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2341年，第一星系。

十二月末的卡捷利特，天空还飘着雪，首都星军部广场上的雾霾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云低薄暮，雪舞回风。

这一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新兵报道日。

此刻，银翼基地新兵报道厅的筛选通道内还站着几名轮流执勤的面试官。

室内暖气很足，其中一位面试官签了上一名面试者的电子淘汰书后头也不抬地朝身前招了一下手。

很快，他的面前便递过来了一张身份证明。

面试官接过那张卡片放在面前的全息投影仪上，一眼就注意到了旁边弹出的照片，顿时精神了许多。

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把证件照都拍得这么英俊的虫族，五官浓重而又深邃。

尤其是眼角的泪痣，衬得对方浓眉黑目。如同一名从遥远的旧时代中走出来的东方亚种，属于看一眼就让他印象深刻的类型。

从信息中面试官得知，面前这位是一名年满一百岁的A级成年雄虫，最近一次去补办身份证明是在一周前。

雄虫。

面试官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张照片，思绪停顿了一下。

而如今的虫族社会里，雌虫和雄虫以及亚雌的比例已经达到了40：1：50。

在这种极度不平衡的状态下，居然还会有条件这么好的雄虫来报名参军？

同所有的受测方一样，这位面试者将刚刚在门口监考官的监视下现场填好的测试卷放在了面试官手边的桌子上。

“051号面试者，顾奕。”来者声音低沉。面试官还没来得及去看其它信息，就循着声音去比对外貌。

便见对方身着一件仿军款修身大衣，配上一双军制黑皮手套，气质格外出众。

大概是刚刚进来的时候没注意，几片雪花飘落在来者浓黑柔顺的短发上，衬得对方的皮肤也像这素白的冬日一般萧冷。

面试官朝面前的显示屏点了点，“根据资料显示，阁下是尊贵的雄虫，所以您随便娶一位雌君，或者两名雌侍不好么，以您的条件，完全可以一辈子养尊处优，吃穿不愁，何必来受军部的苦？”

这是联盟每一次遇到雄虫来报军时必问的一道问题。

就见对方淡淡地扯了扯衣领，“为了联盟。”

面试官：“......”

很显然，这个理由在面试官的眼里看起来非常的圣母。

但若细究起来，这个回答似乎并无不妥，无奈，他只得继续下一个问题。

按照流程，他需要从面试者提交的那张试卷上挑出几点进行反问。

但刚准备提问他就卡壳了，因为对方回答问卷上填的答案几乎都是军部标准答案，他根本无从下手。

鬼使神差地，面试官眯了眯眼：“顾奕，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名字？”

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双方都没有说话，一时间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

面试官也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这么一个话题，清了清嗓子：“呃......我的意思是，阁下的这个名字有点像我们之前联盟的一位长官。”

话音落下，顾奕呼吸停滞了一瞬，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一旁的装饰反光带。

镜面里，虫族利落的黑色短发垂在额间，和上辈子的自己完全是两个面貌。

“不过那位长官是一名军雌，前段时间因为被查出和域外海盗私通而被处决了，死得挺惨的。”面试官说完，将手里的那张身份卡递还给他，“阁下的条件很好，应该合格了。”

顾奕取下手套，伸手去接那张卡。

就在双方递交身份证明的同时，面试官不知道犯了什么抽，轻声嘀咕：“但那名长官既然愿意给星盗卖命，就应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

顾奕本来伸出的手忽然停在半空，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是觉得他死有余辜？”

面试官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接他的话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口中的那位长官，在联盟几乎无虫不知。

据说，在过去的百年里，联盟和域外的星际海盗摩擦不断，世间并不太平。

后来，联盟银翼基地出了指挥官政策，负责带领联盟军队冲在一线，可以说顾奕是历任指挥官中年龄最小，战绩最多的。

久而久之，顾奕这个名字便同他立下的那些功绩一样，成了联盟军民中耳熟能详的存在。

可世事无常，万万没想到，功高名就到如此地步的联盟上将，居然也会有走向没落的一天。

三个月前，就在顾奕带领整个特遣署班师回朝的途中，他秘密收到了一封带有联盟最高议会十六位议员联名签署的通缉复印件。

虽然信中内容寥寥，但大体意思就是坐实了顾奕和域外星盗有联系的罪名。

按照惯例，联盟将会派遣身边最信任的护卫去和顾奕交接，将其押送至首都星接受讯问。

但令所有虫意想不到的是，联盟的那些交接员居然在战舰会议舱内向首席指挥官开了枪。

手段之狠，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那一天，正好是九月末尾。

等到顾奕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适应，顾奕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他已经死了。

但幸运的是，他的精神体在机缘巧合之下重生了，并且还是一名雄虫。

雄虫天生就要比雌虫体弱，对于这个消息，顾奕一时间也拿不准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

好消息是他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坏消息是，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在经过一次死亡后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巅峰水平。

据顾奕所知，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从孤儿院长大的，事发前出了车祸，撞到了脑袋，虽然没撞死，不过脑子肯定是坏了，要不然现在站在这里思考的就不会是他了。

时间拉回到现在。

面试官刚才说的话让顾奕的心情愈发沉重。

只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

原本在这个时候，他应该率兵凯旋归来，坐在联盟最高指挥官的位置上的。

可谁知他竟会走到如此地步。昔日所有的努力，全部都化作了泡影，身败名裂。

如此，他怎会甘心。

所以他必须要查明真相，不仅是为了给自己，也是给所有追随他的部下，包括那些曾经为他死在战场上的战士们一个交代。

屋外的狂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的雪浪，肆无忌惮地拍打在透明的隔离窗上，带来钻心的寒意。

没有虫注意到，顾奕藏在身侧的掌心已经被攥出了一道深深的白印。

“是啊，那样的虫，死了也不可惜。”面试官道。

顾奕：“那你为什么不提他带领联盟打了胜仗的事情？”

面试官轻笑：“表面功夫谁不会做？他当时可是联盟的首席指挥官，打胜仗难道不是应该的？但叛徒就是叛徒……永远都不可能洗白。”

顾奕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看着面前站得笔直，虫模狗样的面试官，他突然开始反思自己还是指挥官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军队里还有这样的一批睁眼瞎。

此时此刻，睁眼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惹的正是当初军队里出了名的记仇专业户，否则他一定会后悔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屁话。

窗外风雪依旧，就在双方气氛僵持不下时，基地通道偏侧的智能门忽然发出一阵咔哒的开启声。

顾奕将手套放入大衣口袋，呵地笑了一声：“堂堂联盟列兵，在背后这样议论前首席长官，就不怕传出去受到处分？”

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对方什么痛点，面试官原本准备签署面试合格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看见你身后那扇门了没？”面试官抬起手中的电子笔，说道，“那外面还有很多的虫等着面试，现在面试结束，你可以出去了。”

“我明白，”顾奕语调微扬，“不过在那之前我还得提醒你一下……你身后有虫。”

这位顾上将有个特点，做什么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有时候挺气人的，却又让别人拿他没办法。

刚才对方身后开的那扇门后就是连接基地战术指挥部的通道，而偏偏就在刚才，他听见了门开的声响，顾奕自信地认为，但凡有一个军官从那里面出来都不可能对刚才的情况视而不见。

说话间，顾奕的视线正好绕过身前的虫，落在不远处大敞的基地偏门前。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微笑便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

那一片聚集了好几个军官，为首的那名银发军官个子很高，笔挺的军装将他的轮廓勾勒地挺拔悍利，肩上明晃晃地标了四颗六角星，尤其醒目。

他就那样停在了门口，身后是两名同行副官。

凌琛侧过脸，浅色的睫影在眼睑下变幻，抬眼的时候，灰紫的眸里还带着些未散尽的冷意，刚好和房间内顾奕的视线撞上。

空气似乎在那一刻凝固了。

顾奕条件反射地避开了目光，心想早知道刚才就先忍一忍。这下好了，银翼基地里那么多军官，怎么偏偏是他？

那两名副官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脸色唰地变了，互相对视一眼后，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他们的长官。

顾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或许是心虚，又或者因为他和凌琛一直都合不来。

而凌琛这只虫，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冷着一张脸。

不过若单论这一点，顾奕还不至于把关系搞那么僵。

追根究底，其实是他们两个之前经常在会议桌上吵架。顾奕倒不觉得怎么样，毕竟他气虫的水平首屈一指，最后往往是对方掀桌子走人，会议在顾奕的主导下继续。

但一来二去，他们两个的关系便闹得不可开交了，在顾奕看来，凌琛应该对他很有意见。

指望这个对他很有意见的虫来为已经归西的敌对说话，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