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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神与传说

龙王 江亭 3464 2024-02-10 10:09:14

同印梦到儿时,梦里是真实发生的事。

那时候他龙角都还没长全,也没有继承王位,尽管部族的长老再三提醒他,海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他还是喜欢游到海滩上去看各族的生活。

当他能够变化人形的时候,他第一次走上了海滩,见到一家人类渔民正在吃饭。那渔夫看他还是个孩子,分给他鱼肉羹吃,还留他在自家的船上过夜。

晚上,他就和渔夫的孩子一起睡,渔女给他们讲大海的故事。她说,深海有龙族,龙族凶恶奸险,渔民如果不定期用活人牲口祭祀,龙族就搅弄海潮,淹死渔民,北海的渔民苦不堪言。

小龙子听得很不高兴:“不是这样的,大海本来就有潮涨潮退,有风暴雷雨,不是龙族刻意要淹死渔民的。”

渔女又说,追溯到上古,龙族是共工一脉。水神共工与颛顼打架没打赢,怒撞不周山,引发了天崩,才有了后来的女娲补天。共工是三界的罪人,龙族作为他的子嗣血脉,也承袭了共工火爆的脾气和好战的性格,所以从来不干好事,惹得人神共愤。

小龙子听得很伤心,他压根不知道这些事。不顾渔女和渔夫的挽留,他跳回海里,找部族的长老证实。

长老说:“是真的,我们的确是共工的血脉。”

小龙子不理解:“可是……可是不能因为祖先做了坏事,就说我们都是坏的吧?”

长老意味深长地说:“有的时候,坏人不是因为做了坏事所以成为坏人,而是因为人们相信他做了坏事,才成为坏人。”

同印的意识先苏醒,鼻间闻到一股清淡的微苦的香气。

是空对月,玄乙天尊惯用的一种香料。在北海,他第一次闻到这种香气,就是见到玄乙。

他睁开眼睛,陌生的房间,红木大床,吊着珠罗纱帐子和五彩丝络,下面缀一串串玛瑙粒儿。床边是霁青平金绣五蝠聚宝的围屏,旁边有铜胎珐琅莲纹薰炉,琉璃净瓶,琉璃缸,缸里种一蓬莲花,大而沉的书箱、匣子堆在墙根,一张小案上摆几碟子点心和七祥福果。

玄乙这时从围屏后头走过来,他穿一件绸绣三蓝水纹的长衣,手里拿一只小瓮,走动间,衣服上的水纹翻滚。

“我想你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会醒。”玄乙微笑,在床头坐下,“先把这个喝了,对你好的。”

他把小瓮送到同印嘴边,同印也不问是什么,毫不犹豫将里头的东西喝了下去。

带着丝丝甜馥的水滑过喉咙进入了腹内,奇异地安抚了五脏六腑的不适感,丹田升起一股暖流,缓缓地通向四肢百骸,使得同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哪里?”他从象耳谷回到天界了吗?为什么师尊会出现?他晕倒了?后来呢?

玄乙替他整理额发:“放心,你已经回来了。这是在我房里。”

同印一惊,要起床:“怎么好占着师尊的房间……”

“是我不好,不该叫你独自去观刑的。”玄乙心里有愧,阻止了他起床的动作:“今日我本是想与你同去,只是不巧有论道会,月前就定好了的,几位老友都在,不好推脱。等结束了我赶到象耳谷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我便把你带了回来。还好你没有大事。”

同印摇头:“怎么能是师尊的不是?是我自己,明知他们要我观刑就是试探折辱,却还是着了道……”他知道自己在观刑台的表现不好,也相当于给玄乙丢脸:“师尊教我沉心静气,忍性克己,我竟都混忘了,没有丝毫长进。”

玄乙叹了一口气:“看着同族受极刑,有些情绪也是合情合理的,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同印担心上神为了他会和冥界起冲突:“那……冥帝那里……”

“丘禹已经服刑,冥帝在这件事上能发挥的作用都已经尽到了,他也就可以和帝君交差了。”玄乙从容地说:“至于你,他并不是一定要为难你。”

同印惴惴的心这才放下来:“多谢师尊救我。”

玄乙握着他的手,指尖轻扶手背,那禁字符便消失殆尽了:“这东西到底对你的身体不好,这几日暂时就不封禁你了,等身体养好了些再说。饿么?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同印只想让他陪着,情不自禁往他身边睡过去一点:“师尊……和我一起吃么?”

玄乙像看孩子一样看他:“好。”

不一会儿,大侍者们将膳食奉进来,五色饭、香油拌鸡丝、云腿豆腐、菱白鲜,都是些清淡的东西。玄乙扶着同印坐起来,就在床上搭了一张小几同吃。

同印见到玄乙把云腿挑出来,只吃豆腐:“师尊不喜欢吃云腿?”

玄乙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他修道千年,形神合一,早已经不依赖这些俗食。如果不是同印要求陪膳,他原本就没打算吃:“太久没吃,一入口觉得腥得很,不大习惯。”

同印就把他碗里的云腿拨到自己碗里,然后把自己碗里的豆腐拨给他:“那我替师尊吃。”

玄乙又给他夹一筷子鸡丝:“慢点吃。不着急。”

同印反应过来自己吃相不好。他在北海粗惯了,吃饭从没有规矩,一海之主常常和普通的龙族就地坐着,大锅大盆,里头菜与肉混炖在一起,有时候干脆连烹煮一下都免了,就着生的带血的肉也能吃,往往囫囵地扒拉,东西进了肚子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反观玄乙,吃个饭正襟危坐着,一口饭要嚼出十几下才往肚子里咽,筷子从不碰到碗边,碗也从不碰到碟子,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说话。同印吃一碗饭,他的碗里才去了三分不到。

“师尊见笑。”龙王忙用手背抹了一把嘴。

玄乙倒不在意:“没噎着就好。”

同印学着也放慢速度,注意到上神背后的床尾挂着山海景图。

“这是师尊的手笔么?”同印好奇:“画的是哪里?”

玄乙回头看一看,淡笑:“噢,这是不周。”

同印惊奇:“这是……不周山?”

不周山就在北海,这是北海龙王熟悉的地方。但他印象里,不周山不是画里这样。

“这是千年前的不周,和现在自然不一样。”玄乙解释。

同印把鸡丝吞进肚子才问:“师尊见过千年前的不周?”

玄乙像给他讲故事:“我曾在不周小住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在女蜗补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不周山还不寒冷,山脚处有村落,有人类聚居,河水澄清一直流向北海,所经过的地方田地丰饶,秋天能收获麦子。因为从不周山登临天界最近,所以山中还有许多仙族隐居。女娲补天后,不周不再是天柱,才终年被寒雪覆盖。”

同印看了看玄乙,他知道上神肯定已经长生不老,但他没想到玄乙的年纪这么大。

这么说来,女娲在的时候,玄乙就已经在了。

“女娲补天的时候,师尊也在吗?”

“在,补天之惊心动魄,现在也难忘。”

龙王更加仔细认真地看那画,竟有一股怅然若失:“我出生的时候,不周已经很荒凉了,都是些冰川废土。”

“北海曾经也不是苦寒的地方。”玄乙看着画中一角海水:“那里地势比东南高些,天空与地面的距离仿佛更近,晴天的时候,好似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云岚。日照非常丰富,植被旺盛地生长,有无垠无边的草野,马群与羊群自由地游荡。人类穿着牛皮做的袄子,并不定在一个地方居住,而是四处轮牧。各族互相拜访,友好地生活。”

画上海水撞击巨石,马群奔跑,玄鸟在天空飞翔,人类或打渔或放牧,自然合一,栩栩如生。

龙王看得痴了:“那师尊,你在哪里?”

玄乙低头正把最后一口饭吃完,没有说话。

“师尊为什么会在不周山小住?”龙王继续问。

玄乙放下了碗,才点了点一处山脚:“修仙之人,难免想离天界近一些,所以住过一段时间。”

同印心想,那师尊和他能不能算半个同乡?

他只是这么想,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有点像在攀交情。

玄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说来,我还有可能和你曾祖父的曾祖父见过的。”

龙王抱赧:“真的?那时候……的龙族是什么样的?”

“不记得了。”玄乙不是敷衍他:“千年前,万物皆有灵,仙族广布,龙族……并不算很起眼,那时海里还有鲛人、鲲族、海马、勾蛇、水麒麟……”

龙王认真地听上神说故事,连饭也顾不上吃了。

“共工是水神,统管人间一切水源和水族。”玄乙娓娓道来:“他能令海洋潮汐变化,阻止海啸,也能让河流泛滥的洪水褪去,疏通水道,不仅保护水中生灵,也能保护岸上的各族不受水灾困扰。所以,水族大部分都愿意听从共工统御调遣。至于龙族……那时候数量大约不多,还没有成为一族,所以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

龙王听到“共工”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听您这样说,共工好像不是一个完全的罪人。”

“共工性子确实急躁,不过他也有许多功绩。”玄乙回忆:“他帮助修理河道、发展农业,对于耕地和育种也颇有研究,为人类粮食丰收做了不少实事。生前,他还是很受一部分人类和水族的爱戴的。后来,他撞了不周山,引发了天崩,从前的功绩也就很少被记起了。”

龙王想着自己的梦还是很不好受:“他就不该撞山,一个上神,还控制不住脾气。”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他虽然性子急躁,但也是因为急性子,做事风风火火,所以效率高,功绩丰厚。”玄乙觉得他把神仙想得太全能了:“神,有长处,也会犯错,会有自己的情绪和执念,事物的发展变化并非完全由他掌控。”

龙王理所当然地问:“师尊也会犯错吗?”

“自然,我也会犯错。”玄乙笑盈盈看着他:“今日便犯了个小错,不该让你独自去观刑的。”

龙王被他看得脸热,低下头去囫囵扒两口饭掩饰自己的失态。

饭吃完了,玄乙的故事也讲完了:“好了,你该休息了。”

龙王打了个哈欠,饱食后他确实有点困倦,身上懒懒的。但即使粗野如龙王,也觉得这样占着师尊的床于礼不合:“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不打扰师尊静修。”

玄乙将他按下,并为他掖上薄被:“无妨,今日已经晚了。我习惯在静室里,也不打扰。”

龙王闻着他空对月的香气,不知不觉神思就安定些。

玄乙握着他的手,耐心地说:“我知道,你远离故乡,又失去了同族和王位,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既然到了天界,不妨先搁置旧时的情绪,试一试新的生活,也许能有所收获。”

“我明白。”同印很感动,能让上神体贴他的委屈,他就不觉得委屈:“没关系,龙族给了我北海的家,师尊给了我天界的家。我只是多了一个家而已,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另一个。”

玄乙眼含赞许和欣慰:“如此通透,甚好。”

等玄乙离开了室内,同印却睡不着了。

他还是下了床,在房间里走一圈,这里碰一碰,那里看一看,围屏上五蝠活灵活现,很可能是出自针神娘娘之手,琉璃缸的莲花还未开,这个时节,原不是有莲花的时候。书匣箱柜随处可以见到玄乙的真迹,他把每一副字都拿起来细细地看,手背贴着上面的字迹摩挲。

熏炉烟气袅袅,他回到炉子前地深深嗅闻,脑袋里一会儿是天尊的笑颜,一会儿是那蓝绸上汹涌的水波,滂湃的、喧嚣的,他的心跳也是那样滂湃、喧嚣。

他缓缓地靠着炉子坐下来,坐在香气形成的海潮里,他闭上眼睛的脸有点红,一只手急切地解开长绔:“唔,师尊……师尊……”

香气更加浓郁了,清苦的深沉的味道徘徊在室内,久久不能散去。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出自《庄子·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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