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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游增

潮汐图 林棹 25801 2024-01-12 12: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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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方言]蒸汽轮船。

17 世界号

三个月后,H的遗产装箱完毕,有条不紊地抵达港 口,列阵世界号腰下。这艘三桅帆船刚刚赶到,此前在 孟买船厂改装,六十个木匠扑在它身上一刻不停地狂敲 猛凿,终于在火烧眉毛前完工——要是再耽误几天,一 港湾的遗产(它们聚成一座蜃城,悬置在两任主宰之 间,只能经由梦的陆桥抵达)就要错过季风。

木匠赶上了。世界号赶上了。委员们大赞H “死 得其时”。所以现在我可以闲卧船长室,一边透过巨大 的舷窗观看装货工程(已装了五天五夜),一边听迭 亚高讲解何为“船长室”——“船长室是船长寝宫,” 迭亚高和水手一样,穿亚麻阔腿裤,打赤脚,异常兴 奋,“船长在船长室收藏武器、财宝、女人、敌人、死 人……一切。海旅凶险,一不小心,船长就要被推翻、 砍头!船是漂泊帝国,皇帝死了就换。倒是从没听说有 女船长。”

然而世界号船长室已被改造成温室,归巨蛙及一 众老友享用。船长本人(抱着手臂走来走去的亚历山 大•侯斯顿中将)只能蜗居隔壁斗室发号施令。

看看我。我身处的海上丛林——也可以叫它海上 监狱——现在是静止的,即将漂入海深处。完全超乎想 象。身下:距离水面九尺有余;前方:一百八十度玻璃 大窗和同尺寸风光(此刻是静谧的湾景);头顶:玻璃 天窗,夏季狼毒日光破窗而入,立刻被树荫过滤为迷蒙 细雨。再看看这些树荫! ——我深沉、上进、寡言实干 的狱友■—我们有梭罗、杜英、芭蕉、润楠,它们蓬松 的长臂伸向舱顶,哀悼被肢解成材的柚木;我们有蟠 桃、朱槿、逋木、荔枝,未成年的荔枝靖混入荔枝花荫 实行偷渡;我们有黑面神、天门冬、黄花稔、千斤拔, 蟒蟠卷成肉丸于泥底发梦,笼装高髻冠若隐若现——蟒 蜻甜脆肥美啊!滋味与七月荔枝无异;高髻冠面珠肉微 酸,类黄粉蝶翅味道。树在泥底伸脚趾,做水淋淋呼 吸。我湿皮充满幻梦,那是树影叠树影、桂花星座、蛀 洞和焦边、树灵的洪水,是叹息、不寻常的光线弯曲、 花枝拼贴、颤动的露珠绣片。我吞下龙舌兰的黄金花

序,那巨型狼牙棒在我嘴里搅起花粉尘暴——我认识 了沙漠、羽蛇神和安第斯山脉干燥的西风,而花序滚烫 的苦汁讲述一种普遍的航海生活。在死者的植物园,花 王示范如何移植:木本的移进空心木桩,草本的移进木 箱。H的老友和夙敌全都加入移植队伍,反正葬礼之后 他们一时无事可做。独独不见明娜。

他们还未换下丧服。他们手持园丁铲,披戴泥土、 落叶、泪珠。植物园黑压压一片。那是第二场葬礼:植 物园的葬礼。当初它是靠风和水聚起的,现在风和水要 将死的它拆碎、散去了。植物园和它以日光为食的儿女 和以它为食的百兽流入石籽大道,轰隆隆流行。半座城 的人追着看这千年不遇奇观。澳门人说植物园迷了番鬼 的魂,将番鬼驯化为己所用——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澳 门人说。番兵封路。番兵戴着有黄流苏的筒帽,从马背 上睥睨。澳门人撒脚就跑,绕去港口石基上等着。植物 国果然来了。植物园拖成长长一箓浩浩荡荡地来,它是 千足千眼周身嘴,它吞吸沿途一切活物,飞鸟在它头顶 盘旋,鸣虫走兽一头舂进它绿血里,介于人兽之间的小 人孩罔顾一切钻去它毛皮底躲起,使世间无一人可以找 到。这样,当植物园完全抵达港口时候,密度和重量又 翻三番;它临岸而立,港口暖水即刻变绿,鱼都聚拢来 看。港口人绿梦,那不是一个正在流逝的梦而是一个正

在聚拢的梦,港口在梦中聚拢,它从来蒸发的血气、溶 解的筋肉、失散的皮屑聚拢,它退回婴儿形态:一座 荒崖,百兽聚拢,安然发梦。当港口日日为梦所劫持, 沉甸甸的植物园正在离开。每天,植物园向世界号转 移一点。植物园用相同巫术催眠世界号,于是世界号 入梦,在那个同样聚拢着倒退的梦里,每一块构成船 体的木头都召回了生命,抽枝发芽、葱茸摇摆,而酷 似凶器的锚则打回矿石的原形,和毁船石一起团结为 岩礁——世界号梦见自己是童贞岛,稠密的林冠充胀 它的轮廓,它总是发响,不是风的歌就是百兽的歌, 世界之初的空气使它轻松,于是它稍一侧身就乘风滑 翔起来。

我,世界号的囚徒,也在一个梦里。那里有蕨林海 岸、针叶树和大似山冈的巨兽,一种翼手蜥蜴正在统治 天空。那里尚未有我的祖先,但那个画面仍然被母亲刻 入我的短促尾骨。至于那些古老的、永远消逝了的长长 骨串们,它们跑到哪里去了?有一座尾骨天堂,世界诞 生以来所有退化的尾骨完整地躺在那里,有我的,也有 你们——智人的,被刷得白白净净,静英英铺满,像一 个雪夜。这座即将穿越著名或未名之海的海上监狱囚禁 了九百七十生灵,它们梦见我;海梦见我;它们中的一 些即将死去,它们陆生生物的梦落进深海被古老的利齿 分食——我将终生铭记它们的真名,以一种无法言说的 方式。

我们划开海图,挤过密密麻麻的港口名字。名字与 王旗朝暮变换,潮汐和风候永植。从顺化到吉大港,一 路高温高湿。过新州府那夜,有人在甲板上搞一种小 型烧火仪式。丁咖啰'港口有堆压成山死孔雀。马六甲 有堆压成山水鹿角。沙喇我2有堆积成山虎皮。在马德 拉斯)一头抹香鲸被刺穿、凌空吊起。这些死亡风景是 玻璃大窗外不断展开、镶金嵌银的地狱图。我们迅速掠 过被城墙圈起的“黑白城”,,它怪异的风貌绵延海岸十 数里--怪异,夹杂着微妙的熟悉,以及怪异和熟悉

杂交而生的惊怖。绕过多彩的科摩林角,尸体更为多 样:犀牛角、象牙、鲨鱼鳍、黑皮肤的智人。炎热半 ‘岛几个倏忽而逝的港口提供了一种印象--种制造尸

体的事业正在兴起;前仆后继的港口则补充说,同步兴 起的还有倒卖尸体的事业。我和迭亚高安静目送一个又 一个港口抵达、远去,入夜之后他从窗边离开因为他什

1今登嘉楼。

2今雪兰莪。

3今清奈。

4圣乔治堡。

么也看不见了。夜间的港口(摩加迪沙、贝拉、马普 托、德班)殊为不同。我见过酷似空棺材的死港、血水 倾泻如红色帷幕,也见过水星映照的码头上有人正举起 匕首杀人。但也有可能,我们取道另一条航线,更常规 的那条——离开澳门,借着顺风向南直坠嚼喇叭I,就像 一个自信的、闭起眼睛栽进深渊的人。船逃过了无风带 的诅咒 切尽在掌握——嚼喇叭极热,有令动物印 象深刻的乌云、大雨和参天椰树,腰间包一块毛巾的智 人蹿上树顶,砍那些沉甸甸的甜水丸子。东北风漫天游 荡 切尽在掌握:信风、帆装、针路、老水手的教 诲——在东北风将毛里求斯的蓝色淡影拱手送上之前, 只有蛮荒蓝水淹溺天地、时间、眼耳口鼻,那蓝水体量 之大、面目之森冷,足以变乱一切陆生动物心智,“世 界是大的,”冯喜说,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尚未懂得真 正的“大”。世界是大的,因此,听过风的海客不甘再 受困于囹圄。

有时迭亚高从甲板上带回发疯水手故事。水手疯了 又疯、死了又死,变幻姓名、肤色、起点、终点,世世 代代,永不超生。海平线永恒不变:它仅仅是平躺着, 自我重复,就可以把世界切成两半,把智人的脑仁切成

1今印尼一巽他海峡一带。 两半。假如你逮住一个疯水手,迭亚高说,他正要跳海 呢,你当场砍开他脑壳,就会发现里头脑浆已经变得跟 眼前世界一模一样:上半截蓝,下半截深蓝;有的疯子 跳海,迭亚高说,有的疯子跳舞,有的疯子跳进沸腾大 锅,锅里正在熬着沥青呢。而世界号所有可能的航线和 所有疯梦都在大鱼河'西岸汇合。船泊进一面辽阔港湾, 那宽度、那碧蓝色水是我前所未见。朝向陆地的一方, 一座怪模样平头大山和一对尖头小山填满了舷窗。

一泊就是一个月。男人们登岸放风——他们已被数 月以来的海盐腌得极干。我的牢房门边布置了两名带枪 看守。我问:“船在等什么? “放风回来的迭亚高告诉 我说:“等一股可靠的东南风。”迭亚高放风时候,一个 印度人来顶班。他搬一把椅子,岗然不动坐直。我则严 格遵守和迭亚高的协议:四爪着地,不吐一字,伪装成 一头真正野兽。

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降临在世界号起锚时刻。 “所有人”是指世界号、湾面近千艘大小帆船,以及寄 居码头的乌泱泱生灵。当时“可靠的东南风”已经起 来,船帆大腹便便,绳索、桅杆在我们头顶吱扭扭欢 叫。涅墨西斯号突然出现在兔子岛(迭亚高和他在甲板

1 19世纪开普敦殖民地的界河。 上新交的朋友们划一条小艇到岛上去,发现遍地是兔 子。有个人称烂嘴德雍的一等水手指认了欧洲野兔,说 那种兔子在他童年的原野上十分常见。“真滑稽,”迭 亚高说,“那些跑来跑去的兔子让烂嘴德雍原地痛哭起 来。”迭亚高和朋友们在岛上停留了两小时,那是计划 之外的两小时。他们枪杀了五十六只兔子,当中有欧 洲野兔,也有一种花兔和一种特别纤瘦的灰兔)后方。 迭亚高指着那怪物说:“看啊蛙,那是什么,她在干什 么。"我说:“天后作证——那是一块铁,她在顶风航 行。”迭亚高说:“一块巨铁,浮着,逆风疾行。"我俩 一起扑向窗玻璃好看个明白,甲板上的吼叫声、跺脚声 使玻璃震动,很快整艘世界号像发癫痫似的震动起来。 迭亚高拱开舱门蹿了上去。码头挤满人,人一团一团地 失足、落水,不怕死地向巨铁游去只为看个明白。据说 水冷得刺骨! 一切甲板涂满人。人链从望楼、桅杆、支 索挂下来。人人不要命,只为看个明白。迭亚高说得没 错,巨铁涅墨西斯号逆风疾行,一根黑亮巨管从她腰间 冲天凸起,像要轰天!但没有轰天,只是持续地喷吐黑 烟。她发着一种破天荒的怪声越逼越近,一连七夜,那 怪声回荡在所有人梦里,把他们催化成铁:吊床上的 铁,湿巷里的铁,深陷羽绒的铁,母亲怀里的铁。

后来,迭亚高说,她比世界号长一倍,她轻松刺穿 拦路的风障就像被看不见的千匹骏马拉着跑,她不张一 帆,向后笔直吐黑烟。迭亚高还说,好几个士官当即抹 泪,因那船主桅斜桁上挂着红船旗。码头上有人大喊: “她要往昆士兰去! ”许多声音问:“铁块如何能够逆风 疾行? "人们看不明白。一块巨铁逆风疾行的景象壮丽 有如世界末日;涅墨西斯号让所有人着了魔。在接着经 停的圣海伦纳岛,人们不太关心托体同山阿的法兰西废 帝或他的长屋,顺利跨越赤道的好运气也无人在意;直 到人碇达喀尔,我们才见到另一拨和我们一样着了魔、 丢了魂的人,没完没了地呼天抢地、大肆议论:人人都 在打听那块扬长南去的冒烟巨铁,终于,在特内里费 岛,他们明确得知涅墨西斯号的目的地是奥德萨,“哪 个奥德萨?”世界号水手如在梦中,茫然无措,“不对, 怎么可能,我们是在桌湾遇到她的,她正逆风东行

那几乎就是终点了。我们带着新生的万物的尸体 (那些可怜的树和鸟没能扛过大海)和巨大的困惑,在 七月末一个下午滑入帝国心脏。空气凉、硬、带刺。海 水是不祥的紫色。我们一路顺风,远离风暴、疾病、叛 乱、暗礁和邪灵,但终究未能躲开困惑。铁块如何能够 逆风疾行?那就是风和帆的终点了。我爬进大木笼(我 就是被同一口木笼从好景花园转移到世界号),笼底厚 铺蕨叶和苔薛,一根手腕粗的铁链缠紧笼门,一块大黑 布当笼而罩。迭亚高起先还在近处唠叨着“蛙——别 怕——蛙——",后来我弄丢了那声音。

那就是一切的终点了 :热地之海,故乡,风和帆。

18加版

触版同芫女是生死之交。耻版每一寸皮肉都为芫女 熟知。它是她水下延续,是她半水族的鳍、爪、尾,是 她得以健全的契机。夜里它歇在她屋船旁。雨天它僻啪 轻响。

它尖咀剪水。喇——o剪出两开的波纹。水乐意被 剪。水又阖起。水之宽大,在于可承受无穷无限的剪。

它运货。它运过花木、盐、海味、野味、烟土、瓜 菜、茶叶、大黄狗、干湿粪便、人。它向着珠江剪,剪 过几千次。珠江每打开、阖起一次,时辰就坠落似珍 珠。它运男人、女人、老人、襁褓婴儿。它运过午夜、 一对大汉和一个少女,午夜被少女哭得发震。它沉默地 运,沉默地剪。它停在芦竹高深水坦边,身子一歪将人 抛上岸去,而午夜太重。它听人抹开芦竹、沙沙远去的 声音,和午夜一同发震。

它运种种尸体:花木的,水族的,飞禽的,走兽 的,人的。它剪过来,剪过去。制它的人早死了,向江 底行路。江底是蜜人王国,有蛰人的肉和魂永恒行路。 江中一切水族鳞介,皆吃蟹人肉、与蟹人灵魂同行。制 它的人早死了。现在它是芫女的水下延续。它感到江流 突然变慢。对它来说,时间和江流是同一件事。

芫女同触版是生死之交。她们总是早早剪过江,抵 着海皮边缘慢慢蹭。风向海皮乱跑,日复一日,终于将 海皮跑旧、跑至寻常。有时芫女从触版离开,不知去 向。触版等。风专挑那种时候搞鬼,跳向触服头上踩啊 踩的。

触版等。触版闭起眼,幻想风是芫女。即便是绣 满水珠的南风也要比十二岁的芫女轻。也要比芫女的 十一岁、十岁轻。更早前的芫女触版不认得。触般陷入 回忆,短暂地做风的水下延续。它把风和幽灵混为一 谈,正如它把时间和江流混为一谈 它看见蟹人的幽 灵在水面拖出涟漪,看见珠江的幽灵跑过海皮,跑向 白云山。它回忆小小芫女唱过的歌(“粉蕉圆眼润得你 喉,石围杨桃真正滑溜,西瓜畀你红食透,菠萝蜜味水 流流”')、她过分灵敏的弹簧颈、永湿的身体;她污糟 遨遢小手一抹脸,时间就从头条过,她就忘记一切、再

1粤地水上人民遥。

度快乐--她就快乐、发狼、钻窿钻罅。小小芫女的唱

歌、伸缩颈、抹脸、快乐与发狼,都为活命噫。那时有 个叫细春的打杂事仔,成日立在海皮上叫她“塘蛆妹”。

“塘鲍妹!"那个事仔用下巴指她,“上来!做生 意喇!”

鼬版同芫女是生死之交,是十二岁芫女的温驯驮 兽。堪称朋友吧,它想。它爱她、珍惜她。它对她的爱 未曾有变。它贴岸等她时候,叹息、轻笑。天光很慢、 很慢地黯下去。

19我们中的三个

百兽学苑归那个富可敌国又虚无缥缈的会员制组 织鸿鹊眼所有。鹃鹊眼既是贵族俱乐部,也是殖民公司 董事局,再兼科研机构。大海战之后,百兽学苑论名头 论规模都显得局促,配不上帝国扶摇直上的气运。于是 碣鹊眼斥资扩建园子,使其变豪变阔三倍。新打一套铁 花大门,开门见山炫耀寰球战利品:北非棕桐,西非可 可,大洋洲袋鼠,东亚凉亭,南亚孔雀,,北美驯鹿,南 美——暂未拿下南美,南欧葡萄,西欧大麦……顶部焊 着崭新园子的崭新名字:帝国动物园。

大羊驼和马来瑛是我在帝国动物园的左邻右舍, “奇怪”是我们三个唯一共性。我们一度是全园最奇怪 动物,因此是我们,而不是别的谁,获准入驻全园第一 风水旺位(名曰“珍宝苑”):三间糖衣监狱,摆成个 品字(注意是俯视图),围起一座噗噜噜冒泡喷泉。从 我的牢房望向大羊驼牢房,越过它的特色彩绘屋顶,一 直望,在望穿天壳之前会先望见“熊熊乐园”的彩绘立 柱。那柱子总能让我忆起船桅和湿水岁月。两头熊熊当 中更活泼的那头,熊熊阿特阿%•阿利亚,时常出现在 柱顶,东眈西望,舔手掌,闻风向,引爆阵阵喝彩。如 果望腻了,你可以转而望向马来赛牢房。马来缝牢房非 常像一个谷字,有着同样的尖顶、缓檐,而且是用真 干草搭的。“真”在此地极其罕见。然后终有一天你又 望腻了,你会忍不住越过谷字形的、真干草搭就的屋 檐一直望去,届时你就会望见落日、晚霞,你还会在 干草屋檐和晚霞之间遇到售票厅的红砖钟楼。钟楼没 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时间赶着钟面指针转、风赶着 楼顶风向鸡转。

时不时地,我们三个也会望来望去。这儿有一套思 考题留给你——

问:巨蛙能同时望着大羊驼和马来缝吗?

问:大羊驼能同时望着巨蛙和马来缝吗?

问:马来缝能同时望着大羊驼和巨蛙吗?

我们三个到底有多奇怪呢?首先,我担保,我的 两个邻居非常奇怪。从没见过长成那样的东西。大羊驼 是一堆会动的老棉胎——直到某个闭园日,一个穿工装 裤、戴平帽的番鬼钻进去,挥舞大剪干了一下午,一个 光膀子、长脖子的怪东西才终于显露真身。马来缝差 不多是一头黑白相间大猪,只是鼻子太长,吊在下巴 底下乱晃;要是它兴致高,鼻子就发狂地翘起、摇摆; 它用鼻子抓饲料塞进嘴,叫起来就像巡逻员突然吹哨。 “看看它啊,"我会对迭亚高说,“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东 西。”大羊驼喜欢用带笑意的光脸对着我,嚼着,日复 一日,五官渐渐被新棉胎淹没。马来疆喜欢用浑圆的、 上白下黑的光屁股对着我。我希望它俩认同我的奇怪, 认同我们三个怪得惺惺相惜、肝胆相照。

然而,在碣鹊眼中,大羊驼恐怕还怪得不够。所 以六十七天之后四个穿粗布夹克、戴桶帽的人要把大羊 驼弄出监狱,弄进一个带轮木笼,推走。大羊驼微笑 看着,嘴里嚼着,原地站直不为所动。他们只好把帕 查库特克叫来。帕查库特克是阿兹台克人。我从没见 过阿兹台克人,是迭亚高说的:帕查库特克是阿兹台 克人,啜,他戴着豹纹头饰,还插了那么些羽毛。颤 骨上画两杠横纹。腰上围一块羽毛围兜。羽毛,又是羽 毛。还得举一把小号蛇杖,一有游客过来就得举起。那 还不是阿兹台克人?阿兹台克人帕查库特克看守印加风 格彩绘监狱照料曾经的印加贵族坐骑如今的阶下囚饮食 起居,合情合理,啜,你读一读监狱前面的木牌,你识 字吗? ——“这里住着从马丘比丘远道而来的大羊驼拉 马•格拉马。”是不是阿兹台克人?大羊驼像平常一样, 不假思索地服从了帕查库特克。他们阖紧门,给整个木 笼缠铁链,合力推着走远了。

我问:他们要把大羊驼搞到哪里去?

迭亚高说:我不知道,蛙。迭亚高站在我的监狱外 面,穿一身唐装,剃光了头,戴一顶做工粗糙的官帽, 帽檐内侧粘了一截绒线长辫。

另一次,我问迭亚高:那么我的木牌上写了啥?

迭亚高念:这里住着——从大唐帝国远道而来 的--巨蛙太极。

我问:巨蛙谁?

迭亚高说:巨蛙太极。

我说:哪个太极?他们搞错了。

迭亚高说:那可能是你的工号。比如,帕查库特克 就是工号,他们也给我发了工号。

你的工号是什么? ■

满大人。

淘汰大羊驼之后,他们用帆布幔把整个珍宝苑围 起。十二个穿工装裤、戴平帽的壮汉开始拆卸印加风格 彩绘监狱。拆卸工程给我们提供了一整天乐子。第二 天,色彩被剥得一干二净,只剩水泥裸露。

那就是个盒子。我说。水泥的框子,生铁的枝子。

那就是个盒子。迭亚高说。

在我之前,谁住咱的盒子?

我不知道,蛙,也许暹仔知道。

十二个壮汉搬来一大堆五颜六色木板。我们又高高 兴兴看了五天,热情地猜测新一任怪客来自何方、能有 多怪。我们也不忘观察马来瑛及其饲养员(暹仔)。看 得出来,马来缝害怕锯木板声、敲钉子声和劳工阶级的 大笑,但食欲未受影响。暹仔当然也是个工号。迭亚高 直截了当评价暹仔:“嘴欠”“鸡贼”“不够朋友”。

布幔如期撤除。珍宝苑迎来新风情和新狱友。动物 园为新狱友举办了长达一个月的欢迎派对暨促销活动。 整整一个月(除去闭园日,),穿正装的女人、男人、小 人孩把我们大吉大利的品字园地塞满。人们切蛋糕、奏 乐、演露天木偶戏(《丹顶鹤大名主》,一个日本大名和 心腹家臣吸入魔法茶粉、变形丹顶鹤漫游世界的荒唐故 事)。切蛋糕只在礼拜六下午。带刀东瀛武士推着香喷 喷的蛋糕车,在欢呼尖叫声中徐徐登场。日本庭园—— 监狱的新名字——铁枝前堆满鲜花和涂鸦,新来的丹顶 鹤吓得要死,日日缩在角落阴影里瑟瑟发抖。丹顶鹤饲 养员,工号长崎,显然跟日本扯不上任何关系,被迭亚 高问及出生地时偏要装神弄鬼,声称自己是降生在巴比 伦的蒙古人。

要我说,丹顶鹤实在太过寻常,根本不具备顶掉大 羊驼的实力。它刚摆脱晕船症又染上惊恐症,背对我们 面壁而立,优美的、染了墨的细颈抖出残影,“它马上 要咬自己的尾巴了,”迭亚高预言。果然,第一场雪飘 落的时候,丹顶鹤啄起尾羽。它啄尾羽的疯劲,让你以 为它屁眼里卡着半截死神。它焦躁、失控、坠入深渊, 而我们眼中只有正在飘落的、开天辟地的雪。

你认为我们冷血。可能。我们无视眼前受苦受难的 生命,投入自我感动的欢愉。那欢愉无关苦难或福祉、 生或死,只关乎审美、新知,和别的什么说不上来的东 西。雪下着。世界簌簌发响。丹顶鹤长颈打死结,细腿 几乎拗断,痛苦地啄尾羽,彻底发狂。长崎和满大人张 着嘴,立在喷泉池边仰望落雪。雪带来一个匀质、阴薄 的新世界。鹤羽散落一地,像泼墨,像怨恨的书写,那 种笔画只有我能读懂。那是那一年的帝国初雪,是迭亚 高一生的初雪,也是我的。我生在福斯湾,二月,到处 是雪,扶手椅里的H说。雪落进喷泉融化,像烧化那 样快地融化。雪让活的凝固、死的起来,起来的死在大 雪边缘留下足印,触般在大雪边缘割出焦痕,我是否有 罪,假如此刻我被他人的大雪感动、在异域新知中尝出 欢愉,我是否有罪假如我以囚徒之身尝过并承认这确是 人间欢愉之一种? •1

铁枝根部积起雪的连绵群山。我用二十四小时寻找 一个词,以形容雪的味道。那很难。我也去梦里翻过, 找到的每个词都不达意。唯一的真词躺在某根舌底,而 世间有亿万之舌、不可尽数之舌。如今乡音蒸腾的群山 和群山般的舌头都与我远隔重洋。

他们在监狱里添了火盆,烧炭。斯汀先生每天给我 搞两次体检。斯汀先生总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用他的 出现标示哪些时段特别重要而其余时段毫不重要。常规 步骤是检测(我和监狱)、收集(食物和排泄物)、提问 (我的饲养员)。“你好啊满大人,”踏雪而来的斯汀先 生哈出白气摘掉帽子,“你脸色不大好,可别是沾了什 么传染病。”

满大人趁机溜进来烤火,“日安斯汀先生,什么传 染病斯汀先生?”

“骑士在冬天来,踏着瑞雪来,倒空面粉,装进灵 魂,一袋一袋大丰收,听过这个吗? ”

“从没听过斯汀先生

“嗨,我忘了,你是外国佬,”斯汀先生说,“总 之,注意着点儿,别和弟兄们抱太紧。”

“是的斯汀先生。谢谢提醒斯汀先生。今天我们测 什么?”

“冬眠,伙计,你知道冬眠吗? ”斯汀先生搓开手 提袋搭扣。袋口啪一声弹开。我喜欢听那个。

“哪里斯汀先生?”

“冬眠,伙计。有些野兽,天一冷就得睡大觉,不 到春暖花开不醒来,那就是冬眠。”斯汀先生拿出听诊 器,“严寒逼它们去冬眠,伙计,不埋头睡觉的话根本 活不下去,”他听了一会儿,“还能指望什么呢?如果它 们烧不起煤,穿不起皮裘,可不就只能去冬眠了么?这 大头蛙从前冬眠吗?”

“不斯汀先生,从没去过斯汀先生。我们的地方太 热啦。”

斯汀先生用下巴须指点火盆:“这玩意烤着,不觉 得干燥吗?”

“他们不听我的斯汀先生,”迭亚高搓腿上的劣质 布料,他的假辫子已经脏得没法看了,“我说,‘火盆 会烧光空气里的水,先生’斯汀先生,我说,'巨蛙需 要空气里有水先生'斯汀先生,'要不然巨蛙会干死先 生’,可他们不听我的斯汀先生,现在他们该知道我是

对的了斯汀先生。”

斯汀先生用纸条从我皮肤上吸黏液,他马上会发现 他很难吸到什么,”是啊伙计,现在他们该知道了。”

“反正巨蛙每天都睡觉斯汀先生,不管天冷天热。”

“我说的睡觉可不是你说的睡觉,”斯汀先生把我 整个儿翻过来,”来搭把手伙计,”现在他要造访我的小 孔了,那是我最讨厌的环节,更讨厌的是斯汀先生每次 都不会搞忘我最讨厌的环节,“现在我怀疑这几盆火阻 止一或者说延缓了它的冬眠。”

“你总是对的斯汀先生。”

冰得像雪的东西滑进小孔。还带点刺。那是酒精。 我讨厌酒精,讨厌它的气味、口味、回味、回忆。斯 汀先生在小孔里捅来捅去。火光在迭亚高青黄的脸上 扭来扭去。“胃口怎样?还是每天三磅土豆泥七磅鱼肉 泥吗? ”

“是的斯汀先生',三磅土豆泥」七磅鱼肉泥,干个 精光。”

“它有没有,呃,比如说,不太愿意动换? ”

迭亚高看看我。我冲他笑了一下。“我不觉得她不 愿意动换斯汀先生,她该怎样还是怎样斯汀先生。”

斯汀先生从小孔离开了。他收拾东西。收拾东西 的斯汀先生像个屠夫。“看起来一切正常。开门吧满 大人J

迭亚高掏出监狱钥匙,“火盆怎么办斯汀先生。”

“我会找他们谈的。你放宽心。”

“睡大觉呢斯汀先生,她会睡那种大觉吗斯汀先 生。”迭亚高让斯汀先生出去了,自己还留在门里头。

“咱走着瞧,”斯汀先生扣上帽子,“再见满大人。 好好干。”

迭亚高回到火盆边,舒舒服服地坐好。他说得对 吗?你要睡大觉?唾什么大觉?

我不知31,我说,我既没有特别想睡觉,也没有特 别不想睡觉。你能把我翻翻正吗?

现在可不能翻正,不然等他们来检查的时候,我就 不能摆出正在翻正的样子了。起亚高望着监狱外头簌簌 堆积的雪,来回搓自己。对面日本庭园里,秃尾巴丹顶 鹤把软白的长颈卷去后背,小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像一 团白绫大结。长崎不知所终。

太冷了蛙,雪实在是太冷了。迭亚高搓自己、搓 我。下雪没什么可高兴的,他们可真傻啊蛙,他们真该 去永远挨不着雪的地方看看。

不下雪的时候,迭亚高很乐意满园飞奔,到处打捞 见闻。他有点儿咳嗽,但咳嗽不能阻止他四处出击,连 偷带抢,生吞见闻,吞了一个又一个,一股脑带回来。 他机灵,年纪轻轻就见过多种世面,像珍重家园一样珍 重我们的监狱。有一次我问他这监狱从外面看长什么 样,他回答说有点儿像西望洋山脚土地庙一有瓦顶、 左右对联。——联上写的什么?一一番鬼画符,狗屁不 通。他一有机会就来回飞奔。我劝他抓紧时间偷偷懒, 他说:“唉!蛙!我冷啊!”鬼知道斯汀先生上报了什 么!他们把火盆撤走了,憋红了脸等着看我冬眠。

我说,那就跑吧!我说,迭亚高啊,我可太无聊 了,我已经看完了一切能看的,我仔仔细细看每一个游 人,绅士鬓角,发蜡反光,耳垂上淡水珍珠,花纱手 套,一枚向我砸来的杏仁小圆饼,小人孩牙龈……我 慢慢看,生怕看得太快;我看日出日落;我看鱼肉泥 表面灰色气泡;我看熊熊阿特阿特•阿利亚,彩旗花 色,饲养员喂鱼给它时那支举得很高的叉、无鳞鱼皮 的银色反光;喷泉水有七百二十种坠落姿态,结冰姿 态只有一种;冰纹:水面上,地面上,树干上,蜗牛 壳上,那蜗牛壳已经空了很久;看云是一种煎熬,因 为云的变化多端毫无意义,因为预测明日毫无意义; 我已经看完了一切能看的,迭亚高,如果我不能立刻 出去,我只想立刻死去。从此以后,迭亚高一有机会 就满园飞奔,到处打捞见闻。“蛙,"迭亚高背靠铁枝 说,“马来雀之家背后有条石籽路,路边竖了四个箭 头,两个指左:天鹅湖、熊熊乐园,两个指右:野性 黑非洲、皇家鸟舍,下次你想让迭亚高去哪个箭头? ” 我胡乱挑了一个(野性黑非洲),三天后他终于捉到机 会,嗨呀!蛙!迭亚高跑回来说,野性黑非洲是个马 场,中央有间石屋,四只鸵鸟和三只长颈鹿在场内走 走站站,还有个倒霉黑仔,天寒地冻只围一件草裙、 捉一支长矛,矛头是假的!野性黑非洲对面是皇家鸟 舍,像极好景花园鸟舍,只是小得太多! ——迭亚高 手舞足蹈——鸟笼二十步走完,小家败气,挤满鸟! 一步五六只,两步十一二只,笼中鸟全无生机,伏在 横木上像褪色丝巾,我走到第十步,立刻看见极乐鸟、 金鸡、白鹏,你记得吗蛙,是好景花园老朋友极乐鸟、 金鸡、白鹏呀!它们认不出我,奄奄一息,毛色差, 气色差——好歹活着!活着就好!

我问:你看我气色如何?

迭亚高说:你先看我,我再看你。

我定神看他。我说迭亚高,你好瘦啊,你怎么这 样瘦?你魂精凹进去,面颊凹进去,你瘦得发青发紫 落了形。

迭亚高说:蛙,天好冷啊。长崎和暹仔躲在马房后 面烤火盆,巡逻员一到就跑,巡逻员一走又钻回去。我 说:你也应去烤火盆!他说:不蛙,迭亚高不烤。你看 对面马来缝、丹顶鹤,日日孤独无聊,长此以往是要发 病的。

我就让他多说说老朋友极乐鸟、金鸡、白鹏,它 们羽毛齐全吗?翼爪健在吗?望它们的游客多吗?它 们得人喜欢吗?迭亚高又说了一些,一下子就说完了, 无话可说。他说:迭亚高可以时时去看,迭亚高还可 以去各处看看,看看翟鸡、灵猫、冠鸾一个二个,都 住哪里。

是呀,我说,你去看看,一个二个都住哪里,还活 着吗?都瘦了吗?

有一次,他跑着回来,边跑边咳,他说他跑到了 尽头——“游客止步”牌子后而,结冰的天底,一条银 桦林带横亘着。光秃秃的树冠向上延伸,好像天空的裂 纹。一根细细的煤渣路劈开那林带。跑下去。尽头。--座围场。桦林掩映,粪味浓郁。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 己跑进了清晨(实际上是午后)。围场算得上空旷。老 动物四散。老狮子。老老虎。老驴。老马。老长颈鹿 十分老,脖子聋在地上,拖着走,发出一种沙沙声音。 受这些软脖子拖累,老长颈鹿都是倒着走。“它们在干 嘛? "我问。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必干,它们一生太 劳累了,现在享清福,活动活动。它们不再爱好吃人, 也不再爱好吃来吃去,囚为它们都老了,再不必干那 些。它们住在尽头,蛙,等你老了,他们也会把你搬进 去的。我问:“你可看见大羊驼了? ”没有,迭亚高说, 因为大羊驼还不够老。那么大羊驼究竟上哪儿去了? 我们还没遇上,迭亚高说,因为这园子实在太大、太大 了蛙。迭亚高摇摇头,咳嗽。唉,大得要命。看我的吧 蛙,我一定会找到大羊驼的。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你见过大象吗? “没有,那 是什么?大象,迭亚高满意地说,很大,和这监狱一样 大,但是,倘若算上鼻子、耳朵、牙齿就远远不止了, 它就大到马来裂(他用下巴指指马来源,那家伙正抱着 火盆睡觉)那里去了。那可太厉害了我说,这里有大象 吗?有啊,我今天就碰到了,大象,抬起鼻子,能把柱 子上的阿特阿特•阿利亚搂下来,只可惜阿特阿特•阿 利亚已经去了冬眠。那可够高的我说,力气也够大的我 说,他们给大象发工号了吗?

迭亚高连连咳嗽。发了啊,他说。他们叫它贾姆 I'o那像个非洲名字我说。你可说对了迭亚高说,大象 正是从非洲来的。他们把大象装在一个大箱子里,那箱 子大得像富豪的大宅。船一泊碇,他们就用一种冒烟的 机械吊起大箱子。运大象的船除了大象之外什么也不 装:只有船长、大副、四十个熟练水手和一个外科医 生,此外就是大象,和大象的淡水、饲料。大象的淡 水、饲料重得要命!因为大象每日食量是它体重的一 半。那船连压舱石都不必放。从港口到这里他们用斑马 拉大象,一共用了八匹斑马。你知道斑马吗蛙?

不知道,我说,什么是斑马?

那是一种来自非洲的野马,马鬃硬得像铁丝,马肉 硬得像铁板,只有它们才拉得动大象。拉大象那天,全 城番鬼都跑去看热闹。绅士、淑女、木匠、警察、大群 大群的小孩,小孩用鲜花猛砸大箱子,大箱子里头就是 大象,大箱子上有很臭的白漆刷出来的字“大象!”, 小偷在淑女裙笼里钻来钻去,乞丐讨钱,但小孩给他气 球。大象进园。斑马嘶嘶叫着回到斑马房。

大象住哪儿?咱们的珍宝范不再是黄金地段了吗?

珍宝苑当然还是黄金地段。大象之所以不住珍宝 苑,是因为大象哪里也不住。

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让大象背一个塔。他们找来珠宝匠,精心制 作了那个塔。那个塔有镀金的、洋葱形的顶,还有簌簌 发抖的流苏和铃铛。大象一旦迈开步子,那个塔就像八 音盒那样发响。他们卖票,只卖给身高三尺六以下的儿 童,太胖的话一个人得买两张票。抓着票的儿童,全部 爬到塔里去,可不是没完没了的,一次只能上去十二个 (瘦儿童)。都坐稳之后,有人抽大象鞭子———就是那个 叫做伟大苏丹的大象饲养员,他还抓个手铃哩,“坐稳 扶好,扶好坐稳!贾姆卜这就起驾!”他又抽又摇,大 象动起来,那可真有点儿山崩地裂!十二个瘦儿童又惊 又喜,尖叫啦,手舞足蹈啦,他们可从没试过这个!大 象从方尖碑走到天鹅湖,那是一程票的路,它得吃伟大 苏丹的五百下鞭子,那都算少的,大象贾姆卜是个暴脾 气!在天鹅湖畔,瘦儿童全都下来,除非谁再买一程; 如果再买~■程,就是从天鹅湖,经由猴山、礼品店回到 方尖碑,可以从大象背上望见马来德之家尖顶。大象来 回地走。它脾气坏,因为塔底钉子已经划开它背上皮 肤,同一枚钉子在同一道口子(实际上一共有十六枚钉 子和十六道口子)上来回地划,划得皮翻肉烂。它一疼 就生气,就摇头晃脑,用鼻子抽打路过的猩猩笼,它的 鼻子可比马来膜的鼻子还要长上百倍!它抽鼻子,把猩 猩群拍得发火、捶胸、眦牙咧嘴,但那没一点好处,因 为伟大苏丹会立刻抽它、从腰包里掏出G型钳夹它的 耳朵,G型钳是木匠用在木头上的,用在肉上,首先搞 出一种凉凉的、对剧痛的预感,紧接着,又细又尖又精 确的剧痛就如期而至,大象耳朵已经被G型钳夹成烂 布,伟大苏丹对老板们发誓,那是驯服大象的唯一办 法而且小小皮外伤根本不碍事。为了粉饰破破烂烂的象 耳,他们给大象盖一顶刺绣头巾,又在它额心粘一颗假 红宝石,而塔底新装的围幔巧妙地遮起溃烂伤口和滴答 脓血——大象贾姆卜看起来更加壮丽了,它简直是眼下 最受欢迎的动物园新星!虽然他们大吹大擂地送它破纪 录的五层蛋糕,虽然它也吃了(两个鼻孔里全是奶油), 但它一直生气,它愤怒,它不愿卸下它的愤怒,就像他 们不愿卸下它背上的塔。后来那个塔就是它的愤怒,精 美的瑰丽的愤怒。儿童管它叫“不高兴的贾姆卜”,他 们仰着脸乞求:“妈咪,今天我可以去骑不高兴的贾姆 卜吗? "当苏丹的伟大鞭子啪一声抽在大象肚皮上的时 候,儿童就大叫::嗨呀!不高兴的贾姆卜!看你还敢 不高兴!”儿童伸出脚来,挑最硬、最利的部分——鞋 跟——对准大象背又碾又挤,短鼻腔摹仿鞭子弄出嗖嗖 呼呼的响声。

它总得睡觉,对吗?他们总得让它去睡一觉,去阖 个眼,对吗?

你是对的蛙,大象总得睡觉。

那么好了。它在哪里睡觉?

在方尖碑灯柱边。那根灯柱总是绑着最多、最应季 的花簇•一眼下绑的是榭寄生和红丝带——因为那灯柱 是"贾姆卜伟大之旅”的起点,需要最隆重的装饰。他 们把这行字印在票上:贾姆I 的——伟大之旅,票

是粉色的,字是黑色的,每天八点,礼拜日除外,检票 员捏着一大沓粉色票走向灯柱,检票员约翰逊先生,蹬 一双亮晶晶、硬得要命的高筒皮靴。那时大象已经到 位。它可是一睁眼就到位了。现在就等伟大苏丹。伟大 苏丹刚刚刷完大象粪桶,“早上好啊约翰逊先生,”伟大 苏丹边打招呼边拆下大象缰绳,那缰绳在灯柱上绑了一 宿,“闻到了么?这畜生臭得像屎。”“神佑帝国,”约 翰逊先生随口一答,约翰逊先生不想多说,因为人潮正 沿路涌来,打头的永远是儿童,后面紧跟着他们温柔的 妈咪、庄严的爹1«。

他们用棚寄生花簇装饰喷泉尖顶,那里已经不再 有水涌出来了。一切简单地变成了冰。他们给冰结的一 切绑双层缎带,打蝴蝶结。他们往日本庭园顶上的厚雪 里胡乱扔一些红果子,又在它和马来建之家之间摆一口 马槽,然后真的牵来一匹长毛马。一个穿礼拜日套装的 小人孩低头检视马槽,抬头问他妈妈:“基督宝宝在哪 里?”好一个白色圣诞节啊我说。好一个白色圣诞节啊 迭亚高说。他们给大象戴什么花了吗我说。

他们在塔顶插了颗大星,每个圣诞乘客都能分到 一颗金色糖球。伟大苏丹摇晃一根细链,链坠是一个不 断冒烟的球形香炉。圣诞大酬宾期间,伟大苏丹不叫伟 大苏丹,改叫东方博士。他每喊一声“追随那颗升起的

星!”,就要抽大象一鞭子。香烟缭绕的象塔在雪中移 动。大象腿冻成紫色,发肿发硬,流脓。你知道冻疮 吗?那东西太要命了。那东西让你的手指脚趾变成一截 烂木头,又疼又痒。疼痒到极致,你只能把手脚赤裸裸 插进雪里——要么冻掉,要么痒死,你倒是选一选。大 象正是生了冻疮。冻疮沿着四条象腿吃上去,把皮肉嘀 得稀巴烂。大象疼,痒,愤怒,每走三步就得掀翻鼻子 惨叫一声,他们认为大象在为大星歌唱呢,就像军号手 那样。大象暴怒,捣乱,大唱赞歌。到处都是节日气 氛,大人小孩开怀大笑。

圣诞夜,大人小人孩唱起颂歌。尽管咳嗽声、撰 鼻声响个不停,大人小人孩还是喜乐地唱下去,坚持下 去。颂歌从东边飘过来。那是大人小孩在天鹅湖草坪唱 颂歌,迭亚高说。他跟着哼了半句就不得不重新咳起 来。上帝保佑您快活,老爷,没什么能扫您的兴,人们 远远地唱着。我说:你进来歇会儿吧,人都去唱歌了。 迭亚高拒绝了,怕又被捉住,挨打、扣钱,再说,积雪 能帮他降温、止疼止痒。我说:就说你是进来做清洁 的。说完我爬到靠墙角的地方拉了一堆屎。

他只好抱了一怀雪,掏钥匙开锁、进来。他条件反 射地检查了屎。“达标。”他说。我们靠在一起。他把雪 敷在额头上、手上脚上,咳嗽,打喷嚏。我说:听,这 首是什么?他侧耳听一阵,说是《我看见三只船》‘。我 们边听边猜,说起炎热地方的圣诞往事。好几首我们 从没听过。后来响起《圣诞佳音》2,迭亚高抱着我默默 流泪。

当晚发生一些奇事。第一件奇事是巡逻员整晚都没 出现。长崎和暹仔一起挤在马来袭之家烤火、咳嗽。马 来瑛打呼噜。丹顶鹤单脚而立,头埋人背羽,羽绒里有 它的无边雪国。第二件奇事是八点一刻前后,一个浑身 冒热气的东西落进雪地,把丹顶鹤吓得直扑腾——是个 小人孩,后背长(绑)一双天使翅膀,手抓一根星棒。 她趴在雪里等了一会儿,不得不自己爬起来,拍掉膝头 雪,张望一圈,选择走向我们。盆火在远处哗哗哦瞰地 响。她隔着铁枝问:“你们是谁? ”——也许她问的是 “你是谁”而我擅自加上了 “们”——“我是满大人,” 迭亚高吃劲坐直,念规定台词,“我来自古老的大唐帝 国。”倒是说得轻柔、顺滑,没有被咳嗽或喷嚏打断。

小人孩用星棒扒拉铁枝,“满大人,你在干什么? 你也生病了吗?你旁边是谁? ”

1 / Saw Three Ships (Come Sailing In),传统圣诞颂歌,据悉"最早的 印刷版本来自17世纪德比郡”。

2 The First Noel,传统圣诞颂歌,源自康沃尔郡,1823年出版的《古 今颂歌集》(Carols Ancient and Modern )已收录。

“小小姐,这是巨蛙,来自古老东方的明星。”

星星弹奏铁枝。“它咬了你吗?”

“她从不咬人,”迭亚高按摩我低温、遍布疣子的 皮肤,他烫极了,他的温度正涌向我,“相反,她需要 保护

远处有人喊,“卡洛琳 娜 ?"

小人孩回了回头,"那是我,"她说,“我得走了。”

“再见小小姐,圣诞快乐小小姐。”

但小人孩站着不动,

“卡洛琳一-娜一•?"

"我在想——”小人孩说,突然变得扭扭捏捏的, “要是我可以给这只老蛤蟆一点点祝圣就好了。”

"一点点什么?”

“祝圣,就是下午的时候亲爱的神父在柜子后面对 有个先生做的事情。那个先生咯血了。”

“卡洛琳——娜——! ”

“你计划怎么祝?”

“请问你可以请它帮我一个忙走到我近前吗? ”

我撑起身子。我四肢僵硬,但仍挪得动。我向其名 飘散于雪夜的小人孩爬去,雪地在她背后柔和燃烧,铁 枝将她切割成竖条条,她霆发是琥珀,她轮廓是天使。 她吃惊地盯着我。

“卡洛琳——娜!你在哪儿——啊? ”

"小小姐,”迭亚高催她,又咳起来,“你确实该 走了 J

小脸拧成一团,几乎被我的丑样吓哭,但还是勉为 其难举起星棒。星星钻进来,小心停在我两眼之间。一 片黏满金粉、薄薄的五角星。“老蛤蟆,我祝你圣诞快 乐,我祝你背个十字架,祝你喝酒、健康、快乐、一切 好的。我祝你最好的。”

她望向迭亚高:“满大人,我祝完了,现在我真的 真的该走了。"她道了别,很快地扭身,翅膀对着我们, 一歪一扭踩进厚雪,去和大星下的名字会合。

那确是奇事之夜,我时时忆起。跨过年去,第一 个礼拜日,迭亚高冻死在我的牢房,我的身边。我舔着 他。他顽抗血源履行了承诺,终生不曾逃跑。没人知道 他到底活了几岁。

20北方世界,

你足够幸运,长成一个识字的人。有一天,你动身 去往北方世界。

陆地向北方翻涌。泥滩,平原,丘陵,山峰,黄 土地,白土地。那种黄和白是你看一眼,嗓眼就呛满 粉。空气愈发干燥,直至硬成坚冰、黏住舌头。极北之 地的坚冰上黏满舌头,都是耐不住渴又缺乏经验的旅人 留下的——他们终于承认自己毫无脱身办法,只得割去 舌头,匆匆上路。北方世界实在干燥极了,因此不会有 泪,也不会有血。

字引你去北方。你虽识字,在北方却终生要做旅 人。字记下旅人的死:客死。客死是浩瀚的死中你最 为惧怕之一种。因此你学乖,努力在北方世界掩藏旅 人本质。

字从北方世界吹来,顺着群山阳面倾泻下来。不 识字的却望向泥,望向仿佛绝境的海。还有极少数一种 人,把海当作平地走远了。

21我们中的三个

他们把迭亚高抬走没多久,又抬走了长崎。我和丹 顶鹤静静注视白布底下、长崎的鼻尖顶出的形状。一个 连连咳嗽的大块头番鬼每天早晨进来,取走我结成冰块 的屎;日落前再来一趟,往角落扔一桶饲料。同样是这 个番鬼,对丹顶鹤、马来蟆做同样的事情,因为暹仔也 消失了。看不见巡逻员。看不见游客。我记不清是先看 不见巡逻员还是先看不见游客。马来缝再也不动了。有 一天早晨,大块头没有按时出现,到傍晚放饭的钟点仍 然没有出现。后来太阳落了,雪漫天卷着。丹顶鹤饿得 踱来踱去,用长嘴敲笼枝,那声音就像有人在远处撬 蛇。我从没经历过那种寂静:雪的重量,鹤嘴敲铁的重 量,落在纯然的空白上。第三天,花和丹顶鹤都已将空 饲料桶吃过五遍,吃得不剩一点残渣。饿啊。饿死了。 饿像一种下在肚皮里的雪。马来候之家周圈的雪已然积 得很高。那个黑白相间、冻硬了的尸体快要被完全挡掉 了。紧要关头,尸体也是一种肉。我奋力听远方——什 么都没有。只有雪广大地落下。雪落向大石砌的街道, 落向嘶嘶响煤气灯,落向漆黑铁轨,铁轨向更远方伸 去,远得无法听见了 :雪切断、关闭了时间。雪落向大 河。一条宽大、古老的河。河的臭味冻硬,泊在河上。 雪面广大,不着一个鞋印。我想起马来缝吭哧吭哧甩鼻 子的模样。十年后我第一次看见橡胶,我说:这东西可 真像马来猥的鼻子。

再会,马来糠。愿你梦见火。愿你重新入河怀抱、 行向垂垂果枝。

铁门咂一声飞出去,插进雪里消了音。我破笼而 出。如果我愿意,早可以破笼而出一万次。我两次射 腑,第一次是为试探较链硬度。我爬出监狱。我从没试 过这个:陷入雪中。真是奇。像是在咯吱作响的棉胎里 游水一也没那么像。世上再没什么会像陷入雪中。在 此之前我特别愤怒、特别饿,可随着陷入雪中,愤怒和 饿都消融了。我拱雪、推雪、吃雪、扒拉雪。

丹顶鹤静静看我。丹顶鹤盯着你看时,它的侧脸 对着你,它眨眼膜。我射断它的牢房较链作为回答。大 白鸟步入白雪地,慢悠悠地,打一阵抖。现在,饥饿返 转来,比之前更狼狠。饥饿变成能量,变成藤条,逼我 不要命地沿着月光照不到的雪地一路飞跳。我经过熊熊 乐园,发现那其实是一口极深的大井,阿特阿特•阿利 亚爱爬的柱子从井中央支起,但这会儿见不着阿特阿 特•阿利亚,积雪几乎将井填平。我盲舂舂舂入一幢水 泥平房,里头布置得像个剧场,一排画满火焰花纹的水 泥牢房正对一大片空椅子,牢房里趴着老虎、狮子和它 们空空如也、七歪八倒的饲料桶。我挑了第一排偏右某 张椅子坐下。我很久没有坐椅子了。我大吃一惊,因为 老虎、狮子已经饿成晾在骨架上的皮。我和奄奄一息的 陆生君王对视,交换饥饿和悲伤。我受不了这个,很快 起身离开。

我饿。我破开雪面,爬过一座座寂静囚笼和里头

冻死、饿死、悲伤的尸体。冷血动物逃过一劫因为它们 早已遁人梦乡。我追上一匹正在奔跑的长毛马,白气从 它外翻的鼻孔涌出来,“你要去哪儿啊!"我竭力发问, 它目不斜视,口吐白沫,并未减速。我看见一头直立巨 兔,有一个人那么高,前腿缩在胸前,两条后腿弹跳着 狂奔。我急切地想要分享这一奇观,但迭亚高已经不在 To我一头撞进他们存放饲料的地方:一间仓房。空无 ~•人。

我最想吃鱼肉泥。但鱼肉泥已经冻成死硬死硬、灰 粉色的冰。我继续从货架上扒拉桶。他们有三种尺寸的 桶,桶上写了油漆字。好些桶死沉。死沉的桶里都是 冰。灰色的冰。粉色的冰。灰粉色的冰。要提防冰。冰 会黏住你,撕脱一层皮才可脱身。后来我丢开阴险的 冰,去翻墙根麻袋。麻袋都装了什么啊! 土豆、面粉、 燕麦和南瓜!我一口气吞下十数个土豆、两袋燕麦和半 袋面粉,从饿死的边缘掉个头,疾速坠向撑死。撑死的 预感把我吓坏了。我趴在仓房砖地上急喘。死神从货架 上、麻袋里、桶里、木箱里逼视我,生的、没削皮的、 沾着土的淀粉死神。我急急喘大气。我搞不懂人都去哪 儿了。

我消化掉一部分食物,吐应消化不掉的一部分。我 吐了近五个小时(货架上头有一口挂钟)。我很慢、很

慢地吐着;我耐着性子吐,我醒醒睡睡,吐进梦里,三 次濒死。我吐成一种张着大嘴、用于辟邪的偶像。等死 神的影子行远,我就转移到仓房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我在雪地上吐,边爬边吐,吐出一条导向仓房的路线 图。我把能砸的笼门都砸了。动物逃进雪中。每一只都 踉踉跄跄、皮包骨头。它们吞下一切能吃的:雪,以及 我呕心沥血绘制的雪上地图。

我折回狮虎剧院,往狮虎笼里扔土豆,倒面粉、燕 麦。陆生君王盯着我,眼球里关着冷却的黄金、静止的 水影和不再起风的稀树莽原。我说:好歹吃点素的。我 扔更多的土豆,倒更多的面粉、燕麦,直到饲料淹没它 们,隆起似坟包。

人都哪儿去了?

生了巨角的大鹿在雪里发愣。售票厅钟楼檐上挤着 一排雪白鸟。小猴皱着眉,紧拥母猴尸体,想不明白。 雪面横横纵纵落着印记,禽类的,奇蹄的,偶蹄的,猫 科的,犬科的,写6,写写写8,有的一往无 前通往围墙,有的从哪里出来又返回哪里。我爬遍空无 一人动物园。我也想不明白。因此我一遍、一遍爬。再 一遍。又一遍——徒增困惑。我没有找到大羊驼、大 象,或老动物、被桦林保守的围场,没有找到野性黑非 洲、皇家鸟舍、天鹅湖或方尖碑,当然也没有老朋友金 鸡、白鹏、极乐鸟;这个园子并不像迭亚高所说“太 大”,而是正正相反——极小,极拥挤。目之所及尽是 水泥和铁——两者组合,达成惊天的荒凉和死意。而雪 并不在乎。雪只是目空一切地厚积着。因此就不知道雪 层之下是青草、煤渣,或仍是水泥。

我也没有找到迭亚高。我想他们给他准备了坟场, 还有十字架和墓志铭,“这里安睡着”——完啦,他们 大有可能刻下“这里安睡着满大人”。丹顶鹤滑翔而至, 风吹羽毛的猎猎之声大得惊天。它来得那样慢,太慢, 催眠了每一只追随它的眼睛;a盘旋不去,愕愕长鸣, 呼出白气。

后来,它下定决心。这一刻总会到来:下定决心。 它鼓起翅膀,向东飞去。眼睛一下子全醒了。它决心 已定:重新成为一只鸟。它要去哪里啊?它总有地方 要去,它要克服一些困难。它越飞越小,像每一只飞 行着、决心已定的鸟。它平静、坚白,飞越围墙,越 飞越小。

煤是退却的树荫。铁是断开的山。钢是上升的碳。 汽是落下的侧刀。这是帝国教我的事。

我想找到一个人。没有人的城市怪可怕的。假如 能找到一个人,我就远远地看她(也可能是他)。我可 不会靠近。我远远地看她一会儿就走。仍然要找一个无 人之地待着,好好想一想,为我的未来和末日着想。可 是,假如这城里一个人也找不到(这还是帝国之心哩), 就有理由担惊受怕。

这是城市。是人的地盘。这是笔直的路。一种中间 走马、两边走人的路。这是楼房。这是钟楼,这是钟, 人要知道时间。什么是时间?人要知道时间,但人搞不 懂时间。这是花坛,全是雪,从雪里钻出来的是草。野 草。假如有人,就不会有野草。

这是马车。现在没有马。这是一头狮子,假的,铜 胎的。人在露天放假狮子,在笼里放真狮子,为什么? 这是广场。是水泥驱逐泥土。也就驱逐了蚯蚓、蟒蜻、 蜗牛、姑螭。驱逐得太多了,只留下水泥和人,还有 马——因为人不爱用腿。人首先希望少用一半的腿(他 们做到了),然后希望剩下的腿也不必再用。那里倒是 有一匹马,头塞进巷子,屁股尾巴对着我。它没看见 我。它不甩尾巴,因为这里没有苍蝇。只有雪。

嗽,这是喷泉池。又一个喷泉池。现在是一座座 冰塔。这是太阳光,静静的,迷惑的。迷惑于空无一 人。这是一棵压满雪的样树。这是垂着不动的帝国旗, 它是黄色的,褶子里藏着三头海兽。这是一些马粪,没 有人管。这是一个奇怪的矮柱子,我不知道它是干什么 用的。这是一大串爪印,像是果子狸的,也可能是狐狸 的,它们沿着台阶印上去,台阶尽头是人的门。爪印消 失。奇了怪了。

这是一座医院,还用说吗,门柱上挂着“医一 院”。这是两条蛇,缠着墨丘利的权杖。这是入门阶、 窗台、沿街地下室的窗。这是一个邮箱,里头没有信, 只有一肚子雪。

人都去哪儿了?

这是路牌,左指右指。这是一顶帽子,落在雪上。 那是一头小鹿,跑过去了。这是窄巷,墙壁是石头砌 的,凉爽无味,写满番文,这字写的比小人孩还糟。这 句说“你们活该遭天谴",谁是“你们”? ——这句是 “谋杀!” ——看看这句,脱色脱得快看不清了 : “娜娜 的很松”,那个词我不认识。

这是大空桶。那里有一只猫,哇一声跳走,踢得桶 撞在一起乱响。这是纸,贴在墙上,满是番文。各种各 样的纸,卷边的纸,破破烂烂的纸,印着人脸的纸。可 是人呢?这是一扇怪门,门前雪快积到门腰上了。这是 卷子尽头。这是河。

哎呀,这是一条非常、作常大的河。它像珠江。提 起珠江,我有点儿难受。珠江在哪里?我的老友都是‘珠 江上面水流柴,而珠江是时间上面永流柴。现在假设所 有大河都是珠江吧——所有的河都是同一条,流过不同 风景。这是什么河?远处,大得惊天的桥跨河而过。河 面很漂着些东西:布,担架,一些纸,半膛棺材。

这是石头大桥。这是拱形桥洞。这是桥的大脚,插 进奔流的河。一定冷得要命。这是一条下行的楼梯,也 是石头砌的。帝国之心是石头心,插满钢条和水泥柱。

这是紧贴大河的小路。光线变暗三度,空气又臭 又冷。这河是钢铁颜色。它的臭味是很复杂的,得花一 个晚上好好认识。这是桥洞里头。哎——哟,这个弯拱 可真是大极了。这一段路没有雪。路面上嵌着一件圆东西: 一个大铁饼。一个开了小孔的大铁饼。臭味从小孔钻出来。

这是一摊篝火,喘僻啪啪烧着。这是一只——什 么?它突然横冲出来,呜哇乱叫,触牙咧嘴,恐吓我。 我险些吓破胆,僵在原地,眼珠偏转一侧。它变本加厉 恐吓我,脖颈膨大,背毛竖立,咕噜咆哮,嘴唇翻上 去,鼻子皱起来。它看起来像狗,很瘦,背上有老虎那 样的条纹。

篝火方向有声音说:“搜它的身!”

那怪狗立刻嗅我。我吓得要死,硬成石头。它嗅我 眼珠、鼻孔、嘴角、后脑勺、后背、屁眼。它嗅我前 爪。它身上呢,倒是有一股鸭粪、湿木头混合熏肉的 味道。

怪狗猛地扭头:“有燕麦味!还有面粉!”

篝火下令:“弄过来!”

怪狗用尖嘴顶我屁股。我向前慢爬去,渐渐看全一 个怪异景象:桥洞底下,两个动物围篝火蹲着:一只猴 子,一只粉头鸭1

“这可太怪了我说。

“哪里怪啦? "猴子怒气冲冲地朝火里猛扔一把木 屑,“你才怪!你是个啥?”

“一只猴儿,一只粉头鸭,还有一只怪狗,"我说, “在桥底烤火!”

“我是恒河猴!”猴子说。它气坏了,藤牙献出来。

“我是塔斯马尼亚虎z !”怪狗在后面说。

粉头鸭不作声。

“你到底是个什么!”猴子问。

uPolypedates giganteus

“阿查,它在说什么?”

1 Rhodunessa caryophyllacea,曾分布于东印度、孟加拉、缅甸北部等 地。进入21世纪后极可能已灭绝。最后一次未经证实的目击报告约在 1988 年。

2 袋狼(Thylacinus cynocephalus )的俗名,被认为已灭绝。有记录 称:“1933年有人捕获一只袋狼,命名为'本杰明',饲养在塔斯马尼 亚的霍巴特动物园(Hobart Zoo), 1936年因管理员疏忽,曝晒死亡, 此后再没有活袋狼存在的消息。“袋狼本杰明的最后影像留存在互联 网上。

“不知道,”塔斯马尼亚虎说,“从没听说过。”

到这会儿我可算是看清楚塔斯马尼亚虎了。它真是 怪!它是一种嬉皮笑脸的狗,毛色像烤面包。它的嘴角 几乎要咧到耳根去,:还有一双尾梢吊得又高又长、因此 总像在嘲笑的黑眼睛。

“咱朴实点儿好吗?”猴子用食指抠后槽牙,“可 以别整那些拉丁□□口吗?”它用了一个很长的词,一 个我从没听过的词,米斯一彻兰一乃斯之类的什么东 西,看来它打算跟我来一场词汇量大斗法,要用一串一 串豪华的、繁复的、重的长词压垮我。公猴子争权夺利 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不愿踵浑水,对它的领地或随从都毫无兴趣。于 是我另起一行:"你们也是动物园跑出来的?”

猴子笑了。它有一双笑起来也仍然平直的眉毛,和 一对深深凹陷、深得埋没了眼珠子的眼窝。它转向粉头 鸭:“看,动物园。这东西是动物园的。”粉头鸭嘎嘎 叫,听起来像是喉咙破了。

塔斯马尼亚虎大叫:”禽动物园!”

我很有教养地问:“我可以烤火吗? “我爬向篝 火。我说:“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在猴子和粉头鸭对面 屁股着地地坐下,用人的姿势坐下:挺着肚子、张开两腿。

猴子和怪狗看着我。粉头鸭问:“你有什么问题?”

我说:“人呢? ”

猴子、怪狗又笑。粉头鸭没笑。火僻里啪啦地烧, 我感觉自己软活了些。大河的复杂气味又被我剥开几 层:湿的金属,凝固的屁。

“人被咳嗽病打败了,”粉头鸭说,“人大撤退。” “人?撤退?诸位屁股所在位置正是人的地盘。” 猴子和怪狗笑啊,笑啊。猴子笑得滚倒在地。怪 狗笑得哮喘、舌头歪套。“人撤退回恐惧洞穴,抱紧自 己,”粉头鸭说,它的左脸对着我,“恐惧洞穴是万物的 故乡。人走出去太远,忘了本。“

我又问它们从哪儿来、在桥洞下多久了、将来有何 打算。粉头鸭摇摇头:“你说你只有一个问题。你问完 了一个问题,也得到了一个答案。”

我们在火边告别。大河奔流着。雪已经停了。

22大透明

人新世’之前,没有一个活物能想象玄秘宫:它需

1又称“人类世”,由保罗•克鲁岑(PaulCrutzen, 1933—2021 )于 2000年提出,是一个尚未被正式认可的地质概念,用以描述地球最晚 近的地质年代,始于公元1800年。 要前所未有的字根、水分和空气。人需要再想想。玄秘 宫是地底矿物在人新世的新式联合——经历高温、撕 扯、分离、痛击——它屹立地表,俨然天外之物,令人 困惑。人远远望着,迎来煞白一刻,一种颅内打闪。等 人回过神来,就大量地向玄秘宫涌去。

大量、大量的人。海量的人。当人以那种数量级聚 集起来,就跌价。跌成鱼、虾那样的东西。由于玄秘宫 通体透明,人能从外面见证稠密的同类如何在它内部流 动:像气体一样流动。玄秘宫是人造透明的极限,正如 帝国是帝国的极限。起先是沃德箱。然后是后院温室。 再然后,人造透明开始生吞更多门类——雕塑,凉亭, 电灯,骑兵队,仿真恐龙,月台,意大利水池,丝绸, 银山,大炮,像剑鱼标本一样悬空吊起的蒸汽轮船,不 时闯入又闯出的蒸汽火车和它辽阔似村庄的蒸汽。远远 不够。人正在开发一种低温透明,专门用于贮藏、展览 月球。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人要用钢铁手臂盗取星体, 用比海洋更大、比水滴更小的人造透明贮藏劳碌的行 星、飞逝的流星和无星宇宙的寂静。

你从城南的老树浓荫脱身,穿过宪章公园和水库 去往玄秘宫。这是盛夏的帝国之心,凉得像年底的广 州。雄狮雕像底下有人抗议海底电缆正在毒害他们的生 活。若干年前,还是在这个位置,有人扯起横幅抗议战 争:广州的,喀布尔的,大沽口的,亚历山卓的,塔拉 纳山的。后来有人抗议失业,抗议机器对人的侵略:呜 呜喷汽的机器,安静灵巧的机器。大草地上阳光斑驳, 有人扎堆野餐,有三驾马车沿宽敞的道路直奔玄秘宫人 口。你远望玄秘宫,今天和它格格不入。今天匍匐在它 脚下,显得破旧、黯淡——不对,玄秘宫没有“脚二 它是一块四方体的光,压弯了世界的头颈。它透明、沉 重。万物自惭形秽,收缩,变成实心。

你想:玄秘宫是为巨人准备的垫脚石——你总得为 它发明一些句子以充谈资,而这种句子就是你才能的极 致:“巨人的垫脚石”——你一路仰望,望进天的最高 处,寻找为巨人准备的巨门,但你实心的肉眼只能找到 紫色薄云、一些迅速移动的监染的阴影。你停下脚步,

肃地审视玄秘宫不可思议的形式 种无形式的形 式。大街小巷正流行一句话:天堂也是透明的。有人把 这句时髦话涂在后巷,而大疫病时期留下的警世危言、 咒天骂地早已褪色。总有时髦话层层覆盖。人遗忘。人 向前跑,摹仿光。

入口之大超出你的期望。玄秘宫搞坏了规矩。在 玄秘宫之后,只有超出期望才能让人满意。你从没见过 这种尺度的入口,毕竟,哪里有人能在透明中分辨出人 口、出口、边界或领地?你滑进去了。一支看不见的乐 队正在演奏《威廉•退尔序曲》。你夹紧手杖走着,你 发现自己正置身无边的光的监狱,换句话说,你已步入 停顿的时间。向左或向右都是一望无尽的光的大道。万 国旗帜静静垂立,全部被光淋成落汤鸡。你糊涂了,搞 不清这是一块砖、一座城市还是一段时间。你挤过参观 者,这里有万国参观者,你开始“参观”,对呀,你当 参观,“参观”是帝国发明、推广的新式生活,你参观 大炮、骗子的机械、大块头“光之山”1、压成薄片的石 墨和压进石墨的歌声,也参观美人、驯狮人、抚琴人和 喷火人,你向东走,经过水族缸、南美干尸、许多杠杆 和飘浮如水体的深蓝华盖;乐队在二楼;两层楼高的望 远镜让你驻足不前;你偷听西装革履的背影谈论地震和 螺旋桨,观看二十四条蚂螭在酷似旋转木马的玻璃玩具 里预报天气(“明日有雨”),和人群一起,为一个口吐 冰块的箱子惊呼起来;你参观了塑料、正在形成的布、 一个逐渐显现的幽灵画面(一片模糊树影,一头鬼祟 老虎,一些跑来跑去的黑人);你漠然地经过巨型管风 琴和一些雕塑,它们无甚可观,仅仅是特别大而已;

1 一度是世界最大的无色钻石,来自印度。围绕它涌现了种种传闻, 最著名的一则也许是“光之山的诅咒":”拥有此钻石的人将拥有全世 界,同时也将拥有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幸。只有当拥有者是神或女人时, 才能幸免于难J

你看着那个演员,把一台四轮玩意从这头弄到那头, 来回地弄,“那是什么?"你㈣,已经呆看五小时的绅 士扭头回答你:“车

你穿过气流、电流、声流,不知怎的,它们变得 可见,你穿过它们好似穿过一些染成彩色的玻璃珠串; 有人拉你的手肘,拉你去参观观念,你毫无兴趣甚至感 觉厌烦,欠身离去继续向东,直到意大利花园最边缘的 青苔也消融拔地而起的热带丛林直抵光的脆壳。光软 化,重回有机状态;光重新是温度、湿度,这些可以理 解、可以亲近的东西,这些未经加工的气息和滋味,你 一阵晕眩像是中暑又像是往日重临,你看见一头花斑豹 穿过萝蔓像一团热蜜流淌,那是你永远遗失在南亚雨林 的一点点自我,其余的你已重回文明世界多年。你挨个 经过那些野人雕塑,你看得发恼,因为每一种野人都被 雕得错漏百出而帝国显然毫不在乎。帝国只在乎发明。 帝国梦想重新发明世界。在这个被强光遗忘的有机体之 角,在沦为绿衣弄臣的古神的怀抱,你看见我,我,肥 大、丑陋、疣疮密布,皮肉无一处平整,呼吸恶臭无 比,我就是一座咕嘟嘟冒泡有机粪池,我和我的展台冒 犯了你和你的文明世界,你如遭雷击,我对你微笑,你 震惊得无以复加,你绕着我看了又看,和导览员攀谈起 来,导览员的心肠是水泥管子跑铁浆,他第一万遍背诵

湾镇巨蛙传奇,那是我的新主人为我撰写的新名字新故 事,我顶着新名字新故事登上帝国大报小报的副刊和报 缝,《首都日报》《大河邮报》《星期三周报》……《今 日惊奇》除外——我上了那小报的头版。湾镇巨蛙让你 热泪盈眶,"我也听说过一种巨蛙,"你忍不住对导览员 忆起旧来,忆旧是最糟糕的,可你管不住自己,”在广 州——真是恍如隔世——上帝,有多少年了?当时,临 江商馆里,每个人都在谈论一头巨蛙,有一头水牛那么 大的巨蛙。你刚才说这野兽是什么时间发现的? ”

“三年前,”导览员弹着舌头背诵,“在湾镇以南人 迹罕至的沼泽地。”

你陷入沉思,”后来,•我从广州去帝汶。在那儿得 了痢疾。你知道痢疾吗? ”

“知道,先生。痢疾。”

"你不会想得痢疾的。你叫什么? ”

“约翰,先生。”

“约翰。你是哪里人约翰? ”

导览员白得刺眼的眼白闪了一下,“加尔各答先 生,我生在加尔各答。”

“加尔各答——"你重复,你猛吸林间空气好像 真的吸进了一些加尔各答,“我怀念加尔各答,"你说, “我的青春在加尔各答埋葬。”

“我的也是,先生。”铁石心肠的约翰说,又一波 游客涌入树林,像雨林游击队一样从四面八方包抄, 隔开了你和约翰,和我,和你的广州帝汶加尔各答回 忆,越过各式各样的帽子,我看见你眼含热泪,朝我 们,或只是朝约翰举了举手杖,你转身离去,淑女们 尖叫起来,“快看呐!它是活的! ”“是的太太,”约翰 说,“活的。”然后是湾镇巨蛙传奇、更多的大呼小叫 和叹息,“世上唯一一头巨蛙!它不孤单吗? "太太们 泪眼汪汪,“它有别的朋友吗——除了你之外? ”从开 馆到闭馆,约翰要讲一万遍湾镇巨蛙传奇,一万遍,你 能相信吗?而蒸汽火车每天进站三次,排出一肠子乘 客,得意地大叫,跑走,奔向强光外的新世界,那里生 命溶化,无机物蒸蒸日上要做新世代之主。而我们这些 生命,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不 能太晒也不能晒不着太阳,不像寰域伟大死物,任人摆 布,颠簸不破,只需定期擦灰。半夜里约翰冲野人雕塑 吐口水,冲酒椰树撒尿,天亮之后把尿骚味怪在我头 上,“没法子,这就是野兽,”约翰对前来探视的教授 耸耸肩。出借期结束,我头也不回地爬进我的旅行包 厢——湾镇巧手木匠樱桃师傅精心打造,改造自一个二 手兽笼,马戏团班主吹嘘它关过大象——配有天窗、侧 窗、饮水槽、草垫、提供湿度和野地风情的蕨丛,还有 我最爱的布偶罗斯玛丽小姐。教授拍过我的下巴(像往 常一样,两下轻,一下重),退出去,钻进马车厢。埃 文扬鞭。老马尼克、松鼠和橙子争相喷气,撒开蹄子, 直奔湾镇。

湾镇好极了。雪达犬沿蛮荒海崖奔驰,教授远远跟 着,用哨声指挥它。空气闻着像岩石,像松露。每一块 构成湾岸的黑色圆石都曾被维京长船碾得咯吱发响。湾 镇留存着帝国无助的幼年期,留存着帝国的恐惧。海崖 那边,草坡向灰色大海倾斜,满坡的史前石屋酷似地鼠 洞,那是幼年帝国对风的恐惧。无桥无路的大沼泽是对 死的恐惧。地底骸骨和它们胸前贝壳是对遗忘的恐惧。

教授书房里摆着全家福照片,被摄影术摄住的一 家五口现在只剩教授还活着(其他四人都咳着嗽,被咳 得同样厉害的死神领走了)。照片旁边有一块美妙的海 百合化石、一些陨石和冷却的“地球之血”。逢礼拜二、 五,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士从西边过来替教授录写:他 踱来踱去地念,她右手支脸左手运笔地记。

湾镇好极了。每一只动物都有名字,每一株植物 都有肖像画。有诗赞美菌丝的绒花,有目光钻探蜗壳的 涡旋。时常我像有预感似的,相信湾镇是一切结束的地 方。我望着那只岸边苍鹭(它已经站了那么久),想知 道河水是不是递给它同一种预言。有翅膀的,有鳍的, 或就只是轻,轻得足够御风而行的,海角天涯地寻找 激发预感之地。这是奢侈的。世界真大啊。鸟儿都哪 儿去啦?

教授说,有一座鸟的坟场。他伏在书桌上说。书 桌刚刚收拾好,胆形花瓶里换了新的野花:菊苣、矢车 菊、野萝卜花。教授白发蓬乱,膝上盖方格羊毛毯,实 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样老。他说话时候像是自言自语样 子。雪达犬挨壁炉睡熟。鸟无法预知死期,他说,他年 轻时肩背一定很宽的,现在萎下去一点,话说回来,谁 也不能啊,有时鸟飞着,死落在它背上,把它踩了下 去,鸟啊,死着,坠着,掉进鸟坟场,一点声音没有, 因为坟场里厚厚地铺满鸟,软绵绵的,像小提米的床 铺。小提米让雪达犬支了支耳朵,眼睁开又慢慢闭上。 教授旋上笔帽,起立。你想出来吗?他回头问我。他 的膝盖能精准预知雨天。我聋着嘴角,一动不动。行 吧,他说,你先泡着,一会儿我回来换水。他捏起那叠 纸。雪达犬弹起来,拼命拱他腿肚子,行啦,他笑眯眯 地说,嗨呀,咻,去,他俩推推拱拱走到门边,他想把 羊毛毯挂好,可狗又拱他,好啦!他说,羊毛毯就地一 撇,和狗一起,推推拱拱地走远了。

23赤膊阿炮稳坐船头

赤膊阿炮稳坐船头,浪颠不落,风吹不落.身后 是菊花、山茶、金桔堆置的丛林,迎风飒飒响,间中有 竹笼,画眉、蜡嘴叽哇鬼叫。船底疏铺一层石,本地金 钱龟、水鱼向石面任意爬。此一条锦绣触贩仔,香枝颤 颤,巧舌喈喉,向东剪浪而去。

江面撒满船,好似油锅煎芝麻:单桅、抒舲、三 扒、四往、点出巨眼大开尾。船头巨眼有讲究:渔船眼 珠向下望,望网网有鱼;商船眼珠向前望,望一路顺 风。江风劲吹。船头阿炮眼观六路耳扫八方,开口叹: “哎呀!新凤记居然捉到只金鸡!”

新凤记,连船带货,精神爽利斜插过来。她脚边 大笼内装载金鸡。另外有鹅鹃、竹鸡、马骆等等,全部 被金鸡光芒压得糊里糊涂。金鸡的确抢眼:连尾长三尺 几,头顶喷发金光,虎纹领巾,一炉火红铁浆从喉底浇 到腹底,背上翅上层层蓝绿玦琅点睛。向林中飞跳时 候,真正干柴烧烈火,勾魂摄魄;静立枝头时候,黄金 眼瞳心一点黑,又是霸王孤高。而今虎落平阳困人笼, 干柴烈火泼湿,长尾抻出笼外失魂。

船不如新凤记快,货不如新凤记好,阿炮却是滋悠 淡定。满载万物的快船争相逼入黄埔。蓝天底升起桅杆 森林,密麻麻索具大幅垂落,似藤蔓勾勾搭搭、缠绵不 绝。帆是大白门,远远地,开在天边。更多时候,门合 起、卷起、绑起。门鲜鲜历过千山万水,暂时收心。收 心的门成百上千栖在黄埔港湾,那茫茫森林、门和水 影,令阿炮相信黄埔就是世界的尽头了。人家说珠江 在黄埔发力掬气’,掬胀,掬深,掬出一响巨屁,向南一 轰,连江带屁轰入咸水海——咸水海,勿接近,那是真 正大门,开向无边无尽游增地狱呀。

两侧沙田退开去,琶洲塔退开去,声和浪兜口兜 面扑来。西洋大商船轰然而现,一条船就是一声雷。船 腰、船楼上挤满摇手臂、发怪叫的番鬼,码头上亦挤 满。沿岸栈房大门洞开,鬼由内间荡出来。照旧有三五 个差人踱来踱去。艇家个个发狼,寻找制胜曲线,贴近 巨船兜售百货。群艇循着秘密节奏律动,一散一聚突显 敏捷、优美。湾面已无缝插针。密挤挤触版竹排嗫紧大 船,好似水蛭嗫肉。熟粥、柴鱼干、汗、鸡屎和素馨花 的混合气味一浪浪拍打船壳。船壳边缘,无数多毛手臂 *

蠕动,万国的番鬼手臂!臂上刺大船、海图、裸女、怪 物及各式番鬼兵器,是为精妙肉卷轴。有个有心人,将 肉卷轴逐一钻研,竟成世界第一饱学之士。万国的刺绣

1 [粤方言]憋气。 手臂降下吊篮、吊桶、吊笼等等各式容器,等到摇摇晃 晃回收时候,容器已被水上百货塞满:腊肉红糖米酒, 盆栽花木笼中兽。利爪抓出血痕,马骆尖叫,鸡鸭打滚 落水,花木静英英,盆土大声倾泻。

当日黄埔水面唯一金鸡,亦被推向汹涌人头上,赤 星流火,将万国的眼珠点石成金。无数手撕它、抢它, 令它开张,成一大字,于是它的霸王傲气无论如何无法 维持。它发一种厉鬼啸叫,黄金眼滴血,手仍然抢,仍 然撕,烈火色羽毛扬出来,法琅彩羽毛扬出来——阿炮 才知觉,它的一切羽毛会在日光下发射金属闪光一然 后是花斑长翎,然后是层层叠叠短羽绒……唯一金鸡当 场碎散,似祭祖日子锦地开光大盘碎散。番鬼闹。艇上 男女被血、屎淋湿头,亦闹。有人即刻跳水,争夺四散 的花斑长翎。

阿炮看得开怀大笑。笑饱,通身放软,瘫作一截船 底缆,一对桃花眼瞟来瞟去。金鸡的热闹既完毕,他就 可以专心望那个同他一艇之隔的置家妹。“芫女! ”他 叫她一声,“记得我吗?”

崔家妹无回响。

乱糟糟船艇渐平息,恢复成微颤大地。阿炮笑微微 望芫女,心神荡漾,一下子就荡返某月某日午后花场。 午后花场,蝉音浩荡,花香硬静。几个绿釉大缸上还 贴着旧年挥春。花木仓门闩起,竹帘放低,地面铺张烂 席。芫女发髻松乱,汗浸黄泥,在花木丛中慈然地摇。

某个瞬间,她望向一侧——可能是望向墙根那撮酢 浆草花——突然真心一笑。无人看见,也无人在乎的真 心一笑。

窗外葵荫里,一对非常青春小姊妹正在踢燕’,莺莺 艾艾叫着。

24海湾

最后十年我睡在一口旧澡盆里。那是我的澡盆时 代。至此,我的历史已完成七分之六。我的名字,三时 来长的累赘,也清减成简短的“湾镇巨蛙”。他们说, 越简单,越神秘。

澡盆是橡木拼的。深夜时分,拼缝间偶有微光涌 动,泄露了母亲仍在为这世界做工的秘密。更多时候, 是教授暗哑的陈年皮屑自缝间释放气味。我听说智人中 的智人,“智者”,皆爱澡盆,那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排斥同人造物发生关系,甚至允许它们深沉地

1 [粤方言]理子。 与我同在:我用人造物命名我四忆的各章——除了 “沼 泽时代”。沼泽时代在湾镇南边的大沼泽深处拉开序幕, 时间在大沼泽深处有丝分裂、单性生殖、自己和自己抱 对。教授(准确说是他的雪达犬)就是在那没边没际的 温柔乡里发现我的。他正在遛狗,我正在纵欲。相遇发 生了:倒霉狗一口咬住我的后腿。

沼泽时代就此结束。我甚至搞不清它是短暂、漫长 还是不短不长。它放浪形骸、荒唐无度,像黑洞,像月 球暗面——你总得允许一头传奇野兽拥有一些个喑面。 起初,教授一门心思要在澡盆里复制我的“生境”:他 以为我是那种没见过世面、娇生惯养的沼泽土著哩。他 把大沼泽挖回来,每次挖一点,铺浅浅一澡盆,让我泡 着、养伤。后来他循序渐进地用舒茵河水稀释大沼泽含 量。舒茵河同他家门前小路平行,斜斜贯穿湾镇。稀释 工作进行得缓慢、小心翼翼。九个月过去,我和狗成了朋 友,澡盆里百分之百的舒茵河水也成了五种大沼泽植物的 新家。教授画夹里添了好些湿生植物彩绘,模特儿全数来 自我背部的巨壑深渊。他画起来近乎少女手笔。采集自我 皮上的生物足以攒出一个博物学小品,它们也确实以小品 形式问世了,在他去世之后。题名《蛙背上的森林》。

我喜欢这个人。我们初相逢时他已是老人。他也是 业余博物学者兼画家,能替镇上牲畜接生,会一点儿木 工活,能烧陶、吹玻璃,懂得修锁修钟表,通晓夜空的 闪烁秘径。他的手柔软好似无骨,他吃得很随便甚至常 常忘了吃,他的正业是地质学。他说地质学就是研究地 球的一生。

——他说“地球”,从不说“世界”。我还从他那 儿听来好些个——上百个——闻所未闻的词、闻所未闻 的万物的别称,以及更多闻所未闻的万物,那些长埋地 底、难见天日、刻画于岩页的万物。那些词属于另一本 书,此生已无暇翻阅。多么遗憾——那样的词和书还有 无穷。

多么短。多么遗憾。--“地球的一生有多

长?” ——“哎呀,别上来就问这个。”我泡在澡盆里 (水面漂着一片浮城:澡盆生物的繁忙世界),听他走 来走去念“心得”“研究”“思考”。埃莉诺也不止是抄 写机。她打断他、质疑他,他们辩论起来,他很容易结 巴,但结巴不代表什么,他的头脑总比他的口舌快。他 或她的声音都是雪达犬的上好摇篮曲——这就是我和那 狗永远成不了灵魂之友的原因。

狗和我,我和教授,教授和狗‘一我们三个循着 湾镇边界走,无一个抓锁链,无一个戴镣铐。教授也不 抓手杖,他抓地质铲。他还斜挎一只帆布包,包里掉出 什么也不该吃惊:放大镜,针线、瓶装乙酸、绮丽蕨 叶、红色鸟蛋、一截硬骨头。我知道人和狗的结伴漫游 始自万年之前,万年之前,人和狗就像他俩这样,走过 幽林、群山、炽热或冰封的陆地。那时地球表面就像蛤 蟆背。我们循着湾镇边界走:舌头般的苔葬地,肥沃沼 泽,海崖,银白溪谷。教授敲、挖、凿,使深埋的时间 喷涌;雪达犬对一切时间都要闻上一遍。

多么短啊。太短。

我预感到湾镇就是终点。应该这样对待终点:巡 逻、细究、牢记。有口寸我领会到老。我领会到那个变老 了的、同我隔河相望的死神。我俩都有点儿不计前嫌的 意思。那时我才意识到,死神是另一头怪物、单型种、 天涯独行客。死神掌握了各种各样打发时间的细艺:打 水漂、观鸟、掷骰子,它最喜爱的恰恰是最古老的。我 领会到仍在天空凝望我的那只巨眼,那只倦眼,极易被 风拉长,拧成一道疤。

可是,什么才算老?教授认为银河算得上老。越来 越频繁地,我脑子里落雪,落蛭灰。那是一种先声,声 明冯喜要来了。冯喜总是裹着雪暴、蛇灰和帆影来。在 他活过的时代,帆密得像五月横扫哈德逊湾的雪雁。那 个时代也终于像哈德逊湾,冻结在远离地图中心的苦寒 之地。冯喜驶向何方、死在何地?冯喜不作答,只一遍 一遍回来。

有一天,教授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口扁盒。一方 大玻璃居中地嵌在盒盖上。“小伙子小姑娘,看看,”他 招呼道,书房里只有他和我和狗,“这些可爱、可爱的 东方遁纸画,”他慢吞吞开盖,取出里头发着微光的东 西,“逋纸,看看这些,用逋树纤维做的纸。”

他一张、一张看过去,那些纸上有蓝蔼蔼珠江、 珍珠灰海皮商馆、十三支旗杆;有长辫子省城人,抬 轿、卖鱼、斗鸡,有花船、罟仔、触版,有鹃鹅,有一 条大鸭船,“多有意思啊,你们看看,”他嗅着,看着, “哌,这一幅是我至爱,”他冲我们举起那片薄薄的光, 像举起一片水--

一株甘露藤生在水心,生在光的湍流里,三枚极秀 丽汉字陪伴它、解释它,相伴相随,就不觉孤单,“一 棵佛陀灯台I,”他快活地说,“出自东方画家手笔,你 能看到一点梅里安2, 一点奥杜邦3,然后就是大面积的陌 生,这可真妙,小伙子小姑娘,陌生是一切美好的源泉 啊。”他笑眯眯凝视那画,忍不住轻轻摩拳起来。

1甘露藤和佛陀灯台都是玉叶金花(Mussaenda pubescens )俗名。

2 Maria Sibylla Merian ( 1647—1717 ),画家、博物学家,《苏里南昆虫 变态图谱》是她留给昆虫学和植物学等领域的重要贡献。

3 John James Audubon ( 1785—1851 ),画家、博物学家,作品有博物 学图鉴《美洲鸟类》、《美洲的四足动物》。

另一天,推开书房门的不是教授,而是埃莉诺。她 通身黑色。我和狗抬起上身望着她。狗那样安静,仿佛 和我同样理解、熟悉那种黑色。

00冰

新世纪前夕,一个普普通通的隆冬下午,一件巨型 包裹从湾镇发出,收件人是帝国自然博物馆无尾目部门 主任斯汀博士。每个经手的邮政工人都坚称那包裹是一 块巨冰,一块用蜡布一包、用麻绳一扎就寄出的巨冰。 时隔多年,他们还是被那回忆冷得牙齿打战,活像打着 赤膊坐在冰窖深处嚼冰。

还有一封信随同巨型包裹寄出。当收件人,也就 是斯汀博士本人,在另一个普普通通的隆冬下午捡起信 时,立刻被纸张的温度和硬度吓了一跳。来信稍事寒 暄就直奔主题,先描述“冰块”(“封存着雌性湾镇巨 蛙尸体,品相完好,我们猜测它死于衰老或孤独”), 后陈述捐赠“冰封蛙尸”的意图。行文之低温、清晰 与坚冰无异。

那么冰块呢?

没有冰块——任凭斯汀博士,和他的副手,和警局 干探们掘地三尺——没有冰块。邮政工人的证词让这桩 怪事勉强挂成失窃案,不致沦为恶作剧。今天,你去帝 国自然博物馆无尾目厅,走到“脊椎动物的比较解剖学” 和“蛙蝶'标本”当间,即可亲自检视那可疑信笺——支 棱在一口普普通通的玻璃柜里,被一束黄光照着。

2020年5月初稿

2021年6月终稿

1 t Gerobatrachus hottoni,距今约2.9亿年前的古生物。2008年人们 在美国德州发现蛙蛛化石。

2017年,翻画册偶遇一幅水彩花蝶:19世纪中 叶,24.5 x 32厘米,一枝红芙蓉坐镇,蛾蝶傍花翻飞。 材质标注“逋纸”。

尽管是复制品,柔腻晕色、朦胧阴影、.仍在颤动的 触须还是让人过目难忘。人们未必能在大自然手里找到 画中昆虫的实存对应。好像同时被真实法则和虚构的天 性拉扯,画师向虫翼大小的时空倾倒梦中所见。画师生 平已不可考,唯留商号“煜呱工坊”。几乎是立刻,霓 裳昆虫唤醒了它们的南宋同侪——翻飞在《艳艳女史草 虫花蝶图卷》静谧、褪色的低空,发着嗡声,发着螺钿 光泽。《图卷》安躺上海博物馆,艳艳女史的身世则散 佚人间,仅存片语只言:“任才仲妾艳艳,本良家子, 有绝色,善着色山。才仲死钟贼,不知所在。”(《画 继》)

这类不期而遇,足以掀起一阵阵心灵微风(有时是 狂风),但要连成地基以成全一种稳定建筑,却还未够 关键的打火石降临在2018年底:一是粤英词典《通商 字汇》(1824 年),二是 Martyn Gregory Gallery 系列 “中国贸易画”收藏。前者无疑是一口方言生态缸,一 个幽灵魔盒,其中最生猛强劲的词破壳而出,啸叫着, 胁迫我开辟一段时空供它们称箭;后者则将我引向广州 关氏兄弟、乔治•钱纳利、奥古斯特•博尔热,以及更 多四海飘零的画作:执笔者用光阴稀释颜料,使一瞬的 珠江拥有永恒面容。

后来我们追逐珠江。我们有橡胶轮胎、数字地图, 但依然难以遍历珠江。我们游历“内城”“西城”并养 殖一种新地层,它是《广州城坊志》(黄佛颐)和2019 年广州的乘积,或二者的液态夹层。受惠于《粤海关 志》(梁廷相)、《广东十三行考》(梁嘉彬)、《广州贸 易》(范岱克)等著作,我远眺过一种“十三行”,一 种蜃景,而2019年夏天的十三行路上人来车往,黄衣 骑手飞驰,大捆大捆批发服装堆满板车、从依维柯半敞 的尾厢流泻。江岸拓宽。新的故事发生。地名是一种化 石。来回搭轮渡,从西堤码头到昔日河南岛,从黄沙到 金沙洲,直到江岸风景渐渐返祖。沿花地河岸慢走:水 泥步道,周末钓手和他们的蓝体白盖小钓箱。从一只夜 鹭想象一群,想象它们神秘的群集之地。烈日之下,黄 埔古港的虚影自南海神庙古树荫涌现。

追逐珠江,追逐它的水道、出口。天后宫总是面朝 江海,总是和黄昏一同到来。开错路。绕路。开到“重 地!闲人禁入!”牌子前。在漠阳江边目睹三种并行 的时间:岸上,岛心,江中。年迈的妻子(也可能是姐 妹)单侧划桨,于是触版打起圈来,年迈的丈夫(也可 能是兄弟)得以长久地回收他的网。网是尼龙的、晶白 的、无尽的。每一截新出水的经纬都可能附赠一尾鱼。 在古老的时间之河打转,和落网的不确定性日日相伴。 庙树:榕、木棉、海红豆。感受土地如何在鞋尖前终 结,记住那种终结并随后而至的叹息。用眼睛,在狮子 洋面增加一艘广式帆船的重量和体积。知识压向现实, 像二氧化碳压向水。

到2020年5月初稿完成,巨蛙已是我的旅伴、同 桌、室友。我们一起行过真实和虚构的珠江、它流经的 真实和虚构的土地、它汇入的真实和虚构的大洋。两种 光景以双重曝光的形式相印。幸运的是,那头不存在的 两栖怪兽比我的血肉之躯走出更远。

巨蛙的故事受惠于前辈学人和艺术工作者的心血成 果,他们是另一维度的冒险家,朝向幽深的未知海域。 清单还包括但不限于:《广东新语》(,屈大均)、《粤讴》 (招子庸等)、《置民的研究》(陈序经)、《东印度公司 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 )》(马士)、《广州十三 行》(孔佩特)、《广州番鬼录、旧中国杂记》(亨特)、 《近代西方识华生物史》(罗桂环)、《澳门记略》(印光 任、张汝霖)、《澳门学:探颐与汇知》(金国平)、《普 塔克澳门史与海洋史论集》(普塔克)、《早期澳门史》 (龙思泰)……仰赖这些求真、求实的耕耘,虚构之蛙 获得了水源和大地。部分人物、动物、无机物角色有着 相应历史原型或参照:“H”脱胎于19世纪上半叶英国 东印度公司商人群像;大象迪迪受1706年一则大象死 亡事件(4月27日,苏格兰邓迪)启发而生;押运巨 蛙的世界号以邦蒂号(HMSBo〃n。)为“模式种”,后 者在1787年至1790年间服役,焚毁于一场哗变;如此 等等。

旅程已经结束。有时我会想念远方巨蛙。也会想念 篝火旁的袋狼、狮猴、粉头鸭。一种被称为“自然”的 巨大整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短促的我们只来得 及取一瓢尝。

2021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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