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边的梦中，黎珩越陷越深，像是一滴墨坠入清水，蜿蜒出浑浊的颜色，变得混沌不堪。

八年前，陆铭初迈入18岁的那个夜晚。

一群闹哄哄的学生在陆氏宅邸庆生，因为即将成年，玩得疯了一些，破例开了几瓶酒。

放纵过后各自回家，只剩下黎珩一个，还有沙发上不省人事的陆铭初。

黎珩想把他送回房间，一时踌躇，他在沙发边屈膝蹲下，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少年横躺在沙发里，抬高手臂压在脑袋下面，身上的衣衫有些凌乱地半敞着。

或许是酒后燥热，他动了动腰，似乎不大舒服。

黎珩：“睡着了？”

“陆铭初，回楼上睡。”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询问，但更像是自言自语，果然烂醉的人双眼紧闭，没有给他回应。

就把它当成默许吧，他自欺欺人地想。于是慢慢靠近，将手穿过他的后背，把人半圈在怀里。

正要抱起时，烂醉的人忽然醒了。

“唔——”

陆铭初被人打搅了美梦，眉心皱起，虚虚睁开眼。

但陆铭初还是笑了笑，嗓音喑哑地说：“是你啊。”

虽然说着话，但喝醉的人毫无自主意识，混合着酒气的呼吸往黎珩肩窝里钻。

黎珩心里一跳，将要退开，却在松手的同时反被抓住衬衫衣领。

酒气愈渐浓重，蔓延到黎珩的鼻尖。

接着脑中仿佛有烟花炸裂，流动的澄蓝光透过浴缸，半明半暗地照在少年的侧脸。

一个称不上亲吻的吻，就这么撞在黎珩的嘴角。

他被撞得头晕目眩，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房间门外，沉重的古董木门生了锈，发出艰涩刺耳的声响。

下一秒，画面倒转，梦境扭曲变形，变为校门外偏僻的窄路。

陆铭初单手插兜，身旁蹲着一个埋头在膝盖里的短发女孩儿。

他的声音清亮而张扬，冲身前的几个混混道：“找麻烦？”

见他不好惹的气势，几个小混混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叫嚣：“关你屁事，这是你女朋友？”

陆铭初面无表情地放狠话：“是，不想死就给我滚远点。”

拐角处的一个人影退了一步。

接着朝后方一转，往主路走去。

骤雨忽至，小路在雨中泥泞不堪，周遭的一切都扭曲了。

黎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那句“女朋友”一直徘徊在耳边。

直到一辆黑色商务车划开雨幕，停在他身前。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保养得当，但已爬满岁月痕迹的脸。

因为长辈之间相识，车主主动让他上了车。

然后，庄恩华说的话却字字句句敲在他的心上：“孩子，回头吧，这条路不该走。”

他怔住了一秒，少年还未宣之于口的感情，被轻而易举地看破了。

那一瞬间，无可避免的茫然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能怎么办呢？他连奢求陆铭初和他站在统一战线的资格都没有。

这本就只是一场暗恋。

车开至郊外，停在墓园边。

庄恩华转头，示意他向外看去，远处矗立着一座座墓碑，蔓延至天际。

“那是小初的妈妈。”

“她不是病故的。是我那个不孝子走了弯路，她才会自寻短见。”

“小初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一定受不了这种打击。”

苍老的手温度冰凉，包裹住他紧握的拳头，带着威逼和胁迫。好像他若是敢越过雷池一步，就要把真相告诉陆铭初。

十几岁的黎珩震动不已，彻底失去浑身力气。

他颤抖着声音，带着不确定问：“如果是他主动的呢？如果他也愿意呢……”

布满皱纹的双眼盯了他许久：“那我无话可说。”

-

卧室窗帘紧闭，遮住了每一缕光线。

黎珩睁开眼，大脑一阵眩晕。

高热后的身体不免有些虚弱，身上汗湿黏腻，四肢也沉重得像灌了铅。

他往旁边翻了个身，另一边床铺上被子有明显的压痕，但是空无一人。

手指顺着摸上去，触感很凉，想必人已经离开了很久。

黎珩从床头摸出手机。

昨天陆铭初给他调了静音，此刻打开，立刻跳出许多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

手指在屏幕上一划，工作消息挤占了列表的第一页，没有看见陆铭初的名字。

黎珩心里一空，紧接着又被失落的情绪填满，自嘲地牵起嘴角。

刚才的梦其实还有一个结尾，但他提前醒来，生生掐断了。

不过曾经反复出现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

那是离开的前一天，他找到陆铭初，对方眼里只有不解与天真。

“你当晚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不是跟大家一起走的么？”

“干嘛这么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你生气了？”

——刚过完生日的小少爷，第二天断片，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顾不上生病后不能立刻洗澡，黎珩从床上爬起来，先去了浴室。

洗完了澡，他连头发上的水都没心情擦，又耷拉着拖鞋下楼。

最后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倚着靠枕发呆。

-

上午十点，别墅大门传来声响，继而打开。

陆铭初推门进来，像带回了一阵秋日的风，凝滞封闭的空间重新流动起来。

他关上门，换好拖鞋抬头，先被沙发上坐着的身影吓了一跳。

“你醒了啊？”陆铭初问。

黎珩在沙发上抬眼看过来，眼角带着明显的血丝。

陆铭初还想开口，瞥见这个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而黎珩还是不说话，站起来时身形略显迟缓，走过来提起两个沉重的袋子。

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丝上坠着水珠，肩膀也因此而湿了一片。

看得陆铭初一阵皱眉。

“生病了还瞎折腾，洗完澡不知道自己把头发吹干？”

黎珩“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到几乎只有气声。

陆铭初想生气，但黎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的火气就跟破了的气球一般，还没点着就先漏了一半。

面前的人仍旧没动，站在陆铭初面前。

极近的距离下，能感受到他身上湿漉漉的水汽。

昨晚那种悸动的感觉卷土重来。

陆铭初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声，黎珩先沙哑地问。

“你去哪里了？”

他说得极慢，声音近乎失声，但陆铭初凭借口型依稀能够辨认。

陆铭初提了提手上的袋子：“遛狗，出门买东西，正好碰到黎妤了。”

黎珩直直地看着他，很久没说话，陆铭初怀疑黎珩身上的热度根本没退，不然他为何会感觉到热。

黎珩：“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他目光缱绻，与昨晚湿漉漉的眼神重叠起来，陆铭初更加燥热难堪起来，连手心都不自觉出汗。

“遛狗而已。”

紧张让陆铭初心跳加快，话到嘴边根本没经过大脑，最后脱口而出：“又不是遛你。”

黎珩：“……”

客厅气氛一瞬凝结。

黎珩缓而沉地舒了口气，像在极力忍耐。

眼底似乎闪过无数种情绪，有几分无可奈何，也有几分失意黯然。

过了好一会，他没再开口。

提起陆铭初手边的购物袋，转头去了厨房。

陆铭初采购的东西很多，但他对厨房的事情实在没有经验，买的种类太过复杂，很多食材都不能装进同一个食谱。

黎珩从中挑拣了两样，勉强能做一锅山药排骨粥。

把菜备好洗净，放进电饭锅，暂时只需等待。

陆铭初做不到看着病号在厨房忙碌，抱着手臂在门口看了一会后，也进来帮忙，只是仅限于把买来的物品归类放好。

将矿泉水一瓶瓶放进冰箱上层，陆铭初忍不住开口：“昨晚我在你家过夜的。”

黎珩低头收拾着料理台。

陆铭初：“我醒来以后，想找点吃的，可是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所以去了趟超市。”

黎珩还是没给反应。

——是刚才说得太没分寸，生气了？

对病号确实该温柔点，陆铭初烦躁地想。

陆铭初收拾好购物袋，又试探开口：“你平时不在家做饭吗？我还以为你经常下厨呢。”

他没话找话的意图太明显，以前也是这样，一旦心虚就话多，到现在还是没变。

黎珩冲门口偏了偏头，示意让他出去。

“这么不耐烦啊。”陆铭初说，“动不动就生气。”

“没有。”黎珩用口型回复他。

陆铭初不信。

刚才在门口，黎珩的低沉情绪实在太明显。

按理说，言语上的互怼，黎珩应该习以为常才对。

但是他的表情却很复杂，像是有什么情绪即将爆发，又被主人强行抽离。

陆铭初倚在冰箱门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有些人就喜欢口是心非。”

黎珩双手撑在料理台上，像在思考。

随后抬手，用汤勺敲了一下陆铭初的额头，木质勺子在脑门上发出清脆响声。

“嘶，你干嘛啊？”

这举动太过幼稚，不像黎珩的所作所为，陆铭初扶住被敲的地方，惊讶地瞪他。

黎珩用口型一字一顿：“看看是不是实心的。”

-

广告片的拍摄没有延期一周，生病后的第三天，黎珩就去了H市。

这个消息陆铭初还是从小陈口中得知的。

黎珩在当天下午就回了公司，工作上的事情接连不断，没有给他休息的时间。

陆铭初偶尔发过去几条消息，黎珩都会回复，只是都相当简短。

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只是比以往多了早晚问候，互道一句“早安”“晚安”。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不冷不热的状态。

又是下班时间，陆铭初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桌上被摆上了一只纸袋，包装得十分精致。

抬头，看到一脸春风得意的宋琤：“请你吃。”

陆铭初打开袋子，里面是几只蛋糕，而且还挺眼熟。

“太甜。”陆铭初说。

宋琤翻看着手上新做的美甲，漫不经心道：“吃几天了，吃腻了。”

陆铭初了然，“别人送的？”

宋琤抿唇笑了笑。

宋琤踩着高跟鞋走了，陆铭初低头办公，过了几分钟，被桌上蛋糕的香甜气味勾出了食欲。

他拨开包装袋，看到那个造型精巧的蛋糕，终于想起这种熟悉感是从哪来的了。

上次在黎珩公司，吃到的就是这个牌子。

莫名又想到了黎珩，陆铭初无语了片刻，最近他好像中了邪一样，满脑子都是黎珩。

拿出蛋糕时，一张手写卡从袋子里掉了出来，上面还有两行小字。

孟添写的？陆铭初随手拿起来一看。

——姐姐，排到我了吗？

——我喜欢你。

陆铭初：“……”

这小子……纯爱玩得挺溜。

陆铭初被这直抒胸臆的告白酸得牙疼，面目狰狞了一会，随后拿手机拍了张照，发给了宋琤。

照片成功发送，陆铭初退出聊天框，视线自然往下一划，又在列表里看到黎珩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陆铭初瞟到了那两张手写卡。

在最后的“我喜欢你”四个字上定住视线。

作者有话说:

后面剧情无虐哦，只是要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