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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照片

长夜难明 紫金陈 10979 2024-04-12 09:53:27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江阳一直在申请由上级公安机关派法医调查王海军在公安局非正常死亡的情况,但得到的答复是王海军的家属为了保留死者尊严,拒绝公安机关进行尸检。江阳知道,这一定是孙红运派人运作的,有钱人总有很多办法收买活人,人已经死了,即便是自己的亲人,但既成事实,当然还是钱更重要些。

江阳只能咨询陈明章的意见。陈明章帮他联系了几位外地的资深在职法医,他们看过王海军脖子的照片后,都表示针孔很新鲜,应该发生在死亡前不久。医院诊断报告是血糖过低导致的休克死亡,而江阳调查王海军的病历发现他没有低血糖病史,因而怀疑他被注射了过量胰岛素。手臂和脖子上的箍痕是他被人强行抓住而留下的。但这些都需要法医对尸体进行进一步鉴定。

江阳据此多次向上级提交调查申请,他怀疑这不只是简单的猝死,或涉及刑事犯罪,刑事罪的尸检就由不得家属反对了,但上级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而家属多次要求把王海军的尸体火化,只因检察院坚持反对,才暂时保留下来。

这天傍晚下班后,江阳留在单位伏案写报告,却见妻子郭红霞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开口就问:“你找人接走了乐乐?”

乐乐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不过三岁,正在上幼儿园,每天下午4点放学。郭红霞要上班,都是让儿子在幼儿园待到5点她才去接。

结果今天5点她去接时,老师告诉她,有一个开着轿车来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江阳的朋友,替他接孩子,父母信息都说得完全一致,小地方的人思想单纯,于是老师就让他把孩子接走了。郭红霞知道丈夫为了案子最近都很忙,也没开轿车的朋友,更不会派人接孩子,她感到不对劲,连忙找到他单位。

“没有,我从来没派人接乐乐!”江阳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郭红霞顷刻间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老师的话。

江阳手足无措,急红了眼。

一旁的办公室吴主任上来忙说:“别耽搁了,赶快去派出所报警,先把孩子找回来。”

两人一听掉头就往外跑,吴主任满脸愁容地望着江阳奔波劳碌的背影,苦涩地叹口气,回到座位上,从柜子底下拿出一个信封。他握着信封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叹口气,又把信封塞回了柜子。

报完案,派出所做了登记,说失踪不到24小时,暂时不会调查,江阳跟他们争执了很久,最后找来了朱伟,朱伟把派出所的人痛骂了一顿,让他们赶紧出去找孩子。朱伟一路劝说安慰着惊慌失措的江阳和郭红霞,送他们回家,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了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一个人,抱着正拿着玩具飞机高兴笑着的乐乐。

胡一浪隔着很远就笑眯眯地向他们打招呼:“怎么才回家?等你们很久了,带你们孩子吃了顿大餐,送了他一些玩具,你们不会生气吧?”

郭红霞一看到儿子,连忙冲上去把孩子接过来,摸着他的头痛哭,对儿子又扭又骂,小孩子一下子大哭起来。

胡一浪皱眉道:“这么小的孩子又不懂事,何必呢?”

江阳冷冷地注视着胡一浪,走过去挽住妻子,示意她先回家。等到妻子上楼关上家门,他再也控制不住,冲过去就朝胡一浪一拳砸去。朱伟也同时冲上去,对着胡一浪一顿猛踢。

这时,旁边响起“咔嚓”的相机声,胡一浪抱头大叫道:“把他们都拍下来,我要举报!”

朱伟丝毫不顾,一拳朝他头上砸去。“我今天丢了公职也要弄死你!”

胡一浪手下见对方下手实在太狠,忙冲了上去,强行拉开这两个近乎疯狂的家伙。

胡一浪抹着满脸鲜血,狠声道:“你们好样的,等着,等着!”

陈明章拿着茅台,给两人倒酒,笑说:“现在你们俩都暂停公职了,就在江市多待些时间,我带你们出去玩玩散散心,所有花销我包了。”

“还是陈老板好啊,”朱伟端起酒杯一口干完,又自己满上一杯,“你这儿有吃有喝的,我才不想回去呢,待在江市多好,干吗回平康,对吧,小江?”

江阳沉默了片刻,说:“我住几天就走,我回单位找领导尽快让我恢复工作。”

朱伟摇着头说:“暂停公职,又不是把你开除了,急什么?”他停顿片刻,吃惊地问:“该不会你还不死心,想继续查孙红运吧?”

江阳不说话。

陈明章微微叹息一声,也开始劝说:“小江啊,现在连白雪都放弃了,你又何必坚持呢?”

“是啊,王海军尸体都被火化了,你现在能查什么?我们本来早几年就放弃了,后来丁春妹的案子浮出水面,原本以为是个新突破口,结果呢,哼,王海军在公安局被人谋杀了,你还查个屁啊!”

江阳把酒一口喝完,马上又倒了一杯。“我没想过他们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这种时候,如果我放弃了,那最终再也没有办法办他们了。我回去后,就把这些年前前后后的所有事写出来,寄给市检察院、省高检、最高检的检委会各个委员,还有省公安厅和公安部的领导,我坚信,总会有人来关注这些案子,这样的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陈明章抿抿嘴,放低了声音:“继续这么做,你考虑过后果吗?”

江阳苦笑:“我已经不同于几年前了,现在的我对前途不再抱任何期待,现在的我,还能更糟吗?大不了他们也像前几次那样,找机会把我谋杀了吧,他们用我儿子威胁我时,我就不怕更坏的结果了。”

“那你是不是应该为郭红霞和乐乐多考虑一点呢?”陈明章轻声的一句话突然触到了江阳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们先杀了侯贵平,后杀了丁春妹,又杀了王海军,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早已肆无忌惮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和阿雪只是被他们利用规则整倒,他们却从来没有对你们个人的人身安全下手?”

江阳轻蔑地笑了笑:“我和阿雪一直都在提防着他们,他们怎么下手?”

“真要向你们下手,还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在公安局谋杀王海军困难小一点。”陈明章摇摇头,接着说,“他们不敢对你们下手,一是,你们是国家公职人员;二是,有很多人在背后支持和保护你们。”

“除了你,还有谁会在背后支持我们调查?”江阳冷笑。

“有,而且有很多。这几年下来,你们对孙红运的调查,私底下在清市公检法里早已广为人知了,很多人都相信你们,他们不像你们一样,有勇气正面与那个庞大的团伙对抗,但是他们心里是支持你们的。要知道,大部分人的心地都是善良的,是站在正义这一边的。就拿朱伟来说,当年在岳军裆下开枪,明面上是极恶劣的行为,坐上几年牢也不为过,为什么最后只是进修三年,回到原岗位?孙红运这些人还希望他继续当刑警吗?当然不。包括这一次,你们俩殴打胡一浪被拍下来了,上级对你们俩都有理由调离实职岗位,但没有,只是分别暂停公职三个月和一个月。是谁让你继续当刑警?是谁让你继续留在检察院?只有你们的领导。他们虽然保持沉默,但他们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现在也是一种黑与白之间的平衡,如果你们俩遭到不测,那么此刻将引起沉默的大多数巨大的反弹。每个人都有人脉,说不定他们中有人会向公安部、最高检举报,也或许其中本就有人认识很高级别的领导。当你们这样代表正义的调查人员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时,沉默的那一方会彻底愤怒,黑白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孙红运他们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绝对不敢向你们两个人下手。可是,他们虽不敢对你个人下手,却敢用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威胁你,到时该怎么办?你可以豁达,可是你的家庭是无辜的。算了吧,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管了,保持着这份平衡,也许若干年后,在某一天、某一因素下,突然就真相大白了呢?”

朱伟也说:“小江,老陈说得很对,你要为郭红霞和乐乐考虑,你是他们的依靠,你也不想给他们带去危险吧。”

江阳握着酒杯,手停在空中,过了很久,慢慢地移到嘴边喝完酒,他身体里的生气仿佛都被抽空,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艰难而又坚定地吐出一句话:“我要离婚。”

2009年11月,江阳下班后遇到了胡一浪。

对方很客气地打招呼:“江检,我们之间恐怕有一些误会,能否赏脸找个地方聊一聊?”

江阳斜视着他。“有什么好聊的?没空。”

胡一浪微笑说:“既然江检这么忙,有没有考虑过找个朋友帮忙接送儿子呢?”

江阳握紧了拳头,沉默了片刻,冷声道:“我已经和我妻子离婚了,儿子归她,你们还想怎么样!”

胡一浪摊开双手。“这话说得,我只不过想和江检找个地方沟通一些情况,用不着生气吧?”

江阳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怒火。“好,我跟你聊!”

胡一浪把江阳带到了一家大饭店的包厢里。胡一浪让服务生上菜,江阳阻止了他:“不必了,我不会吃你们的任何东西,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我就走。”

胡一浪丝毫不恼怒,笑说:“好吧,既然江检不想吃,那我们到旁边坐下聊几句如何?”

他们坐到了包厢副厅的沙发上,胡一浪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对面,笑着说:“江检,听说你写了一些材料,寄给一些上级领导,是这份东西吧?”

听到这话,江阳并不意外,举报材料被他们拿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理直气壮地承认:“是我写的。”

“这里面啊,一定是有某些误会,我们孙总一向很佩服江检的为人,希望能和江检交个朋友,材料嘛,能否不要再寄了?孙总一定会——”

“不可能。”

胡一浪尴尬地闭上嘴,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他摇头叹息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扑克牌,抽出半沓,放到江阳面前,另半沓放到自己面前。

江阳迟疑地打量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胡一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身后拎出一个箱子,打开后,全是一沓沓整齐的人民币。他把人民币整堆倒在茶几上,说:“不如做个游戏,江检可以从自己手里任意抽一张牌,我也从我手里抽一张,每一次只要你的比我的大,一沓钱就是你的,如果比我的小,你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怎么样?”

江阳冷笑一声,站起来,轻蔑地嘲笑。“我对这种游戏没有任何兴趣,还是留着你们自己玩吧!”

“哎,等等,”胡一浪连忙起身,谄笑地拉住他,“我们这样的俗人游戏,确实太俗了,够不上江检的审美,请允许我做个弥补,江检离婚也有一段时间了,男人嘛,总归是有一些爱好的。”

他用力咳嗽了两声,马上两个“事业线很旺”的年轻漂亮姑娘走入包厢,在职业性的微笑中从容地圈住了江阳的手臂,谄媚地一口一声“江哥哥”叫着。

江阳一把推开她们,大声喝道:“你别指望用这种招数拖我下水,我不是李建国,我也绝对不会成为李建国!”

说完,他大步跨出了包厢。

胡一浪停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叹息一声:“是个好人,不过,不是聪明人。”

严良和李静交谈过后的第二天,专案组就联系上了朱伟,表示希望能找他了解关于江阳被害一案的情况。朱伟爽快答应,但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必须要有省高检的检察官在场,因为他还要当场向专案组举报一件事。

赵铁民悄悄向高栋请示,高栋暗示条件可以接受,让他找专案组里的省高检同志一同参与。

于是,赵铁民在刑侦支队设了一间办公室,带着严良和专案组里公安厅和省高检的一些领导共同接见朱伟,由严良先问,其他人再补充。

那是严良第一次见到朱伟,对方五十多岁,寸头,两鬓头发都已花白,身材壮实,脸上饱满,轮廓仿佛刀削一般,永远把腰杆挺得直直的。

他进门一望这么多领导模样的人,却丝毫不显惊慌,大大方方地坐下,目光平静地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严良身上。他特别重视地打量了严良几秒,才把头转开。

简单介绍过后,严良转入正题,问他:“你和江阳认识多久了?”

“十年。”

“你们关系怎么样?”

“很好,不能再好了!”朱伟回答得斩钉截铁,那种气势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他心里一定充满了某种愤懑。

严良打量了他一会儿,缓缓道:“对江阳被杀一案,你知道哪些情况?”

朱伟鼻子呼出一团冷气。“我敢肯定,一定是胡一浪派人干的。”

“你指的是卡恩集团的胡一浪?”

“没错。”

“为什么?他和江阳有什么矛盾?”

朱伟向众人扫视了一圈。“江阳死前几天,我和他刚见过一面。他告诉我,他手里有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能向胡一浪换一大笔钱,当时胡一浪已经派人汇给他二十万元,他要求对方再给四十万元,对方却迟迟不肯答应。一定是这个原因,导致胡一浪铤而走险,派人杀了他。”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大家已经知道卡恩集团的财务确实在江阳死前汇给他二十万元,可并不知道为什么汇给他二十万元,听到朱伟的说法,他们更确信,江阳手里的那几张照片,应该是胡一浪的某种把柄。

严良问出了大家的疑惑:“是什么照片,江阳能用来和胡一浪换这么大一笔钱?”

朱伟沉默了片刻,突然冷声道:“十多年前侯贵平拍的一组照片,关于卡恩集团诱逼未成年少女向官员提供性贿赂的过程。”

听到“卡恩集团诱逼未成年少女向官员提供性贿赂”,众人都提起了精神,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严良马上问:“侯贵平死前一直举报他的一个女学生遭遇性侵后自杀的事,难道——”

“没错,受害的远不止一个女生,当初那个女学生不是被岳军强奸,而是被岳军带到卡恩大酒店,被卡恩集团老板孙红运等人逼迫,向官员提供性贿赂。孙红运指使胡一浪,找来岳军这样的地痞流氓,专找农村胆小怕事的留守女生,向有特殊癖好的官员提供特别服务,从而谋取其他利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思考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卡恩集团是全省百强民营企业,在区域范围内有着很大的影响力,老板孙红运更是身兼人大代表、企业家协会领导等职,政商关系密切,一旦这说法属实,必然会牵出一起涉及面极广的大案。

一位省高检的检察官立刻问:“这些照片现在在哪儿?”

“照片在江阳那里,当时他说藏到了隐蔽处,所以我没见到。”

“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话是真实的?”

朱伟目光不变,却慢慢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

与会者一阵私语,检察官丝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你的说法很骇人,我们今天虽然是内部会议,与你之间的谈话不会外传,不过你无凭无据这样说也不合适,如果被外界知道,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朱伟冷笑道:“我和江阳对这件事调查了十年,证据,很早以前是有的,结果却一次次被人为破坏殆尽。我现在这样说,确实是无凭无据,不过说到负法律责任,哈哈,我们早就为此买单了。我先被撤职,后去进修,再后来被调离岗位,从一个刑警变成派出所民警,每天处理大爷大妈的吵架纠纷,也许这在各位大领导看来是不够的,可是江阳坐了三年冤狱,从一个年轻有为的检察官,被人陷害坐牢,变成一个手机修理工,哈,这总够负法律责任了吧!”

“你说江阳是个年轻有为的检察官,他坐牢三年是冤狱?”另一位检察官问。

“没错,我要举报的就是江阳入狱的冤案!”朱伟的鼻头张合着,仿佛一头愤怒的公牛。

检察官皱眉道:“死者江阳的材料我们都看了很多遍,包括他入狱的判决书和庭审记录。关于他违纪犯罪的几项罪名,都有照片的物证、行贿的人证,以及他自己的口供和认罪书,证据充分,怎么会是冤案?”

朱伟哼了声:“张超杀害江阳,一开始不也证据充分,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判他死刑枪毙他,现在又回过头重新调查了?”

“这……情况不同。”检察官耐着性子回答。

朱伟哈哈一笑,继续道:“江阳入狱前,正在追查现在清市公安局的政委、当时平康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李建国涉嫌谋杀嫌疑人、毁灭证据的案子。”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瞪大了眼。

“结果江阳被胡一浪以家属作为威胁,去谈判。谈判桌上,胡一浪摆出一堆现金,拿出一副扑克牌,让他赢钱,江阳不予理会,胡一浪又找来小姐勾引他,他同样不为所动,转身离去。可谁知胡一浪早已用相机偷拍,把江阳拿着钱、被小姐搭在身上这些场景都拍了下来,举报到纪委,称他以检察官的身份,多次向企业勒索贿赂,企业迫于无奈才举报他。不光如此,真是巧合,那几天江阳工资卡上突然存进了二十万元,一个他曾经处理过的一起刑事案的当事人向检察院自首,说江阳帮他实现轻判,他给了江阳贿赂。由此,江阳被批捕,随后被清市检察院提起公诉,一审判决十年,江阳不服,提出二审,二审改判三年,直到他出狱。这样一个正直的检察官最后被逼迫到如此地步,你们这些省高检的领导怎么看?”他咬着牙齿,眼睛布满红丝。

一位省高检的领导道:“可是江阳自己写下了认罪书,并且在二审开庭时,当庭认罪,如果他真如你所说,一切都是被人设计陷害的,他怎么会自己写下认罪书?”

朱伟深深吐了口气:“他之所以当庭认罪,是因为他上了张超的当!胡一浪是真小人,张超是彻底的伪君子!到底是不是张超杀了江阳,我不知道,但张超肯定参与了!”

“朱伟说得没错,江阳那三年坐牢确实冤枉,而且他这三年冤狱,很大程度上,是我一手造成的。”面对赵铁民和严良,张超毫不隐瞒,爽快地承认了。

赵铁民喝道:“这件事为什么你从来不提?”

张超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事与江阳被害有关,而且你们也从未问过我这件事。”

“我们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年里发生过哪些事,我们怎么问!”赵铁民怒视着他,对他此前的隐瞒极其恼怒。

张超很平静地笑着:“现在你们对这十年里发生的事应该大致了解了吧?”

“我们——”

严良抬了下手,打断赵铁民,说:“这十年的故事像一座大楼,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大楼的外观,具体的内部结构我们并不清楚。此刻我最好奇的一点是,这十年的故事,我们是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来的,可你明明知道全部故事,并且也一直引导着让我们知道全部故事,为什么你不肯一开始就全部告诉我们,反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张超笑了笑:“当游客走到这座大楼前时,只有对外观感兴趣,他才会深入内部看看。如果大楼的外观就把游客吓住了,让游客不敢靠近,甚至装作没看到,掉头就走,那么大楼的内部结构将继续保留下去,直到等来愿意进来的客人。”

严良和赵铁民对视了一眼,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也理解了你的良苦用心。现在,能否先揭开一角,谈谈你是怎么害得江阳入狱三年的?”

“江阳正式被刑事拘留期间,李静告诉了我当年的事,我由于当年未举报侯贵平的冤案,心怀愧疚,马上赶到清市,做江阳的辩护律师。江阳在看守所始终没有认罪,相信你们作为过来人,也知道早些年的审讯方式,具体的,没必要说了,总之,江阳的意志力让我深深敬佩,他是个极其顽强的人。一审开庭前,法院组织了多次的模拟法庭,单纯从证据来说,除了账上多出的二十万元之外,那些照片都不算实质证据,而且二十万元是在他被调查期间汇进去的,自然可以作为庭审上辩论的疑点证据,对这起案子,我有很大的信心能为他脱罪。只不过……”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只不过最后一审还是判了十年。江阳不服,提出上诉。上诉开庭前,法院又组织了几次模拟法庭,我的辩护理由完全站在公诉人之上,这时,法院突然宣布延期开庭。几天后,我有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朋友,从事法院系统工作的,找上了我,跟我说,目前江阳的罪名是领导定性的。他本人一直不肯认罪,而我又以疑罪从无的角度替他进行无罪辩护,这让审判工作很是被动。他们告诉我,领导对这个案子的定性不会改,如果我再不顾全大局,替江阳做无罪辩护,我的律师执照来年年审时,恐怕会有点麻烦。而江阳不肯认罪,法院开庭就会继续延期,他还要被关在看守所里吃苦。”

听到这儿,严良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这是赤裸裸地以顾全大局为名,对人进行威胁。

张超抿了抿嘴巴。“他们带我去见了法院的一位领导,那位领导说,他可以承诺,只要江阳认罪,案件定性不改,由于涉案金额只有区区二十万元,可以从最轻程度判刑,甚至判缓刑,江阳已经坐了一段时间的牢,等审判结果下来,抵消刑期,就可以直接出狱了。至于江阳的公务员工作,他也承诺可以保留。这是既顾全他们的面子,又对我和江阳两人最好的解决办法,他建议我去说服江阳。”

他叹口气:“我找江阳做思想工作,他起初不同意,认为有罪就是有罪,没有罪就是没有罪,有罪就该服法,怎么可以既认罪又不用服法?我和他谈了很多,最后谈到了他的家庭。他前妻没有固定工作,还有一个儿子要养活,他需要向现实妥协,保住公务员这份工作,这是一个男人该负的责任。他低头了,写下了认罪书,也当庭表示认罪。”

他苦笑一下。“后面的结果你们也知道了,那位法院领导根本是骗我们的,最后江阳还是被判了三年,丢了公职。”

严良和赵铁民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赵铁民咳嗽一声,打破这种压抑的静谧,说:“现在你能告诉我,江阳到底是谁杀的吧?”

“这是你们的调查职责,不应该问我。”

“你还不肯说吗?”

“江阳的死,你们应该去问问胡一浪和孙红运。”

赵铁民眼角收缩着。“放心,我们会问的。”

张超微微一笑:“这么说,你们并没有被这座十年的大楼外观吓住,有兴趣往里面看看。”

严良问:“那么里面是什么样的,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吗?”

“没问题,不过,”张超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不过我需要附加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请你们破例,这次对我的审讯,需要当着专案组所有成员的面。”

赵铁民皱眉问:“为什么?”

张超笑道:“这个条件如果能够满足我,就能证明你们确实想进大楼里看个仔细。”

2012年4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检察院办公室吴主任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来到一条热闹的街上。

穿梭的人流中,他的目光扫向了不远处一间小小的店铺,铺面只有三四个平方,是隔壁店面隔出一小间出租的,外面挂着印刷板,写着“手机维修、贴膜、二手机回收出售、手机快充”。门口用一个玻璃柜台隔住,里面放着一些二手手机,柜台后面,一个男人正低头专心致志地修理手机。

吴主任驻足朝那人看了很久,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慢慢朝他走去。到柜台边,他停住脚步,就站在那儿,近距离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那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男人留意到阳光将一道人影投射到他身上,人影长久没动,他这才抬起头,辨认了好一会儿,露出依然灿烂的笑容。“吴主任!”

“小江!”吴主任眼里有着太多的情感,面前这人,才三十多岁,但已经有白头发了。这人在笑着,露出了深深的抬头纹和眼角的鱼尾纹。他已不再年轻。他再也不是那个帅气、干练、坚毅,整个人总是充满能量的江阳了。

江阳推开柜台,热情地招呼他进来。

吴主任靠着墙壁坐着,打量了一圈这间小小的店铺,随后又把目光投向了这个曾经共事多年的检察官,迟疑了一阵子,缓缓问:“你出狱后这半年,过得还好吗?”

江阳挠挠头,不冷不热地笑着:“还行,服刑期间有就业培训,学了手机维修,好歹有门手艺。”

“你,一个江华大学高才生……”吴主任喉头一紧,有些哽咽。

江阳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这和学历没关系,谁说江华大学毕业的不能修手机啊,别人北大毕业的还杀猪呢,反正现在能养活自己,日子能过。”

“你入狱实在是……”吴主任捏着手指关节,“我听说你一直在向市检察院和省高检申诉。”

江阳突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我白白坐了三年冤狱,我是被人陷害的,还被人诱骗写下认罪书,这个公道,我一定要争取,哪怕一次次被驳回申诉,我还是要争取。”

“这是公检法的一次联合判案,你想平反,太难了,太难了……”

江阳眼中微微透着防备,语气也变得很冷漠:“吴主任,你是来劝我放弃申诉的吧?”

吴主任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可能!”江阳冷笑着摇头,“绝对不可能,平反我自己的冤狱只是第一步,我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

吴主任手一摆,慢慢点头。“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把孙红运他们绳之以法。”

江阳瞬时激动起来。“可是我没有证据啊,这些年查到的那些证据去哪儿了呢?”他忍不住眼眶红起来,“查到证人,被杀了;查到凶手,死在公安局了;还有我和朱伟的遭遇呢?我能不争取吗?这样的事情如果不能有个公道,我还念法律干什么!”

吴主任站起身,双手抓住江阳的肩膀,重重捏了捏。过了好久,他似乎很艰难地说:“我这个月就退休了,这些年来,有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每每想起,我都在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江阳抬起头,发现他已经老泪纵横。

“侯贵平有几张照片在我这里。侯贵平来检察院举报岳军性侵女童三次,都是我接待的。最后一次,他告诉我,他去公安局举报,公安局说早已调查过,自杀女童体内留着的精液和岳军的不符,不是岳军干的,不予立案。他不信,于是他拿了一个相机去跟踪,终于有一次,他跟踪到岳军开车把另一个女童送到卡恩大酒店,在酒店门口,岳军把女童交给了另外几个成年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带着女童进了酒店。等另外几个人走后,侯贵平冲进酒店想解救那个女童,却被保安赶了出来。当时岳军把女童交给那几个人以及其中一人带着女童进酒店的过程,都被他拍了下来,他说虽然不能直接证明被胁迫的女童遭人性侵的事实,但这种线索足够公安展开调查了。可是他去公安局交了照片,公安局依旧不予立案。他只能再洗了几份照片,送到我们检察院。”

吴主任整理着思路,回忆着那一天侯贵平来找他时的情景。想起那个热血的年轻支教老师,他不禁热泪盈眶。

“后来呢?”江阳皱着眉,翻看着这些照片,照片都是在室外拍的,似乎并没有能实质性证明他们犯罪的信息。

“除了这些照片外,侯贵平还拿来一张写了几个女孩名字的名单,说这几个女孩都是被岳军带去遭人性侵的女童,名单不一定完全准确,是他从其他学生口中探出来的,但如果据此调查,必能找到受害人。”

江阳焦急地问:“那你有没有派人调查呢?”

吴主任抿嘴很久,最后低下头。“没有,我劝侯贵平不要管这事,对他不好,他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就这样走了。”

江阳痛苦地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调查?有照片有名单,这线索还不够吗?!你如果当时就调查,还会有人死吗?!还会有人坐牢吗?!”

“我……”吴主任愧疚地深深叹口气,“我没有你的勇气,照片上的人,来头太大,我……我不敢……”他双手捂住脸,竟痛哭起来。

这是江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吴主任。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在他面前失声痛哭,他再也不忍心责怪吴主任了,拍着对方的肩膀,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虚脱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已经半头白发的朱伟举起泛黄的照片哈哈大笑,最后笑得鼻子酸了、眼睛红了才停下来。

江阳迟疑地看着他。“照片有什么问题吗?很普通的照片,当不了证据,证明不了任何东西。可是你和吴主任好像都觉得这些照片很重要?”

朱伟连连点头。“重要,太重要了,你知道吗?侯贵平就是因为拍了这照片才死的!”

江阳依然不解。

“你能认出照片上都有谁吗?”

“岳军、李建国、胡一浪、孙红运,这些人都出现在照片里了,还有几个面熟、但不认识的人,带女孩进去的这个男人我好像也见过,可完全想不起来。”

朱伟手指重重地戳在照片里带小女孩进去的那个男人头上。“那时的常务副市长,现在的省组织部副部长夏立平!”

江阳倒吸口冷气。

朱伟继续道:“夏立平那时主持清市日常工作,权力极大,所以你们单位吴主任一看到夏立平就知道这案子他无能为力,才劝侯贵平放手。可是侯贵平没有,他还以为找到了关键证据,拿给公安局了,自然李建国就看到了这张照片。照片虽然不是实质证据,可是这照片曝光了会怎么样?你让夏立平怎么解释带着女童进酒店这件事?孙红运他们以向夏立平这样的人提供性贿赂来获取非法利益,这案子一查就捅破天了,所以他们必须冒着谋杀侯贵平、犯下更大罪行的风险,不惜一切代价拿回照片!后来丁春妹和王海军的死,都是他们为了掩盖最初的罪行,一步步犯下的更多的罪,包括我和你的遭遇,全部拜这张照片所赐!”

江阳不愿相信地摇了摇头。“当时我们逼供岳军,他从来没交代过涉及高官。”

朱伟不屑地冷哼一声:“岳军顶多认识李建国,他能认识什么高官,他在这里面只扮演了最底层的物色猎物的角色,上面的交易哪能让他知道?所以他现在还活着,没被他们灭口。”

江阳仰身躺倒在椅子上,十年的回忆历历在目。

朱伟一只手顶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无力地举着烟,眼神迷离。

就这样过了很久,江阳挺直了身体,朱伟也挺直了身体。

江阳望着他,微微一笑:“阿雪,你说吧,我们怎么查?”

朱伟打了他一拳,笑起来:“我就料到你还是想查下去。”

“那能怎么办?我三年牢白坐了?你那几年课白上了?还各科都不及格,唉,我瞧你这么笨,当警察到底怎么破的案呢?”

朱伟哈哈笑起来:“是啊,太笨了破不了案,所以现在不干刑警,被调到派出所每天给夫妻劝架,给人找钱包,和不三不四的人扯淡过日子。你呢,你这江华大学高才生,这么聪明,也干不了检察官,去修手机啊,很有追求嘛。”

“你瞧不起修手机的?好歹我给你透露过手机盗窃团伙的线索,让你立功被表扬了。”

“是啊,拿了两百块奖金请你吃火锅花了三百块。”

“你还带着你派出所的兄弟一起吃的好吗?哪能都被我吃了。”

两人大笑起来,过了好久仿佛宣泄完了,朱伟郑重道:“这么多年过去,不管当初性侵案是怎么发生的,现在已经没有物证了,任何直接证据都没有了,但我们可以找到侯贵平名单里的女孩,让她们说出当年的遭遇,再拿着这照片举报到纪委——省纪委还有中央纪委,中央纪委一定会管,只要他们派人查,这只是引子,孙红运、夏立平他们必有其他贪腐证据,一定要扳倒他们!”

江阳伸出手掌,与他击掌。“默契,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有点信心好吗?名单上一共四个女孩,翁美香死了,我们这不才问了一个,还有两个嘛。”朱伟搭着江阳的肩膀走着。

“昨天那个从头到尾不承认小时候被岳军带走过,说得很肯定,不像说谎,该不会侯贵平的名单搞错了吧?”

“谁知道呢,吴主任不也说了嘛,侯贵平告诉他,名单是他私下从学生口中探出来的,不一定准确,但其中肯定有受害人。看,到第二个了,但愿好运气吧。”

“是这里?你没搞错?”

“这可是我费了很大功夫,从名单里这个王雪梅的老乡那里重重打听才问到的。走吧,速战速决,晚上老陈摆了一桌酒欢迎我们到江市视察,哈哈!”

朱伟拉着他要往里走,江阳却停在了原地,抬头望着门上色彩斑斓的招牌“美人鱼丝足”,滚动的LED(发光二极管)屏幕上滑过一行字“丝足、油压、按摩、休闲”。

江阳转头郑重地看着他。“你肯定是这里?”

“当然了,11号,很好记,吃住都在店里,人准在里面。”朱伟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店里分上下两层,他们进门后,一名穿着粉红色超短制服的丰腴女人马上站起身,热情招呼:“两位是吗?请先上楼。”

女人离开前台,引导他们上楼,江阳没动,微红着脸说:“麻烦叫一下王雪梅,我们……我们要找她到外面聊下。”

女人马上皱起了眉。“这你们得私下和她商量,我们不能出店门的。”

“我们……我们是想——”

朱伟连忙打断:“没关系没关系,先上楼,点个钟,11号。”

江阳回头惊讶地望着朱伟,画外音是,你好懂哟。

“你们两位,11号,还要哪个?我可以吗?”

朱伟连忙推托:“我还有事,把我这位朋友照顾好,啊,一定要好好照顾啊,等下我来买单。”

他把还在惊讶中的江阳硬生生推上楼,自己则幸灾乐祸地逃到了门外。

完全蒙了的江阳被带到了一间七八个平方、灯光幽暗的房间,女人指着角落的淋浴房,让他先洗一下,11号很快就到。

江阳局促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动,就这么打量着四周,过了一会儿,一名同样制服打扮的年轻女子推门而入,五官长得不算漂亮,倒也还算清秀。

“第一次来吗?”女孩温柔地问,“你先洗一下,要做什么项目?”

“什么……什么项目?”江阳很紧张。

女孩妩媚一笑:“粉推228元,胸推328元,丝足全套598元,全裸789元。”

江阳咽了下口水,连忙端正身体,支吾着说:“我……我不是,我不要这些,我是想——”

女孩打断他:“我们这里没有一条龙服务的,现在都只有半条龙服务,你放心吧,一定会让你很开心的。”

说着,女孩走上前,就要拉开江阳的拉链。

江阳连忙向后退步,脱口而出:“你还记得侯贵平吗?”

女孩动作停住,过了几秒,突然严肃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我是侯贵平以前的同学。”

“你想干什么?”

“你……你小时候有没有被小板凳岳军——”

“住口!”女孩厉声喝道,“我不做你的生意了,你找其他人吧。”

她马上要转身而出。

江阳连忙叫住她:“侯贵平是你的老师,他当年死得太冤枉了吧,死后还被说成是奸污翁美香的凶手,你知道吗?”

女孩身体定住几秒,随后转过身,很生气地瞪着他。“这关我什么事,这都哪年哪月的事了,你为什么现在跑过来问这个?”

“我……我希望当年的受害者能够站出来,你当年是班长,侯贵平对学生是很好的,你能不能——”

女孩眼中泛红,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哽咽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为什么现在要问起来,你到底是谁啊?”

“我……我过去是检察官,查过这个案子。”

“那你过去为什么不把人抓了呢,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你看到我现在这样了,我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对不起,我——”

“你走吧,你走啊!你觉得我会愿意提起吗?不管谁死了,谁活着,关我什么事呢?我绝对不会提这件事了!我只想忘掉,我不知道谁是小板凳,我谁都不知道,不管你想找我干什么,我都只有一句话,不可能,别找我,我要过我的生活。你走啊!”

女孩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指着江阳。

江阳和她对视了几秒后,默不作声地走过她身旁,打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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