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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云下千重4

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冰川永眠 7299 2024-01-22 10:54:36

江泫在一处荒村古道之上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毛茸茸的事物。

他一时间没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蹲在自己胸口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野山猫。除此以外, 四周不是树就是草,空荡荡一片。

江泫往旁边摸索了一下, 抓了个空。打算伸手把胸口那只山猫提开, 手却从它的体内穿过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确信了一件事, 自己现在什么都碰不到。

又躺了好一会,他空白的思维才开始复苏, 想起了此前发生过的战斗、天幕中垂下的丝线, 他和宿淮双一道跌入了神境的漩涡之中。

那现在是在哪儿?怎么看怎么像九州。江泫感觉有点头疼, 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奇怪的事,除了想事情有些头疼,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明明进来之前灵脉都快被撑断了,现下再用灵识一探, 竟然完好无损。体内灵力充沛,双掌有力,再不像此前那般病怏怏的模样。

他正愣神,脑海之中传来系统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躺得太久, 神境的灵气把你的身体补好了。】

江泫有点惊愕。他从地上坐起来, 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并没有发现想象中的尘灰。反倒是进来之前被丝线刮擦到的伤口如旧,破损处无法修复, 血痕也消除不掉,手腕上的剑穗安静无比, 依旧没有反应。

他又有点头疼,道:“我在这躺了多久了?”

系统道:【不知。这里没有时间。】

“淮双去哪儿了?”

系统道:【你们在进神境之时被扯开,应该跌到不同的地方去了。他受了点伤,你最好赶紧起来找他,让他带你出去。神境腐蚀人身,等你身上的神力被消耗殆尽,就只能等死了。】

听见这话,江泫的第一反应是,用完了就没法还给乌序了。又想:“不知伤势如何?应当不是天罚的缘故,我之前赶上了。”

系统怒气冲冲地道:【你能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重一点?】

江泫这才听出来,系统还在为他之前砍丝线的行动生气。但既然它没特意提,宿淮双的情况应当不坏。

他也没像以往那样,叫系统不要读他的心,而是叹了口气,从地面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血迹有点多,不论再怎么整理,看起来仍然有些不得体。江泫取出乾坤袋看了看,从里头找到几件干净的衣物,于视野尽头找到一间破庙,进庙内置换了一身行头,这才终于觉得身上完全轻了,微微松了口气。

松完这口气,他又有点发愁。

这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山野,同神境两个字半点搭不上边。江泫许久没碰见过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情况,头疼的同时,又觉得有点新奇。

人一生之中,能进神境的次数并不多,他打算先走走看。正要抬脚离去,忽然听得破烂的后堂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咳嗽声。

有人。他竟完全没有发觉……

江泫思忖片刻,抬脚迈进后堂。

这原本就是一间破庙,庙中泥像破损、尘灰遍布,勉强能遮风挡雨,供过路人歇脚,后堂更是凌乱空旷。墙脚摆着一捧稻草,不知是哪时的乞人留下的,睡得太久已经变了颜色。

这稻草之中侧卧着一名幼子,看年龄十一二岁,身形细瘦、生机惨弱。江泫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想伸手将他翻过来看一看,手掌又穿过了幼子的躯体,没能碰到。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幼子双瞳紧闭,唯一一只没被头发遮挡的眼睛正在流血,似乎受了不小的伤。再这样继续流下去,眼睛一定会失明。

可这荒山野岭,一时如何能找到走动的善心人?

似乎是觉得侧卧着十分难受,幼子翻了翻身,露出一张江泫许久没见过的、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他微微一怔,愕然道:“淮双?”

幼子听不见。翻过身来之后,江泫发现他两只眼睛都在流血。这便不太好了。

江泫碰不到他,没法为他疗伤,颇有些心焦。忙碌一阵,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曾经宿淮双在闲暇时曾告诉过他的、有关神境的消息。

他说神境连通九州与万灵,随意踩一脚都可能走去不同的地方;观他如今的衣物之上还有风氏的家纹,江泫凝眉回想片刻,慢慢将宿淮双此时的模样和自己的猜测对上号。

这应该是淮双刚从玉川逃出来,还没被长尧捡回去的时候。

过去已然发生,无法改变,况且他也没有能力改变。既然如此,江泫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来,眼帘微垂,静静地看了一会他幼时的模样。

这副样子,他已经很久没看过了。最初他入峰的时候,江泫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说不上对谁上心不上心;因此,还没来得及好好记住他小时候的样子,晃眼再一看,幼子已经长成了少年。

不知看了多久,庙外又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像是谁的脚步声,沉而稳,不急不徐。

江泫起身迎上,在院中看见一位穿着堇色衣裳的银发人。长尧神色疏冷,肩头长发似雪,像是知晓庙里头有什么,一步不停,向内走来。

他也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位师叔了,等人走到近前来了,才想起要侧身让路。

这一侧,落脚踩空,江泫蓦地被黑暗重新包裹。眼前再次亮起来,江泫发现自己置身一处荒原之中,还维持着侧身让步的姿势,只是方才的破庙、长尧与宿淮双,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要说起来,江泫现在实在不是很喜欢荒原。

环视周围,发现泥沙是黄色,心下一松;天色虽暗,却看得见正常的天幕,显然不是在赤后,神色当即舒缓些许,沿着这地方走了一段,忽然走到一处矮崖边上。

展目向下望去,视野之中一片沟壑纵横。地形被这些沟壑挤得歪歪斜斜,山不像山,丘不像丘,诡异古怪,煞气横生。若要江泫形容,宛若经历过一场神战,同他刚进来之前的赤后没什么区别。

一片荒芜,算不得好看。

他正如此想着,那些沟壑之中忽然飘起一道沉厚的声音:“算不上好看?这如何不算好看!”

江泫不知这片荒原竟能探听人的心声,眉头顿时一皱,道:“如何算好看!”

地灵道:“无知!这是宿君与大妖对战过的战场,整个神境之中找不出几片如此恢弘、赏心悦目的地方!”

江泫原都打算走了,听见熟悉的字眼,脚步微微一顿。

他淡声询问道:“宿君?从未听说过神境之中有这样一只灵。”

地灵喝道:“浅薄!宿君非是灵体,而是货真价实的神。岂能用‘灵’一字亵渎!”

江泫站在断崖之上,远远地道:“非是神灵,而是人。”

他的声音在沟壑之内回荡,地灵竟然沉默了。半晌之后,它的声音重新响起,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那是曾经!”

江泫微微一笑,确定这只灵口中的“宿君”就是宿淮双,“大妖”就是夔听的神魂。听他口吻,似乎对宿淮双颇为敬仰,得知他在神境之中过得不错,江泫心中感到些许宽慰。

地灵说,这是他们曾经交战过的战场。略略一看,便知晓当时战况惨烈、定然撼天震地。

他道:“地上这些沟壑,是那位宿君打出来的?”

宿淮双那对黑翼美则美矣,却凶悍得过了头,杀伤力太大、极容易误伤,赤后土地上的沟壑,大半都是他的风刃割出来的。

地灵却道:“非也,是那只大妖打出来的。宿君年少,被打得四处逃窜,狼狈不已。”

江泫唇角的弧度隐去,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想起来,宿淮双第一次上祭坛时,还仅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年。纵使天资聪颖、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境界,也远远不能与妖神相抗。江泫尚只有一战之力,面对真神时胜算亦不大,他究竟是如何从夔听的追杀之中活下来,还反吞掉祂的神格的?

地灵观他神色变化,以为他因此感到敬服,不禁对他另眼相看,道:“正因如此,宿君斩杀大妖,才更加可敬可佩!若宿君故地重游,吾定然要随他而去!”

江泫转过身,不再去看地上的沟壑。那些沟壑像是伤疤,刺得他呼吸有些凝滞。

走出几步,眼前又豁然一黑,想来是又走错了路。

神境的法则如此无厘头,江泫经历过一次,竟然已经有点习惯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眼前的黑暗散去。

这次他站在了一处人来人往的集市,想来又是九州的某个地方。天色很早,像是临开启不久的早市,因城大,往来之人亦不算少,熙熙攘攘。

只不过,江泫更加在意他脚底下踩着的东西。一团淡粉色的灵,看形状像是一朵花,被江泫踩在脚底,害怕极了、瑟瑟缩缩,却不哭也不闹。

江泫打算移开脚。花灵登时被吓坏了,尖叫着道:“不要移开!!!你要踩就继续踩着吧!!我知道你们的规矩,脏了你们的鞋底,下一步就会被杀了的!!”

它害怕极了,呜呜地哭。江泫有点失语,将它从地上拎起来,道:“不必害怕,我从不立什么规矩。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花灵闭着眼睛道:“问!!你问!!”

江泫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道:“在这里找人,要怎么找?”

花灵哭哭啼啼道:“只能找到有名字的。默念名字,然后一直向右走。”

“向右走?”

“对,向右走。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跳下去,兴许跳下去之后,你要找的灵就在里面。”

兴许……

江泫顿了顿,将它提近了些,道:“若有一个名字、一个尊号,哪个找起来更快?”

“尊、尊号?”花灵怔了一下,瑟缩着睁开眼睛,顶着江泫体内两种神力的威压,声音抖得像筛糠:“如果有尊号的,那我应该是认识的。我可以为您指路。”

不想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他凝视着面前这团粉扑扑的小家伙,道:“你们应该称他为……‘宿君’。”

出乎意料的是,花灵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它一边尖叫、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想从江泫两指间挣脱出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言不合就斩灵的疯子恶灵,不知道!”

它挣扎得太狠,江泫索性松开手,让它自己离开了。

花灵消失得飞快,江泫盯着空荡荡的地面出了一会神,想象了一下此灵口中那人毫无理智的癫狂模样,重新站起身来,像它所说的那样,在心中默念宿淮双的名字,向右转身。

他走进了一条小巷,一路走到头,来到了一处死胡同面前。他没有停住脚步,而是阖上双眼,径直撞向那堵泥墙。

没有丝毫阻滞感,江泫的面前再次一黑。这一次,景未至,风声先来。

像是竹林之中轻而细的风,带着丝缕沁人心脾的凉意。然而江泫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丝杀意,眉尖微皱,徒手向前一掐,掐住了一团冰冷的竹枝。

紧接着,面前豁然大亮。江泫睁眼,目中撞入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清幽宁静,与毓竹峰上的竹林有些相似。

脚下是一条通往竹林深处的石板路。石色幽青,其上得观岁月的痕迹。每一块石板的缝隙中央都长满了纤细稚嫩的野草,随着穿林而过的和风微微摇曳。

风打青叶的簌簌之声,听来净心凝神,清雅悦耳。江泫并不讨厌林声,若其中没有磨刀戗剑般的杂音,便更好了。

林深之处,雾气空蒙。有一个宽和的声音遥遥道:“您的境界了得。可否再与再下过上两招?若您胜过我,此处深林,畅行无忧。”

江泫道:“可。”

他没有拔剑,空手以对。玉竹灵很快摆下阵来,恭声迎道:“灵君请入。”

现下右边并没有能走的地方,江泫便踏过石板,向竹林中去。一边走,一边听玉竹灵道:“可否让我留存一尊您的石像?”

江泫道:“为何?”

雾气之中的声音温和道:“在下的记性不好,害怕下一次灵君到来之时,我忘记了您的面孔。”

他潦草点头,算是应允。

前行一段,江泫走到了一片空地之中。这空气相当宽阔,薄而冷的雾气弥漫,缠绕过中间零星几座石像。至此,石板路就到了尽头,江泫踩上地面,脚底尽是堆积的落叶,触感有些绵软。

这些石像雕工极好,栩栩如生。江泫抬眼略数了,一共十尊有余,以人的审美来看,大多奇形怪状,有些诡异。唯独一尊石像有人形,屈腿坐在空地上、面朝竹林的右方,看背影是个少年,身形高挑、长发高束,无端叫人觉得忧郁冷漠。

玉竹灵道:“您希望在下将您的石刻摆放在哪呢?”

“随意。”江泫道,“那是谁?”

玉竹灵温声道:“抱歉,在下并不擅长记名字。您也想过去休息一会吗?”

鬼使神差地,江泫抬脚向那尊石像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轻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薄雾中的声音跟在他身后,道:“这只灵与您身形相仿,在这坐了很久。我以为您也会喜欢这样坐着。”

江泫绕到那石像前头,单膝及地,轻轻撩开它头顶上落下的竹叶。少年人俊秀的面孔显露无遗,独独一双眼瞳被布巾蒙住,唇角紧抿,显得呆板冷漠。

江泫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眉心的梅印,声音发紧:“他一直在这坐着。”

“是。”玉竹灵答道,“似乎是在等人,似乎只是在出神。在下同他说话,他一律不答,仅在询问能否为他刻像时,轻轻点了一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悄走了。”

江泫默然片刻,道:“放在他身边吧。”

玉竹灵似乎有些诧异,却没有多言,道:“好。”

江泫默念宿淮双的名字,继续向右边走。途经几明几暗,落脚之时,他头一次见到了神境之中的宿淮双。

少年身躯微躬,背上似乎有异。他眼前绑着漆黑的布条,像是从衣物上撕下来的,只是不知道撕的是哪一处——江泫并没有他衣物破损过的印象。周身漆黑不详的烟尘滚滚,煞气四溢,难以扼制。

与上次的石像相比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散下来了。背影沉闷,步履也呆板,从背后看死气沉沉,像是青天白日之下的一具空壳、没有归处的行尸走肉。

他在长街之上行走,小城之中有不少灵,看见他都惊恐尖叫,退避三舍。宿淮双对此毫无知觉,脚步钝钝,生锈了一般。

江泫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城外。走了一截,他似乎很累了,寻了一处高高的石头,要靠着它坐下来休息。江泫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团没有实形的魂。

系统道:【别因这些事情停留,去做你该做的事。】

江泫挪不动脚步,低声道:“我想……想再看看。”

他见宿淮双靠着石头坐下,动作非常木楞。他的后背好像很痛,靠了一会便直起身来,想起了一些没做的事,抬手将缠在眼睛上的布条解下来。

江泫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

宿淮双的眼睛变了,变得像是一汪狰狞的血湖,与从前沉玉一般漂亮的眼瞳大相径庭。布条一解下来,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血。江泫这才注意到,那布条一直是湿的,只是在血中浸得太透、太久,连丁点颜色都显不出来了。

他垂下头,耳边长发垂落,露出侧脸之上细密的黑羽。少年对此习以为常,从地上摸索到一颗大一些的石子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将凹凸不平的地面推得平整些许,开始用这颗石子写字。

江泫蹲在他身边,跟着线条的走向,一点一点地辨认。

然而少年的字画功夫一向不好,歪歪扭扭写了半天,江泫也没认出来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好在他反反复复写了好多次,歪斜的字符很快铺满了地面,江泫的指尖顺着这些笔画描摹,描出来很多零零散散的“江”。

宿淮双写了很多“江”。他记不得后头的是什么字了,又害怕写错,只敢写“江”。

写到最后,快要没地方写了,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吃力地回想了很久,笔势慢慢转开,写了一个“玄”。

写完以后,他立刻察觉到自己写错了,可就是想不起来原本的那个字是什么,双目睁大,一缕癫狂的怒容显现。江泫眼眶一酸,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性地触碰他的手腕。

他本不该碰到的,却奇迹般地触摸到了漆黑的衣料。只是效用很微弱,江泫费了难以想象的巨力,才将他的手腕拉动些许,压着那颗石子在“玄”旁划了三笔,添成一个“泫”字。

宿淮双呆呆地盯着地上的名字,血水混合着眼泪洒满脸颊与襟袖。

江泫在系统的催促声下起身,继续向右走。数度明暗之下,他渐渐不再知晓自己在神境究竟徘徊了多久,对于时间的概念变得有些模糊。

心中念着这个名字,这名字便指引着他,沿着宿淮双曾经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前行,行至途中,旁观少年的幻影听,疯癫有之,狂躁有之,漠然有之,隐忍有之。他只浮光掠影地走过一遍,于宿淮双而言,却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枯寂时光。

最后一次停留,江泫停在一间宽敞的卧房之内。

房内摆着一面巨大的明镜,他看见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坐在镜前。虽然长相一样,装束却不尽相同。

江泫如今虽一身白,衣物制式却素简,长发未束、散在肩头;而坐在镜前那位衣饰整洁、玉冠束发,形貌装束十分端正。江泫瞧着,很像自己在上清宗内的时候。

那是一位镜灵,见镜中映出另一个“自己”,神色诧异,转过身来。

在江泫这张脸上,很少能见到这种鲜活的神色,天生就该是清清淡淡的、目下无尘的,如同一株难以触碰的高岭之花。

两两相对,谁才是本尊,一目了然。

镜灵目瞪口呆,很快散去身形,回到了明镜之中。

“你还活着?”

它道。

江泫道:“我自然活着。”

闻言,镜灵仿佛有些愧疚。它道:“抱歉……借用了你的脸。”

江泫略一瞥,明镜之中映出他清俊的容颜。

“无妨。”他道,“你在何处见过我?”

听镜灵说话的口吻,似乎原不是有问必答的灵。奈何未经允许借用了别人的脸、还被撞了个正着,心中有愧,老老实实道:“在镜中。你可要上前来看?”

江泫走近两步,抚上镜面。他的指尖之下荡开层层清透的涟漪,起初镜中映出的是他的相貌,随着波纹慢慢荡开,宿淮双的脸映于其中。

彼时他异化已经相当严重,身形佝偻,背后拖着一对干枯的翅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神境腐蚀得焦黑,面容狰狞可怖,却依稀能辨认出平静安宁的神情。

“镜灵,镜灵。”他用沙哑柔和的嗓音呼唤道,“你能不能改换我的相貌?我这副样子,不想以后吓着他。”

镜灵回答道:“能。只是,你要让我看见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事物。”

宿淮双道:“好。”

灵纹流转,镜面上浮现江泫的影子,很多很多。有天阶之上遥遥伸来的白皙手掌,有飞雪之中淡若云烟的回眸一瞥,有华灯之下眸底微光流转,亦有寒意凛冽厉色暗藏。

这些被磨得快要完全消失的记忆,他又将它们一点拾了回来,放在心头常常回想,越来越清晰,变成了刻骨的执念。

“我帮他变回了少年的样貌,还教给他随意改换自己形貌的方法。”镜灵怯怯地道,“你真的很好看。我能继续用你的脸吗?”

江泫轻轻抚过镜面。

“抱歉,不能。”他道,“我并不是世上最好看的事物,很久以后,会有真正漂亮的事物来到你面前的。”

镜灵似懂非懂。江泫最后念了一遍宿淮双的名字,向右拐去。

他的步履越来越急促,衣裾之间扫过名为思念的烈风。他用这样的步伐穿过黑暗,一脚踩空,跌入一座空荡荡的神殿之中。

殿中清净,独一棵明艳的红梅、与坐在树下的一人。江泫方才向前走了一步,系统适时提醒道:【别过去。他的状态不对劲。】

宿淮双蜷缩在梅树之下,以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在这座神殿之中,他维持着常人的形态,异化的特征通通消失不见,袖中探出来的手背青筋毕露,手指穿进长发之中,似乎正咬牙切齿地忍受某种疼痛。

他没有注意到江泫的靠近,或许思维已是一片混沌,察觉到有人来了,也没有抬头,周身神力翻卷似深渊之中的乱流,足以削平一切试图靠近的灵。

然而江泫不是灵,他走到漩涡中央,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宿淮双的身体一僵,慢慢抬起头来。江泫凝视着他的双瞳,从中找到几分狂乱压抑的痛苦、与摇摇欲坠的理智,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扣住手,直直地压进怀里。

他的力气很大,江泫险些以为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压断了。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宿淮双体内的异常,灵识方才探出一点,便被内里一团乱麻的情况惊得脑海空白。

岂止是理智,宿淮双体内的神格紊乱,神力狂走,几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江泫腾出一只手紧紧抱着他,另一只手尝试注入濯神的神力为其梳理。越是梳理,他自己竟也被搅得乱七八糟,被宿淮双锁在怀里,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知当下是何情况,好一会才昏沉沉地反应过来——

宿淮双在吻他。他从未主动做过此般举动,又凶又狠、不得章法,齿尖焦躁地擦过江泫的唇线。江泫于是松开齿关,同他交换了一个近乎窒息的深吻,颊上蹭到些许冰冷的凉意。

他在哭。无意识的痛哭,即使双目紧闭,眼泪仍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洇开一片湿润的泪痕。江泫模糊间捕捉到些许零星的字眼,像是“对不起”、“抱歉”,被唇舌利齿嚼得破碎不堪,字字裂痕遍布,剧痛蚀骨。

宿淮双醒来没看见他,宿淮双以为他死了。为了救他,江泫死了。

因此神力暴走,因此濒临崩溃的边缘。

因为窒息,江泫的头有些晕。然而他仍本能地后悔,后悔自己来得太晚,后悔自己进神境之前为什么不把他抱得再紧一些——

他们自梅树之下倾倒,长发绞缠在一起,黑衣覆上白的,像黎明时分天边亮起的昼光,又如昏黑死地之上洒下一片清凌的雪。惶惶间不知天昏地暗,江泫的衣衫散乱,长发淌了一地,颈侧压着宿淮双冰冷的唇,脖颈正被对方的齿尖轻轻研磨。

宿淮双的理智仍有残留,攥紧江泫的侧腰不愿再进一步。许是哪一步出了错、又是哪一下磨得重了,他的舌尖尝到一丝血气。

恰如晴天霹雳,宿淮双身体僵如石像。他慢慢撑起身体,双眼一合,眼泪自上而下砸落,划开江泫颈上那道被他咬出来的、刺眼的血痕。而江泫躺在他的阴影之中,眼尾飞红、瞳中雾气朦胧。

“师……师尊……我……”

他嘶哑着声音,手足无措。

江泫从模糊的视野之中找到他的身影。他将手背覆上嘴唇、遮住半张面孔,余留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瞳,清晰无比地倒映着青年的容颜。

他颤抖着吸进一口气,感觉脑子被搅得一塌糊涂。不仅是因现在,还有无数个涌现在眼前的过去、无数可能发生的未来。他的声音有点虚软、尾音震颤,凝视着宿淮双的脸孔,喃喃道:“……不要叫我师尊。”他说,“我不想再当你师尊了。”

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宿淮双的后颈,另一只手握着宿淮双的手腕,将他宽大的手掌印上自己散乱的胸口。薄薄的衣襟与皮肉之下,心口跳动的频率能叫一切谎言不攻而破,一切真心白于天下。

“我想做你同心结缘的道侣,做你此生仅有一位的缘人。我心悦你,我想一生都待在你身边,想随时都能看到你的脸……”

他第一次如此生涩地向人表达自己的情感,因为过于紧张,平日里握剑时稳得出奇的手甚至开始发抖。他用这只颤抖的手压着宿淮双靠近自己,贴着他的耳侧落下一吻,眼眶发红,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宿淮双露出一个近乎崩溃的神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几次,眼眶又开始无可抑止地泛红。

在丢人地痛哭出声之前,他将脸埋进江泫的肩侧,一片凌乱的呼吸声中,江泫听见他说:

“宿淮双……死而无憾。”

他弯起眼眸,侧头捧起青年的脸颊,复又递上一个吻,灵识拂过他体内狂乱的洪流。

“想做什么都可以。”江泫道,“不仅限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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