第二天下午，林盛雪准时出现在了名片上的地址。

朔月的占地面积很大，但建筑前似乎并没有好好规划过，看上去布局很乱，像是由几个不同风格的建筑群硬生生拼合而成的，相应的，内部的道路也显得乱七八糟，如果不看地图的话，新来的人几乎很难准确地找到某一个特定的楼层。

如果不是中央城并不鼓励玩家搞团体的话，林盛雪几乎要以为这个“朔月”是由几个不同的组织合并而成的团体了。

更让人感到异常的是，这么大一片建筑，在外围也没有任何遮挡物的情况下，林盛雪却从来都没有听到有玩家提起这片建筑，哪怕它并没有坐落在中央城的核心区域。

就好像是被所有人刻意遗忘了一样。

按照指引一路绕过乱七八糟的建筑，然后穿过一片柳林，柳树背后是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拉了电网，墙头上摆满了尖端向上的铁钉，上面开了一道门，门两边各有一队穿着黑色制服的护卫队看守。

这里的朔月的办公区域。

应该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看到林盛雪过来，护卫队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是打了个手势，给他开了门。

林盛雪进门没多久，就看见不远处齐乐正在一间小平房里，冲着门口探头探脑。

看见林盛雪，他愉快地招了招手：“老大，这里这里！”

林盛雪脚步顿了顿，从容走了过去。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正想出门看看你到了没。”齐乐一边乐呵呵地把林盛雪往屋里扯，一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地方的路实在难走，绕得人头晕。”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靠墙摆了一个书架，看起来是个办公室的模样。

书架上凌乱摆了一些书，里面的内容囊括了文学名著、各行各业的专业技能书，甚至还有两本炒股速成，叫人摸不准这里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林盛雪简单扫了一圈，没有多看，目光落在了窗前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像是正在整理什么东西，手里拿着一沓白纸和一支笔，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的。

齐乐领着林盛雪进来，向他介绍中年男人：“这位是我们朔月的领头人，名字叫陈郢，我们都习惯叫他老陈。”

听见动静，男人抬起头来，冲两个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林先生来了吗？请坐。”

这是一张五官端正的脸，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平平无奇，气质看起来很儒雅，如果不说身份的话，一眼看过去会让人想到治学严谨又和蔼可亲的学者，只是一双看人温和的眼睛漆黑如深潭，昭示着这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林盛雪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陈郢向齐乐使了个眼色。

齐乐看了林盛雪一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退了出去，还顺便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应该是刚才写东西的时候手上沾了一点墨水，陈郢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巾，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手上的墨水。

林盛雪看着他将擦过手的纸巾叠好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他，赞赏道：“果然是最近进入中央城的这些新人玩家里最出挑的人才。”

林盛雪并没有搭理他装模作样的客套，主动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陈先生选择我的理由。朔月看起来家大业大，应该不缺一个才来中央城没多久的新玩家。”

陈郢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的直白而生气，温吞地笑了笑：“林先生说笑了，任何一个组织想要发展起来，都不能不吸收新鲜血液的。像林先生这种十分有潜力的新鲜血液，自然是我们的最佳选择。”

林盛雪不为所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

陈郢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如果我说林先生长相和行事手段颇像我的一位故人，这个理由够不够？”

林盛雪也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是吗，那陈先生的过去想必并不是很愉快。”

陈郢却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他虽然不太喜欢说场面话，却是个很好的人。”

林盛雪对他的故人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想继续跟他打太极，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说实话，我对朔月很感兴趣。这种兴趣并非来源于它掌握的东西和能提供给我的资源，而是来源于它本身。我并不认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势力，能够在并不鼓励玩家组织团队的中央城安稳而不显眼却能掌握一部分重要权力地存活下去。”

他直视着陈郢深如寒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朔月跟‘神’有关系，是吗？”

陈郢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林先生，这是一个很危险的问题。”

林盛雪不带感情地笑了笑：“如果不问清楚的话，我怕我什么时候陷入了危险却不自知 。”

陈郢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诚恳道：“我不能告诉你答案，毕竟在中央城里，关于神的话题除了信仰都是禁忌。不过如果你确定要加入的话，兴许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片刻后，林盛雪点了点头：“可以。”

陈郢笑了，拿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纸：“这是朔月聘请新玩家的合同，请过目。”

林盛雪没有推辞，接过了合同。

陈郢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看合同，过了一会儿，不经意开口：“林先生……不对，既然加入了朔月就是一家人了，称呼林先生还是太生疏了，我痴长你几岁，就叫你盛雪吧——盛雪，我总觉得，你恐怕不是为了防止自己陷入危险，而是冲着‘神’来的。”

合同的最后一页，甲方落款是朔月，代表人是陈郢，乙方则留了给林盛雪签名的空白。

他没签字，把合同推了回去：“陈先生说过了，在中央城里，关于神的话题除了信仰都是禁忌，陈先生应该不想触犯禁忌吧？”

陈郢随手翻了翻合同，挑了挑眉：“怎么了？盛雪怎么不签名，是对哪一条有什么不满意吗？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林盛雪扯了扯唇：“陈先生说笑了，您又不以真名示人，这份合同签不签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夸赞道：“盛雪，你很聪明。”

林盛雪不置可否。

他并不是很喜欢听陈郢这么称呼他。

并不单纯的亲昵感不会带来好感的提升，反而令人作呕。

陈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身份卡递给林盛雪：“这是朔月的身份卡，可以出入所有朔月名下的产业和一些……嗯，中央城内的特殊场所，当然，是有条件的，至于条件是什么还需要你自己去发掘。合同只是外在的约束，签不签并不重要。无论如何，欢迎林先生成为朔月的一员，合作愉快。”

*

加入朔月后，中央城里的日子依旧平静无波。

林盛雪按部就班完成朔月交给他的任务，偶尔会带着齐乐一起进副本，好像完全没有什么野心，只是跟中央城大部分玩家一样，平平无奇地经受着游戏赋予他们的一切。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他偶尔会去上次路过的那家甜品店买一点东西，大概是去的次数多了，老板偶尔也会跟他闲聊一两句。

他知道老板的名字叫许芳庭，两个人进入中央城的时间差不多，几乎算是同一批。

这一天他来到甜品店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陈郢。

陈郢半倚在柜台上，像是等得太无聊了一样，主动跟林盛雪搭话：“盛雪，你也喜欢这家的甜品？”

林盛雪反应平平：“不喜欢，只是习惯了。”

陈郢倒是没被他冷淡的态度劝退，继续闲聊道：“我曾经派人招揽过这位老板，只是她好像完全不感兴趣。”

“是吗，”林盛雪继续语调平平地敷衍道，“那还真是遗憾。”

许芳庭自顾自地在柜台后面忙忙碌碌，好像压根不知道两位顾客谈论的对象是她一样。

陈郢叹了口气，语气怀念：“呵……还是比不过他啊。”

他？

林盛雪注意到陈郢口中突然出现的人，只是陈郢没有多说，他也没有多问。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再继续交流。

见两个人差不多冷场完了，许芳庭适时从柜台后面递出来一个袋子：“顾客，您的餐品。”

陈郢接过甜品，冲林盛雪点了点头：“对了，下午来总部一趟吧，今天朔月可是要进两个新人呢，一起来看看吧。”

说完，他也不多逗留，离开了甜品店。

许芳庭戴上手套，将一叠点心送进了烤箱里，冷不丁开口：“到目前为止，跟我们两个差不多同一批进来的新人都接到了他的邀约，今天下午那两个也是。而且，他到底有没有让人旁观吸收新人的爱好，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

林盛雪看向她。

许芳庭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若无其事地拿刀切开两片面包，冲他眨了眨眼睛：“您的餐品也好了，好走不送，老顾客下次再来打八折。”

林盛雪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说：“多谢。”

*

下午，林盛雪按照排班跟护卫队的人一起执完勤，记起陈郢上午说过的话，想了想，来到了陈郢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站着两个年轻男女，男生看起来年纪小一些，两个人五官有些相似，看上去是一对姐弟。

“盛雪，你过来了？”看见林盛雪站在门口，陈郢喊了他一声，“这两个就是朔月新招收的成员，唐宁和唐樾。”

林盛雪看向唐宁姐弟，两方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点了点头。

陈郢观察了一下三个人的反应，笑了：“你们认识？”

林盛雪没有隐瞒：“认识，见过几面。”

陈郢温和地点了点头，姿态舒缓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既然你们都认识，看来就不用我费心介绍了。盛雪，你是不是好奇，明明以前招收新人的时候都不需要老人在场的，这次为什么叫了你过来看？”

林盛雪摇了摇头：“这应该并不是今天的重点。”

陈郢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盛雪，你永远都学不会圆滑客套一点吗？”

林盛雪想了想，客气地询问道：“那么请问陈先生，今天叫我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情？”

陈郢随意地解释道：“前两天你们小队死了两个人，他们两个以后就是你的新队友了。”

这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在场的三个人都忍不住看向了他。

林盛雪记得这两个人，他们在三天前就失踪了，而朔月对外的说法是，这两个人被派去执行了其他的任务。

而今天，陈郢却在这里轻飘飘地告诉他们，那两个人没有失踪，而是死了。

唐宁忍不住开口：“按照游戏的规则，玩家并不会在副本中真正死亡，玩家在中央城内也不能自相残杀。我们从进入中央城以来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会有玩家死亡的事情。陈先生，能不能解释一下，那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唐樾也皱了皱眉：“朔月在邀约我们之前，并没有说明会有威胁到玩家生命的情况出现。”

陈郢却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有人可以超脱于生死的界限之外。游戏规则没有欺骗任何人，他们的死也与朔月无关。如果真的跟朔月有关的话，我用不着这么大大方方地把这件事说出来，徒惹你们猜疑，不是吗？”

众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唐樾脸色有些难看地开口道：“非常感谢陈先生的邀请，不过是否要加入朔月这件事，我跟姐姐恐怕要重新考虑。我们只是两个既没有根基也没有野心的新玩家，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中央城安稳地活下去，虽然可能有些贪生怕死，但无论如何，对我跟姐姐来说，生死不是小事。”

陈郢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当然，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不过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现在你们在朔月，会有人告诉你们有玩家死在了中央城。而如果你们不在朔月，你们连中央城中曾经死了两个玩家都不会知道。”

唐宁姐弟没有再说话，表情不太好看地离开了办公室。

林盛雪直觉陈郢的话还没有说完，站在原地没有动。

擦肩而过之时，唐宁不经意看了林盛雪一眼。

林盛雪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客气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唐宁姐弟离开之后，陈郢看向林盛雪，语气温和地询问道：“对了，盛雪，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林盛雪抬了抬眼睛：“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不重要，陈先生，如果您需要我来处理这件事的话，不妨直接一点。”

陈郢知道他最开始同意加入朔月的目的不单纯，他也知道陈郢邀请他加入朔月的目的不单纯，拐弯抹角实在没什么意思。

陈郢挑了挑眉，表情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递给林盛雪一张纸条：“那两个人的事情暂时不需要你来处理。管理系统那边出了点问题，护卫队要接手某个特殊点位的防卫，哦，不用担心，不是长期接手，两三天就好。盛雪，你去这个地址，会有人跟你交接。”

林盛雪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离开了办公室。

林盛雪离开之后，陈郢的表情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手指敲着桌面，整个人看起来困惑而不安，喃喃道：“怎么一点也不像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这不是我们期望的理想世界吗？”

*

陈郢给的地址是在一间酒吧里。

中央城里虽然大多数玩家平时都没有逛酒吧的爱好，但在活着离开副本之后，还是会有不少玩家会来这里喝上两杯。

毕竟酒精总是能够让人暂时从血腥与厮杀中脱离开来，没有人会喜欢脑海中充斥着鬼怪与死亡。

这会儿还没到酒吧生意最好的时候，酒吧里却格外热闹。

林盛雪刚一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别跟我扯东扯西的，就说这位置让不让吧！”

声音的主人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从形体上看大约二三十岁，从面容上看说四五十岁也可以。

跟他对骂的人的语调则听起来从容得多：“我其实很想让开，但是中央城的人口有236.9万，同时，仅新手副本里就有4328万只鬼怪。如鬼怪决定入侵中央城，那么每一个玩家都要打18只鬼怪。你不知道，你不在乎，你只关心你自己能不能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喝酒。”

隔着人群，林盛雪看见了一张年轻肆意的脸。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脏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男人愣了一下，注意力偏移了一下：“不是，中央城有这么多玩家吗？”

陆见青露出一个阳光开朗的笑容：“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管中央城里的人口普查。”

对面的男人已经气得不会说话了：“那你……你……”

陆见青脸上的笑容更加阳光了：“嗯，没错。我编的，打我呀。”

男人终于忍不住，随手掏出一个道具就想动手，立刻被身边跟着他的人七手八脚地摁住了。

开玩笑，在中央城里动手不要命了。

林盛雪皱了皱眉，问旁边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那边怎么回事？”

服务生一边端着托盘看热闹一边解释道：“两边人争座位闹出来的事。西边那个小伙子先来的，点了东西等朋友，接过那边那三个人进来看上了他的位置，两边没说通，就成这样了。”

“本来两个人互相骂两句就完事了，但是……”说到这里，服务员不由得有些一言难尽，换成单手拿着托盘，空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就那边那个，长得很好看那个小伙子，这人的嘴实在是忒气人，一来二去就把对面火气挑上来了。要不是中央城里不能动手，估计早就打起来了。”

林盛雪问：“你们不管？”

服务员一乐：“都在中央城开店了咱们就别装什么正经生意了，这里又没道德与法治，反正有中央城的规定在也打不起来。乐子谁不爱看啊，我们老板没上去拱火那都是他素养好。”

林盛雪并不是很理解这家店对素质好的定义，只能站在一边等着。

好在那边战况结束得很快，没过多久，男人恨恨放了一句狠话，终于被几个害怕出事的同伴拉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玩家也渐渐散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陆见青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四下扫了一圈，冷不丁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林盛雪。

这人的气质实在是有些太过出众了。

林盛雪简单对了一下纸条上的桌号，径直向他走了过来，主动朝他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朔月派过来跟你们交接的人，姓林。”

陆见青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脑子突然就懵了一下。

然后林盛雪就看见面前的人看着自己，白皙的脸上莫名其妙染了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