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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道德 伦理

碎片 湊佳苗 14706 2024-04-17 10:37:52

沉默只是因为我在拼命地忍着,把涌到嘴边的话和我的愤怒控制住,不让它们从我嘴里冲出去。

久等啦,由乃。这么称呼可以不?还是橘医生,或者久乃女士?

由乃就可以啊。这个叫法,最开始就是我用的吗?我完全没印象了呢,是吗?

我从小就发不好“久”的音,你的名字不是被我念成“菊乃”,就是被念成“牛乃”,总是把第一个字浑水摸鱼地瞎念一下,然后只念后边的“由乃”这两个音。后来,姐姐也觉得这样的叫法听起来感觉很亲热,她也这么喊你了。原来是我的原创啊。

百忙之中,对不住?我真的是挺忙的,你是挺添乱的。不过,那边靠里边的桌子空着呢,我们换到那边吧?

嗯,果然还是这边的好些。

那边阳光太刺眼?当然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我不想让朋友,特别是学生家长看到我和由乃姐在一起。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会很麻烦的呀。我也不想让别人以为我们是熟人。我比较怵你这一点,从以前就这样。

你肯定觉得,没有人会讨厌你,只要你招呼,别人肯定会高兴地来见你,别人会以跟你认识而感到自豪,只有稍微能和你有所联系的人,在跟你毫无干系的人面前,一定会因为认识你而感到得意。

的确,是有这样的人,而且,还真不少。再者,肯定也有人在你面前会专门这么做。可是,能在心底里真正地为你高兴的人,肯定没有你想象的多。

别这样,一副悲剧女主角的表情,约我出来的可是你哟,这么宝贵的周日的午间时光。我姐也真是的,居然把我的手机号码随便就告诉你。你这个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居然还和乡下的同学保持着联系呢?

你遇见我姐了?难以置信!我没想到,她那样的体形还和以前的熟人见面,而且还是跟由乃姐。你有没有跟我姐说,说她像小猪一样啊?就像以前你喊我那样。

没想到由乃比以前正经多了嘛,或者说,你现在不敢那么说话了。我被曾经代表日本去参加选美的前世界小姐——现在的美容外科医生橘久乃称作肥猪,要是这件事传到网上,会发生什么呢?一定会上热搜啦。

我虽然不是什么像由乃这样的名人,可我作为一名中学教师,我会注意避免不小心失言的。

在我的班上有个男生,在上午第四节课的课堂上吃便当。这个孩子是网球部的,长得也挺可爱的,活泼开朗,是班上的人气王,就叫他A君吧。他把课本和练习册打开立在课桌上,把自己挡起来。不过,我从讲台上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就冲着他稍微提醒了一下。

吃相别那么难看啊,我说。

我说完,那孩子笑着挠了挠头说“被老师发现了啊”,然后收拾起便当盒。旁边的同学们也哄笑起来,有人说“肯定被发现了呀,我们都闻到了呢”。这样,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收了场。

然而,下学后,我被那个孩子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叫了去,你猜他们跟我说什么?

——听说你在上课的时候,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说A君“难看”。

他们说,午休时A君去找他们投诉,满脸悲痛的表情,还说那孩子哭哭啼啼的。

刚开始我还觉得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我想起了课上那件事。于是我解释说,是因为他在课上偷偷摸摸吃便当,所以让他注意别吃相那么难看。然而,我错了。

你也知道,现在的孩子不管是“吃相那么难看”也好,还是“难看”也好,总之对“难看”这个词就是反应过度。所以只要是学生投诉,说因为这个“受到伤害”,那么,就算他是在上课时间吃便当,你也必须要道歉。

居然会有这么愚蠢的决定?

我去道歉啦!那天放学后,A君在参加社团活动时,我被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带着去了网球场。被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刑警带走的犯人一般。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哭,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这要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委屈地马上哭起来了。如今我也成长了吧。

A君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看了看四周,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让人厌恶的笑容,然后朝我们走过来。那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能有什么情况?并不是所有品行恶劣的家伙都是环境所迫的,他所处的环境好坏并不都跟他本人意志无关。这一类型的人,如果你多追问几句,他就会把家长、老师,或者自己不喜欢的同学树立成一个恶人形象,然后将一个芝麻大的小事放大一万倍,来表明错误不在自己。

那种故事有必要听吗?不过,要是因为这个,你就想去试图改变他极度扭曲的性格,那就大错特错了。无论是成人也好,孩子也罢,有时候,你越是关心,就越有可能把对方逼入绝境。可是,有人却以此为乐,并且还大有人在呢。

我应该利索点结束这个话题。

——你在上课时间吃便当,我说你吃相难看,实在是对不起啦!

我扯着嗓子道了歉,不只是网球场,连整个操场上都响着我的道歉声,就像电视里的综艺节目那样。

A君吗?他蒙了,茫然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大概,这和他计划的并不一样吧。估计他想着,我会一边哭着一边跟他道歉,然后他说“我听不到”,好让我重复说好多遍,他好看笑话吧。没想到,反而搞到让自己丢人现眼,脸上只得强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说,如果老师您对此有所反省的话,那就这样吧。

该反省的是谁呀?

你说这真混账啊?可别这么说,由乃。“混账”这个词可不能说哟。因为你并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哪里竖着耳朵听着呢。

也许你本来是打算约我去一家远一点的咖啡馆吧,可是在汽车时代,在我们乡下,也还是有人认识你呀。或许你也想掩饰一下,可那条围巾也太扎眼了,还是摘掉吧。

我吗?我不系围巾。不然,看起来好像我在强装门面,赶来和自然系时尚美女由乃见面一样。我说你还是快放在包包里吧。

我可不需要由乃淘汰下来的围巾,我不要任何人淘汰下来的东西。这个世上,当妹妹的都是这个命吧。不管怎么说,当下这个世道呢,比起发生的事件本身或是受到的损失的大小,谁说错话谁就输了。

有亲人被杀,但如果受害人的家属说了一句“我要杀了那个犯人”,这个人就会成为世人攻击的对象。由乃你也一定知道的,好歹你也是新闻节目的评论员嘛。

就我而言,还曾经因为对方失言,搞得我也跟着受罚。

虽然我为自己的“吃相难看”的说法道了歉,可是那个A君……我得找个别的方法叫他。由乃选的这家咖啡馆,我下单时还得节省一点。你就找一家有包间的咖啡馆好了。

你一直想喝黑糖煎茶拿铁?这种饮品,就算我们乡下特稀罕,要是放在东京不是满大街都是呀。

啊,是吗?已经不时兴了呀。这样啊,幸好在这儿你还能喝到。反正我也不知道流行喝什么黑糖啦,煎茶啦,就随便要了一杯咖啡。刚才你要是给我推荐一下就好了。

另外再点一杯?不用了。

黑糖不会长胖?你想说什么?我可没在减肥,所以不需要减少甜食。咖啡里只加奶不放糖,只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喝法而已。

尝一口?不,不用了。下次来时再喝吧,黑糖煎茶拿铁的话题,就先说到这里吧。

接着刚才的话题。虽然我是为“吃相难看”的说法道了歉,可是在那个小孩看来,似乎成了他上课吃便当的理由。简直是,太混——我是说,这真是一个缺乏常识的可怜的小朋友啊。

这样的说法才不礼貌?那我可不知道。总而言之,这孩子又把便当盒打开了,而且,这次肆无忌惮地,堂而皇之地吃起来。所以呢,这一次我就斟酌着用词开了口。

——现在是上课时间,不是吃便当的时间。不过,如果现在不吃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健康的话,请带着便当去保健室就餐。

A君恼羞成怒。因为词汇量贫乏,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于是开始大发脾气。

他先是用特别大的声音“哈?”了一声,像是想要把我喝住一般。对他的咆哮,我一点都没有害怕。他又连着吼了两遍“哈?”,见我一点都没有退缩,接下来他开始恐吓威胁。

——你,根本没有反省呀!是不是想让我把你说我“难看”的事情放到网上?那样的话,你就别想当老师了。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倒不是找不到话回敬他,当时,“你太混账了”已经涌到我嘴边了。沉默只是因为我在拼命地忍着,把涌到嘴边的话和我的愤怒控制住,不让它们从我嘴里冲出去。

由乃遇到这样的时刻,会怎么做?你不是说经常在心中默念数数嘛。我姐的办法有点特别,她说每当这样的时候,她耳边就会响起舒伯特的《魔王》[1]。据说她只是在初中的音乐课上听过一次而已,可是每当这样的时刻,她耳边就会响起嗒嗒嗒、嗒嗒嗒的三连音前奏。

对,对,就是“爸爸啊,爸爸啊”那一段。哎,由乃也会唱?对呀,你们是同学嘛。我也觉得好像听过,却又没什么印象。你们年级上课听的时候,音量肯定开得特别大吧。反正,我姐说,只要是在脑海里把那个曲子从头到尾过一遍的话,大部分的事情就都能忍过去了,或者说,她就能够稳妥地处理好那样的场面。那么,由乃呢?

想不到什么?耳边也不会响起《魔王》的乐曲。也是啊,像被欺负、被说坏话这类的事情,在由乃的人生中也基本上没遇到过吧。即使有,你当场就怼回去了,要是情况继续恶化,你只要拧着眉头,熟练地流下眼泪,一边再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周围人就全都变成你的战友了。

凭什么这么说?当初你说我是小猪,被别人提醒时,不就是这样嘛。

当初对不住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这种跨越时空的道歉。又不是你当时的歉意在经过了什么星球之后,时至今日才抵达我这里。只不过因为你是被我斥责了,而且又有求于我,你才不痛不痒地给我道歉吧。

不需要,不需要!那样的道歉,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我的忍耐方法吗?你的话题转换得真够快的,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由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由乃还真让人有些怀念呢。嗯,能见到你真好。人啊,哪儿能那么容易改变呢。这不正好证明了这一点吗。

我会在心里默念那首宫泽贤治的诗《不畏风雨》。大致上,和我姐是一个类型吧。

对了,我教的是国语[2]。不过,在我当老师之前,每当我静不下心来时,我就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背诵《不畏风雨》。也许是高中时被要求背得滚瓜烂熟的缘故吧。

由乃没背过吗?

上课时学过,但没有背诵啊。那么,这就是老师的个人兴趣问题了。我上课时,有一段时间也要求学生背诵《徒然草》的序文。然而,学生和家长们纷纷来抱怨,说什么背诵太痛苦啦,什么强加于人啦,什么学生有权利不接受这样的要求啦,于是便匆匆停掉了。

人类在短时间里将大量的信息存储进大脑的最佳时期就是在十几岁这一段,可要是优哉游哉地长大之后,有朝一日,谁能来帮助你呢?

我当老师有十六年了,总以为已经一年年地慢慢习惯了这个职业,但我发现并没有。其实,我觉得跟学生越来越没话可说了。跟其他老师说起此事,他们告诉我,随着师生年龄差距越来越大,这样的变化是必然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你们的顾客,应该叫患者吧?患者当中也有十来岁的孩子吧?你有这种感觉吗?噢,毕竟是整形医院,中学生并没有几个吧。

你也有同感,是什么感觉呢?

他们看起来是为了获得个性而来?这一点我知道。

他们担心自己不合群,担心自己太突出被攻击,表面上迎合声音大的、多数人的意见,但其实内心里要求自我,希望得到针对自己的赞扬与认可。

希望获得表扬,想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这也许和我们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可是,我们那会儿,大多数的人会拼命地展现出自己的个性。

早晨一个人在学校操场上奔跑,课间沉醉于阅读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书,还特别擅长模仿老师。要么自己组个乐队,在文化节或是外出郊游的大巴车上给大家唱歌,要么在文具盒或是垫板上,贴上喜欢的偶像或体育明星的贴纸。

像由乃这样,明明是小学生,因为担心戴帽子会破坏自己的发型,所以总是把黄色安全帽挂在脖子上。这做法多有个性啊!

所以,以前的同学,即使关系不是特别好的,只要是一个班的,就会回忆起来班上谁喜欢谁,谁擅长什么,或者谁跑得快,谁脑袋瓜聪明。

可是,我却很难了解现在的小孩的特征,他们本人不愿意公开展现自我,学校或社会不认为竞争是好事,而且学生的排名也不可以公开。

就连唱歌也是,只能合唱,不要独唱。独唱,就不可以。

可是,却要求老师去发现每一个学生的个性,还要帮助他们发展个性。

学生不愿展现自我,不希望和别人做比较。可是,学校却还要让教师关注到他们的个性。

老师该怎么做呢?到头来,不只是学校,整个社会,都会变成一个无须个人表现,只看外在来评判人的价值的世界。

对,只看外表。是美女还是丑女?是英俊还是丑陋?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

若只是外表长相就等于一个人的个性也就罢了,可是又说什么单眼皮的不讨人喜欢啦,丑女性格不好啦。当然也有反过来的说法,要通过一个人的长相来判断他的性格。

这样大家都去做双眼皮,久乃的美容医院之类的地方当然会生意兴隆啦。

因此,我特别赞同你的说法——他们看起来像是为了获得个性来做美容的。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你的意见让人——豁然开朗。没准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自内心地赞同你的意见。

虽然我平时基本上没时间看傍晚时分的新闻节目,不过,深夜的讨论节目——如果主题是关于教育的,我都会录下来看的。那个节目的嘉宾,有一线教师,有教育评论家和前文部科学省的官员,还有著名的补习学校的金牌讲师、自由学校[3]的经营者,都是些教育界人士,可为什么由乃还会经常混迹其中呢?

是因为校规讨论的那一期你做嘉宾的反响很好?就是你说“要是孩子通过做双眼皮,就能积极地去学校上学的话,校规就不应该加以禁止”那一期吧,你还说“学校是否会禁止视力不好的学生去眼科看病呢”。

然后,这句话一结束马上就进广告了,广告结束后就开始讨论另一条校规了,是吧。所以看上去,由乃把最精彩的部分说完,节目就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了。你把“视力不好”的问题放到美容整形的场合,就是要解决“外表不好”的问题吧。可是,这两个放在一起类比合适吗?

视力不好,会影响到人的日常生活。外表不好,会影响什么呢?如果说,外表不好会对人际关系产生影响的话,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做出改善的,难道是外表不好的人吗?

的确,几十年、几百年来,道德教育都一直要求我们不要以外表来评判一个人。可是,价值观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如果说有什么改变了的话,那只是人们对美女和英俊的定义有所改变罢了。啊,现在不说“英俊”,用“帅哥”称呼?人们对俊男美女的称呼变化了。不过,对长相丑的定义,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吧。

社会不会改变。在人的一生中,学生时代是有限的,而就是这有限的学生时代,对于人格形成、人际关系的确立会带来巨大影响,所以,最好趁早做整形。

是这个意思吧?就算是这样,你认为想整形的人和视力不好的人是一回事吗?

不,你不用回答。如果你再拿出什么无障碍设施的话题,论点就又变了。由乃,你特别善于把话题转到自己擅长的领域。

每次你在节目上发表意见的时候,我都会坐在电视机前,就像刚才这样,对你的观点进行反驳。当然啦,我是不会在网络上写什么的。

当今的这个时代,一位新上任的老师,如果在推特上写了学生的坏话,被人发现,肯定就被辞掉了。

要是绝对不会被暴露出来,我会写什么?嗯……

我真想对那些天天投诉的家长提议,他们禁止赛跑,禁止公布成绩优秀者,要求音乐发表会上全员演主角。我要对这样的家长说:“给你们的孩子裹上头巾,穿上看不出身体线条的衣服,再送来学校吧!”

还有呢?

难道不对那个在上课时间吃便当的孩子说点什么吗?那个浑球就别再提了。啊,我说出“浑球”这两个字了。就这样吧,要是有人告发,我就说是在和你一起谈论猩猩呢。是加里曼丹岛吧,当初你参加什么保护活动的地方。

那是别人?是,那个模特啊。就算是我把你俩搞混了吧。其实,是我搞混了。

我跑题跑得太偏了,都忘记原来说什么了。刚刚说到上课时学生又吃便当,这一次我很谨慎地提醒他,结果学生还是恼羞成怒,然后,我沉默不语。好,终于有头绪了。

对手沉默不语时,有的人会以为自己赢了。混——不,那个学生,A君,好像也误以为我服软了。于是,从他放松的大脑和嘴巴说出了一个该死的字眼。

——死相,肥婆!

——如果你要我为“难看”两字道歉的话,那你也得为“肥婆”一词给我道歉吧。

我很冷静地说道。我都肥了多少年了,哪儿会轻易生气呢?

听我这么一说,或许他是脑子还没转过来吧,果然就如我所料地开始反击了。

——哈?我又不难看,可是却被你说成“难看”。你这么肥,这可是事实。我说了真话,哪里做得不对呢?让我道歉?言论镇压吗?这次我可真要放到网上了。就算你给我跪下,我也绝不原谅你!

虽然词汇量贫乏,却还知道“言论镇压”这样的极端词语。那孩子本来手里的牌就不多,马上用上了。没准之后还要说“审判”什么的吧。

同事中有一位女老师,因为压力大,右耳旁的头发秃了硬币大小的一块。我跟她说,我压力大时就会肚子疼。她忠告我说,每个人的压力症状并非只有一种,大多数人都会阶段性地经历相同的症状。更有可能的,我目前的腹痛只是压力产生的初期症状。

当时我还有别的烦心事,认为自己应该不会斑秃。可后来,我确信有朝一日我是难逃斑秃的厄运。我想,如果秃了还不如被炒鱿鱼算了,万一头秃了,工作也丢了,那就是最差的结局。

这时候,宫泽贤治已经没有出场的机会了。我的思绪狂奔起来。

话说,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全是混账的地方努力地工作呢?姐姐身为长女却跑到东京去,她是怎么想的呀?我想,不如索性一头栽倒在这里也可以一了百了了。然而,我却结实得不同寻常。对呀,我自小虽然胃口小,却长得胖,也许是我的身体早就预见到这样的未来吧。

见我没有反驳,那小子更加张狂。

——你倒是说点什么呀,肥婆。嚯嚯,哼两声呀?

我已经知道当时有谁在底下笑,又有谁觉得有些过分,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就在这时,救世主出现了。

——好了,适可而止吧!

这样说着,走进来的是担任棒球部顾问的一位教社会课的老师。我跟他教的科目不同,而且也不是同一年级,所以平时没怎么说过话。他说,那次我去网球场道歉时被他看到了,之后就一直比较关注。

A君的反应吗?面对着这个受欢迎的清爽帅气的男老师,他一句话也没有还嘴。他说,就只是开个玩笑啊,说着,脸上又一次浮现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他这是性别歧视,还是外貌歧视?

班上的学生们,特别是女孩子们也开始给帅哥老师帮起腔来,说“我也觉得很过分”什么的。要真的觉得过分,为什么不早点站出来帮我呢?

帅哥老师出现得有点晚?嗯,后来他本人也跟我道歉了,他说,当时他在走廊里观望,尽管心里不踏实,但一直等到非出手不可的地步才出现。其实,光是出手相助就够让我感激的了,而且,他还……

莫非,这就是我的结婚对象?没有什么莫非,是的。我姐连我的婚事也跟你讲了啊。那次的肮脏事件,这是我和他的叫法,说起来就像刚刚发生过一般,其实也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

不是我跟他表白的。那天他之所以来查看情况,也是因为早就看上我了,才比较关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由乃你在想什么,都写在你的眼睛里了。所以不用你说,我自己来说。因为这要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太伤人了。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那个大帅哥会看上我?是吧。而且,我比他还大三岁。在学校里,还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老师。不止一次,我还听到学生们也在偷偷议论。或者,都不是偷偷地议论,而是用能让我听到的声音堂而皇之地在议论。

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如果我们家多少有些资产,我肯定会跟他保持距离,担心被他骗。事实上,我还真跟我父亲确认过,问他是不是背着我和我姐有什么秘密资产。

他说“都跟你说过了,没有的”。我们家又不像由乃家那样富足,要是当时父亲就干脆说没有,也还清净一些,结果父亲被我问出了五十万的小金库,他双手合十地央求我在母亲那边保密。这反而让我为此有些郁闷。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太放心,于是下定决心问他,到底喜欢我哪里?

你猜,是哪里?

由乃?由乃?你怎么了?你在认真地想些什么?

你耳边响起《魔王》了?真是的,由乃,你这一点太让人生气了,本来你可以随便说点什么的呀。比如因为我朴素啦,治愈系啦,或者和我在一起很舒服啦之类的。

以前有人这么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你说所以我才变得——可爱吗?不好意思,我没听太清楚。你是说我变得苗条了吗?

答对了?这又不是智力问答,我甚至连咱俩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我变苗条可不是因为交了男朋友,或是要结婚。刚才我也说了,我的教师生涯一直在和腹痛做斗争中度过。现在再说这话也没什么意义,但是我觉得我并不适合当老师。从小时候起,我就很不擅长在大家面前讲话,就连上课读个课文,我都得全力以赴。

你问我为什么还要当老师啊?可能是为了离开家吧。这种事情呢,一般来说,兄弟中排行老大的会面临比较大的障碍,可在我们家呢,我姐在去东京上学的同时,就跟家里宣布以后不回老家了。所以轮到我的时候,爸妈就警惕起来了,他们说,如果我想念书的话,就必须告诉他们正经的理由,他们才同意。所以我就跟他们说,我要念书是想当老师。

因为我也再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职业是非得念四年大学才干得了的。其实当中学教员只要短大[4]毕业就可以了,还好当时我和我爸妈都不了解这一点。

想要像我姐那样从家里离开,在我这里看来是不可能了,而且奶奶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了。有一次,我还跟我姐说她就是一个“叛徒”,然后呢,她特别严肃地说:“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我要回老家工作。”她还说:“奶奶那么疼你,你照顾她也不是什么痛苦的差事。”

好像我们姐妹俩的记忆有些地方有差异,我并不觉得奶奶只是偏向我。我姐以前精瘦精瘦的,一被奶奶批评,她就翻脸说“胖子嫉妒啊”。

这是我们家的体形歧视。就算奶奶多少偏爱我一些,我想和我胖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要是放到现在,无论什么事我可能都会这么想。

由乃,你刚才说的是谁?

你是为了打听吉良有羽,才把我叫出来的?你在邮件里说,是想问些关于学校的情况吧。

我还想着,一定是关于明年建校八十周年的演讲会呢。学校向学生和家长做调查问卷,调查大家希望邀请的毕业生,有八成的人都写了由乃的名字。之前学校开会时是这么说的。

而且,我姐跟我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趁着由乃回来的时候,你去她家开的美容沙龙约一个新娘套餐,没准能赶上由乃亲自给你做护理呢。

所以我还以为我姐已经跟你都说好了呢……我还多少有那么一丝丝的期待,我太天真了。

无所谓。其实在我预订的婚礼酒店里,美容沙龙提供三次免费的新娘护理套餐。我又不是要做什么整形,那里的服务更靠谱呢。

我可以走了吧?

你想让我再讲一些?就算你给我低头,央求我——这是你的一贯手段吧。

好吧,那我也低头求求你,拜托你想象一下我的感受。

我并不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投身当老师的,担心因为自己胖而被嘲笑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也许学生们已经看到这一点,所以,使我比别的老师更容易被学生捉弄。

可是,我也尽量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面对学生。接着刚才变瘦的话题。大学刚毕业时,我的体重有80公斤,现在跌到60公斤。十五年里减了20公斤,因为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干吗?你又皱起眉头了。60公斤很奇怪吗?也是,在你看来,60公斤也还是很胖吧。你如果见过我姐的话,就会了解,过了三十岁还能保持这样的体形有多难,这不是正好证明我的每一天过得是多么不容易吗?

那次是因为一个小孩在教室里拿着刀子乱挥,我用防暴钢叉把他顶在墙上才控制住。结果发展到最后,我变成了暴力老师,而那小孩拿着的刀子变成了削笔刀。

我哭呀,哭呀,哭到眼泪都干了。

不过,要是问我当老师以来最难过的事,那件事,我不愿去想起。

那是吉良有羽的死。

看到比自己年轻的人死去,是那么令人悲伤。这悲伤,没到这一地步我是体会不到的。我们学校里每年都会有这么几天是关于生命的特别教育日,我们从外边邀请心理咨询老师来做讲座,之后在各个班级展开讨论。我也会参加讨论,发表自己的意见,也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去面对死亡,面对生命的重量。

可是有羽死了,我无法面对和接受这一事实。若是因为疾病或是事故,或许我还能够面对。然而,她是自杀。

自杀发生在她初中毕业三年后,我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在她上初中时,有什么事情我疏忽了。

可是,无论我怎么回想,脑中浮现出的关于她的全部回忆都是快乐的事情。这样的我真是可悲,有羽不在了,太令人难过了。我不希望她的死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

本来,这些话没必要讲给你听的。

你见过她吗?认识?是啊,由乃也是出生于此,父母也在这里,如果是你家的熟人什么的,就请原谅我的说法。

不讲自杀相关的内容,说点其他的往事什么的也可以?那我给你说说那件事吧。

开始之前,我要加一杯黑糖煎茶拿铁。由乃也来一杯吗?

那我下单了。

嗯?你小声地说什么了吧。还是喝点别的?抹茶拿铁什么的?

如月阿美?啊,是阿美呀。她现在开始在电视剧里时有露面了,这个孩子也是咱们小镇出生,你也知道啊。这么说,现在,一切全都串起来了。那个孩子最近面容不一样了呢,我还琢磨她是不是整了鼻子,原来给她做手术的是由乃啊?

不是吗?尖刻的脸孔上,原本长着一个蠢蠢的鼻子。原来什么样都无所谓了。

我是不是讨厌她?你这么直接地问我,看来我这老师当得有些失职。不过,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坦白地说,我很讨厌她。

对了,接下来准备说的有羽的故事里,阿美也是一个重要人物。这样就省得再给你解释来龙去脉了,可以不用小B来代替了。

我担任她们俩的班主任是在一年级的时候。二年级时,有羽去了另一个班,阿美还留在我的班上。然后,在文化节上发生了一件事……

校花评选?噢,是有那么一个环节的,不过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这么说,由乃是见过阿美的咯。我们念书的时候,是没有这个节目的。难道,你们上学那会儿有这个评选吗?

没有吧。我也没听我姐说起过。不,要是有的话,她倒不会说什么自己入围之类的,她应该会发牢骚,说反正这种评选肯定都是由乃连续三年当选,根本没必要搞评选。

好吧,医生有义务给患者保密。对呀,由乃,老师也有保密的义务。所以,有什么内幕,我也不会说的。所以,一会儿你可不要抱怨,嫌我讲的和你的期待有距离。

文化节上,虽然没有校花评选,但是有戏剧表演。

是的,是的,二年级的同学全班都要参加那场表演,每个班二十分钟。第一天是一年级合唱表演,第二天是二年级的戏剧表演,这两项好像是文化节的重头戏。由乃是不是演过公主之类的角色呢?

负责灯光?哎?没想到啊。演的是什么剧呢?

是那部电视剧啊,看过的,剧里的丈夫是个超级妈宝男。一说起片名就知道是那个年代的中学生,暴露年龄了。以由乃的条件,明明可以去演男主角可怜的妻子的。

当时,那个妈宝男丈夫是你们的班主任男老师,而他的妈妈和妻子都是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出演的,对吧。一般都是这样的,必须得有男扮女装的元素,因为最重要的是要搞笑。我们上学时也是一样的,当时我负责编剧本。

你怎么又是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呢?你是觉得我可能被安排了更不起眼的工作吧?的确,以前我就嘴笨,从来都说不过你和我姐。都说可爱的孩子嘴笨,但如果又乖又可爱的话,嘴笨反而会招人喜欢。然而,如果是胖子加上嘴笨的话,就会被认为性格阴暗。按现在的孩子们的说法就是“阴暗角色”。

我可不愿被大家认定为阴暗性格,因此努力去讲一些有趣的事情,让我听起来风趣一些。另外,那时我写的读后感和作文也频频获奖,我想就是因为这些被选去做编剧的。

我们排演的是一个人气警视剧的搞笑版,两个帅气刑警由两名女生扮演,而长发美女刑警由班主任男老师扮演。其实还有别的老师也对这个角色感兴趣,不过呢,我们班主任老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所以要特别努力地去展现自己做不惯的那些事情,这样在台上特别有效果。现在想起来,还真感觉有些对不住老师。

人啊,如果不是站在相同的立场上,果然有好多事情是无法理解的。

我负责阿美班级的那年,班上排演的剧目是《美男与野兽?》,最后还有个问号。

是的,是《美女与野兽》的翻排。阿美和她的小跟班们负责编排,剧中所有的配角和幕后工作都由这些孩子负责,或者应该说,是由阿美来决定的阿美剧场。当然,我也被迫参演。其实并没有规定要求班主任必须参加,事实上我也没有年年参加。那个角色,我真应该断然拒绝。

回答正确!我的角色是野兽,还是带着问号的野兽。还不如演一个普通的野兽就好了。

阿美演美男?并不是。美男的角色是由一个纤瘦的男生演的,阿美的角色是喜欢美食的公主。是不是有点明白了?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生活着一位喜欢美食的公主。在山里的城堡中,每天晚上公主都会举办一个汇集全世界的美食的宴会。

一天晚上,来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肚子饿了,央求公主给点吃的,哪怕是剩菜剩饭也好,可贪心的公主却说:“如果要便宜你这样的老太婆,还不如我自己全部吃掉。”拒绝了老婆婆。老婆婆大怒,说道:“那我就把你变成把这些全吃光后的样子吧。”给公主施加了魔法。于是,公主眼瞅着就变成了猪一般的模样。

这,就是我的角色。我穿着和阿美同样款式、不同尺寸的衣服,帽子、化妆一律没有。我刚开始时台词是——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变成这样一副猪一般的模样,我没法儿活了。

哎,由乃,你怎么不笑呢?这不正是你喜欢的桥段吗?

过分了?这句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不太有说服力,不过的确如此。

你问我有没有提醒她们?刚读到剧本的时候我是很生气。可是文化节上都是这种搞笑剧,要是对每一个细节都生气也太……当然,剧本里还有对其他学生有冒犯的台词和剧情设定,我都一一提醒注意了。可是我又转念一想,要是没有那样的描写,也没意思,所以就忍了。自己上学时,甚至是自己当了老师来到学校之后,也还是会把老师们说成秃头啦,小矬子什么的,一点都没个大人的样子。

接下来?公主必须在魔女留下的黄色玫瑰花的花瓣全部凋落之前,瘦掉10公斤,否则之后无论多努力,也只能一辈子胖下去了。

同时,城堡的仆人们也被变成了猪。如果公主不能瘦下来,他们也就只能一辈子做猪。如果剧中扮演小猪的同学也都是胖孩子的话,我本来是准备提醒她的。可是,恰恰相反,她选出来演小猪的都是瘦瘦的、受欢迎的孩子,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们戴着猪耳朵形状的发卡和猪鼻子口罩来扮可爱。然后,这些小猪说着“真愁人啊,哼哼”“公主加油啊,哼哼”,在台上邀买观众的掌声。而公主呢,就只是不管不顾地一个劲儿地吃。

一天,城堡里来了一位迷路的美男子。其实他是一个舞者,公主爱上了这位美男子,于是在仆人们的帮助下,开始了舞蹈特训。

迈克尔·杰克逊?太古董了,由乃。日本的艺术家里,很多的组合舞蹈都跳得相当纯熟精彩呢。而且现在的孩子们,只要稍加练习,马上就可以跳得有模有样的。

还好,她们并没有要求我也跳得很好。阿美对我说,老师,你随便跳跳就好。因为那样可能才更有效果吧。可是,我却偏想把这段舞跳得像样些。我想,哪怕只有一个潇洒的场面也好,于是自己开始偷偷练习。

另外,我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这么说也许真的有点小孩子气,或者说作为老师,这样的想法是不合格的,但是我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其实是因为阿美不擅长跳舞。她安排班上的小人气王都去演仆人,而自己故意挑了公主的角色,看起来好像是挺合适的,但其实应该是为了不让大家发现这一点。当然啦,她对于自己的长相也是很有信心的。

所以,我打算给她点颜色瞧瞧。

怎么会?我可不会在家里练习。由乃,初中那会儿,你有没有上过楼顶天台?我是当了老师后,去校园巡视时才第一次上了天台。原来,在楼梯的每一层转角不是都有一面大镜子嘛,特别古老的那种,镜子的边上还用白油漆写着“衣冠整洁”。在天台的门口旁边也有同样的镜子。

天台关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会上来。万一谁上来了,搞不好就会被怀疑是在天台上进行校园欺凌,或是被怀疑在天台上抽烟,因此,基本上谁都不会靠近这里。放学之后的时段虽不好说,但没有人会一早就来这里的。所以我认为天台是最合适的练习场所。

不过,在第二天,天台上便有人造访。这就是吉良有羽。

她说是上来练习舞蹈的,连目的都和我是一样的。她说,因为舞蹈队的练习量不够,所以她早就开始来天台上练习了。

而且她还说已经看过我跳的舞蹈了,我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对我说,我也会跳,咱们一起跳吧。我同意了。因为我相信,无论我跳得多烂,要是有羽在的话,肯定不会笑话我,也不会像小喇叭似的在孩子们中散播。

我觉得,与其看着小小的手机屏幕跳,还不如和有羽面对面一起跳,效果更好。况且,为了给我做示范,她还把动作左右互换,做成镜面动作让我看,还给我提了建议。我们一起跳了三天。

当然,在跟班上孩子们合练的时候,我还是会装作不会跳的样子。

然后,到了演出当天……

你问现场怎么样?效果很好呀,全场爆笑。我们班得了冠军,还拿到了MVP奖。

我的心情吗?唉,碎了一地呀。同样的文字,用眼睛看和用嘴巴读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自己骂着自己,傻傻地笑着,心里难过,不知如何是好,真是太难堪了。

舞蹈吗?我想应该跳得还不错,可是我完全记不清了。在演到一半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站住。最后,在台上变黑的时候,我和阿美两人互换,退到了台侧。也就在同时,一股汹涌的感觉涌到嘴边,我赶紧一头冲进了工作人员卫生间。

嗯……没有吐出来,只是嗳气了一下,但是难受得扑落落掉了好多眼泪。

从卫生间出来,我在洗手池边照了一下镜子,看见自己红肿着眼睛。我想,这个样子可是不能再回体育馆了,而且,工作人员的房间里还有几个正在候场的老师,也是不能去的,这个时候,美术课、家政课的专用教室或许可以。想到这里,我决定先到楼顶天台的楼梯平台去。

上去之后,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天台的大镜子里又映出了穿着单薄裙子的难堪的自己,我想逃跑离开。就在这时,救世主出现了。

男朋友?并不是。那时,他还没来我们学校呢。

是吉良有羽。

——这个,咱们一起吃吧。

说着,她把装在塑料袋里的甜甜圈拿到我的面前。有两个。我知道,这是负责制作点心的学生做的,用来在文化节的集市上售卖的甜甜圈。我还听说大家评价都特别好,很快就卖光了。

所以我问她,你好不容易买到的,就给我吃了吗?

于是,有羽特别自豪地说:

——老师,难道您不知道吗?这个,是按我妈妈的方子制作的哟。

我决定不再客气。

虽然甜甜圈已经凉了,但是一口咬下去还是很脆,同时,里边又是暄暄软软的,味道好极了。那是我人生中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甜甜圈,每咬一口,我都感觉到肩上更轻松,头脑也渐渐放松了。

然后,我想到文化节还没结束,说了一句“文化节,还没有结束吧”。当然,是冲着有羽说的。听我这么说,有羽笑着说,校花评比的结果,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我当时想,有那么多项评选,有羽肯定会被选上。

——有没有舞蹈评选的?我问有羽。

然后,她这样回答:

——也许,没有吧。不过,要是有的话,老师该会当选吧?太帅了!全场掌声雷动呢。我周围的同学们,不管男生女生,全都高呼着了不起。

我想,有羽是为了和我说这些话,还有接下来的话,才专门过来的。有羽还没有吃自己的那个甜甜圈,她把甜甜圈拿在手里,透过正中间的圆孔一边看一边说道:

——老师,我认为,胖这件事,是幸福的……是这样的。

然后,她三口吃掉了甜甜圈,站起身来。

——或许,我还能当选体育全能王呢,我回去了。

我挥着手目送她离开,并没有对她说谢谢,因为我觉得有羽并不是想要被感谢。

——难道不是料理达人奖吗?

——也许吧。

还没来得及笑一笑,她就以极快的速度跑下楼去了。结果,她好像是被评选为“最帅气女生”第一名。这个奖项听起来是有点古怪,但颁奖时,现场在问“有羽在吗?”,在一片闹哄哄的气氛中,有羽跑着登上了舞台,据说上场时甚至还做了一个后空翻。所以我认为,这奖项并不是恶意的,她真的是作为最帅气的女生当选的。

对我而言,这个救世主,真的是很特别,我都想变成她那样。这是我头一次对年纪比我小的人,而且还是学生,产生了憧憬和尊敬的感觉。

好的,结束了。关于有羽的情况,我不会再讲更多了。

你想问那个制作好吃甜甜圈的有羽妈妈?由乃,你果然是准备接受媒体采访的吧?你要是和他们一伙儿的,我就真的跟你动手了。就算老师不干了,我也不在乎。

因为那些家伙,就只会写虚假内容。无论我是多么仔细地、满怀诚意地在讲,如果不符合他们想要的故事情节,就全部被他们无视。不只如此,他们完全错误理解我的意思,还说什么“也可以这样解释吧”。嘁。明明我跟他们说“不是这样的”,却被他们写成“好像在掩饰着什么一样地做出否定回答”。

那些家伙写的报道,都是为了博人眼球,连文化节的搞笑戏都不如。

那么,由乃,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老实说吧。

跟媒体没关系?是关于一个同学?……难道说,是横网?这样啊?就在那些媒体搞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我姐还打过一个电话给我。

——听说,你是横网女儿的班主任?你见过横网吗?

当时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什么,而且我想着现在也没工夫说这些闲话,就对她说,也许见过吧,记不清了。就这样随便讲了两句把电话挂断了。

原来横网是有羽的妈妈啊。这样说来,我姐在那个时间点打来电话,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还有,我姐把我的电话告诉你,还说什么做美容啦,积极安排我和你见面这些事也全都连起来了。

小时候,对于横网的记忆稍微有那么一些。虽然没跟她说过话,不过大概什么长相我还是知道的。我还经常被我姐嘲笑说,“如果横网是横纲的话,希惠,你就是小结[5]了”。

是啊,你们是同一级的呀。反正,每次都是由乃说别人“肥婆”“小猪”,我姐顺势跟上,嘲笑别人,等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成为头号恶人,不是吗?

我姐打电话问的时候,我真的没注意到吗?你不要一被问到不利于你的事情,就又拿另一个问题来反问我呀!我没理由会注意到呀。虽然我和有羽的妈妈——吉良女士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不会超过五次,但她完全不是我以前印象中的那个样子。

记忆中的横网性格阴郁,是个很朴素的胖子,可是吉良女士开朗时尚,看起来也很温柔。而且,与其说是肥胖,不如说是感觉比较丰满。

啊,不过……

你看你这表情,期待已久的样子,快收住你这张脸。这和有羽自杀的事情没有关系。

那是一件很小的事。有羽上一年级的时候,曾经在体育节上让跟她一起参加两人三足比赛的一个小男生受了伤。也算不上什么受伤,就是稍微撞了一下,有点擦伤,有羽也跟男生道歉了,受伤的男生本人好像也并没有很在意。可是按照学校的规定,这件事必须通知两人的家长。

当时双方的家长都来参加体育节了,而且好像还是认识的,所以有羽的家长吉良女士当场赔了不是。受伤的孩子的家长也笑着说,是自家孩子长得瘦弱,实在是抱歉之类的。可是,吉良女士好像感觉十分抱歉,跟我连说了好几次对不起,还又一次地给对方家里写道歉信,还送了慰问品。

当时我还想,虽然吉良女士现在看起来很幸福,但是过去可能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对于周围的环境,表现得比别人更多一倍敏感。那是因为她跟你们是同班同学啊,她肯定是你们嘲讽的对象,每天不得不活得战战兢兢吧。

你该不会是因为当初使了坏心眼,现在才想起要帮助被媒体折腾的横网女士——想帮吉良女士吧。

你是什么目的?就只是好奇吗?……不对,等一下,由乃。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有羽是你们同班同学横网的女儿呀。你刚才说,因为你见过有羽,是吧。也就是说,你不是只见过有羽吧?

为什么我没有马上想到呢?由乃见过有羽,就是说……

干吗呀,突然遮遮掩掩的?哪里不对?我还没说完呢。

其实你没见过有羽?……(希惠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好疼。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给我撒谎,我就不是拍桌子,而是拍你了。

你从星夜那里听到了让你在意的内容?这个星夜,是堀口星夜吧?他是有羽的同班同学,他就是刚才我说的两人三足中受伤的男孩子。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噢,他父亲和你们是同班同学。不提这个了,是什么事让你比较在意呢?

就在有羽自杀前,星夜和有羽很偶然地在东京遇见了。星夜听有羽说起高中退学是因为“老师”。

所以,你跟我说谎了,为了防止我拿话搪塞你。可是,如果一开始你就把这些讲给我听,分分钟我就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了。

有羽说的那个“老师”,是她高二年级时的班主任。我是这么想的,要是你们见面后,你把跟那个人说了些什么都如实告诉我的话,或许我可以设法安排你们见面。

要是正常去约的话,你在高中也没有什么熟人的。明白了,回头等我消息。

那,由乃,最后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这个问题跟有羽无关。

你之所以选择做美容医生,其实并不是如你在某本书里写着的那样,因为“享有美丽带来的幸福,是每个女性都平等享有的权利”。真正的理由是因为你害怕自己不再美丽吧?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我姐对于自己变胖这件事,非同寻常地在意,看起来心里有些恐慌呢,以至对已经老年痴呆的奶奶说的话都会做出那么大的反应,都抓狂了。所以我想,那也是因为我姐曾经因为自己瘦而得到了幸福吧。她担心她老公喜欢的是当初那个苗条的自己,所以害怕自己胖了会被嫌弃,担心自己会失去幸福的家庭。我感觉她现在已经被这种不安的情绪控制了。

这一点,换一些其他的事不也是一样的吗?比如,单纯因为有了钱而获得幸福的人,就会担心失去金钱。

美丽所带来的幸福……你能这么公然谈论这个话题,不正是因为自己就是美女,而且你也深知自己因为长得美丽而获得了幸福嘛。然而,任何人都会老去,不是吗?还有可能会遇到不测。你在担心,万一遇到这样的情况,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如此的局面。

什么?由乃的先生喜欢的不是你的长相啊。那这只不过是我的妄想了?那是因为除了一副好面孔之外,由乃还从老天那里得到了好多。

算了,我还想着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报复一下你,报复你过去嘲笑我小猪的事。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怕,不管是老去,还是变胖,或是失业。当然,我也不担心变瘦,因为我男朋友也并不喜欢胖着的那个我。

所以呢,我是不是比由乃更幸福呀。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骄傲。不过,最后我还是想不怀好意地说一句。

由乃,你刚才是说,选择结婚对象的条件是找一个不因为长相而选择自己的人,对吧?可是,你丈夫的话是否出于真心,可能是今后才能慢慢了解的。一般来说,如果被一个美女问“喜欢我哪里呀?”,估计不会有那么傻老实的人会回答“长相”吧。可是,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或许能更和谐。

对了,说起来,有一个人非要逼着有羽变瘦,有羽对这个人非常愤怒。

注释:

[1]舒伯特根据歌德的同名诗所创作的叙事曲。——译者注

[2]相当于中国的语文课。——译者注

[3]日本的一种区别于普通的中小学的学校模式,以不登校学生为主要对象,以保障他们的学习权为目的的教育机构。——译者注

[4]短期大学的简称,相对四年学制为主的一般大学而言,修业年限不超过三年。类似于我国的大专。——译者注

[5]“小结”也是相扑力士的等级之一,和横纲之间还有“大关”和“关胁”两级。——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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