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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苍梧岁去5

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冰川永眠 9662 2024-01-22 10:54:36

争战一触即发。

半个时辰之后, 落墟峰的大部分建筑都成了废墟,少部分断壁残垣在冷风里摇摇欲坠。常有凛冽的剑光撕开雨幕,追行数里又折入主人手中, 杀意森森;战场由议室转移到落墟峰的校场,江泫、温璟、末阳三人各据一角, 苍梧则在校场中央。

这样数轮打下来, 他的衣角竟都不曾凌乱半分,负手而立, 周身气度从容不迫。夹着雨丝的寒风掠过他颜色清淡的袖角,远远一望仿若雨中一束皎皎烟兰, 长发疏冷似雪, 神色亦不曾有什么波动。

仙山灵不愧是仙山灵, 就算离开神境、在现世之中出手, 实力依旧深不可测。

末阳久不下山,唯有一身灵力还算是可圈可点;温璟剑法很好,灵力也足,只可惜太过年轻, 还缺少磨砺。因此三人之中,攻势以江泫为主,其余二人为辅,半个时辰打下来, 竟然不相上下。

苍梧在他身边待了很久, 对净玄峰的剑诀极其熟悉,往往见他起手便知如何化解,很是棘手。

且见他如今神情, 显然还并未认真出手,像是闲暇时陪小辈玩闹;现下战势稍息, 江泫隐约后悔,没多留几只护心环在身上。

若只他一人,放开手同苍梧打一场,胜算其实不小。然而一旦有别人在这里,便要顾及会不会误伤、苍梧的攻势他们能不能避过,无端分心,束手束脚。得想想办法……

思索的时候,他不自觉想去摩挲手腕上的剑穗。只是此时举着剑,并不方便,因此指尖微微一抽,迅速放弃了。

苍梧却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把他们支走?”

江泫漠然道:“并不。只是感觉打着无聊,在想能不能一剑取了你的命。”

苍梧道:“无聊么?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停手。我并不愿与你兵戈相向,更想同你坐下来闲聊。”

江泫冷冷道:“坐下来聊。聊你如何将我师姐师弟带进这趟浑水,如今已经逝去一位,聊你的大义,你从始至终一刻不停盯着我徒弟的命么?”

末阳喝道:“别跟他废话,速战速决!”

江泫当即紧抿住唇,甩净剑身上的雨水,飞身欺上。数道剑芒交错斩下,空气之中灵流疯卷,一瞬之间将雨幕撕扯得破烂不堪。没有人手下留情,和此前半刻钟内斩下的数剑一样,只要落到苍梧身上,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苍梧没有躲,透过灵剑的剑芒定定地看着江泫,忽然道:“抱歉。”

江泫怀疑自己听错了。

苍梧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说,抱歉。你最开始将我捡走时,我还只是一只灵。”

一只无比虚弱的、不懂人境规则的,连从鸟雀之口挣扎出来都做不到的灵。

*

那是他成功从神境之中离开的第一天。

苍梧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件事,成功出现在现世、看见上清宗蔚蓝天幕的那一瞬,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神境的时候,是苍梧山的仙山灵。生来便拥有优于万灵的强大力量,拥有一般灵绝无可能拥有的广阔领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充裕灵气、一日千里的修行速度,代价是永远被困在苍梧山之中,永远无法离开他的领地。

苍梧是苍梧山的地基,是眼前茫茫一片的黑暗。

大部分时间,它看不见自己的领地,只能偶尔听见苍梧山上飘来的絮语。最开始是些飞禽走兽,在山林之间窜来窜去,发出无意识的嗥叫;而后慢慢来了些人。随后山中被塞进来一个体型巨大的脏东西,再后来是一些愚蠢天真的孩子。

他们总在肆无忌惮地大笑,踩着苍梧的身体跑来跑去,有时在他的身体上挖坑、有时又疲倦的呼呼大睡,像一群恼人的小猴。

起初他很不耐烦,特意引起过两次地动。后来慢慢竟也习惯了。

神境的时间太漫长,绝大多数时间里头,苍梧都在沉睡。偶尔清醒的时候,能听见山间的许多东西,比如山下和他一样被压着的妖神叫夔听;比如苍梧山上住了六枚夔听锁。

有一日,趁着有陌生的灵误闯进来,苍梧短暂地离开了地底,张开双目,头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长什么样。为了能再多看看,他解决那只灵的动作格外缓慢——一旦敌人被清除,按照神境的法则,他又要回到地底。

有了一次,便期盼第二次。第二次到来,从进入地底那一刻,便开始期盼第三次。

灵的欲望不住膨胀,到了最后,已经不满足于再呆在地底。他想方设法地钻法则的空子,一次又一次悄悄溜出来,在苍梧山间游荡。可神境终归是神境,就算他看得见苍梧山的景色,也碰不到哪怕一草一木;迎面走来几位行色匆匆的弟子,也无人能听见他的声响。

隔着一个世界,终归是不同的。他太想看到真正的苍梧山、真正的上清宗是什么样子了,花了数不清的时间、数不清的力气,才终于从神境走出现世,代价是一身灵力几乎尽费,虚弱得几乎要维持不住身形——但他终于看见苍梧山了。

他的身体同他在神境之中看到的根本不一样,并非灰白,而是满山浩瀚的苍青色。不知是不是到了放课时间,路上弟子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在灵的眼中,同这满山青翠一样生机勃勃。

苍梧就这么盯着看,看了很久很久。

他出来的时候落在一根稍低些的树枝上,好似是什么花。虽然开着花,枝条却依旧尖锐,刺透他的身体,想来是有些疼痛的。

这种感觉陌生,虽然值得体验,但并不算好受。于是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拽过过路人的袍角求救,手掌却从他们的衣摆间穿了过去。少年少女满面笑容地从路上走过,苍梧挂在树上,好似一团空气。

他从神境出来了,仍然没有人能看到他。一身灵力近乎全废,仍然碰不到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路上的人影逐渐稀疏起来。

天边飞来几只鸟雀,双目清明,是浸润在苍梧山上的灵气多年、生出灵智的灵兽。相较于人来说,灵兽的灵感有断层式的提升。那几只鸟雀在枝头停下,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忽然跳近,用形似刀尖的鸟喙啄下一口。

这一口之后,灵兽扑腾翅膀,引同伴一同过来;每啄下一口,便有丝缕烟云似的灵气从苍梧身体上被分扯下来。苍梧痛得动不了,隐约明白自己就会这样被分吃掉。

一时之间,不禁觉得命运无常、十分滑稽。不过转念一想,有东西能看见他,总归是好的。

适时,又有两位弟子从树下路过。其中的女弟子不经意间抬起头,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指着树上道:“你看,哎、你看!那群鸟儿在吃什么?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呢?”

她身边的男弟子抬头扫了一眼,兴致缺缺地道:“还能有什么,树上的虫子呗。鸟不都吃这些?”言罢又催促道:“赶紧走吧。再不走,午课要迟到了,掌教又要生气。”

女弟子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两人一并快步离开。苍梧的身体已经被撕扯得不成形状。

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吊在枝杈上头,漫无目的地看天。不多时,树下传来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像是不急着赶路的过路人;只是,这脚步声没有像以往一样远去,而是停在了树下。

苍梧有些恍惚,低下头去。

树下站着一位白衣人,正微微仰头,似乎在注视着这边。苍梧一低头,视线立刻落进一双乌黑的、寒玉似的眼瞳里,他从中找到些许枝杈间洒下来的、碎金一般的日光,沉浮眼底,却未能给这双眼睛增添些许颜色,也不曾将其中空落落的寒凉融化半分。

如果苍梧有呼吸,那么现在一定已经快要停滞了。鸟雀仍在撕扯他的身体,鬼使神差的,他又一次向着人伸出了手。

即使那人的神情冷淡至极,即使他根本就分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在看鸟还是花。

出乎意料的是,树下人眸光微微一动,也向着他伸出了手。苍梧微微睁大眼睛,吃力地将身体往下探;直到很多年后,他都难以描述这一刻心中涌起的感觉。

但一人一灵的手交错而过,树下的白衣人伸手,帮他赶走了贪得无厌的鸟雀,又托起他虚无缥缈、破破烂烂的丑陋身体,将他从树上取了下来,放进一边落满花瓣的草丛里。

随后,他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苍梧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狂喜。这狂喜来得快、去得更快,喜意临头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着他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爬了几步,想起了他的神色,又筋疲力竭地趴下来,心道:追不上。

他走得太快了,单看背影,好似对这人间毫无留恋。

苍梧在那草地上趴了很久。等到树上的花又开过一轮,山上的灵力终于勉强修补好了他的身体,他能够在山上自如行走了;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冰雕。

趴在草地上的时间里,苍梧一直在想他。

他的年龄看着不大,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然而细想那日打过的一个照面,又觉得沉默寡言一词根本不够形容,思来想去,在往来弟子的口中听说了一个质朴的词语——冰雕。

“伏宵君实在跟冰雕没什么区别啊。从来不笑,也几乎不怎么开口,成日脸上都没有表情,比净玄峰上的雪还要冷。纵使实力是好,未免太高不可攀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没准是北原寒冰化成的妖怪,我尚且如此觉得,他峰上的弟子怎么受得了的?”

“别这么说。他应当只是性格冷淡了些……”

“哈哈哈——会动的冰雕!”

苍梧尚不知伏宵是谁,但略略一想,觉得最适合这个词语的,只有那天将自己救下来的白衣人。

只是,除了最初那一面,苍梧再没有见他经过这里。他灵力尚弱,不能感知山上的事情,能走动之后,就开始满山乱跑,从落墟峰跑到玉门峰,又从玉门峰跑到时隐峰。

苍梧山的地界被他跑了个遍,最终,他停在了一座雪峰之前。

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他没有人的身体,视漫天飞雪如无物,就这么飘了进去。

与苍梧山的其他地方相比,这座净玄峰冷清得有些吓人。这里仍然有一些咋咋呼呼的孩子,只是天性总会被寒流压抑,走在路上时都默默的,没几个敢大声喧哗。弟子也少,同弟子最多的玉门峰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苍梧在净玄峰上走了一圈,仍然没找到人。

这时他站在雪中,才真的有些茫然了。拼死拼活来到世上,好不容易碰见一个能看见他的,现如今还找不到了。

他不死心,又在净玄峰上转了一圈。苍梧的脚步很轻,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双脚,自然也没有脚步;他只是一团轻轻的、没有颜色的烟云,不时有弟子从他体内穿过,浑像是一团无人在意的空气。

巧的是,在这次寻找的过程之中,苍梧抓着两个在宵禁时刻偷摸溜出去的少年。跟在后头的那位似乎有些发怵,问他被师尊发现了怎么办;前头那位则要硬气得多,道:“师尊在遏月府,山顶离这里那么远呢,他发现不了的!”

遏月府,山顶。

苍梧从没上过山顶,听了这句,扭头便开始找路。夜色昏昏沉沉,大雪浇头,他一直找到黎明,才找到一条通向山顶的小路。

没走两步,便又被一道结界挡住了。

若是换作在神境,破这样的结界他只需要吹一口气。可他现在在现世,是一只刚刚恢复行动能力不久的、虚弱的灵。苍梧摸了摸结界,发现自己根本打不破它。

虽然暂时打不破,但不妨碍他努力。在此之间,结界发出过许多异动,引得不少弟子前来察看,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之后,有人从山上下来了。

正是那天将他从枝头取下来的人,发间栖息着零星的飞雪,神色空冷,一如既往。

见他下来,围在结界边上的弟子都头皮发麻,纷纷退开,低头行礼。他们称他为伏宵君,撇去敬称,他的名字或者尊号,应当就是伏宵。

伏宵赶走了结界边的弟子,如同上次赶走了围在他身边的鸟雀。苍梧用虚无缥缈的身躯贴着结界,学着人说话,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字符。

“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他慢慢地道,“你可以叫我……苍梧。”

伏宵漠然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还没等苍梧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就已经化作一道霜风消失不见。

苍梧在原地站了一会,独自离开了。

想来现世其实与神境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冷清无聊。横竖走不出苍梧山,来现世走过这一遭,也算是圆满。待到养好伤,再回神境去罢。

他在苍梧山飘飘荡荡,吸噬山间漂浮的灵力,状态恢复得极好。他不特意去找,碰见江泫的时候反而多了起来,有时是在回净玄峰的曲桥边,有时是在主山的课室内。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在撷云殿的议室之外,散会之后同僚都走了,伏宵一个人蹲在议室外看花。

他的神情非常专注,盯着坛内的兰花看了很久。外头的弟子似乎有些急躁,频频探头来看,苍梧亦不知晓兰花有什么好看的,走了两步,还是在他身边站定。

这个时候,苍梧才发现,这个冷冰冰的、与众不同的孩子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小一些。

修士的寿数在人之中显得相当漫长,因此外形变化也缓慢。这段时间他翻找了在神境之中接收到的零星回忆,知晓伏宵刚入上清宗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如今看相貌不过二十有余,想来没有刻意变换过形貌,是实打实的年轻。

实在是太年轻了,在苍梧的眼中与幼子没什么区别。往年山上的夔听锁从来没有年龄这么小的,如今此般性格,或许正是因为太早为锁,损了心性。

锁最后都是要死的,苍梧很明白这一点。可后来他在苍梧山游荡时,总会莫名想起初见时伏宵仰头看他的眼神。

约莫人总会对破损之人抱有别样的情绪,苍梧是灵,竟也不例外。他又回了净玄峰,沿着老路走到那条小道之前,伸手碰了碰结界——如今他已经可以进去了。

没有丝毫犹豫,他穿过了这道结界,沿着积雪的石阶向上攀登。

与他想象中不同,伏宵在山顶的住处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小院。实在是太普通了,同底下的浮梅殿比起来显得破旧又寒酸。伏宵平日里也的确住在这里,除了冥想和闭关的时候,但凡没有要务要处理,他都会坐在走廊底下看雪。

苍梧就坐在他身边。跟着看了许久,他忽然惊觉过来,这个人过的生活同他在神境时的日子没有分毫区别。

一样的枯燥、一样的冷清,一样的漫漫无涯,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坐得久了,他竟会产生“伏宵不是人”的错觉。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这一想法可信。胡思乱想,又是许久。

虽然伏宵从没有赶过他,可这样无差别的漠视比起驱赶更为刺人。慢慢的,苍梧又想走了。

不是想回神境,而是想出去看看。天可怜见,他在神境当了那么久的地基,好不容易到了现世,竟然又跟着人当了这么久的冰雕。净玄峰上的雪实在是索然无味,彻底磨去了苍梧回神境的想法,他打算想办法,去苍梧山外看一看。

找办法,苍梧总是在行的。他是第一位从神境跑到现世的仙地灵,也一定做得了第一位能离开领地的仙地灵。

只是这一次,法则的力量要比他想象的强大许多。他破破烂烂地被打回来,又落回了上清宗里头,悬吊在浮梅殿外的梅花之上。如果他有身体,那么梅树的枝条一定是剑刃,将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捅了个对穿;这次他同样没有挣扎的力气,灵气像血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偶尔有弟子从树下路过,都会毛骨悚然地捂住后颈,慌不择路地跑走。

但总体来说,要比上一次好一些,总不至于吊死在树上。也就是这个时候,苍梧发现,他也许不那么喜欢长了枝条的东西。若要他从梅与兰之间选,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兰花。

伏宵又一次出现在了树下。

他要去主峰之上授课了,从遏月府下来之后,会经过浮梅殿前。如同上次一样,他站在树下仰头望来,只是现在没了散金一般的阳光,只有万年不变的飞雪。

苍梧没有跟他说话,艰难地同他对视。

伏宵再一次伸出了手。路上人来人往,他没有直接施救,而是用灵力削断了枝条。梅与雪与灵一并落在他怀中,在旁人眼中看来,不过是挽了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

有弟子稀奇地多看了两眼,伏宵道:“行路时莫东张西望。”

那弟子一个激灵,忙不迭鞠躬道歉,飞速跑走了。等到四下无人,他才将钉在苍梧身上的枝条取下来。

苍梧靠着伏宵单薄的胸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嗅到些微清淡的冷香。紧接着,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灵力淌入身体,很快修复好了身上被穿出来的伤口。旋即,伏宵将他放进雪地里,一语不发地抬脚离开。

那冷香也慢慢远去了。

苍梧在雪里坐了一会,忽然又有点想留下来。虽然留下来也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伏宵身后,虽然不论做什么,都得不到这冰雕的分毫回应。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一次的寂寞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上清宗的锁,每隔一段时间是要闭关、清理体内污染的。苍梧渐渐发现,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时候伏宵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去闭关。

这时,他总会找点什么事来做。或许是无休止地在院中挥剑,或许是去府中的冷湖之中泡上整天整夜。待到污染发作,又将自己关进浮梅殿中的密室。再出来时,面目青白、残无人色,白衣袍上四处都是血。

苍梧像是伏宵的影子,从不曾被驱赶过。这次他放轻脚步,如愿进到那密室之内,旁观他从未在伏宵身上见过的丑态。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又意识到,伏宵是个活人,不是什么无心无情的冰雕。与拥有漫长生命的灵相比,伏宵是一个短寿的人类,是一个还不会照顾自己、由着性子作贱身体的孩子。

苍梧从身体之内分出一只“手”,递给了他。伏宵抬起手,重重地扯住自己本就凌乱的长发。

但这次出来之后,伏宵愿意同他说话了。也许知道他是有思想的活物,不是一语不发的、幽灵似的雾气,视线也会偶尔停在他身上,虽然仍然没什么温度。

他正式住进了净玄峰,开始帮喜清净的伏宵看孩子。他们仍不经常聊天,虽然苍梧很想和他闲聊;可他总像木头一样,问一句回答一句,绝不在问题之外多说半个字,问得多了还会直接沉默不语。

好在苍梧很有耐心,实在想说话的时候,就去找他的剑灵衔云。只是,衔云也不总是在峰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被伏宵从天阶之上掷下去,据说是去悄悄探望还在山下的师姐师弟。伏宵于这世上还有牵挂之人,这令苍梧感到惊讶。转念一想,他之所以还有如今,除了责任感之外,想来一定还有些牵挂。

既然牵挂,不如让他们好好见上一面。等见到了想见的人,他的脸上会不会有一些别的神情?

但他离开不了苍梧山,有些事情只能秘密托衔云去办。衔云很信任他,闻说是对主君有益的好事,立刻点头答应了。

出于人在赠礼前的试探心理,他在衔云离开后的某一日问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询问,苍梧的心中已有答案。

那边的伏宵甚至连头都没抬,惜字如金道:“清净。”

他的面容在灯下,仿若无暇的冷瓷。伏宵长得很好看,在苍梧山上打着灯笼都难找到这么好看的人,苍梧一直都知道。

不乏有弟子仰慕他冷酷的神情、利落而不近人情的作风,若以他们口中品评,伏宵如今面无表情坐在灯下的模样必能让人心潮浮动。只是苍梧看着并没有什么感觉,只盼着他什么时候能像宗内那些顽猴一样笑一笑。

听见这两个毫无波澜的字,苍梧又道:“你的父母呢?”

如果还有,也可以一并带到山上来。

“死了。”

“……”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他又问道:“有没有兄弟姐妹?”

伏宵道:“没有。”

师姐师弟如何不算兄弟姐妹?

但这个问题会让苍梧暴露,他没有发问。瞥见伏宵的身形微微凝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问了不太好的问题,立刻将话题扯向别处找补,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伏宵头一次抬起头来,冰凉的视线落到苍梧身上。他道:“夔听死。”

苍梧默然片刻。如果可以,他当然想一口答应,只可惜他是灵,而非是神。他找不到灭神的方法,更不会为了一名短寿的人类作此抉择。

伏宵很特殊,但人终究会死。况且苍梧山上神锁代代传承,光是苍梧亲眼所见的就有不少,作为锁死去和因衰老死去,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伏宵与师姐师弟见了面,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眶是红的。苍梧以为他是高兴、喜极而泣,等走近了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孩子走路的脚步是踉跄的,仿佛双腿沉重无比,需要一步一步强行迈动脚步,才能回得了净玄峰。越靠近浮梅殿,他的状态越差,面色惨白,身体颤抖不止。有往来的弟子注意到了他的异状,皆面面相觑、不敢靠近,直到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浮梅殿,都没人敢去扶他一把。

渐渐的,有人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苍梧没有看见。此时他已约莫有了人形,上前扶住伏宵的一边胳膊,半架着他进了寝居。

刚刚关上门,伏宵便一下跪倒下去,膝盖在地面上磕出巨大的声响。苍梧这才明白“吓了一跳”是什么心情,迅速绕去伏宵前方,又被他恐怖的神色吓了一跳。

灵看人情绪的时候,往往如隔雾看花。此时看见伏宵的神情,心中也钝钝的,不知晓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道:“怎么了?”

伏宵睁大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他的背脊一直是直的,此时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无力地弯下去。没过多久,他抬手捂住了脸,从指缝之间挤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苍梧也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他道,“碰见什么事了?”

伏宵不说话。或者说,他此时说不出话。他从喉咙里发出既不像嘶吼、也不像哭嚎的声音,破破烂烂、零散不成调,但每一声之中都压着几乎具象化的痛苦。他哭得又难听又难看,可苍梧蹲在他身边,什么都做不了。

慢慢的,苍梧察觉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然而这预感仍然十分模糊——直到伏宵的眼泪从指缝渗出来,砸进他的手心。

苍梧身形微滞,在反应过来之前躯体已经自行动作,飞速将手收了回去,错愕地攥紧手掌。

太烫了,实在太烫了。比苍梧迄今为止触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烫,那透明水珠落进他手掌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手掌都要被灼穿。

旁观别人的痛苦,总要比亲身经历来得更简单。苍梧与事无牵连,一贯高高挂起作壁上观;此时那泪滴落入掌心,方才分明的、感同身受地感知到痛苦,知晓即使外表漠然如伏宵,眼泪亦无比灼人。

“……赶走……赶……”伏宵断断续续、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道,“赶他们走……”

他一边絮絮念着,一边深深地躬下背脊。苍梧再也看不下去,一掌将伏宵劈晕。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一旦被知晓就绝对无可挽回的错。那两个人类是绝不能被带上山来的,伏宵一直没有和他们见面,也有不想将他们拽进火坑的原因。

并且,他低估了那两个人类的毅力。伏宵赶不走他们,苍梧更是赶不走;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将他们杀了丢下山去,可他们又绝不能死。

女修成锁的那一天,伏宵把自己关在遏月府中,没有出来看一眼。换锁的仪式无非也就那几样,但苍梧怕她承受不住死了,还是耐着性子守了守。彼时他已然恢复得不错,取回了仙地灵的部分权柄,若女修当不了锁,为了保她的命,临时换一个也是可以的。

但她完全扛下来了,连背脊都不曾弯下去半分。苍梧不愿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匆匆赶回净玄峰去,发现伏宵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那一瞬间,苍梧以为他死了。毕竟伏宵算不上坚强,对苦痛的耐受能力不高,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拖累师姐师弟而自戕,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盯着那单薄的胸膛看了很久,完全没有看见起伏,彻底蒙了。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马上跑过去确认情况,却完全迈不开步子,只呆滞地站在门边,脑中胡乱地想了很多。

一会想,人类短寿所言非虚。一会想,他真的不该将那两个人贸然带上山的。一会又想,伏宵到底还能不能睁开眼睛?一会想接替净玄峰锁位的人会谁,想他死后要葬在哪里、多少年后会变成一抔土。

越想越慌,越想越恐惧。

很多情绪都是要学的,苍梧今日又学会了两样,最不好的两样。这两种情绪在胸口纠缠发酵,苍梧愣愣地,又莫名想到:一个人而已。死便死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事实上是,他终于迈开了脚步,用堪称哭天抢地的速度扑了过去。他将手按在伏宵的胸口、脉搏与口鼻之上,满脑子只想着别死了别死了,等真探到脉搏与呼吸,才觉是虚惊一场,整个灵在床头瘫成一滩,又被一只手提着,慢慢揪起来。

伏宵好像是被他按醒的,双瞳微张,神色与声音都恹恹的,苍梧看着,总觉得命不久矣。

“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我在睡觉,你不要吵。”

伏宵以前从来不睡觉。这会睡什么觉?

苍梧瞪着他,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默然离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伏宵死。虽然人一定会死,但他想他活得长一些;如果可以,活得快乐更好。

要断锁……要断锁。要想想办法,把他师姐和师弟、还有其余几位的锁一并断了,把他们送下山。

在这件事上,找解决方法变成了天大的难事。灭神是痴心妄想,他无比明白这一点;偶然间想到自己是在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付出,又不免觉得恼火。

渐渐的,他不怎么回净玄峰了。他找到了凝形的方法,犹豫许久,顶了一张死人的壳子。

苍梧出现在苍梧山下,宗内的人纷纷敬称他为长尧仙君。伏宵好像又没来,不知正在山上的哪个地方发呆;但是没关系,等形态彻底稳固了、找到了万无一失的方法,就再回去找他。

可他自认万无一失,事态仍然向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赴死之人先一步走上死路,苍梧看过太多他的背影,从没哪个如死别时一般铭心刻骨。

两百余年后,苍梧在水镜之中看见了幽州澄澈的天幕。景色在镜面的波纹之中下移,拥有熟悉面容的故人就躺在树下沉睡——那是苍梧此生最难以忘怀的,第二件事。

他被刀光剑影从短暂的回忆之中拽出来,眼帘微微一阖,向着半空之中做出一个掐握的手势。

一道蛮横残暴的灵力凭空出现,绞碎了扑面而来的刃光。一瞬之间,众人神色大变,收了剑势,退回原位。

在苍梧身前几寸之处,有些许驳杂的光点浮动。这些光点汇成一个熟悉的人影,重月神色骇然,正对着江泫,脖颈被苍梧宽大的手掌掐住。

“不要动。”苍梧慢慢地道,“再动,便是她死。”

江泫勃然色变。温璟双瞳紧缩,失声道:“这不可能!她现在应该在栖鸣泽才对——”

苍梧瞥了他一眼,道:“我即苍梧山。谁能出去,谁不能出去,只在我一念之间。”

末阳也变了脸色,动作头一次变得有些迟疑。

“你、你说……”末阳震惊地道,“那那些弟子还有毓竹……”

重月艰难地咳出一声,嘶声道:“都在他手……咳、都在他手里!若要做什么,便都挑在今日一并结了,我信、咳咳……信你……们……一定能成!”

江泫呆站在原地。他浑身发麻,有那么一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重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幕刺进来的利刃,好容易才将他理智唤回几分,声音颤抖道:“师、师姐……”

却见重月豁地将目光转向他。

她的灵力好像被压制住了,撑不起护身的灵盾,大雨浇散了她整齐的鬓发,发间银饰黯淡无光,看起来狼狈极了。即便如此,她仍努力看向江泫的方向,指尖奋力抓挠苍梧的手指,企图将脖颈挣出来一些,好让江泫能够听见她的声音。

但江泫眼尖地看见,她的颈侧已经被抓出数道刺目的血痕,不自觉向前两步,道:“师姐!你别动!我……”

重月道:“阿泫!”

江泫整个人晕头转向的,道:“什么?”

隔着雨幕,重月的眼瞳仍然很亮。苍梧掐得很紧,她要想说话,需得从喉咙之中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有时还会失声,无比艰难。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勉力道:“我知……咳咳……我知道你叫什么……但是,一直没有叫过。”

“你要好好的!阿陵已经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今夜之后,无论去哪都行,你好好活着,师姐这便走了!”

江泫的理智短暂崩散了片刻。没等他冲上前去,重月双目圆睁,忽地扯下发间一支银钗,以钗为剑,引出灵力,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命门!

她的动作很快,在这样的距离之下,江泫目眦欲裂,却根本来不及阻止。掷向那支银钗的衔云划破雨幕,腕上的剑穗被狂风搅动,原本缠得紧紧的穗尾从袖中落下,似鲜血一般刺目。

在那支银钗刺入身体之前,一道薄红色的灵刃掠出,击飞了她手中的银钗。恰在此时,苍梧亦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江泫道:“淮双!!”

那灵刃去而复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断了苍梧的手掌。重月的手臂无力地低垂下去。

却见苍梧的断掌之间不见鲜血,唯有丝缕难以察觉的烟气缠绕。片刻后,手掌重新长好,他抬起那只被削断过的手掌,将重月发间本就不多银饰摘除干净。

“不要动。”他平心静气地对重月道,“你不能死。”

重月彻底动不了了。她的身躯、灵识都被一道恐怖的灵力压住,连自戕以绝耻辱都做不到,只能被迫面对着江泫,瞳中映着他惊惧的神情、以及身后逐渐凝实的影子。

苍梧也在看。他没有看江泫,而是盯着他的身后,等到宿淮双彻底现身,才道:“可睡醒了?”

宿淮双没回应他的话,将衔云召了回来,攥住了江泫的手。这只手湿淋淋的,方才掷剑掷得太急,沾了雨水,想必也十分冷。

江泫迅速反握住他的。攥着这只手掌,他漫天飘飞的魂总算有了归处,心神略定,从青年手里接过长剑,胸口仍然跳得厉害。过了许久,他才将呼吸捋匀,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嘶哑,道:“你醒了?”

宿淮双侧头看他,神色专注,经年不易。

“醒了。”他声音微沉,“我来晚了。”

江泫其实总盼着他不要来才好。明知苍梧的目标是他,江泫自然做不到泰然处之,原本打算速战速决,却不想苍梧为了避战,竟然用重月的性命做威胁。

正想说话,那边的苍梧忽然道:“来得很巧,省去许多寒暄的功夫。”

宿淮双视线微凝,却见雨幕之中苍梧抬起另一只手,随意从空气中抓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定睛一看,竟然是温璟!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被苍梧掐着脖子,随意提起来看了看。江泫心中一骇,视线猛地转向另一边,见末阳竟也伏倒在地,不知生息。

苍梧道:“一个简单的选择。用你的命换他们的命,换,还是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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