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单方面屏蔽的顾景云尝试着重新链接了几次，全部无果，指挥室内另外几个指挥官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看向顾景云，等待着他的结论。

在完全信任主帅这方面，帝国的军队可谓是做到了极致，只是这也意味着主帅必须足够理智足够冷静，体力跟能力也都必须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

只是人并非机器，西格尔看向顾景云的目光隐含了些许极难察觉到的忧虑，他跟随顾景云多年，清楚虽然顾景云现在表面上与平时别无二致，可实际上，他已经开始疲倦了。

加之这次事情的主角顾钰与顾景云关系并不普通，多少也会动摇他在战局之中的判断。

顾景云慢慢道：“依照它的能力，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抹掉利未安森身上的精神力链接，充其量只能屏蔽我们一时而已。”

几个辅助指挥官互相看了一眼，提出自己的问题。

“您觉得利未安森叛变的几率大吗？”

“在接下来的布局当中，我们还要将利未安森加入计划当中吗？”

“您觉得利未安森会被对面杀死还是俘虏？我们接下来做的计划要按照哪种情况来呢？”

被屏蔽之前残留的画面让他们对利未安森的信任所剩无几，加上在军校的时候顾钰就曾经救过利未安森，所以这些辅助指挥官对目前的情况预估都很不乐观。

顾景云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话，“很遗憾，先生们，我不能预知未来，我也无法一一回答你们这些好奇宝宝的提问。”

由于这次军舰出行并没有开战的计划，这几个辅助指挥官，包括吴九辨，都不是之前经常跟着顾景云上战场的那几个，而是目前还在军校的学生，在各种事务的处理上都稍显稚嫩，对于上司也没有混迹军区的老油条那样敬重。

他一只手支着头，视线垂下，一边查看资料一边道：“如果这些事情还要我一一来说明的话，那我们军校的教育还真是失败。”

话语之中是满满的嘲讽，几个学生有些不服气，带着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顾景云看也不看他们，用另外一只手打了个手势。

西格尔心领神会，他弯下腰，对着顾景云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身来对那几个学生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在战场上无所不知，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准备。”

西格尔的语气跟神情都要温和很多，其中一个学生偷偷瞥了一眼顾景云，小声提问：“准备什么？”

“一切，我们能想到的一切，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计划必须包括所有的情况，而不是根据长官的指使只做一种，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要这样做，请牢牢记住这一点。”

“这一点或许会在某一天救下你们的生命。”

……

希望虽然一直对顾钰说自己不懂人类、不明白人类的感情，可实际上，它很会玩弄人心。

包括现在，它好整以暇地蹲坐在顾钰的肩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利未安森，仿佛一点都不担心利未安森会对自己这一方造成任何威胁。

而事实上，它也确实不需要担心。

利未安森全身心都在顾钰身上，一点不见之前在外围面对对手时的残暴，如同一头最乖最可亲的兽，急切地想要得到主人的关注。

顾钰下意识地抚平了利未安森的精神上的不平静，温和的精神力通过拘束器悄无声息地进入，将宝石之中累积的水色缓慢地消融掉。

这让利未安森得以喘息，使得他可以从自己强行压制的兽化里脱身出来。翅膀收拢回去，脸颊两边在战斗之中无意识冒出的细密鳞片也逐渐消失，凶兽般的竖瞳也变了回去，漂亮的梅红色眼睛少了几分肃杀。

就像是正在从怪物化身成人似的。

利未安森低下了头，像是臣服的姿态，他仍旧半跪在顾钰面前，等待着宣判的犯人一样。

顾钰则是侧头看向希望。

“看吧，我就说。”希望这时有些洋洋得意，“哪怕利未安森再强大，他也不足为惧，无论如何，他最终都会臣服于你。”

“因为你口中的，那所谓的爱吗？”

顾钰视线回转到利未安森身上，“那爱还真是可怕。”

这回轮到希望好奇了，“为什么这么说？”

顾钰感受着从利未安森那边传来的，漫无边际的痛苦与挣扎，轻声回复希望：“那好像不是让人高兴的东西。”

希望不置可否，它对于旁人的痛苦毫不关心，“还好你不必担心这一点，只需要接受别人的爱。”

它再一次感叹道，“人类所谓的爱太奇怪了，忠诚也奇怪。”

希望看向利未安森，“我不理解你们的感情，尤其是你们Ｓ级的。”

“被作为狗一样驯养、对待，却仍然能保持这愚钝的，令人惊叹的忠心，为什么呢？是因为除了忠诚之外，你们那短暂的生命里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意义了吗？”

“除了顾钰，我找不到你另外一个软肋。”

这是一件令希望异常困惑的事情，尽管混乱地区就是从帝国逃脱，被帝国遗弃，以及从其他地方而来的Ｓ级建立的，可那些出身帝国的Ｓ级仍然会认同自己属于帝国，他们之中大多数仍然保持着纯粹的忠诚，不会做出损害帝国的事情。

于他们来说，这一生之中做出的最大的背叛便是逃离而已。

而利未安森也不例外，希望清楚，利未安森与那些Ｓ级一样，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背叛，便是在顾钰的阻止下保持安静。

利未安森看也不看希望一眼，冷冷道，“你大概是这辈子都不会理解的。”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刚刚漫布天空的霞光早已不见影踪，阴冷的风通过利未安森撞开的破洞，裹挟着点点湿意扑面而来。

失去了利未安森之后，军校其他S级与研究所这边已经完全解禁力量的S级相比，相差尽管说不上悬殊，胜负也是一目了然。

当天平有了向另外一端倾斜的姿态时，便已经无法阻止了。

希望跳下顾钰的肩，轻巧地落在利未安森身边，“欢迎品尝失败的滋味，利未。”

它说这话时语气机械，一板一眼的，却透露着微妙的嘲弄，即使刻意用了亲昵的称呼，也半点不显亲近。

利未安森只是沉默着，一动也不动，像是细雨之中一座灰白色的雕塑。

希望往前走着，行动间脊背一起一伏，它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沉默的背叛者也是背叛者。”

顾钰望着它，“这听上去像是一句诗。”

希望道，“我最讨厌诗。”

阿斯莫德已经开始组织撤退了，在利未安森消失在精神力网络中之后，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跟在乌鸠身后，一边观察着后方的追兵一边抱怨，“我就知道利未安森那小子靠不住，早知道应该换我进去的。”

精神力链接组成的通讯里传来的情况都不太乐观，大家情绪一时有些低落。

四支队伍根本从来没有经过多少磨合，甚至有些还是刚刚认识，之前一起进攻时也出了一些纰漏，倒是让吴九辨头疼了很久。

乌鸠倒是很沉得住气，“暂时的撤退而已，沮丧什么，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要相信利未安森，说不定他再次链接上的时候就是带着顾钰杀出来的时候。”

阿斯莫德显然还是很游刃有余的，还有闲情逸致拿乌鸠开玩笑，“你是把利未安森当成头狼了吗？我记得你之前很烦他来着。”

乌鸠没理他。

阿斯莫德没得到想要的反应，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战线拖得有些长，虽然战斗的时间不长，但是程度确实过于激烈，这使得双方的消耗都很大。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研究所那边消耗更大一些，那些S级虽然一遍遍地在被治愈，但是精神上的疲惫是很难一起被修复的。

希望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顾钰站在利未安森身边没有动，他看向希望，警告道，“接下来的战局必须减少受伤跟濒死的情况，不然他们会比对面崩溃得更快。”

希望非常平静，它接受了顾钰的建议，但似乎不打算采纳，“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的，只是你要知道，在战场上，这避无可避，何况这也只是你的推测。”

希望到底不是真正的人类，它有过许多次身体被毁坏的经历，并不觉得受伤或者濒死再修复这种流程里有能够让人崩溃的地方。

顾钰下意识想反驳，他想说这不是推测，这是过去也将是未来，可话到了嘴边，他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过去，只是打从心底觉得这样做不妥。

顾钰立刻意识到，那是他与感情一起丢失的回忆，于是也只能沉默地看着希望朝着指挥室走去。

目前的战斗已经结束，也不再需要顾钰一起跟着过去了，希望并不在意，也不担心顾钰与利未安森两人留在原地，在战场之外，它愿意给予顾钰最大的权限。

顾钰注视着希望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低头看向了利未安森。

利未安森抬起头，避也不避地对上顾钰的视线，他此时仿佛童话里描写的忠诚的骑士，正在向自己效忠的主人宣誓一般，“我可以带你逃离这里。”

“逃离？”顾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随后道：“你好像将你们的行为定义为了拯救。”

“可我并不认为我是被恶龙俘虏的公主，我也不需要被拯救，至少我目前都是依靠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

利未安森一怔。

顾钰打开了投影，调出了资料，一目十行地扫视过去，“虽然我失去了记忆，但是希望并未隐瞒我的过去。”

随便看了几眼之后，他便百无聊赖地关闭了文档，似乎对自己的过去并不感兴趣，转而对利未安森道，“我以前似乎是个很受欢迎的心理医生，还在联赛当中担任过医疗兵。”

“所以你应该是在我治疗的过程之中对我产生好感的，病人确实会很容易对医生产生短暂的好感，这是正常的。”

利未安森：“这并非短暂的好感而已。”

他一向害羞，极少如此直白地提起喜欢与爱，更别说在爱慕的当事人面前。

而现在，利未安森径直看向顾钰，“我清楚我的心，我知道我在爱着谁，你不能就这么否定我的感情。”

顾钰难得沉默了，他很会应付棘手的场面，也擅长面对恶意，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直接的表白。

半晌后才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对我的过去毫无兴趣，我并不想被你们所拯救，至于你们那一方Ｓ级的治疗问题，也不必担心。”

顾钰垂下眼帘，琥珀色的眼珠半遮半掩看不清情绪，“无论胜负，无论Ｓ级的归属，无论你们的立场如何，只要你们愿意，我都会给予帮助，这样的话，你们或许会愿意和谈？”

“至于希望那边，由我来说服，不过我想，它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这并不会触及到它的利益。”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平静地好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毕竟你们好像需要的都并非我这个人。”

顾钰这个人仿佛只是能力的附赠品，他已然察觉到了这一点，或许之前的顾钰也已经察觉到了，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未曾说出口，但如今的他并没有那些束缚。

在顾钰讲述的过程当中，利未安森的眼睫微微颤动，在顾钰讲完之后许久才开口，声音几不可闻，轻到让人疑心他到底有没有出声，“我该如何，让你看清楚我的心呢。”

他该如何证明自己的爱是真实的呢？如果可以，利未安森愿意剜出自己的心。

而他爱慕的对象而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一只手捧着脸，稍微歪着头，利未安森看到他笑了一下，形状好看的唇开开合合，声线柔和，说出的话却异常冷酷，“我似乎并不需要你的心。”

他的唇是浅淡的粉，在说完话之后便微微勾勒出浅淡的笑意，似乎利未安森的笨拙取悦了他。

利未安森极少见到顾钰这样真实地笑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钰，并不在意顾钰的冷酷，只是轻声问，“你觉得现在的你是最好的你吗？现在的你有好好睡觉吗？有感到轻松吗？不再痛苦了吗？”

利未安森想起了以前，以前他似乎经常在顾钰身上感受到他沉重的负担与隐隐的痛苦，顾钰这个人过于温柔，就连痛苦也是不柔软不尖利的，不会刺伤到别人，隐藏得很好，也很难被察觉到。

利未安森总以为那是错觉，他现在才确定那是真实的。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钰，“这样做会使你高兴吗？你现在高兴吗？”

全程不是质问的语气，只是带着急切的探询，似乎迫切地想知道顾钰过得好不好，利未安森最后叫出他的名字，“顾钰。”

“如果你觉得现在的你比以前更好，更能让自己高兴，那你就保持这样，不必在乎别人想要你变成的样子。”

利未安森最在乎的就是顾钰。

只要是顾钰的意愿，利未安森都会誓死捍卫这个愿望，他才不会管什么顾钰能力的价值，什么势力的平衡，说到底，这个世界与他都并无什么关系。

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顾钰而已。

“抱歉，我不知道。”顾钰最终道，“我忘记了，所以无法比较。”

“不过……”他说着，弯起了双眼，“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很不错，在抛弃过去之后，或许我变得自私也更加自由了也说不定。”

利未安森看着自己的身影被完全倒映在那对琥珀色的眼眸里，恍然间有一种时光在此刻被凝结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