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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甜蜜的细语

碎片 湊佳苗 15166 2024-04-17 10:37:52

我们都知道,每个人内心有一个声音,但是很多人没能注意到自己身体发出的声音。

心里发出的声音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孩子,有些懒惰。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柴山登纪子。

您的大作我以前一本都没有看过,为了这次见面,从前天开始,特意临时抱佛脚,拜读了两本。我知道,您是著名的美容整形外科医生,还以为您的书全都是推荐整形方面的内容。其实,您书里介绍的淋巴按摩、不依赖健康营养素的饮食生活这些内容,应该怎么说呢?读完我才了解到,原来还有这些方法,能够不依靠科学的力量达到美容的目的。而我以前只凭印象就对这类书敬而远之,真是惭愧。

这家中餐厅我是第二次来。上一次是前年吧,市里举办高中英语教师联谊会,当时会场就安排在这里。一说起中华料理,就会有一种口味重、油腻的印象,所以那次的联谊会我也没太想参加。

虽然都是中餐,但是其中有广东、四川、北京、上海等各地的风味,或许也不能这么简单地一概而论,不过具体的区别我也不太清楚。我以为,像是这样一家在乡下的中餐厅,做出的菜品一定会使用大量化学合成的调味料,高热量,而且是用大盘子盛着端上来的。

不过,联谊的目的不在吃饭,而在于联络感情。我们同一所学校的英语教师一共有五人,当时这家餐厅刚刚落成,所以大家还都挺期待的,因此我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也就一同参加了。同事们知道我饭量小,所以,没准还有人挺庆幸能因此而多吃一点呢。

可是,来到店里我愣住了。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多么不可靠啊,差一点我就错过了如此精彩的邂逅。

橘医生,您在这家店用过餐吗?

要是来过,我就没必要再说明了。即使菜单不同,但在说起这家店的优势时,这些都不是重点。精选的食材,再加上发挥食材特点的烹制方法,所有的菜品中都把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且菜量对我来说恰到好处。一个套餐,能够一点不剩地吃干净,我已有几十年没这么吃过了。自打我进入社会工作以来,这也许能算是头一次吧。

几十年太夸张了?哎呀,橘医生,您可真会说话。我比您大七岁呢,到今年,我的老师生涯也已经迎来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您是说应该安排晚上见面,订一个套餐吗?您不用费心,头一次见面就点套餐反而会有点让人紧张。就算饭菜很可口,可是跟一个不知是否能够谈得来的人一起吃饭,不是很痛苦吗?

而且,我还真不知道这家店也有饮茶点心呢。是呀,光是我一个人在侃侃而谈,真是不好意思。咱们点菜吧。

萝卜糕,就是用白萝卜做的糕饼。一般会加上中式的香肠在里边,不知这家店会加什么不一样的材料呢,真让人好奇。

肠粉就是米粉做的可丽饼,不过一般是用肉或鱼之类的菜来做馅料。春饼也算是可丽饼,经常卷的是肉或蔬菜。

正好这会儿是吃点心的时间,要一些甜口的点心好吧。哎呀,背面还写有日语的说明,这不是有一个甜味点心套餐嘛,就这个吧。

不,我并没有学过中文。不过主要的菜单上面,是什么样的菜品我能理解,这是在美国留学时学会的。

那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这么一说出来,还真是让人感叹岁月如梭呢。大学二年级到三年级那两年,我在波士顿的大学留学。因为我念的是外国语大学,可以把合作大学修的学分直接换算成毕业学分,所以当时读了四年就毕业了。我申请的就是这样的留学。

大学周围虽然有日本餐馆,可是我住的学生公寓在郊外,到学校坐巴士要一个小时。那里不要说是日本菜了,就连酒吧和汉堡店也寥寥可数。不过,在那个地方居然有一家中餐馆。

真是了不起,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有中国人。国外旅行我去过的国家,有两个巴掌就能数出来了,可是就算到了自认为很偏僻的地方,也能看到中餐馆。

学生公寓里住着六个留学生,都是来自同一所大学,男女各三名。除我之外,其余都是擅长社交的活跃分子。要是在国内,即使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校区,我和他们也不会熟络起来的。

然而,在异国他乡事情就不一样了。仅仅只是因为同为日本人,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亲人,或是说共同体,成为相互帮助的生活伙伴。在日本的时候,无论多么亲密的伙伴,都不曾直呼姓名。可是,从一起登上飞机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成了“登纪子”。等办完入境审查时,他们就开始喊我“纪纪”了。

虽说大家关系密切,但是伙食问题还是各自在公共厨房里做饭解决。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光是学校生活就已经让大家筋疲力尽了,所以只要有谁招呼一声“去kimiko吃吧?”,大家就组团一起朝着中餐馆去了。

餐厅的名字用英文写着是“kimiko restaurant”,一般会想是吃日本菜的吧?第一天我们去的时候就以为是日餐来的,还想着,这么轻松就能找到一家吃日本菜的餐厅。可是,当我们踏入餐厅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两层的红色大圆桌,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壁画的图案,又或许是因为闻到的气味。不,是因为那里的店员像一般的中餐馆那样,用中文说了句欢迎光临吧。

虽然稍稍有些失望,不过包括我在内,大家也并没有太过沮丧。对独自生活的大学生来说,比起日本菜,中餐更有亲切感。

大家坐了下来,打开菜单一看,写的全是汉字。虽然是在美国,可菜单上却没有英语的说明。也许问一下,他们也会提供吧,可是大家谁都没有想起来要,就把一份中文菜单摆在圆桌的正中间,大家头顶头地围成一圈,看着汉字想象着菜的内容。

猜着自己看到的是面还是饭,是肉还是海鲜。结果所有人都点了面。但究竟是炒面呢,还是汤面呢?是辣口呢,还是甜口呢?我点的是带有“米”字的海鲜面,端上来的是一份用米粉做的,像是什锦杂烩面一样的东西。还有小麦粉做的宽面条,不是汤面,而是淋了浇头的、像是荞麦拌面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吃到自己想象中的饭菜,不过大家还是乐在其中。

从那之后,我们每次都像去揭晓谜题一样,各自想象着料理的内容来点餐,一点一点地学习中文。渐渐地,已经可以点到自己想吃的东西了,但也开始感到有些无聊了。

那时候,我们当中有人摸清楚了那家餐厅供应早茶,但每周只在周日的上午有。是久美最先发现的,她是六个人中最活泼的一个,也是最早在当地交到了朋友的人。一个中美混血的男生邀请她去参加周日的礼拜,结束后,请她在kimiko饮了早茶。

第二个周末,我们五个人便赶紧一起去了餐厅,除了久美之外。那天,久美被上一周邀请她的男生请到了家里,那个男生好像姓张。因此,没有人告诉我们哪个菜是什么内容。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一般的菜单,所以大家想着大致应该能猜到内容,没把点菜当回事。

结果点得一塌糊涂,大家都笑个不停。

我本来没有吃早餐的习惯,看到了菜单上有一道菜品写有“粥”字,不知具体放了什么,看着像是什么树上结的果实一样,挺好吃的样子。尝了一口,发现是甜的。而且,吃之前没预期是甜味的,所以入口之后,大脑也一定惊到了,思考一度停止。

大家都关心地望着我,像在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没说话,把粥摆到了中间,看着他们四个按顺序先后做出相同的反应,可以说是非常有趣。我没有告诉他们粥是甜的,就只见他们先是睁大眼睛,然后“啊”了一声。我想,大概被枪抵住时也就是这样的反应了吧。

所幸,我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件。对不起,我用了这样一个夸张的比喻。

粥是甜的,可想象中的甜味糕饼却要蘸着酱油吃;以为是肉包子的食物,咬开却是紫色的从未吃过的芋头馅儿。这比第一天的面还让人惊讶,更加有趣。

之后,饮茶的菜单也一点点地学起来,在没有说明书的情况下,我们也可以在饮茶的菜单上点到自己想要的食物了。

第一道菜已经来了啊。是小笼包吗?看里面有点发紫的样子,该不会是芋头馅儿的吧?我动筷子啦。果然,是芋头馅儿的。有一丝淡淡的甜味,热乎乎的,吃起来好安心啊。

其实今天,是准备好了来和您吵架的。

您要问我关于吉良有羽的事情吧。关于那件事,应该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聊一聊那些有趣的回忆。因为大家都认为,我就是将有羽逼到不来上学的始作俑者。

有羽死后,我依然继续工作在教师岗位上。对此,有人说我厚颜无耻,有人说我不是人,说难听话的大有人在。有一大半都是发布在网上的,我想,其中有些人可能既没见过我,也没见过有羽。

我之所以没有辞去我的工作,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并没有做错。有羽的死对我来说是个打击,我也有后悔的地方。

可是,这后悔既不是因为我要求有羽瘦下来,也不是因为我曾三番五次地向有羽妈妈要求对她的饮食进行管理。这两点,只有这两点我可以断定,我做的是正确的。

您知道neglect(忽视)这个词语吧。我没看过您的节目,不过我知道橘医生您也是新闻节目的评论员。

现在,新闻中报道有些小孩因为家长(监护人)放弃养育责任,孩子吃不上饭饿死的现象也屡见不鲜,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时代啊。然而,反过来说,是不是只要给孩子提供饮食就足够了呢?家长既不考虑食物的营养,也不考虑食物的质量和数量,一个劲儿地给孩子吃,只要能长胖就好,像养牲口那样,这样就足够了吗?不!应该说,养牲口的管理做得更规范呢。

不过,这样的情况应该是比较好指导的。

橘医生,您有讨厌的食物吗?

桂麻菜和鳟鱼?是虹鳟鱼吗?还好,这两样就算不喜欢,好像对日常生活也没什么影响,可以当作不存在。

您偶尔会碰到用鳟鱼来冒充鲑鱼的店家?确实,我曾经吃过富山的鳟鱼寿司便当,不过能吃出这两种鱼的区别,您可真是了不起呀。

(误食了)您会出现轻度的荨麻疹是吗?要是这样,那可是个大问题。对不起,我刚才说的“当作不存在”的话,太不负责了。话说,我们在说什么话题?

原来我是吃不了奶酪的。不是因为过敏,我说的是学校配餐中的那种又硬又干的奶酪块,在嘴里怎么嚼都咽不下去。我们班上,除我之外还有几个人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么小小一块,无论是吃掉,或是剩下,对于健康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当时,学校的配餐是不允许剩饭的。

想偷偷掩人耳目把奶酪块藏到自己口袋里,万一被人发现了,在那个时代,这可是比考试作弊还会受到更严厉的斥责的。但是,现在却不再是这样了。

不喜欢奶酪的话,可以喝牛奶来补充钙质。乳制品吃不了,吃小鱼干也是可以的。逼着孩子吃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对于孩子的心理健康发展不好。医生和营养师之类的专家们在电视上这么说。

我不反对这样的观点,小时候我还希望有人能这么说呢。但是,近来家长的论调全都只是一味强调不用给孩子吃他们讨厌的食物,却并不用其他食物进行补充。

人们习惯了用手机进行简短的沟通,大脑中装不下长文章,看什么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断章取义。

“要是好好学习,就能考上某某大学”——如果老师不留神说了这样的话,马上就会接到校方的不合格通知以及家长的投诉。“老师在班上说我们家孩子能考上某某大学!这话应该是说给不学习的孩子家长听的吧。算了,孩子备考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

不给孩子吃讨厌的食物,这也说得过去。即使没有有意识地去加以补充,自然而然应该也能够补得上。但问题是,家长们从不给讨厌的食物,转变成另一个极端,只给孩子吃喜欢的食物。

若是喜欢的食物种类丰富也不错,如果家长能给孩子提供用三十种食材制作的汤或是沙拉,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若做不到这一点,家长的行为有可能会导致孩子陷入不健康的状态。这样的做法已经不能称为给孩子提供食物了,我认为应该称为虐待。

说得再简单明了些,每天晚上给孩子吃下去一公斤面粉做的甜甜圈,就是一种异常的行为。

有人会抗议说,别人长得胖,胖有什么错吗?我想请他考虑一下,这个人是因为什么胖起来的,胖的原因是什么。

此外,即使是认识有羽的人这样说,也要请他去调查一下那个时候的有羽是什么样子的,而不是根据自己想象中的有羽,然后再开口发表意见。跟我联系的结城老师,不知道她是否因为结婚而改了姓,她是有羽初中时的班主任。这么说来,橘医生,您也已经跟她见过面了吧?

她没有责怪我吗?说我强迫有羽瘦下来?

您无须费心。我要是没些思想准备,还顾忌那些意见的话,我从最开始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就算是我,对于最初认识的那个有羽,就是高中刚入学时的有羽,我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是的。从一年级开始,我就是她的班主任。那时,有羽身形高大,按照学号,有羽坐在第二列的头一个。所以,我走进教室的时候,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不过,班上还有比她更大块头的男生,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里生机勃勃地闪动着光芒,我也被她感染,感觉到一种作为一年级班主任的新鲜感。当时,我对有羽,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或忧虑。

在决定班委成员的时候,有羽自己报名当体育委员,我当时倒是有些吃惊。不过看到跟她同一所中学的孩子们理所当然地点着头,我便什么都没说,请她来做班上的体育委员。

这是一个工作任务和班长一样多的职务。体育节呀,球类比赛自不必说,每周上三次体育课,每次上课,做课前准备活动时,体育委员必须跑在队伍最前面调整队伍的节奏,做体操时还要站到最前面给大家做示范。可是,有羽却能毫无负担地做好这一切。

在兴趣社团方面,刚一开学,有羽早早就申请参加舞蹈队。我还在教师办公室看到,田径部的顾问老师和举重部的顾问老师在得知此事后,一脸遗憾的表情。

有一次,我在上第三节课时提前了一些进入教室,因为是自己的班级,所以在课间休息时就进去了,结果正好撞见有羽在吃甜甜圈。学校并不禁止在班上吃东西,因为运动社团的孩子早上有训练,特别是男生,会在这个时间吃家里带的便当,午饭时他们就会去食堂就餐,而且也有女生吃点心的情况。

不过,当时有羽张大嘴巴,一口咬掉甜甜圈的样子看起来太幸福了,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看。我在想,曾几何时,自己也是用那样的一副表情吃着什么吧。

您能理解我?是的。橘医生,您喜欢吃夹着满满的蛋奶酱的面包吧。在面包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夹着奶油的面包。那时候的面包才叫面包呢。

说了这些奇怪的内容,真是抱歉。有羽和我视线相对时,也许以为我想吃甜甜圈,于是她一边咬着手中的甜甜圈,另一只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保鲜盒,来到我的面前,递给了我。

您也来一个吧。她说道。

在铺了一张印有可爱花纹的厨房纸的保鲜盒中,就只剩下一个甜甜圈了,而且当时我也不饿,所以只说了声谢谢就拒绝了。然后,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个男生说了句“那么就给我吧”,说着拿过甜甜圈,只消两口就全吃到肚子里了。

好——吃!他的表情看起来整个人都要化掉了。连我旁边的另一个女生也不无遗憾地说了句“老师,太可惜了”,听得我也有一丝后悔。那个女生还说,有羽妈妈做的甜甜圈好吃得都成了初中文化节上最受欢迎的商品呢。

如果我能说上一句“那我还真应该接过来呀”,或者“下次午餐时再喊我一起吃啊”之类的,也许还有机会吃到甜甜圈。可是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因此便错失良机了。也许如果能再有机会尝一尝,哪怕只是一次也好,我就能稍微理解一些有羽的想法吧。

要说我没有后悔,那是骗人的。不过,我也曾经吃到过好吃的手工点心。现在我基本上不吃零食,而且与一般人相比,我的体形也有些过于瘦削,所以有时会让人误以为我讨厌甜食。

“你不懂胖子的心。”

“你是一个心理荒芜的人,根本不懂通过美食获得的幸福。”

“有的时候,人生是只能依靠甜食才能克服困境的。”

那些人只见过现在的我,他们信口开河地指责我。但是,这些人自己也许并不了解,人的体重的增加或是减少,有的时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现在苗条的人未必一辈子都一直瘦,现在丰满的人也不一定一辈子都是胖子。体重,是人的身体特征中最不确定的因素。

哇,下一道点心是什么呀?米粉做的皮,包着黄色的馅料,再用某种汤汁炖煮而成。那应该是南瓜馅儿,用海米的汤头炖的点心。你不觉得这道点心像是关东煮一样吗。抱歉啊,突然说什么关东煮,感觉很廉价的样子。

您能了解吗?你也认为,其实我是很喜欢吃东西的,对吗?

什么其实不其实?我跟橘医生您说过我讨厌吃东西吗?

我认为,人要活着,最重要的行为就是吃。所以,我对这个行为始终是保持敬意的。

之所以能认识到这一点,大概是在自己犯过一次错之后。

我想给您看一样好东西。如果我把这个放到网上的话,没准对我的评价也许能改变风向呢,但也没有哪个人有必要让我为此做到那个份儿上。不过,至少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理解。

请看。

是呀,这就是我。刚刚我稍微提到过,这是我刚到美国留学不久的照片。黑框眼镜,很有年代感吧。那时的我比现在重7公斤,有50公斤。那可不是因为吃了太多的中华料理而胖起来的,高中时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不擅长运动,参加的社团是ESS,英语研究部。虽说如此,由于高中时上学路途相当远,天天蹬自行车上下学,而且休息时还和朋友去看看电影,也算是有一定的活动量。不过那会儿我并没有交往的男生。

您的表情像是在问“那是为什么呢”,那么,您再看看这张照片。

这是同一个人,也是我。这是一年半后,体重翻了一番之后的我。

要说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二十岁的女人,体重激增的原因,不外乎就是很有限的几个嘛。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失恋。

一起来留学的同校的六个同学关系虽然非常密切,但是有一个女生最先交上了一个男朋友,不过在她自己看来,也就是几个同样性质的朋友,也许并没有当成恋人。是的,就是那个告诉我关于早茶的久美,因为她和很多英语母语的当地人交上了朋友,所以她的英语会话能力眼见着就有了很大的提升。

我们六个人中没有归国子女,所有人都是语法熟练、口语差劲的典型的日本留学生,可突然之间就感觉像是被别人抢先跑到前面,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呢,本来留学这件事,父母就因为钱而反对。由于不是特别待遇生,所以包括在当地的生活费在内,所有的留学费用都是自己承担的。那个时代,地方上的普通家庭对于供女孩子上私立的四年制大学都面有难色,家里光是送我去念大学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去哪里筹措留学的费用呢?

可是,我认为只要是在日本国内学习,就和多上几年高中没什么区别。如果能很好地掌握英语进行交流,在就业时就能拥有强大武器。我当时还想去有外派任务的公司工作。

当初上大学时,到了东京后,就感觉自己在逼仄乡下度过的这十八年简直就是白活了。

直到如今我还经常会回想,当初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才让我如此有挫败感。在错综复杂的地铁线路里迷失方向;在拥挤的电车里晕车;望着高楼发呆时和人相撞后被人嘬牙花子;在自动步行道上,自以为已经高速行走时,却被后面的人说着碍事,超过自己扬长而去;我想,都是些极为琐碎的小事吧。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比起居住在便利的大东京的人,生活在不方便的乡下的人反而走得更慢;那是因为我觉得乡下人的饮食以米和薯类为主,而城里人的生活以吃肉为主。当时我是多么愚蠢,我曾经非常认真地思考过这些问题。

等到我哪怕只去一趟一百米外的便利店都要开车时,我终于理解了。可是,再琢磨一下,也还是觉得不太正常。因为在高中毕业之前,我是没有驾照的,而且,我那时上学也不像现在的小孩子们,就算住得离学校挺近的也还让家长接送。

算了,事到如今,这些都无关紧要。

总之,我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宽阔的视野。我想,要把在乡下落下的差距追回来,就只有出国一条路了。

家里帮我申请了奖学金[1],但是我答应等工作后自己还款。而且,我还跟家里说,不只是成人礼上我不再要求振袖,就连结婚典礼的费用也不需要。我父母担心那里的治安,怕我会遇到枪击什么的。所以我把学校里介绍留学经历、经验的小册子复印了寄给父母,好歹算说服了他俩。

费了这么大的劲,我总不能一事无成就回国。总的来说,我属于那种见到生人就害羞的类型,可是为了和别人交朋友,我也开始积极主动地去参加当地学生的聚会和活动。

美国大学不像日本的大学,即使不参加什么社团,也会有很多独立的活动,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在教学楼一层的通知栏上贴着保龄球、网球、郊游的通知,想参加的人只需在通知的下半截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即可。有的活动连名字都不用写就可以参加。有些活动有规定的人数,但各类的活动特别多,所以每到周末总能参加到某个活动中去。

其中,我经常参加的是郊游。虽然这个词并不陌生,不过我想问一下,橘医生,您有郊游的经历吗?

有的。那我问得太失礼了。说起来,您母亲也是一个热心于志愿者活动的人士。有的郊游活动会把参加费用的一部分捐赠给慈善事业,所以您的母亲一定也是积极致力于这样的活动吧。

我父母家,其实算是在市里的,虽然没有像这里那么乡下,可是却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而且,我们全家能一起过的洋节,充其量也就只有圣诞节的派对了。说是派对,无非就是晚餐时大家一起吃吃炸鸡和蛋糕,第二天早晨,枕边放着父母准备的礼物而已。

与郊游最为接近的活动,在我印象里应该就是远足了,但是也还是有些不同。

第一次参加郊游的时候,我一副去登山的装扮,朝着集合地点进发。到了以后,我发现其他人有穿着短裤来的,还有穿裙子来的。然后,男生开着车,几个人一组分别上了车,一直开到自然风光宜人的郊外。到这里为止,都还和我的想象是一致的,可是到达目的地后并没有多少路要走。

大家搭起帐篷,铺上野餐垫,支起了桌子和椅子。对了,和我们的烧烤派对比较接近。事实上,我们也在那里一起烧烤过好多次。另外,再买些面包、火腿和香肠带去,现场夹着吃,就像是热狗派对或三明治派对一样。

不过,郊游的目的不在于吃,主要就是大家一边喝着啤酒或朗姆可乐,一边漫无目的地闲扯聊天,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卡式录音机在放着音乐。

参加这样的活动还是挺累的,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享受这种闲散的时光。虽然明明是和大家一起来的,却总是有人在一边独自看着书。我既做不来这样,又不擅长玩飞盘。

如果有个规则,比如是对着某个人扔,或是分成小组,来比试一下哪组接到的数量多,这样也还可以。要只是无所事事地扔出去,再漫不经心地接住,而且是很多人围在一起玩一个飞盘,如果不轮到自己就闲得无聊,如果轮到自己,又得考虑要机会均等地扔出去,这时候不得不去琢磨此前是谁接到飞盘次数最少。

是的,我这个人呢,比如图省事,做事喜欢有规则,或者有分工。

如果是烤肉派对的话,我希望事先给分配好任务,有人切菜,有人烤肉,有人洗盘子,大家分工合作。可是,那边的烤肉压根儿连蔬菜都没有,就只是把腌好的大块肉用夹子夹着,放在烤网上,酣畅淋漓地烤,这是男生的工作。

虽然近来在日本也时常听到这样的呼声,说让日本的男生也该学着点。可是要是啥也不做,就一直坐在那里,而心里没有跃跃欲试的念头,不知道能有多少女生愿意这样呢?总之,如果烤肉成了男生的工作,一旦形成习惯的话,也许女生们又会说,那多不公平,也该让女生来烤嘛。难道就不能男女生一起来烤吗?

抱歉,又是郊游,又是烤肉,净是些不相关的话题,还说得这么起劲。于是,在一次郊游中,我遇到了乔治。不是化名,而是真名就叫乔治。

当时我坐在野餐桌的一头,正在和一块巴掌大小的肉较劲。他问“可以坐在你旁边吗?”,说着,递给我一罐可乐。饮料是放在冷藏式的饮料箱里的,可以自由取用。可我由于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拿第二罐,当时正设法忍着口喝。

我道了谢接过可乐,他跟我聊天,为了让我能听明白,他放慢了语速和我说“怎么样,开心吗?”“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吗?”“要是有什么需要外出买办的,我来开车”什么的。

后来,他又邀请我说:“再往前走,有一处风景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其实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地方,从野餐广场走几分钟,有一处稍高的山丘。在我看来,那里的景色与广场看到的也并无大异。

可是,乔治却“哇哦”了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我也回了一句,好美的景色,然后对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应该相当僵硬。

以前在学校的走廊里不是也会贴着大家去修学旅行或是郊游时候的照片嘛,其中有些照片中也有我,虽然没有几张,但大多数的表情都是绷着脸不高兴的样子。若是自己当时玩得不开心,或是当时肚子疼什么的,那样的表情倒也还可以理解。然而,其实自己当时玩得还挺自得其乐的,而且面对相机的时候也应该是好好地笑着拍的,可是拍出来的照片里,自己却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橘医生,您也许不会理解吧?毕竟,您这样的总是在C位,笑容那么华丽。这可不是讽刺,我真的是发自心底地羡慕呢。就算不能总是一副幸福的样子也好,至少在开心的时候,自己能有那样的笑容就好了。然而,事实总是与期望相反。

尽管我只是向乔治做出了一个那样的、稍稍有些扭曲的笑容,乔治还是夸我可爱。他说他对日本文化感兴趣,一直想和日本人交朋友。不过,日本人总是喜欢一起活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我打招呼。因此,今天看到我来参加郊游,既有些吃惊,又打心眼里高兴。

——“能跟我做朋友吗?”

面对着他伸出的手,我感觉就好像当时日本的表白节目中的那样,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着要是朋友的话,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可是,当我回握着他的手的时候,心里还是小鹿乱撞,也许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了吧。

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很开心。

活动并不只是在周末才有。周中的晚上,大家也会聚到酒吧喝酒,然后再去游车河[2]。渐渐地,乔治开车,我们俩一起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

真没想到,我竟然在留学期间还交到了男朋友。乔治是白人,头发是明亮的栗子色,深褐色的眼睛,唯一让人有点遗憾的是稍微有点朝天鼻,但是,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

乔治对我说了许多日本男生羞于启齿的词语,当然不只是I love you(我爱你)。他说我是可爱的、有魅力的亚洲美人,还说,纪纪,你是我的女神。

我的英语也有了长进。所有的好处,也就这些了。

我俩也不能天天泡在酒吧里,而且乔治说他攒了很多课题报告要交,于是我们就固定每周见面两次。他告诉我,他是法学部的学生,将来要做律师。

乔治能说英语自不必说,在此基础上,他为了再掌握一门技能在大学读书。日本的大学生也是一样,那些法学部或医学部就读的学生,比我英语说得好的肯定也大有人在。

想到这些,并不会引起我的自卑,只会让我更觉得乔治优秀。所谓爱情是盲目的,说的一点没错。我当时就想,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我和乔治而存在着的。那个时候,我甚至都开始考虑跨国婚姻的事情了。

比如想着怎样去说服我的父母。

但是,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而且我的周围也还有日本人。同住在一个公寓的六个日本学生时隔很久又一次去kimiko吃饭。大家都夸赞我的英语水平大涨,我自己也很了不起地劝说大家不要总是日本人抱团在一起。尽管如此,大家还对我说,我性格也变得开朗了,更积极了。

女生中一个是久美,另一个是富美香,她俩也说我变漂亮了。其实就是把镜架眼镜换成了隐形眼镜,修了眉毛,或是烫了头发什么的,都是些高中生级别的改变罢了。

她俩还说我的笑容也变得比以前可爱了。

我们摊开菜单,想象着点的菜端上来是什么样子的,挑选了很多适合喝啤酒的菜肴下单,一晚上大家有说有笑,搞得第二天早上笑得连牙根都痛起来,那天晚上是真的很开心。

不过,那之后还不到一周,一天夜里,久美神秘兮兮地来敲我房间的门。

她说听到了一个关于乔治的不好的传言,说他跟日本留学生搭讪,玩腻了就无情地抛弃什么的。反正我也没有办法反驳,就只好不以为然地听着。

这种时候,您觉得一个蠢女人会怎么想呢?

正确。真不愧是橘医生呀,毕竟是面对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吧。

我觉得我不一样,我是他的真爱。

久美好心好意来提醒,我却以为她是嫉妒我交了白人男朋友。我跟她说,别因为我发音好,就想拉我后腿。我让她趁早放弃,还口不择言地对她说了粗口。

久美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愕然。

可是,之后还没过一个月,我认识到了久美忠告的正确性。那时,富美香报名参加了另外一个活动,她来找我陪她一起去,说是自己一个人前往有些不安。听说那是在一个有钱人家举办的家庭派对,我想可能挺好玩的。

派对不需要交会费,但需要自己带一道菜前往。我们决定在公寓里做寿司卷带去,正好当时加州卷比较流行。

富美香来留学前就想到也许会有这种情况,所以从日本带了海苔和干瓢,甚至连卷寿司的竹帘也一起带来了。我没带这些工具,于是就提出做玉子烧带去。虽然我并不是十分擅长烹饪,但高中时一直自己准备便当,所以对于玉子烧还是有信心的。

我们带着玉子烧去参加派对,被惊到了,当时参加的得有一百人左右。负责接待的女生一接过装着寿司的保鲜盒,立刻高兴地说了一声amazing(太惊讶了)。那次参加的日本人只有我们俩。

说到这个派对,我还是有些不得要领。在日本也参加过生日派对,那时候,派对是有主角的,在过生日的孩子及其家人的主导下,大家一起唱歌,吃蛋糕,做游戏什么的。可是那个派对就找不到这样的主人。

负责当干事的人只是戴着有趣的帽子,负责给大家分配饮料,顺便说一句“祝你玩得开心”。我理解,这个派对也就是和郊游一样,是一个吃吃喝喝,谈天说地的开心聚会。

恰巧当时在外边露台上有一帮人在打牌,我决定加入他们,富美香也一起参加。为了跟当地人交朋友,好不容易参加了这样一个联欢会,富美香却还是跟我黏在一起。

他们玩的是抽鬼牌,正好是我会玩的。其他的比如质疑牌或是配对牌,我们在修学旅行时晚上玩的那些也很好玩。

吃的有香肠和薯条、三明治之类的,大都是野餐类的食品,所以我们的寿司相当受欢迎。饮料也是敞开喝的,那些装在大玻璃碗里的色彩缤纷的水果葡萄酒有趣极了。

玩了一会儿,我想上卫生间。富美香还没结束,而且看起来已经完全和大家熟络起来了,所以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去。一楼的卫生间有个人醉倒在里面,于是我上了二楼。

二楼静悄悄的,一楼的喧闹声不可思议地消失了,我来来回回地寻找着卫生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悄悄地打开房门,否则我就不知道哪里有卫生间。好几次撞到了从一楼躲上楼来的情侣腻在一起,有些难堪。二楼似乎已变成了情侣的专属。

然后,就被我撞见了,乔治和一个白人女生,两人半裸着,在调情。我眼前一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

乔治什么反应?“嘿,纪纪,你也来参加派对啦。”他很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我没法儿向他追问。而且当时我因为太受打击,腿都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同时,那个女生还问:“这是谁?”

“是一个日本朋友。”

“那个做寿司卷的?”

是的,太让人恶心了。我冲了出去,连门也没有关,也没有跟富美香打招呼就回去了。据说富美香半天也不见我回去,正感到奇怪,这时看到了手挽手一起下楼来的乔治和白人女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最糟糕的还不是那个小小的失恋。

我发现自己怀孕是在第二个月。我跟富美香说自己没来月经,久美给我拿来了验孕棒,说是从日本带来的。虽然我对她态度那么恶劣,她还对我说,在这里我们就是亲人呀。当我看到清晰地显示出两条线时,我陷入了恐慌。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久美建议我去找乔治,说不能自己一个人扛着,因为对方也有过错。连富美香也决定跟我一起去找乔治。她说,希望他会认真听我们的话,希望他不是一个人渣。

然而这种情况,大概率来说,对方就是一个人渣。

他先是啧的一声嘬了个牙花子,说道,有证据证明是我的孩子吗?我说,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关系。他又问,你能证明吗?我没说话,他就接着说,本来不是你要求我别避孕的嘛。我还是没有开口。他又说,美国的女生都自己准备避孕套的,你自己忘记了,难道不是你的错吗?

橘医生,你说我该如何回答呢?就连曾经经历过几次惨烈对阵的久美都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说你这个人渣、恶魔,她用尽全部精力也只能找到这种抽象的词。而富美香呢,自己先哭了起来。

我想我只能回日本了。可是如果我的保险证什么的……万一让我老妈知道了我怀孕的事,我有可能被她杀掉。那时,她呀,应该会把我杀掉,然后自己也一起死去。我必须在这边把事情解决好。

但是,这并不容易。虽然在我印象里,美国在性的方面很开放,可是出于宗教等方面的原因,我了解到意外怀孕也不能马上去堕胎。

那会儿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可以很简单地通过互联网来获取信息。

久美找到一个在教会认识的美裔日本女性咨询,终于做掉了。

虽然去掉的只是一个还不到豆粒大小的东西,可是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我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的悲伤。也不想吃东西,并不是食物无法下咽,只是感觉不到饥饿。

啊,这是麻团啊。好烫!橘医生,这个麻团里面也是芝麻馅儿的。虽然我在说一个失去食欲的话题,可好吃的东西还是能让人产生食欲呀。谢谢,请再给我加些茶。

富美香担心我越来越瘦,给我煮了粥。住在同一所公寓里的男同学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些什么,把从日本带来的梅干、拌饭香松一起拿过来给我配粥。但是,我却无法下咽。如果硬是要强迫自己喝下去,就会马上反胃吐出来。

另外,大家还带着锅子,去kimiko买了我喜欢的汤米粉或是鲜虾馄饨打包回来。然而,这些依然无法下咽。能够勉强下咽的就只有水了。我想,这样下去饿死也好。

这时,久美从教堂回来,给我买了礼物。在没食欲的那段日子里,哪怕只是米饭的气味,或是茶水上那温暾暾的水蒸气,都会让我恶心。就连白水,都要放了冰块才能喝下去。可是那天,面对着升腾的蒸汽,我却没有产生不舒服的感觉。

一股甜甜的、柔和的香气飘在空中,虽然没有吃到嘴里,但也会让人产生一种欲望,想伸出手去触摸那份温暖,想把脸贴近那份温暖。我接过了装在薄薄的纸袋里的东西。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暖暖的双手温柔地包裹着。我把纸袋贴在脸蛋和额头上,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想起了妈妈的手。

妈妈是卖保险的,每天外勤工作很忙,不太顾得上管我。尽管如此,她却特别严厉,每次见面都会找点什么批评我。可是,每当我睡着后,过一会儿,她就会到我的房间里。她是来给我盖被子的,因为我的睡相很差。那时的她,会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和肩膀。她这样做,我就会安静下来,不再踢被子,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天亮。

我想,被掏空的自己也许在寻找的就是这种肌肤的温暖。公寓里的同学们虽然对我都很好,但却没有人来握我的手。

在感受了一小会儿那温暖之后,我把纸袋里的东西取了出来。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蒸包。我终于知道了是什么在发出如此甜美的香气。虽然我没有想吃下去的欲望,但还是试着慢慢地咬了一口。

Kimiko的芋头包,紫色的芋头馅儿没有放糖,只有芋头本身的甜味。

那股甜味越嚼越发扩散开来,在口中渗透开来。“没关系!没关系!”我听到这个声音从我的大脑中心传来。然后,那一口刺溜一下,滑落到喉咙里。我咬下第二口,于是又听到传来同样的声音,甜丝丝的芋头馅儿和暄腾腾的皮一起,向喉咙深处滑去,轻轻地落进肚子里,把我身体里撕裂着的那个空洞填补起来。

第三口,第四口,甘甜的芋头馅儿一边鼓励着我,一边填补着我身体的空洞。终于,我把芋头包完全吃掉了。不只如此,我还想再吃一个。不,不,我想我是希望它能继续温柔地鼓励我,我的空洞也还没有被完全堵好。

大家都为我高兴。当天久美就去kimiko,请求店家在周日之外的其他时间也可以制作芋头包。

之后,每天都会有人去kimiko,回来的时候帮我带回我的芋头包。等我恢复得可以自己去的时候,“纪纪”已经变成芋头包的名字了。

我把专门为我制作的芋头包全部买了下来,每天吃十二个。半年后的我,就变成照片中的那个圆墩墩的样子。

就和二年级时的有羽一模一样。我对有羽的胖感到有些危险,正是因为她跟自己那会儿看起来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是,蒸小馒头!不会是在什么地方装了窃听器吧?不过,这个小馒头的大小很可爱呢。这是普通的红豆馅儿的吗?新奇的食物让人有新鲜感,出人意料,又好吃,不过,最后要是没有红豆包,总是让人感到意犹未尽呢。橘医生,您是喜欢细豆沙呢,还是粗豆沙呢?

细豆沙,我也一样。不过,看您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些事情无关紧要,想让我接着讲下去。

虽然,胖子这个说法我也不喜欢,可是如果说成丰满的话,感觉是个褒义词,有点奇怪,所以我还是用胖子吧。

有羽就是一个健康的胖子,运动神经发达,脑子转得也快,我没想过要对这样的孩子进行什么指导。可是,大概是在一年级的暑假结束后,我发现她眼见着就胖了起来。

入学时,她的体重是84公斤,等二年级春天量体重时就变成104公斤。我想不能再这样继续放任不管了,于是就先和负责保育的老师咨询了一下。可是保育老师说,有羽还在正常地进行体育运动,完全没把她的事放在心上。

那时的她,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光芒,上课时也多有发呆的情况。我把这些注意到的情况说给保育老师,可是她却断言,这些现象都是这个年龄段特有的,和有羽的体形没有关系。

我还跟年级主任咨询,跟同年级的同事、体育老师、生活老师也都提起过。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大家都说是我过虑了。

柴山老师还说,是不是因为我对体形管理太过关注,其实是因为我太瘦,所以才会觉得有羽看起来太胖。

全世界都在减肥。尽管有些老师自己也在减肥,也有老师心无旁骛地收集着最新的各种减肥信息,然而大家对于丰满却毫无危机感。这里我又开始用“丰满”了。

然而,丰满似乎也是会带来弊端的,有一次我注意到有羽戴着护膝。我把她叫来,问了她平时的饮食情况。她的解释总是那样:

——母亲做的甜甜圈太好吃了。

细问才知道,她的妈妈每天会用一公斤的面粉做成甜甜圈给她吃。我问,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吗?有羽说,自打一年级暑假开始,她每天都觉得很容易饿,所以她妈妈就把以前每周一回的甜甜圈改成了每天都做,而且每次的量也变成了以前的两倍。

“是不是很羡慕啊?”有羽笑着说。我特别严肃地询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就只是笑嘻嘻地歪着头。我感觉得到,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搪塞我。

“有羽,你自己要是没有印象的话,那我就跟你家人了解情况。”我刚一说出这话,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忧郁起来。她央求我说:“我会瘦下来的,你别这么做。”

于是,我对她说:“如果有羽能控制吃甜甜圈的话……”并同意了她的要求。

不过,她好像无法抵抗甜甜圈的吸引。作为补偿,她除了原有的社团活动之外,自己加大了训练量。结果却伤到了膝盖和脚踝,不得不停止了舞蹈的训练,接着就退出了社团活动。

打那以后,有羽以原来两倍的速度继续长胖。我觉得必须再做点什么,于是下定决心去吉良家进行家访。有羽的母亲起初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也许是在担心女儿是不是在学校闯了什么祸。因此,我就先向她说明了来意,是因为学校的健康体检,希望她对于有羽的饮食安排再好好考虑一下。结果,她立刻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冲我说道:“我是营养管理师!”

然后就自顾自地说着,不管我跟她说什么,她根本不听。我开始后悔自己一个人来家访了,我应该带一个比营养管理师更有说服力的人一起来。想到这里,我决定为自己的突然造访向她道歉,然后告辞离开。

有羽吗?当时去家访,我以为她并没在家。可等我从她家出来后,正好和二楼房间里望向外边的有羽四目相对。

她的样子并不是在生气,是我非常熟悉的眼神。

第二天,有羽没有来上学,接下来的一天也没有来。我想我得赶紧再去看一看情况,于是跟校医和市政府的保健师取得了联系。结果还没来得及前去咨询,就被学校警告说让我不要擅自采取行动。

因为学校接到了有羽的家长——她的父亲的投诉。

是的,是她父亲。他投诉说:“由于你们学校的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班主任,我们怀疑有虐待儿童的行为,对此我深表遗憾。如果学校老师再有进一步不妥当的行为的话,我们将考虑采取法律手段。”

我只是想在事态严重之前帮助有羽而已。

最后还有杧果布丁啊!Kimiko可没有这个,那里有杏仁豆腐。

蒸芋头包拯救了我。我希望听到温柔的声音,我想要得到温暖的鼓励,于是我就一直吃芋头包。结果,把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渐渐地,谁的声音我都听不进去了,懒得思考,也不愿活动。不久,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了。

公寓里的同学们都很担心,可是她们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在批评我,我甚至都不愿意和她们见面。可她们应该没有想到,这一切的原因是芋头包。就算她们能够猜到,由于她们知道我和芋头包之间的渊源,所以她们应该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芋头包。

然而有一天,即使是芋头包也不能让我再听到什么声音了,我的心里开始空虚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我的心头倏地涌出一种感觉。

我想去死。

就像在你非常困的时候,有一张柔软的床在拉你进去。

就在我马上要被这种想法彻底吞没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国际电话。那是妈妈打来的,说她梦见我了。

——你的声音听起来没精神呀,你还好吗?你要好好吃蔬菜哟!

因为担心电话费,真的就只说了这几句,妈妈就挂断了电话。

蔬菜,蔬菜……我打开公寓公用厨房里的冰箱一看,在富美香的地方有胖胖的黄瓜。我想咬一口这饱含水分的蔬菜,于是敲开富美香的房门,问她可否分一点黄瓜给我。她有点吃惊的样子,说好的。

我用刀切掉了黄瓜头,一口咬了下去。黄瓜里的水分在整个口腔中蔓延开来,与此同时,我感觉脑海中的雾气也稍稍散去一些。

在此之前,我在吃芋头包时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那是我自己希望能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我的身体自然的想法,不是身体发出的声音。那个发自心里的声音正在吞蚀我的身体。

从那天起,我便不再关心心里的声音,开始去倾听身体发出的声音。听听它为了保证健康状态,需要些什么。反过来,听听看眼前的食物是不是我现在所必需的。我改变了在固定时间进食三餐的习惯。散散步,走一走,根据身体的需求进行运动。

这样,在半年后回国时,我的体重又恢复到了离开日本时的数字。我并没有进行任何减肥,只是认真倾听了自己身体的声音。

我们都知道,每个人内心有一个声音,但是很多人没能注意到自己身体发出的声音。心里发出的声音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孩子,有些懒惰。至少我是这样的。心里的声音需要你时不时地给以关注,但只要时不时地关注一下就好。

我想把这些告诉有羽。因为没可能直接告诉她,我希望能通过她妈妈把这些转告给她。

有羽一定是通过甜甜圈听到了什么,那是她内心的声音。但是,我希望她能暂时把那个声音遮盖起来,听一听身体的声音。那样,她也许应该还可以再次跳起拿手的舞蹈。

我什么都没能说给有羽听,她就这样退学了。

后来,我听说她全家搬到东京去了,还听说有羽变瘦了。

听到这些,我也放心了。得知有羽是通过美容整形瘦下来的,是更以后的事情了。

我认为,只要健康,胖一点也没什么问题;就像瘦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和价值一样。就算瘦下来,只要有羽不能面对自己身体发出的声音,那她心里的声音就会一直响起。

可是,在那个夏日,心里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对橘医生来说,这些话也许听起来强词夺理,令人不快,不过我不打算道歉。

我不知道,您找这些相关人员来打听,究竟是想做什么。我并不是想转嫁责任,但如果要让我这个曾经的班主任来说的话,最先出问题的应该是她妈妈。另外,这只是我的臆断,不过有羽爸爸的回国也对这件事有影响。

我的眼睛吗?最后您的问题是关于这个啊?也是,因为刚才给你看了我以前的照片呢。真没想到,您还会关注这个呀!

我现在的双眼皮是整形整的。毕竟,我再怎么关注身体的声音,眼睑的样子是不会变的。什么亚洲美人,见鬼去吧。

非常感谢,和您一起度过了有意义的下午茶时光。

注释:

[1]日本大学的奖学金制度分为无息型与有息型,但毕业后都是需要返还的,相当于助学贷款。——译者注

[2]粤语词,指乘车兜风游逛。——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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