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问，“这是前往帝国军舰的方向吗？”

“是。”

利未安森闻言在一处建筑的顶部停下来，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顾钰，“你不想过去吗？”

顾钰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利未安森怀中起身，站在地面上，石板铺就的房顶已经被雨水冲刷过一遍，泛着微微的青。

利未安森也不追问，只是顺势将翅膀放在顾钰头顶替他遮雨，而后顺着顾钰的视线看过去。

居住在混乱区域的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建筑风格也异常杂乱，分外逼仄，站在这里往下看，各条巷子也弯弯绕绕，互相交错，又向着远处延伸而去，而组成巷子的，则是各种形式的房子。

有些房子里已经亮起了灯，零零星星的，透过雨幕看过去，那些橙色被晕染开，变成了柔和的色调，

似乎双方的战争并没有对这里的居民产生任何影响，他们仍然在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日子，生活的节奏仍然慢腾腾的，不远处或许就在进行生死搏杀，而这边烟火气息十足。

远处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而来，顾钰细细看过这一切，轻声感叹，“真美啊。”

利未安森早已收回视线，如今正在安静地侧头看着顾钰，闻言，他也点了点头，仍旧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附和道，“确实很美。”

也不知是在说景还是说人。

利未安森注意到，顾钰的头发长了些许，黑色的碎发探入洁白的颈间，莫名地让人心痒痒，想让人撩上那么一撩，只是还未等他再多想些什么。

顾钰就已经抬手将碎发撩了起来，利未安森心下有什么东西落空了一瞬。

下一刻，注意力便都到了顾钰的话上，顾钰说，“如果这里被摧毁的话，就太可惜了。”

利未安森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确实可惜。

若是战局扩大，这些会在夜幕降临时亮起的柔橙色将会不复存在。

而即使这场战争就在此刻结束，这些橙色的灯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Ｓ级的暴走而覆灭，这就是混乱区域的命运，它的组成与建立就注定了覆灭，然后再次重建，周而复始。

就连帝国这么大体量的势力都无法避免Ｓ级造成的影响，又何况几乎大部分都由Ｓ级组成的混乱区域呢？

在这片土地上，战争与死亡，以及那些灰色的东西，与这些灯光相伴相生，如影随形。

“这场战争的范围可以不用扩大。”

利未安森说着，冲顾钰笑了一下，“只要你想。”

他冲着顾钰伸出手。

顾钰怔了一怔，随即握住了利未安森伸出的手。

于是浅金发色的Ｓ级的笑容越发肆意，带着轻狂的少年意气。

在顾钰握上来的那一刻，他立即收紧了手指，像是握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梅红色的瞳孔在一瞬间转化为竖瞳，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兴奋的状态，仿佛享用过鲜血盛宴的野兽，嗜血的本性完全显露。

他眼珠微微下压，将顾钰的身影整个都映在自己的眼中，而后宣布道：“现在，权力就握在你的手中。”

“你可以选择接下来这里的结局。”

利未安森本身就代表着最极致的暴力，而在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

他即是最大的权力。

所以，利未安森说的话完全没有错，现在的顾钰拥有一切的决定权。

而顾钰现在是完全自由的，他既不在希望的控制下，也无需在乎帝国那边的感受，毕竟他现在完全没有之前的记忆，他只要遵从自己的心。

而对于利未安森来说，即使顾钰忘记了自己，失去了一切记忆跟情感也没有关系，顾钰就是顾钰。

“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接受，你只管做你想的一切。”

暮色如同潮水漫涨上来，深蓝色的夜幕之下，利未安森的眼睛仿佛在发光，带着说不出的诡谲艳丽，“无论是战争发起与否，还是恢复记忆与否，都是你的权力，你的自由。”

他右手抚上胸口，行了一礼，这个礼仪代表着忠诚，“而我将会永远捍卫你的自由。”

利未安森几乎是非常轻易地就察觉到了顾钰内心的片刻犹豫。

纵然顾钰不赞同希望的想法，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站到帝国那边。

该不该回到帝国那边，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帝国那边的想法是什么，顾钰对这些问题一概不知，会因此产生犹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利未安森不希望顾钰忘记以前的自己，他很珍惜与顾钰相处的那些记忆。

细细算下来，他与顾钰待在一起的时间原本就不多，无论是相遇还是在之后的相处，字字句句他都好好珍藏在记忆里。

利未安森想着，忍不住摩挲起胸前用琥珀制成的项链。

随着他的动作，顾钰的视线也跟了过去，他注意到，那颗琥珀之中封存着一朵小小的，半枯萎的花，显得格外精巧别致。

顾钰心下微微一动，下意识觉得有些熟悉。

对于顾钰忘记自己这件事情，利未安森当然感到难过，但是他愿意等，等顾钰什么时候愿意记起来从前。

不想记起来也没有关系，利未安森想，他好好记得就可以了，就像那朵封存在琥珀之中的花，他会永远保存。

思及此，利未安森松开了那颗琥珀，认真道，“接下来，尽管给我下命令就好了。”

他保证道：“我会去做的。”

顾钰抬起眼，“如果我要你离开帝国，跟我走呢？”

离开就意味着背叛，背叛帝国，背叛同伴。

利未安森沉默半晌，嗓音带了些哑，“我跟你走。”

顾钰仿佛没有看见利未安森的挣扎一般，继续用语言将他逼入绝境，“背叛者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若是一个人背叛了自己的国家，那他的效忠还有什么价值吗？”

利未安森抿了抿唇，声音很低，“是这个国家先背叛我的。”

整个国家都视他们如蝼蚁，如工具，亦如玩物。

顾钰：“所以你恨它？”

“不，我不恨它。”利未安森轻声道，“它虽然残酷，却又如此美丽。”

大概是打心眼里觉得S级是凶猛好用的恶犬，军区官僚对于所谓S级的忠诚十分看重，对此制定的教育课程排得十分满，而且内容也十分简单粗暴，无非就是威胁加刑罚。

他们高傲到容不得背叛，如果可以，他们会亲手把忠诚两个字刻在S级的骨头上。

那些关于忠诚的教育繁琐无聊，充满着暴力与机械的重复，让利未安森感到厌烦，但他仍然爱这个国家，即使被夺走一切，即使被剥夺为人的权利，即使尊严跟荣耀都被践踏，他都从未停止爱着这个国家，但他同时也爱着顾钰——这两者完全也不会冲突，利未安森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哪怕在名誉上被唾弃为背叛者仍旧不会影响他爱着这个国家，他爱顾钰，愿意为顾钰做出这样的牺牲。

可如今的顾钰却对这份爱产生了质疑，顾钰似乎并不相信自己会被爱，现在的顾钰也不理解什么是爱，也不懂得要如何接受一个人的爱。

顾钰没有这个世界的记忆，在与希望决裂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就毫无归属了，没有来处，也就无从谈起去处。

帝国于他，是个陌生之地，没有认识的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顾钰下意识想从利未安森那里攫取到足够的安全感，他要确定利未安森会永远站在他这边，无论在什么极端的境遇下。

于是他继续询问，“如果离开之后，我的命令与帝国的任务发生冲突，你与现在的同伴必须刀剑相向，你会选择谁？”

利未安森压了压眉，他整个人的五官都是偏向于锋利的，如今做起这个表情，也显得格外具有野性，“我会以你为优先，但也不会伤害他们，两者可以共存，因为我足够强大。”

这种强大使得利未安森可以避开许多困难的抉择，例如与同伴的生死之战，即使走到了极端的对立，利未安森仍然可以选择避开伤害曾经的同伴来达成目的。

利未安森知道顾钰此刻的问题都来源于不安，这么短的时间内确实无法让两人建立起信任的关系。

若是顾钰因为记忆与情感的缺失而无意识表现出寒冷，漠然，利未安森很愿意撕扯开伤口，用鲜血给予顾钰些许暖意。

但他仍然因着话语感到了受伤，利未安森微微低下头，碎发遮掩了眉眼，看不清楚表情。

只是利未安森低落的心情很快就一扫而空——顾钰伸出手，替他将额发掠了起来，这个略带些亲昵的动作轻而易举就让利未安森感到了高兴。

就跟只大狗狗一样，顾钰在心里暗暗想，稍微摸摸头就又重新燃起爱意。

顾钰：“你就不怕我让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伤害你吗？”

利未安森理所当然道，“我亲自给了你刀，你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就伤害到我。”

他早就做好了为顾钰赴死的准备，更何况，“我了解你，我清楚你的本质，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利未安森咕哝道，“与其担心你是否会伤害到我，伤害到别人，我还不如担心你是否会为了别人而牺牲。”

“你选择离开那个人工智能不就是因为它做的事情是不好的吗？如果你是那种会伤害别人的人，你就不会在之前跟我说愿意给予其他阵营的Ｓ级帮助了。”

利未安森的语气过于笃定，仿佛只要顾钰选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是好的，是正义的。

不过他倒是说对了一点，希望做的确实是不好的事情。

如果按照希望原本的计划，那么战争范围将避无可避地扩大。

希望为混乱区域找到的崭新的希望是顾钰，在它的设想里，研究所会将混乱区域的所有势力陡吞并，混乱区域所有的Ｓ级都将会由顾钰统治，Ｓ级们组成一个庞大的军团，由顾钰来稳定，由顾钰来率领，也由他来决定命运。

可顾钰清楚，这条路完全走不通，且不说Ｓ级反复濒死再治愈会对精神造成的损伤，即使在最理想的设想下，不让他们不进行战争，仅仅是统治也完成维持不下去。

更别说在完全无法避免战争的情况下，希望的计划完全是理想化的。

“所以那个人工智能错在是个理想主义吗？”

利未安森忍不住问，他完全是凭借本能来揣测顾钰的心意的，之前也是模模糊糊本能感觉希望做的事情方向不对，更为具体的就说不出来了。

“不，理想主义并非过错。”

顾钰否定了这一点，耐心道，“因为它没有考虑到Ｓ级也是人类，人类是无法作为武器活下去的。”

人类从军可以退役，而武器没有退役，只有报废的那天。

最终也只是让那些Ｓ级陷入另外一种更加稳定的痛苦里罢了。

利未安森“哦”了一声，半晌后还是忍不住道，“如果是作为你的武器的话，我根本不会感到痛苦。”

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利未安森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当一辈子顾钰的刀。

顾钰瞥他一眼，“不，你这种情况要另外算。”

利未安森有些莫名，“那我这种算是什么情况。”

顾钰：“如果是在以前，我记得应该是被称为恋爱脑的。”

利未安森眨了眨眼，随即双颊爆红，“恋……恋爱！”

利未安森甚至都不敢去看顾钰，视线到处乱飘，“那……那个我觉得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稍微早了一点，毕竟对现在的你来说，才刚刚认识我没多久…但，也不是不可以……”

顾钰好整以暇地侧头看着他，笑眯眯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以后再说吧。”

于是利未安森立刻开始懊恼。

顾钰不再逗利未安森，“你还能再重新链接上帝国那边指挥官的精神力网吗？”

利未安森闭上眼睛尝试了一下，摇摇头，“被那个人工智能给强行切断了。”

随后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顾钰，“你决定要站在帝国那边了吗？”

也不怪利未安森激动，这句话隐含其下的意思就是顾钰想恢复以前的记忆，而且这也代表着利未安森未来也不会遇到与同伴为敌的情况。

“嗯。”

顾钰抬手抚了抚利未安森的翅膀，不知是不是远处灯光柔和的原因，神情是自失去记忆之后难得的温柔，“从你身上我感觉以前的那些记忆似乎很不错。”

“在我这里是很美好的。”利未安森这时又冷静下来，他看着顾钰认真道，“但对于你来说或许并不美好。”

顾钰对Ｓ级来说是救赎，而他们带给顾钰的却大部分都是痛苦。

“不必担心。”

顾钰察觉到利未安森的忧虑，温声安抚道，“或许那时的我并没有感到痛苦。”

他想，现在的他或许有一点理解为什么经历过上一个世界的自己，在这个世界再次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为着他感受到的，毫无保留的，真挚的爱。

……

以利未安森的速度，到达飞艇的时候天色还未完全黑下去。

吴九辨驻守在飞艇当中，远远地就看见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一闪而过，瞬间就到了眼前，甚至飞艇之上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发出警报。

不过也无需警报，吴九辨看向利未安森与他怀中的人，立刻向顾景云报告了这件事情，同一时间，飞艇也立刻载着人朝着帝国的军舰出发。

“不过。”

吴九辨顿了顿，在顾钰阐述完自己的情况跟要求之后才继续道，“顾钰说他失忆了，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确定要不要站在我们这边，但是因为利未安森的说服，他愿意来听听我们的……计划。”

“如果我们这边处理Ｓ级问题以及混乱区域的计划、方针，反正不管是称呼什么，总之，如果不符合他的期望，并且不愿意按照他的想法改变的话，顾钰说他就要带着利未安森出走，自己来制定一个完美的计划。”

这里面涉及的问题是顾钰提出的要求触及到了顾景云身为指挥官，乃至于军区掌权者的权力，吴九辨并不能做主，所以第一时间转告了顾景云。

就连顾景云在听到这样的要求之后也怔了怔，大概也是没想到顾钰会如此的具有……攻击性，或者说是自我。

不过似乎也不是坏事。

顾景云的回答异常干脆，也异常简洁，“可以，如果他能说服我的话。”

随后便对其他队伍下达了撤回的命令，同时军舰上再次派出一艘飞艇去接他们。

指挥室内，顾景云站起身来，饶有兴趣地与西格尔道，“目前的情况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他看上去并未因为自己的权力被触碰而生气，甚至还隐隐带着笑意。

顾景云带着隐隐的感慨道，“这还是第一次，顾钰这么明确地向我提出要求。”

仿佛看到了下一代的小狮子初初长成爪牙，试探着向着绝对的权威发起挑战，而作为被挑战的狮王，顾景云却并无被人要求分出权柄的不满。

“我倒是衷心希望他能成功，推翻我以前定下的制度。”

无论是身为兄长，还是身为掌权者，他都如此希望。

而且，顾景云带着笑意道，“帝国沉闷太久了，也压抑太久了，也是时候有人带来点新鲜东西了。”

利未安森坐在顾钰身边，姿态极其慵懒地趴在扶手上，安心地接受顾钰的投喂。

结束通讯的吴九辨白了一眼利未安森，“那可是飞艇上专供给顾钰的水果跟点心。”

属于珍贵物资，现在有一大半被利未安森牛嚼牡丹一样咽下了肚，吴九辨敢断定，利未安森肯定连味道跟口感都没有尝出来就直接吞下去了。

利未安森则是仰头咬住顾钰刚刚扔给自己的一颗葡萄，直接咽了下去，靠在椅背上哼了一声，像是比吴九辨多知道什么秘密一样得意道，“顾钰最不爱吃葡萄。”

而后伸手指着吴九辨慢条斯理道，“你是不是眼红了？”

吴九辨；“……”

谁会眼红被当狗一样喂。

利未安森则是完全不顾吴九辨的眼刀，扶着扶手，眼睛亮晶晶地再次看向顾钰，示意他再丢一颗葡萄给自己。

顾钰冲着吴九辨无奈地笑了笑，再次扔了一颗过去。

这个游戏从上飞艇，利未安森要求顾钰扔第一颗葡萄给自己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利未安森对此乐此不疲，每次成功接到葡萄都要欢呼一声。

利未安森的状态是肉眼可见的放松，顾钰想，可见他非常信任这里的人，也非常信任这个地方。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他只忠于自己，不忠于帝国，但顾钰却觉得，利未安森其实是对这个国家有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归属感的。

利未安森是个非常容易感到知足的人，他满足于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也热爱着这一切，无论是朋友还是帝国的其他东西，却愿意为了顾钰，抛下这一切，心甘情愿被顾钰所驱使。

顾钰垂下眼帘，过长的睫羽遮住了情绪。

只为了一个失去记忆，如此权衡利弊，甚至对他毫不在意的……顾钰。

就在刚才，顾钰还让利未安森在帝国与自己之间做出选择。

然后利未安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

甚至对于刚刚顾钰说如果对帝国不满意就要带着自己出走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他似乎天然地认为这是正确的，并未觉得顾钰冒犯了自己，甚至对于自己被顾钰选择而感到骄傲，在吴九辨面前炫耀了很久。

为这纯粹的爱意与忠诚，顾钰的心似乎重重颤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有些不妙，顾钰想。

他似乎真的有点心动了。

一边的吴九辨被利未安森惹得青筋直冒，就差要动手了，只是，注意到顾钰的安静之后……吴九辨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顾钰，目光含着忧虑。

刚刚与利未安森插科打诨，他一直都是一副很放松的姿态，只是吴九辨始终都在担心顾钰，失忆的顾钰似乎不一样了，这让他十分忧心，而且吴九辨也一直在想顾钰可能会离开这件事。

这让他有些焦灼。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顾钰转过身来，盯了吴九辨半晌，而后抬起手，似乎要给他什么东西。

吴九辨下意识跟着伸出手，然后手心被顾钰放了一颗滚圆的葡萄。

一边的利未安森立刻发起抗议，只不过立刻被顾钰的眼神镇压了。

顾钰看着吴九辨，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有些天真。

而后吴九辨听见他说，“我觉得我应该会很喜欢你们。”

“我会留下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焦虑，那个曾经担任过医疗兵的，身材纤细的青年如此保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