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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皮

潮汐图 林棹 39744 2024-01-12 12:42:11

01尚未定型

我是虚构之物。我不讲人物,因为我根本不是人。 我有过许多名字,它们一一离我而去,足以凑成我的另 一条尾巴。我会说水上话、省城话和比皮钦英文好得多 的英文。一点澳门土语。对福建话、葡萄牙话、荷兰话 有一定认识。认得十几个字。

我是虚构之物,是尚未定型的动物。我的万能创世 主——我的母亲,一九八一年生在省城建设四马路某工 人新村。早在创世之初母亲就赋我以好奇、善变、怕死 三种质地。那时刻大地为我准备好了,但光秃,不着一 物。字符滔天翻涌,无方向,无意义。我伏着。那是洪 荒时代。除去好奇、善变、怕死我一无所有。

突然母亲睁开巨眼而我一朝识性,发觉水上一半

龌、一半公:月是癣,日是公;风是蛆,雷是公;蛤是 蛆,虾是公;阿金、大丹、细分、妹钉是他,阿水、三 全、保仔宝、何巴浪是公。阿水和三全擒上理I杠,劈 脚,顶腰,凸显慈姑桎。此刻是生死关头。阿水和三全 诳人做大好谁人做细佬全凭此刻。我们七个判官,鲜鲜 出水擒上船板,皮肤仍然湿,耍对两丸高悬的慈姑桎做 最公正裁判。我们昂头望。珠江的大泥味抱紧我们小小 裸体。等到阿水和三全跳落来,二人都发生势不可挡变 化:阿水从此是水哥,三全从此是全仔。

对我,水上万物深感困惑,个个皱眉。还是这些 人:阿金、大仔、细升、妹钉,水哥、全仔、保仔宝、 何巴浪,还是鲜鲜出水、仍是湿的,将我翻肚朝天想向 船板。翻肚朝天可不容易。因为照母亲设计,我是为蹲 伏、弹跳、攀缘、划水而生。水上仔女七手八脚捉实我 前睁、后脚、长尾巴,以防我似暗哩一样滑脱,五趾小 爪向我胸肚乱摸乱拍——

“它肚皮是透明。”全仔说。

“它偷食落一大盘香保仔宝说。

1[粤方言]音近“利",意为"帆,水上人以水为生,对平安、顺利 的渴望亦体现在日常用语之中。'因"帆"发音近似"翻",故忌讳,以 “俚”取而代之。同类例子还有以“胜瓜"取代"丝瓜"(“丝"音近 “输")、吃鱼时忌讳翻转鱼身等。

契家姐说:"阿水,你想死!”

水哥说;"芫女!大头怪胎,非公非蛆,不阳不 阴,好成问题!”

契家姐叉腰说:“有乜问题?只不过公眼阴阳,它 还未拣定!现时就请它拣一拣!”

水上仔女个个噤声望实这一突降特权,眼望它,似 张平展的渔网,慢慢转,慢慢落,盖向我眼顶的同一时 间,水上仔女发力尖叫:“拣一拣!拣一拣!”——童 声大唱和——“拣啦!拣一拣!”女仔扯我:来做女 仔!男仔扯我:来做男仔!唯有契家姐和她背上虾头后 然不语。我望向女仔男仔腿间,那里有幽暗的对偶、哀 歌与诗。

我拣择。契家姐望着我。幼态的男女望着我。母亲 望着我。

我向男仔爬去。

阿金即刻踢我一脚:“奇了!你为乜不做女仔?”

水哥跳出来推阿金:"做女人有乜好?踮‘低胸尿, 矮人一头!”

水上仔女向我眼顶打起来了!夕阳插向船头,密笼 笼桅杆切碎天空,漫漫悝影压低江面,陆上升起炊烟,

1 [粤方言]蹲。

海幢寺钟声飘埋来,“省城是条巨舶,光塔和花塔是它 的双桅”,这是屈大均讲的,契家姐大喝:“停手!”

他们停手,但不再立成一圈,而是立开两边:一边 女,一边男。契家姐怀抱虾头,插在男女罅隙中。

“由今日起,不可再叫它大头怪胎;要叫,就叫蛙仔!” 男男女女不说话。我吸实船板。

“散水!”契家姐发最后的号令,“各自返归!”

一到打风季节我就要醒醒定定了。我蜷向鱼盆底 求神拜佛,祈求风飓不要害人命、毁收成。我的尾巴弯 在我侧边。它每天溜走一点,我和它躺在一处的时日无 多。契家姐向鱼盆铺一层薄水,我浸着,就能一夜熟 睡。那是我的鱼盆时代。我的鱼盆时代日日发鱼腥、发 鱼臭;手发出四指,脚发出三截。鱼盆时代之前是船底 时代。船底时代的我向来是吸实船底过夜的。

若然风飓伤了人命,醒婆就从沙南过来。醒婆坐 艇,众巫女棹艇。醒婆的高脚水棚立向沙南水陆交界地 带,竹织批荡,竹脚插入蟹窿密布的烂泥滩。

打磬声远远地传。契家姐请她们入屋船,用白榄、 嘉应子招呼。敬神香点起来。,线香,盘香,大头烛。屋 船里白烟滚滚,由船头煽到船尾。我升起眼膜。眼膜生 在外眼皮和眼球之间,透明,布满复杂纹路,被契家姐

称作“假眼皮”。

起初,契家姐对眼膜和其上花纹大大地好奇,认 定它们是通往宝藏的水路图。我俩审视那些蛇灰色线 条——我从里面,她从外面——竟日不动,像是死了; 我俩以眼代步在线条间摸索,荡失于盘旋弯曲的经纬、 无法验证的暗示——那就是契家姐的天真时代,极之短 暂,极之明亮,像一道误入船荫的日光。契家姐的天真 时代终结于一瞬,终结于一种选择——选择更浅显实用 的意义,不再对更深远的那些抱有希望。于是灵光消 逝,通道硬化作死的花纹。

巫女一支大湿笔搭落我眼间。墨味。现在你很难 闻到那样的墨味了。老墨的回味令我忧愁。这个巫女 画,那些巫女念打。契家姐稳坐巨臀。她身上各个圆球 已经发围——女人是圆球,男人是长棍——墨汁流入鼻 窿,流向我一天天变凸、变阔的嘴。巫女沿我长长背脊 画符,墨咒远行,去向尾尖。契家姐纹手指。更远江面 上,风飓正在移动。

我向天一面本是花斑青,向水一面本是鱼肚白,现 在由头至尾变一句滚墨大咒。烂蓉蓉道袍张开怀抱,我 识趣地钻入去——比起旧年,道袍大大地变小。契家 姐捉了较剪,挪前来,将道袍各个人口剪至阔绰。五老 冠、八卦镜、铜钱串、五色令旗、空心葫芦在我头上身

上插戴齐全。现在我又是灵蟾大仙了。醒婆睁开独眼, 收起烟枪,催我们上路。屋船外大竹升上,南辗佬捉大 龙蛇一头一尾。大龙蛇照规矩是九丈黑布,布首绑只鸭 公,布尾绑只鸡牌。见我们出来,南瓢佬就捧龙缸,赶 鸡鸭,执位列阵。我行头,醒婆打手磬,众巫女唱腹语 歌,南瓢佬舞鸡鸭龙缸,舞舞跳跳,串联作我哭天喊地 长尾。大龙蛇徐徐松骨,向中流沙连绵不绝船篷大地蜿 转;大龙蛇又吐溪钱、喷米酒,收买我脚下水路一

音通象外韵遍无方 ,

龙蟠云聚虎伏风平--

中流沙船的连环浮城亦分船户、立保长,陆上人哪 里知道。千船万户全凭大竹升沟通。大竹升是条浮桥, 太长,隐头匿尾,据老水鸭讲是发自北边某截小沙咀。 那时刻,母亲鲜鲜在钻石牌绘图纸上画出中流沙轮廓, 江浪茫茫拍打无人迹的大地,芦竹连理,鹤鹭遮天蔽 日。后来,人管辖陆地,船管辖江河。人和船初相逢就 设下界线。船渴慕岸,和远古海兽做同样功课,亦似远 古海兽一样,大多数失败,永恒禁锢在鱼的形式里。十 分机智、较为行运的一群,进化作高脚水棚:进退有余 的两栖类,活在水陆过渡地带,日日年年受潮汐、风飓 滋扰。顶笼行运的一撮进化作楼房。楼房决绝地逃离水 岸,逃向陆地深处。

母亲离开转椅,做健颈操、扩胸操、扭腰操。回来 再看,几条尖嘴船已经咬开芦竹根,令小沙咀的泥浆皮 肤暴露。那些尖嘴船向小沙咀附近徘徊好一阵了,终 于敢下嘴,只因小沙咀实在过分凸出——它的尖端出 离陆地那样远,挺入江面那样深,使它仿佛理应归水 族所有。船引船。船生船船交配繁殖、啄来咬去。 小沙咀变形、延长——那就是浮桥出芽。一条北方来 的生埠船凭一己之力促成浮桥的出芽。那船前半生仓 仓惶惶、频频扑扑,等到浮桥出芽,突然老定,打算 不再流离浪荡。

浮桥用竹升接驳,是小沙咀向南伸长的腑。船都爱 这南伸的脚。船群嗫紧腑歇息,在劳动归来之后,在太 阳下坠时候。从此,中流沙的船都感染造桥病。有船不 惜为造桥倾家荡产。也有船实惠些,合份造桥。只有至 为漂泊不定水流柴,无根之船,世界的过客,对造桥免 疫。中流沙水面似发藻般,发出连绵船的浮城,船桅连 悭遮天蔽日,竹升浮桥蜿蜒千里分岔无穷,恢恢然网罗 水域。那条至古老至壮、叫做大竹升的,将中流沙东西 二重水天联络,一通到底。

中流沙西,花艇靡集,大楼船楼台高企,紫洞艇扎 堆香,向江面铺开烂花丛、浓花荫。午前静。你等。等 到日落西天.横箫、有弦、月琴、大板胡全部爬桅登

高,歌仔就由月下升起,又有莫名惆怅浪潮声,衬得天 尤其高、水尤其深,火烛灯笼亦起,晃出叠影重重幽 魅浮城。素馨花田听过吗?大竹升南讲古佬首本名书, 一堂《海霸王张保生擒红毛鬼》,另一堂就是《素馨花 田》。话说西关永宁桥南面,素馨花生向南汉宫女坟场 之上,茂茂摇摇,幽白,特殊地香,月夜花田时有笑 声、歌声、饮泣声。这段古从来提供一个阴白画面,穿 透心肺脾肾粼上脊骨发凉。这画面亦会自动飞向月下, 同桅台嵯峨的大楼船、紫洞艇重叠,令灯火夜曲都凄 惶。越向东行,花色越凋,生活色水越现。生活色水就 是塘鳏色、泥色、屎色,就是晨早一抹薄炊烟、日落一 团浓炊烟,湿衫湿网半空纵横,脚底滑捋捋船板缆绳烂 木桶,背脊绑空心葫芦的水上仔女乱爬,女人婆边洗船 板边打招呼。

我们慢爬慢行,哭哭打打,顺大竹升向东推进。龙 蟠云聚虎伏风平,稽首皈依无极大道。沿途船篷船板 堆满仔女,一堆堆,似鱼获大丰收,太多仔女,光捋 捋,发腥发臭。巫女一哄而起,拍舱门,掀舱帘,灵蟾 出水羽众来朝,破财消灾诚心福至,撞聋扮哑大祸临 头!船舱里头,一只一只铜板飞出来,我身上墨咒沿途 滴写另一句墨咒,船桅船板上女仔男仔拍手大叫:“大 仙!” “大头胎!”铜板雨落咚咚当当,风又作大,风

作越大,铜板雨落越大,那大雨中唯独无细妹婆的铜 板。细妹婆是挖心挖肺憎我。细妹婆钉在船头,手捻 一扎线香。燃烧的香火头终将扎向我的皮肉,一丝焦肉 香,火星四溅,疼得精深.契家姐定会讲:“无所谓。 香灰辟邪。”细妹婆还要吐口水痰、吐恶语咒语、捉屎 团——浮城深处水面,多的是漂漂摇摇屎团。

蛇年的风飓咬走细妹婆独女,还有许多别人。水上 人讲:龙君抢人。抢去云水中间做妾,做苦工。抢的时 候,将船从人的身上撕离、撇落。船被疾风大水荡成粉 末,循着尾浪归来,给生人看:船似老狗,认得归路。 细妹婆对我的恨意,是微小一个人对真的神明的恨意, 是苦海味,是极大。她是这条打醮路上一颗必然的肉 钉,本来是肉,但恨意蚀得肉也黑硬、生锈。我沉默地 爬过锈钉,心知她原来是肉。巫女不识死,仍然凑前去 要钱,被苦毒口水痰照直射脸。众巫女上去,扯细妹婆 头发,挖她喉咙,又踢又打。

大竹升某段间搭了个'竹笆棚,烂瘫荣长期烂在棚底 乞食。你若觉可厌,踢他一脚即可脱身。烂瘫荣是中流 沙出名的有用人,亦是贴地安装的、世界的锁头。你一 脚踢落去就锁起了什么。但它总会鬼鬼鼠鼠自行打开, 你唯有一直踢、一直踢。

烂瘫荣从来不阻灵蟾大仙的旗。烂瘫荣流露笑意

唱:“唔好可■易死,死要死得心甜。” I烂瘫荣发一身麻 风,是烂去一半水蜜桃。当其时,中流沙尚未有人认得 水蜜桃,但向东四里西关、向东南七里河南岛青砖围起 风廊水庭之中,完美无瑕黄泥墙水蜜桃在法琅彩大盘内 码起,经团扇一持,馨香四溢。团扇是状元坊手工,钉 金绣红棉鹦哥。荐扇手腕上松松地挂只玉筑。若然烂瘫 荣命不该绝,就会在某日午后碰上乱转的福音船。那时 刻的烂瘫荣已是水蜜桃酱,唯有半截脚是好的,插向酱 里似支汤勺。福音船吐出两个人,一个番鬼传教士,一 个番禺通事2 (同时还是助手、学徒、船工、厨师、花 王、打杂)。两个人将烂瘫荣铲进担架、抬人船去。那 担架是从巴黎流出的旧货,曾有十二个法兰西人、五个 德意志人、五个丹麦人和三个匈牙利人于架上殒命。福 音船行远了。据说看诊是免费的。但人间没有什么是免 费的。

过了烂瘫荣就是鸠螭胜和他的七个大鱼盆。是日品 种:青衣、泥黯、沙白。鹏鹏胜裤脚卷过膝头,半踏, 正急着收档。胜嫂坐一边刮鱼,鳞光闪闪手指伸向乳 间,夹一只铜板出来。水上铜板,只只都腥。大鱼盆是

1粤民歌《唔好死》唱词。

2旧时称翻译人员为“通事”。也有称作“象胥"、“舌人”的。

鱼档亦是饭缸:卖剩鱼,蒸一条就蒸一条,无所谓的。 水上人家,好日食鱼,衰日食风。鸿楣胜最旺时候养八 只大鹏鹏,而今剩五只,锁在一膛老竹上,终身为奴; 逢到冬季,眼甘甘望着野生同胞向天空拖出绵延数里的 黑云。憩播胜出船拿鱼时候,整膛竹连竹上帽棚担起就 走,到水流缓清处停船,发律令,鹏鹏就群起杀入水 去。鸿鹤办事,似心狠手辣少年扒手,又快又恶,因鸿 鹅和少年一样,又怕又饿。

风色轻快。鸿健胜举起祖传套竿,一切鹏鹏震三 震。套环淤积着世代鸿鹏头颈血、死灵魂。鸿鹏胜胜利 秘诀在于区区一条禾草绳:扎实鸿鹅喉颈,封死鸿鹤食 路,确保这班羽衣劳工食不能咽、损食无门。鸠鹅胜似 猎人王,似大将军,衣不沾水,只需观望,凡有鸿鹅咬 鱼即刻出手,一手圈套鸿鹏头颈,一手捉桨向鸿鹅头壳 起势乱攥,桨起桨落,鳍翼翻腾,水花四起,好一个生 机勃勃大场面!鸿鹏胜越攥越勇,焕发童颜,万寿无 疆;鸿篇泄气,束手就范,瘫作粮袋。鹏鹏胜最后发 力,一手扯死鹏鹏头皮,一手向鸿鹏喉咙深挖,渔获噗 噗噗滑入船底,越堆越高,多少快活轻松!空粮袋一时 失落,转念又发奋。空粮袋发奋,杀入水去,再次鼓 起,圈套从天而降,袋口敞开,粮袋失落,粮袋发奋, 来来回回,循环无间,渔获沉沉。空空湿粮袋回归老竹

上,变回老竹的囚徒。鹏鹏胜拣出最尖鱼毛仔喂河携, 鸡鹅心满意足。鹏鹤哂翼。鸿鹦饿。

网鹏胜亦需晒翼。卢鸟褶胜踏在鱼盆间食水烟时候, 就是他的晒翼时光。他脚上藕满闪玲的鳞哩,他老婆胜 嫂在尾舱喂细仔食奶哩,他更多的仔女爬满船板、挂满 悝杠、在江水里喧哗鬼叫和百千户水上人的屎团齐齐漂 漂沉沉,每个背上都绑只空心大葫芦,他喉头有扎实的 绳、头顶有寒光闪闪圈套,渔税船税鸿鹏税,鱼油税, 鱼胶税,税税高升,布袋伸向他,他丢入铜板,又念, 又拜,母亲在桅林上空倾倒墨汁,用量是我身上墨汁的 数亿倍,船的连绵浮城里人人拜我,香火乱窜,铜板簌 簌锵锵落布袋,那布袋越坠越沉越发越胀,似阳气大旺 后生仔春袋,水上男女十跪九拜,接续倒下,有精工之 美,吴师傅伏在档口收拾纸人纸鞋,壮丽的纸瘟船早就 准备妥当,等众人去送,讲古佬不开档,蕉布大帘落 着,舱门口不朽摆个琵琶桶,此刻桶内油纸伞失踪—— 中流沙人尽皆知桶内应有一把油纸伞,开档时撑圆,收 档时合拢,亦皆知伞面写有大字廿四只——

水上讲古寮,中流沙独此一家 天涯回头客,南洋海奈何半生

天长日久,廿四只大字似沙虫,似船蛆,钻入三千 零九水上男女眼底,又至心间,排开作廿四座神像。再

行一段,遇小豁口,江面大开,鸭船平举两翼驶过,两 翼大笼内无鸭,尾板上亦无,鸭王撑篙,一身湿透, 契家姐大声问:“鸭王!你的鸭哩? ”鸭王猛力撑篙, 喊:“赶入避风塘啦!”江风劲吹。茶船、米船、拖船、 果栏船向远水处乱剪,江面万物向西逃窜,渔网飞天似 母夜叉。醒婆踢我尾尖,我复又爬行,转头钻人轰鸣不 已浮城迷宫。大竹升东头缆索档、油灰档、缝悔档全部 收档。安南婆打坐船头唱《平秋喜》',江坪佬笑笑口摸 我脚骨,两公婆船上长期摆二陇花木:香橡、佛手、九 里香。此一对疯癫夫妻和他们柑桔香的疯船,就是寡母 巷巷头信标。风啸叫了。你看一条细径由大竹升岔出, 向南深入,越行越窄,那就是寡母巷,中流沙所有男 子剋星流放地,亦是契家姐认定的她和我的归宿。照 契家姐讲法,寡母巷不朽是阴是邪,“多你一个不多, 少你一个不少"。我说:"我是男人哩!”契家姐笑眯 眯:“你不是男人;亦不是女人,你根本不是人!” 《平秋喜》和南辗咒狭路相逢,不但毫无退意,反为越 战越勇。你名叫做秋喜,只望等到秋来还有喜意,做 乜才过冬至后,就被雪霜欺。巫女哭:稽首皈依,无

1粤地歌遥,相传为招子庸( 1793—1846)所作。招子庸,广东南海 横沙人.代表作《粤返》。下文中引自《书秋喜》的唱词,以楷体标 出,特此说明。

极大道!风乱拨桅杆,船碾船,浪碾浪,中流沙轰声 大作。泉路茫茫,你双脚又叫•细。黄泉无客店,问你 向乜谁栖。青山白骨,唔知凭谁祭。衰杨残月,空听 个只杜鹃啼。醒婆打手磬,雨弧向江面狂扫,大浪潮 的白色利爪挠岸,飞虫、飞鸟、水上人发盲发震啊! 在酥脆的容器里。

风吹碎桅杆,似吹散一撮鸭绒。

02海皮自然史

十三行街一刀斩落去。然后是西濠:斩。然后是联 典街:斩。三刀斩完,海皮就由省城脱离、成块跌入珠 江。省城是一只祭祖日子锦地开光大盘,斩落的海皮刮 去彩料,净剩素胎,晾向江边吹风。

然后旗人骑士马来,给海皮抹一种全然独特涂层。 广州人隔着十三行街、西濠和珠江眈望。广州人越望兴 越起,索性过街过水上海皮转转。旗人在街口、桥头建 哨所,又向江边摆设税馆。他们给草包套制服,插向海 皮吓人。

海皮住客有:红毛鬼、白头鬼,花旗鬼、荷兰鬼, 瑞国鬼、马拉鬼,佛郎机鬼、法兰西鬼,个个在海皮开

公司,被立夏南风吹来,被立冬北风打去;有差人、打 手、乞儿王,烂瘫、卤莽:半日清醒醉酒鬼;有掌柜、 银师、事头婆,经纪、火头、小千金;有工匠、赁书、 补链仔.闸夫、管仓、马车人;有大榕树,大榕树是风 水树;有影树、苹婆、铁力木,木棉、酸枝、白饭子; 有瑞香、含笑、夜合花,鸡冠、鹰爪、雁来红;有十五 窝高髻冠'、一班流氓霸王长尾升2,有鹏哥、喜鹊、山椒 鸟,有花斑鸠唱旧日与黄昏的歌;有蝉,有凤蝶、粉 蝶、峡蝶;有风、江的飞沫、夜雨和过云雨;有回南的 潮气,有霞气,一七六七年有冰与霜;有糖霜,经年累 月敷于白银之上。

有十三商行夷馆,收留寰球番鬼和番鬼公司。有海 皮四街:联典、同文、靖逮、猪巷。猪巷正名新豆栏, 人家叫来叫去叫成猪巷应该有个道理。有饼铺、米铺、 药材铺,当铺、布铺、银钱铺;写书铺有,打铁铺有, 整表铺有;绸缎铺有,茶叶铺有,料器铺有;有画肆、 酒肆、食肆、烟肆;有医馆、印字馆及万国动物市场。 有红毛鬼所开杂货铺,卖风灯、鱼缸灯、盔头灯,卖三 鞭杯、五味架、千里镜。有外洋来的老鼠芳、老虎须、

1 [粤方言]红耳妈,粤地俗称高髻冠、飞机头。

2 [粤方言]红嘴蓝鹊,粤地俗称长尾升。

番利市钱,种在夷行花园。又有钟楼酒房大餐房、花砖 拱楣活页窗点缀商行内外。着花旗鬼沿江岸踩独轮车。

有装载褪骨鸡、蟹肉汤的大餐盘向廊上飞驰。有唱诗 班、白兰地、八枝吊灯。有让人大开眼界寰宇的一切, 唯独是无番鬼婆。

有一条什锦织金大蛇,蛇鳞是省城话、官话、福建 话、英文、佛郎机话等等,佛郎机话褪色、较为老旧。 大蛇向海皮盘游,龙精虎猛,钻窿钻罅。

03 掘尾

“夏时行南风、打台风。行立夏南风的珠江湿湿静 静。冬时翻北风。立冬北风好似回魂风。买办、通事、 事仔拥着番鬼波士由澳门返归。好快番鬼大商船又人黄 埔,珠江艇家又再冲锋。之后是番鬼水手放生日。番鬼 水手一艇一艇登陆海皮,好似鬼门关又开;驳艇向江面 乱钻,喧哗鬼叫好似发癫;珠江艇家,又要笑,又要 惊。海皮不够大!靖速街同文街新豆栏不够长!番鬼水 手由街头巷尾喷出去,由海皮边缘跌落去!

“海皮鬼声隆隆,好似大镌煮鬼仔。向新豆栏又饮 又嫖,向靖速街、同文街大买特买。乜都买!抢!瓷

器、假珊瑚、漆盘、逋纸花、烧料女人帽、双蒸、 黄莺、敬神香……番鬼水手祖屋贴满墙壁纸,又挂米纸 画、木板画、玻璃画,通通是珠江、南湾蓝色风景,有 乜用!主人婆早就走了去,阿爹阿娘病死,空空大台面 摆青花瓷,蓝色大船向釉面失魂飘,浪花打空翻,一屋 无根风一做番鬼水手惨过做野鬼!买完,钻返入新豆 栏,大饮大食,揽几个咸水阿姐,通宵搞作,日出之 前,一扑一碌搭驳艇返黄埔,返仓房,返船楼船板。海 皮街面静英英,留下条条垃圾路,成群乞儿一路执。在 黄埔饮醉,打跤,闹事,等下个放生日,等出粮,等归 期。前世要造几多孽,今世才会折堕到又做番鬼又做水 手呀!”契家姐掀开桶盖,捉一条塘鳏,“流离浪荡, 无人收尸! ”砸向船板,砸完又砸,直至砸晕。两指对 正鳏缝噗一声插入,提起,钻进舱来。

契家姐,罗圈腿,蟒蛇腰,巨臀轰然,三两下工夫 就挪到饭台边。契家姐同大花船扎脚姐仔正相反——人 家船大、脚小,她是船小、脚大。契家姐的大脚,睡 觉时向外一伸,船尾棚罩不住,悬向江面大过水师船 船楼。

我饿极,大胴鞭向塘鲍。有一次,保仔宝突然发

1时人称玻璃为"料"或“烧料”。

瘟,对大脚发生兴趣。他长久望实我,有多长久呢?我 顺水游猎,陆续吞落水老鼠、文雀、鲸鱼、水蛇,爬爬 企企,穿田过涌……就有那么长久。保仔宝一双无神 大眼钩实我,做只吊靴鬼,学我用四爪爬行,向船底、 泥底钻出钻入。他搏命伸长腕,舔卵石,舔芦竹茎, 舔走蜗牛、龙虱在口中咬碎。他舔泥,泥也舔他,将 他舔成一条泥虫,将他裤头也舔去。水光在他无毛的 皮上荡漾。

保仔宝虽是保',却也活下来、长大了!

保仔宝发恶大叫:“大腑哩?”擒过来挖我的嘴。 那时我手脚生齐,又有力量,随随便就撞他落水。保仔 宝浮头,呕吐一下巴口水涎,恶狠狠望实我,突然拧头 游了去。

塘毓如梦初醒,但大腑已经发育成势,一切猎物插 翼难飞。塘蛆的发愤令我玩心大起、暂忘饥饿,我故意 放长胸、放软刻,观赏它扭拧弹跳、挣扎求生,它是真 的自信有活命的希望哩!

契家姐发火,嗜一声拍台面:“无规矩!吞落去!” 船身微微摇,船头磨船尾,左舷磨右舷;一层水 波声,一层木头吱吱叫声,贴向船底连绵地痒。那是我

1 [粤方言]"假"有痴傻、神神叨叨之意。

熟极的痒,落向皮上可以蒸出潮气。塘纵在我喉囊里乱 拱。契家姐摇葵扇,懒得理我。契家姐的摇扇是向大花 船扎脚姐仔学的。契家姐个心向往大花船,常说“大花 船有好世界”。神位干干净净,神台上龙母、天后、洪 圣爷三个木头人仔潜向影中,香炉插三炷新香,蜜柑 仔、白兰花摆两盘。白兰花是卖花阿齐送的。阿齐是契 家姐的契相知'o中秋之后送龙船花。柱上挂着新做的绣 带。中舱落着花帘。

契家姐说:“望乜?现时无人客。”隔篱有人啪一 声倒水。契家姐静寡寡摇一阵扇,说:"今日过午时候, 阿金尸体漂返来了。”

说:“细丹在船头刮鳞。见大汗打赤脚啪啪声走 过,就丢开刀、鱼,追上去扯住大将衫角:’家姐,行 咱急,赶去投胎啊?'

“大行答:‘嘻!你就估中一半,确是有人需投胎, 不过不是我,是蛇王船上死尸!'细打问:’吓!什么 死尸?'大行一字再不肯多讲,推开细灯,啪啪声急 走,一面走,一面拍打衫角鱼鳞。”

摇一阵扇。说:“细行猛转头,钻入屋船,狂拍何

1粤地旧时风俗,立志不嫁的女子相约守志,互为契相知。

巴浪心口。何巴浪翻’得死,无论如何拍不醒。细打最 后擂他一捶,扭身去抢细英手上木头人仔。细英讲: ‘阿娘,为乜抢我床头婆婆啊? ’ ''

“细将一面帮细英绑葫芦一面讲:'一碌木,有乜 玩头?阿娘带你去开眼界。大英哩?‘细英答:'家姐 去游水了。’两母女僻里啪啦走出去,一眨眼已经到得 蛇王船边,哎呀,满天满地赤脚板,赤脚板过大节呀! 细英吉吉声大笑。脚山脚海,细英望得糊里糊涂,唯 有笑,笑着笑着,听到前边有人讲:‘阴功,真是阿金 啊。’此一句,吹埋来似大阴风,吹得满天人头脚板嗡 嗡作动

一截香灰跌落。

说:“真是阿金。后脑穿个大窟窿,丢向蛀王船 头,连张笆都无。蛇王被众人围向一角,将事情由头至 尾讲了八千遍,而今中流沙人人唱响口——

蛇王撬蛇,撬出阿金,

蛇壳卜卜脆,阿金头壳穿。”

契家姐抹泪。说:“阿金头斋,如何打?家当已被 个阿水败尽。不到山穷水尽时候,谁人要赚咸水钱!而 今死得不明不白,真是惨。”歪肩套头,长久发呆。

1 [噂方言]睡。

慢慢地说:“亦是解脱。你知她周身病。”眼泪大 滴大滴落。

摇一阵扇,讲定:“打足梗要打。大有大打,细 有细打。梁水若不打个好好睇睇,我必定拧断他个死 人头。”

最初时候,世界并不截然分作日与夜。世界似张对 折字纸,一半亮些,一半冥些。

我既能夜视,又要有日夜之观念,如何做到?契 家姐说:望灯。太阳下行,月亮上行,世间男女纷纷举 灯。行路人提灯。行船人挂盏风灯上船头。望人船舱: 灯盏爬上矮脚台。有灯时候,人声下行,自然之声上 行:鱼虫,风云,水浪。无灯的晚归人撞在一处。夜合 花开了,似白线的香味蛇行。

我问:这是什么?

契家姐说:灯。灯火。烛光。灯盏。长明灯。

我问:灯有何用?

契家姐说:点亮黑。

我问:什么是黑?

契家姐吹熄灯:这就是黑。

我问:黑在哪里?

契家姐气急,扑过来将我两眼死死掘住。我大叫:

啊!黑!

挂大桅那年,契家姐十三岁。打风飓。潮汐送返 死尸。每天一双,连续七日。头三日,醒婆盘腿坐在祠 堂船大桅下打磬念咒。第四日,醒婆烧去七七四十九炷 香。第五日,醒婆割公鸡,用鸡血泼淋大桅。第六日, 醒婆发羊吊、呕白泡。第七日,醒婆沉默不语,契家姐 跪地求情,但挡不住保长带五条壮汉将我扎作肉粽,升 悝似的,升上大桅顶。第八日,无死尸,天朗气清。水 上男女焚香烧纸、大叫天蟾显灵;贡品堆积如山,淹没 祠堂船船板,淹去半截大桅。

第九日起,契家姐挽一桶江水爬桅攀高,细细润湿 我,日出前一次,日落后一次,以防我脱水而死。到第 十二日凌晨,风不再是风,是火,是刀,是炽热的一千 发针,我的两层眼皮粘在一处、无法阖上,只能眼睁睁 盯着岩石般珠江和连绵船篷,寻找任何可能的死神。谁 将做我的死神?可以是月亮(它阴凉的银光足以蒸干我 仅有的水分),也可以是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的速效 毒药)或南极老人星1 (蛊惑我游向星空坟场),我昏死 过去,再睁眼时世界是泥水,是鱼盆,我以为已至极乐 净土,“你醒喇!”波光袅袅的契家姐甜声蜜语、满脸

1南极老人星即船底座a,是仅次于天狼星的全天第二亮星。《广东 新语》:"秋分之曙,南极老人见其位。星书云,老人星常于秋分见丙 丁之位。……近于南极,故日南极老人

笑意,“龙母有灵,定叫那班短命种心家死绝!”

两年之后,那班短命种非但没有死绝,而且又要挂 我。屋船外横风横雨。契家姐翻出一张大顺刀,横刀把 守舱门。保长摊手:“芫女,你令我十分难做。”水上女 儿披头散发,吊梢眼血红,猛力扯我至脚边:"你会怨 我吗? "我僵死无反应,契家姐逼问:"讲啊!"我胡 乱一摆,契家姐说:"好蛙仔! "抬脚踩实我背脊,手 起刀落,一截断尾即时飞射出去,保长当场烂瘫,醒婆 吱哇鬼叫,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目瞪口呆。断尾射 人人群,向三千零九水上男女之间劈出裂口,若非被烂 瘫荣烂身烂肉拦截,必定直插江心。契家姐叉腰举刀, 遥指断尾,大喝:"而今你班田家铲得了灵蟾尾,要发 功就去发功,要发达就去发达,有口甘远躅口甘远!”

水上男女顺刀尖望去,只见烂瘫荣包容断尾,正要 流过人墙逃去哩!醒婆一个箭步扑向烂肉,捞出断尾揽 人怀,断尾在她臭烘烘软绵绵怀里跳哩!似发恼小人孩 那样跳!契家姐凶目圆睁:"这截灵蟾尾,丢失,整残, 与我无尤,谁人再来得寸进尺搅风搅雨,我就请他吃灵 蟾屎!”大顺刀嗜一声劈入门肉里去。

自此以后,一到五月五,祠堂船大桅顶准时升起断 尾。后来,水上男女不仅求风调雨顺,还顺道求一求年 年有余、连生贵子,富贵荣华、寿比南山。再后来,断

尾终年不落,作成祠堂船大桅顶一件开光法器,在它 卜底,神烛香火连绵不断。有一天断尾突然失踪。传闻 是烂瘫荣漏夜爬桅,偷去断尾当仙丹服用——烂瘫荣拒 不承认,也无任何病愈迹象。他仍在等待命中注定福音 船。断尾失踪在一八三二年。那时我已远在澳门了。

醒婆领头唱:

天地人牌分拆散呀,梅花全白落黄泉呀。I

众巫女喊三喊:唉啊啊——唉啊啊——唉——!

醒婆唱:

鹅五大梅归地府呀;至尊开口叹凄凉呀。

巫女喊:唉!唉!唉!

—•条四柱大厅船,四方黑布围起,船头船尾各挑 一双白纸灯笼,孤丁丁停向水中。哭声四起。黑水莽莽 无边。水是苦的,是无涯的。黑黑白白人众,撑了触版 仔,漂浮一圈送灵。

水哥不愿多花费,钱要储起,再讨老婆哩。计划置 张新笆,一卷、一抛,算数。契家姐恼得捶地大哭。哭 完一抹脸,收拾钱银首饰、胭脂水粉,扭拧巨臀杀入水 哥屋船,将他上至祖公下至江坪表侄一门三十二丸慈姑

1珠江水上人家民歌,其后醒婆唱词皆为此类。《置民的研究》有相关 研究、收集。

桩咒个蓉蓉烂烂。

水哥扑地叩头:“龙母娘娘,观音大使,妈娘大 神,我求你拜你,求你收声喇!”契家姐凸眼:“你无 论如何必须同阿金打一膛寿板!”水哥说:“龙母娘娘, 观音大使,妈娘大神,阿金是我船上大桅,而今大桅无 情,撇手就走,你莫讲寿板,我连饭都难开!”契家姐 怒目道:“废柴!我愿出寿板钱,你莫要再多废话!”

水哥丧口丧面:“阿金生是我梁家人,死是我梁家 鬼,你出寿板钱,传出去‘,人家要笑一一”

契家姐扬起小包袱,照水哥头脸发狼地打,水哥哎 呀一声,复又扑低。水上男女哄堂大笑。契家姐上前一 指:“废柴梁水,阿金嫁你是她前世孽报,同你做人世, 惨过做水鸡!”水上男女哗然。水哥面口有如生嚼青 梅。契家姐又从头咒起,此轮只咒到阿爷,水哥已口吐 白泡就地打滚:“芫阿奶,芫阿大,而今她罗润金是你 亲生乖女,我梁水是你亲生乖孙,一百样顺你睥气遂你 心意,唯求你收声。”契家姐不屑再讲,拾起包袱,踊 过水哥,向船内停尸位置挪移去。

醒婆唱:我妻妹啊,你唔念子情,情太淡!你唔 好留命在阳台啊!阿金着全新大襟衫、大裆裤,尸首发 胀,臭味沉似大石,过舱风也散不动。契家姐见阿金头 上额前空空寡寡,火又上来,将水哥连皮带骨咒个血肉

糊涂。她水上女儿的手,散开阿金水上女儿长发,仔细 梳了将云髻,又自包袱中取出绣花头带、细骨簪、翡翠 耳环、包银手脚外加胭脂水粉,逐一敷装。

旁人触目惊心,探头问:”会不会艳得滞? ”契家 姐竖起眉来:“阎王殿前,必要艳压群鬼!”梳化得, 头面似白粉团,两颊猩红,唇开浓血花,是阴司路上旅 客模样了,我乍醒朦胧世不估啊,个阵你阴路好行阳路 别啊!个阵你阴司条路且长行,「你阴路好行啊!屋船内 空寥寥,什么花衣绣鞋、大屋奴婢、楼船高马,一样都 无。契家姐打完薄板寿材,再去吴师傅处落定紫洞艇一 条、好仔好女一双、青砖大屋一堂。吴师傅所扎紫洞 艇,花色匀旬,雍容富贵,比任何真正花船更抢眼。吴 师傅扎纸时候,脚边备支笔,扎完同时,即刻要点阿金 名字上去。

'醒婆唱:做乜你一便心肠你别儿啊!做乜你两目 闭埋唔挂女啊!契家姐坐在触版里不耐烦:"谁人不知 阿金无儿无女,还唱什么别儿挂女!”旁边生果琼冷冷 说:“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哪个醒婆晓得送? ”契家 姐一时哑火,局出一眼壳泪。夜幕垂垂。触版慢慢聚 起,聚成一条打盘长蛇、古老大龙蛇,那大龙蛇逢到婚 丧年节必要出水的,大龙蛇头做神功、喊喜喊丧,大龙 蛇尾做媒、喂奶、讲闲话。是潮涨时候。一抹大火光向

黑水心升起,映落水面由一生二。溪钱曳着火尾漫天 飞.坠落水面好似阴间起火 一条烧火船,装载堆作小 山的纸人、纸衫裤、纸船马.无情地向那水火之心去。 众人注目。火在茫茫黑眼珠里烧。

04解剖大象

风从虎门一口气跑过来。

风斜插过狮子洋,滚了一身湿,闻着像大塘鳏。风 要过江。江面光撑撑、静英英,船都在轻晃着打瞌睡 风踢出叠叠波纹,波纹荡碎日光。现在一把一把碎日光 吸住上过桐油的船篷,风贴着连绵篷顶跑过去,久久地 跑,因为船篷连成的大地太宽广。如果近黄昏,日光换 了色水,你会以为夏天的江面生出秋天的稻田。密密的 船篷大地偶有裂缝,裂缝是天色、霞色、江水色。风行 差踏错,窄窄色带即时起皱、荡三荡。

风跑。夏季正午的日头晒热了风,晒臭了风的汗。 风闻着像江底泥。风蹬开江,侧侧膊跨上海皮。海皮广 场尽头,十几幢怪屋并肩"企定,要吓住风。好宽、好宽 一大排怪屋!它们的怪模怪样是混血的、精心编排的, 它们板起蛭灰色的脸,用怪模怪样传递一种弦外之音,

好像在说,它们只是一层镜像,一群代理,只为把远在 天边外的什么东西反射到广场上。

风要给自己壮胆,首先猛摇怪屋前旗杆。有多少旗 杆,风就伸出多少手爪,把旗杆摇得嗡嗡发颤。风又咬 旗,咬紧了甩,甩出猎猎声响。风碎掉旗,再次向怪屋 扑去。风不得不开裂,因为每一幢怪屋身上都开满窄长 的窗。总共有一百六十扇窗,统统朝南、面江、迎风。 于是屋壁变梳篦,把风梳成一百六十根银丝。

现在它们是一伙微风了。微风在怪屋肚肠里久久地 跑。怪屋太深、太长啦!微风跑啊。在深长的、南北贯 通的柱廊里跑。跑过打旋的楼梯。跑过天井。微风喘气 了。微风钻进阴凉的蓝色走廊,日光刚在廊口切出三角 就睡过去。微风跑,跑过鎏金叶雕画框,里头关着马年 的乔治四世,微风拍着他粉嘟嘟的娃娃脸滑过去了。一 些微风钻进壁炉。壁炉冷静,从未用过。一些微风过 早地扎进长绒地毯深根处,再起不来。一些微风闯入怪 屋胃袋,那里安置着中庭花园,微风啊地叫了一声,因 为这些室内花园与河南岛一切花园都不同。微风东摸西 闻、到处乱转,自鸣钟、洋枝灯、柚木大台、番妇胸 像、撕着黑白牙的大琴和后院那头静静反刍的黑白牛都 让微风惊奇。微风钻出怪屋魄门跑掉了。它们穿过平放 似成尺的十三行街,穿过有兵勇把守的太平门,向有两

座高塔矗立的坡地跑去。

正午时候,一条普普通通平底船随便装载几件货, 从海皮渡头驶出,去往花地方向。六亶行一个老买办, 叫做细春的,着灰布长衫,戴平顶竹笠,立在船尾摇橹。

世界被烈日轧扁,成一张薄画片丢在那里。画片反 光,滚烫,视线难以逗留。这个季节这个钟点,税馆差 人,哨所差人,不朽是匿向凉阴里打瞌睡的。江面一滴 风也无。一条茶船向远水处慢慢过,船身大大吃水,成 一丝线。

平底船拐入花地河,沿一支小河涌滑进西边芦竹 林。你听细春的橹一路搅起水声。芦竹支支高似大桅, 叶又似斜斜帆。芦竹骨叶刮擦船篷。船篷是竹皮编的。 鹭鹭惊飞!水鸭惊飞!金龟、蛤蛆、秧鸡,飞飞跳跳, 鸡飞狗跳。芦竹林里有民熙物阜千年鸟兽帝国哩。

到一个深处,天地间唯有芦竹了,细春停船,笃笃 敲船篷:“打士打,到地方喇,好出来喇。”

细春很谨慎的。所以即使在只有芦竹的天地深处, 他的敲船篷和打报告,都是轻微微的。

船篷里怪笑阵阵。然后窸窸窣窣。两条人形爬山 来,有一个后半身还在麻袋里。

是两个番鬼。打头一个着蓝布长衫。后一个连踢

带蹬逃出麻袋:也是蓝布长衫。打头番鬼甲说:“细春, 好到极!” ——奇了,那番鬼讲省城话。两个番鬼快手 打落满头草屑,先是自己打,然后互相打。他们笑来笑 去的。头发打干净了,就戴上平顶竹笠。两个老番一下 子变成两个老广。只是没有长辫,而且极之高。肩宽背平。

两个假老广争相挤去船尾,俯身,捞一张网。网 眼湿漉漉亮闪闪,勾挂水草、烂泥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 西:头发,屎团,细小的死尸。假老广把网上一切东西 刮入一种玻璃容器。办完这件事,他们捉起竹篙捅岸 基,互相使着番话。他们左捅右捅、远捅近捅,有什么 值得他们那样笑的?细春踏在船头,已经抽起烟斗。后 来,番鬼甲说:“我们走了。注意时间。三点半。有事 大叫。“番鬼乙从后面推他。他一个大步跳进密密麻麻 芦竹世界去,立刻不见。番鬼乙跟着。二鬼造出一条嘛 僻啪啪的去路。芦竹摇啊、摇啊。

甲乙番鬼挖泥挖草,一时扬网兜,一时扬小铲。长 衫在泥里乱拖乱搅也毫不关心。真是癫!他们顺着蟹洞 掘下去,掘出一只招潮蟹。他们还有缩骨千里镜。番鬼 甲扯开缩骨千里镜,打望芦竹大世界。他望啊望,望见 一只蛙。

蛙也望着他。他吓得啪一"声拍拢镜筒。番鬼乙问:

"你干嘛?"

他说:“这玩意坏了。”他又扯开镜筒,对正同一 方位,又望。

他说:“嘘。跟我来。”

番鬼乙问:“你发现什么了?”

他说:“嘘

二鬼贴地移动。二鬼想尽量安静,但芦竹摇来摇 去吵得要死。没办法的。只能梗着脖子贴地移动。番鬼 甲,两个老番之中更老水’的那个,以为他俩即将经历 惊心动魄的一程,包含期待、煎熬、狂喜和失望。他做 好准备一无所获。他太熟悉一无所获了。有时,他允许 自己一连七天一无所获,因为他总会替自己挣到第八天 的。为了挣到第八天,他甘愿一掷千金、铤而走险。然 而,事情简单得疼人——他俩轻轻松松就和蛙撞到正。 “耶稣基督!”番鬼乙压着嗓门叫出来,但是,有什么 必要压着嗓门?因为蛙一动不动坐着,就像,他们三个 早就约好的,而他俩迟到了。

"那是个什么东西? ! ”番鬼乙压着嗓门喊,“它 太大了!”

甲下意识挡在同伴前头。蛙之大,能一口吞下他或 他的脑袋(尽管平顶竹笠已经把他俩的脑袋变大许多)。

1 [粤方言]老练、沉着。

“你包里有什么? ”他眼定定盯着蛙,“绳子?生肉? 鱼叉? ”

“半张渔网,一把鹤嘴钳,一袋稻种。”

“听好了詹士,钳稳那个提琴手,递给我。”

“什么?那只蟹很可能是个新种——"

“照做,詹士,”甲说,蛙看着他的嘴,“上帝,什 么东西会那样坐着?像个不害臊的老胖子

他得到了他要的。“原地待着。”他说。他把钳子 伸向前方,伸得远远的(被祭献的招潮蟹愤怒地挥舞畸 形蟹钳表示抗议),一边靠近硅,一边咂舌头。

蛙坐着,眼仁转向蟹。

“你看没看见? ”他似笑非笑,“那胖蛤蟆正在抚 摸自己的大腿

“是的。是啊。太他娘的诡异了。”

现在,他离同伴越来越远。芦竹纷纷攘攘弯倒来、 拢埋来,要把他从人间偷走。他正在离同伴而去,常 识、规则、世界已知的框架正在离他而去,乘着芦竹风 浪。一切变慢:那些多节的禾本的骨骼,那些摇荡,那 些密布软刺的絮语。他又一次找到并踏上了,深入一种 时刻的小径。那小径并不总是软滑的、泥泞的。在另 一些地方,那小径荫蔽、纤维质地,蚊她风暴来回翻 滚。突然他不再向前。他合上脚,垂下钳子和蟹。他把

泥糊的衫裾捞到身后、坐进泥里s他的坐姿完全是摹仿 蛙一一两腿大张。长筒马靴整个露出来。

蚌看着他。蛙一动不动。

你好吗。他说。我是H,现在海皮办公。西大西洋 联合公司,六亶行1至5鸟。我从苏格兰来。你知道苏 格兰吗?

蛙好像笑了。

苏格兰离广州好远,唉,太远。除开苏格兰与广 州,我还去过世界许多地方。你知道世界吗,蛙?你应 该知道知道。世界状似巨卵,广州是不小心落上去的微 尘。你能明白吗? H说。相较于世界,你我过活的地 方都似尘埃一样微细。在另一粒尘上,我见过你这样的 野兽:从无底坑上来,大似一个人。我叫它蛙人。那地 方生满树。空气不停出汁出水。那地方实在是热。树互 相绑死,风钻不入,空气湿滞似在湖底,蛙人立着,同 我一样高——即是六尺三时——两只脚行路,不围遮丑 布——你知道吗,H说,就算在大溪地,就算对文明最 无知觉的土人亦要围一件遮丑布的——那野兽会是你的 远房亲戚吗?会是你在另一半球的同宗吗?

蛙看着他。

你们蛙到这个年纪,正要面临考验。我注意到你 条尾,它遭遇过何事?为何是掘的?我见它愈合得不

错。是旧日创伤吗?旧日创伤,至难痊愈。我见你年纪 轻轻,你的家人呢?你们在何处过活?就在这芦竹林中 吗?你知道吗,蛙,你的掘尾,你的疤痕,即将蜕去、 与你永别。你将要失去它,似失去故土那样失去它。

——但是,蛙突然动换起来。H原地弹起,一把抓 起泥中钳。蛙感觉迷惑。“嘘——放松——" H说,钳 却愈发前伸,愈发对准了蛙。招潮蟹早已溜走,留下两 串爪印。刚刚摸近来的詹士屏住呼吸,打开手里半张网。

蛙撇撇嘴。蛙的巨型凸眼转来转去。

蛙消失了。

“怎么回事? " H看着一窝塌芦竹,和更多疯狂摇 摆芦竹,“是跳,还是飞? ”他转过身,双手下垂,望 向詹士。

“跳,”詹士张着嘴,“好像是跳

以上就是我和H的初相逢。他坚称是他发现了我, 实情是我发现了他:我发现他,跟踪他,诱导了他对我 的发现一■我付出了太多暗示、太多耐心!很难用三言 两语讲清我俩的关系。我俩的命运一度缠作一股,射穿 兵荒马乱的年月只击中虚空,最终被死神扯开。H是离 奇之人。H已经死了。他长长的番文全名刻在澳门公司 坟场西角一座石棺上,刻入石面一分。这里躺着H。石

棺素净,他们说那是自溺之人专用样式。H死了,死于 自溺。我还在这里飘飘荡荡。母亲说H必死。必死的 还有长辫、帆船、V. E. I. C.、煤与硝、兵荒马乱的年 月。我活过的世界都死尽了。我在空壳里飘飘荡荡,那 空壳和母亲书桌上亚马逊商店瓦通纸箱差不多大。以下 即是H——持牌药剂师,博物学家,礴鹊眼高阶会员, 岭南十大功劳(Mahonia cantonense )和七星眼斑龟 (Sacalia heptaocellata )'发表人,鸦片贩子---前半生

故事,我未曾参与的部分。

H的苏格兰童年平平无奇。十二岁最后一夜,他搭 一辆汀唯乱响的邮政马车赶赴切尔西,成为一名药剂师 学徒。切尔西是一张濡湿的嘴,将深埋他体内的锦绣前 程一点一点吮吸出来。那锦绣埋得太深,就连最亲近的 丽萨姨妈都不曾发觉,更别说他热情好客的父亲和郁郁 寡欢的母亲。多年之后,福斯湾的父老乡亲还在哼唱这 支小调: •

切尔西是小庄尼的福地,

他的坟地在澳门。

千金难买长生, 顺风未必逍遥,

1两物种均为作者杜撰。

镰刀手的棋路你猜不到, 哎一噢——猜不到。

提前考取执照的H婉拒了草药园的橄榄枝,还乡 度过“磨砥刻厉的四年”(摘自《爱丁堡植物学报》)。 白天,沿福斯河溯流而上,沿福斯湾南岸广袤的山丘漫 游,入夜则笔耕不辍;写了几部彪悍小书(《福斯河的 藻类》,《福斯湾植物志》,等等);在《博物学人》发表 雄文一篇(研究安东尼氏城的地衣群落);被誉为“北 方小怀特”;和G. T.斯当东、J.里夫斯保持通信; 和班克斯保持通信;置办第一套上档次的自然收藏—— 二十年后,公司职员大卫•惠勒受托将这套特具纪念意 义的藏品带往好景花园,途中不幸遭遇海难:藏品和惠 勒转而被印度洋永恒收藏。

让H真正名扬海内的是大象迪迪。

那年夏天异常寒冷,雨水多得要命。一个旅行马戏 团碾着冻泥南下,跨过大河和邓莫尔堡垒的阴森残垣抵 达莫拉斯蒙特。极端天气(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击倒了 一头母象。亚洲象迪迪。时年五岁。在马戏团为奴已逾 四年。镇民向愁眉苦脸的班主推荐了 H,后者“用尽一 切办法”还是没能挽救那头庞然大物。

葬礼气氛随寒气沉降。潮湿的冻风把葬礼气氛推向 内陆。人人冻得愁眉苦脸。人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象尸

运上山冈。又绕着象尸敲栅栏、搭帐篷。二十一岁的药 剂师为这劳师动众的大工程掏了两百三十畿尼。

现在象尸铺放在坡地,从狩猎小屋门前直铺到雪达 犬不久前挖的地洞那儿。一个小姑娘(苏西•莫斯,家 住牧场街5号)在臭烘烘的象皮上放了一把野萝卜花。

“费铎上哪儿去啦?"小姑娘问。

“费铎待在镇上。我得自个儿在这儿住一阵。”

“为什么?为了迪迪吗? ”

“是的苏西。费铎会弄得一团糟

“你把我送的皮球留给费铎了吗? ”

“当然苏西,费铎一直带着你的皮球。”

苏西•莫斯看了一会儿。“你要己个儿在这儿住多 久? ”

“——自个儿。”

“自个儿。”

“不好说。可能要到秋天。”

“那完全就是太、太、太久了!”苏西•莫斯恼火 地摇头,“什么东西耗你那么久?”

“一件麻烦事儿。”

“什么麻烦事儿? ”

"我要让迪迪永垂不朽,苏西。”

小姑娘沉默地盯着,不知是受恶臭还是那个单词的

困扰,眉眼挤成一团。她眉毛浅得就像没有眉毛。

“永垂不朽疼吗?”

“它已经感觉不到了,苏西。疼。不疼。病。饿。 渴。统统感觉不到。它走远了。”

“话虽如此,”苏西•莫斯说,“但你可以对她轻点 儿吗?尽量? ”

“我会尽量,苏西。”

坡地变成临时屠宰场。风把臭云、血雾吹往低地, 莫拉斯蒙特弥漫着窃窃私语。苏西•莫斯远远站着,按 着帽子,显然被铺天盖地的内脏吓住了。她喊:“庄 尼——你是不是病啦? ”

H成了血人,矮下去一截,血浆和肉泥从头顶心 糊到鞋后跟。他站在内脏中央,像条破筏子漂在波浪 ±o血水混着雨水渗进泥土。泥血横流。“我没病,我 很好,”血人说,“但眼下,我不建议你上这儿来。”

“为什么? ”苏西•莫斯喊。.

“野兽都来了,苏西,它们闻见味儿了。”

“那你怎么办?”

“我有火和枪,苏西,我是个男人

雨水在篷顶压出一个湖。雨停之后,人们运走象皮 象肉:象肉运去更荒僻的芬德尔丘陵填埋,象皮运去市 慎广场。人们一共运了二百二十二车、三十七趟。从福

尔柯克赶来的皮革商人和他们的马车在广场排起长龙。

“现在迪迪散落天涯了。”

“咱们留下了它的每一块骨头,苏西

“唉!骨头能有什么用呢!”

“骨头是必朽者所能拥有的不朽,苏西。皮,肉, 心脏,血管,头发,衣裳,你送它的花儿,都上赶着腐 烂,但骨头长存,苏西

“骨头不烂吗? ”

“骨头持久,苏西。骨头诉说。等我死了,你死 了,你的孩子、孙子、孙子的孩子、孩子的孙子全都死 了,哪怕苏格兰毁灭了,迪迪的骨头还在。”

“苏格兰会毁灭吗? ”

“整条牧场街会原样上天堂,你,费铎。还有苏 格兰。”

“迪迪的骨头说什么了?”

“它们说,它活着的时候胃溃疡、脚趾骨折、下肢 水肿、腹腔积水、多处骨裂、许多骨刺。”

苏西•莫斯不说话。

H说:“你怎么不进来?”

“从哪儿?”

“从狩猎小屋后面绕过来。”

过了一会儿,提小篮子的苏西•莫斯走进栏圈。

“篮子里是什么? "H问。

“一些花花。”

那是八月初的下午。H清洗象骨,逐件逐件。一 共有三百三十七件骨头。最大的颅骨,有蜷成团的苏 西•莫斯那么大。最小的尾椎骨,只有苏西•莫斯的食 指那么小。大大小小的骨头铺满山坡,其中的一些扭 曲、受伤、病变。

“这是什么? ”苏西•莫斯明知故问。

“迪迪的骨头。” H说。

“你是怎么把迪迪变成骨头的? ”

“我有个秘方,苏西。一个小机密。”

苏西•莫斯不满地叉腰:“那么,这儿拢共有多少 骨头,请问? ”

“三百三十七件,一件不落。”

“你怎么知道大象应该有几件骨头? ”

“我不知道。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大象该有几件 骨头。”

没什么可清洗的了。每一件骨头,从颅骨、趾骨到 尾椎骨都洁净、森白。三百三十七件合情、合理、无冗 余的零件。H两臂静垂站在盆骨和股骨之间,罕见地显 得茫然。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弄丢一件?你可能已经弄丢了

两件,四件,五件。更别提野兽已经咬走八件!”

"过来,小宝。”

苏西•莫斯不动。她的睫毛湿湿的。后来她握住H 的食指。"我只有十二朵花,但迪迪有三十百十三七件 骨头。”苏西•莫斯说。

“三百三十七。" H轻声说。

“三百三十七苏西•莫斯说。

后来,苏西•莫斯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

“咱们给它重新拼起来。”

"拼什么?”

“拼迪迪,骨头迪迪。”

九月快结束的时候,每个莫拉斯蒙特镇民都已参观 过H后院的骨象。人们叫它“迪迪骷髅,班主想收购 骨象,出价是死象的三倍。“它不属于马戏团。” H说。 外地人步行、小跑或乘马车赶到,把莫拉斯蒙特挤得水 泄不通。

“实话实说,你打算拿这东西做什么? ” 一个陌生 人问,用羊毛帽扇风,一边冒汗一边呼出白气。听口音 是南方的。

H在后院放了两把椅子,每天坐在那儿,既看骨 象,也看看骨象的人。H是花最多时间看骨象的人。第 二名是苏西•莫斯。苏西•莫斯就坐他旁边,另一把椅

子里。由于苏西•莫斯个头太小,小胖腿碰不着地,悬 着,晃。雪达犬费铎趴在一边。

苏西•莫斯抢答:"——'‘这东西’的名字是迪迪。 辿迪什么也不做。她马上要去博物馆了反正。如果我是 你,就会少说话,抓紧时间多看她几眼。”

十月第三个礼拜一,H大宅门前停了一队马车。戴 白手套的人钻出车厢,忙活了十天,把骨象拆散、装 箱。街对面,苏西•莫斯抱着手臂站着看。

“我不喜欢迪迪散开的样子。”苏西•莫斯神色 凝重。

“他们答应在主厅给它留个好位置,” H说,“它头 顶会有几扇天衡,前腿边会有一块牌子。”

“牌子上写迪迪吗? ”

“不。他们写EJep/ias max加心。”

“那是什么意思? ”

“那是迪迪的教名。”

“唉苏西•莫斯说。"再见,庄尼。”苏西•莫 斯说。

H提起皮箱。苏西•莫斯捏紧手臂,腮帮子鼓起 来。“常来陪陪费铎,好吗? " H说,“等你长大,找一 天,找辆车,去伦敦,看迪迪。”

H说:“再见,苏西•莫斯。”

苏西•莫斯咬紧每一个字,不让它们从后槽牙挣 脱。苏西•莫斯和雪达犬紧紧挨着,气鼓鼓地,望着H 钻进打头的马车厢。

第二年秋天,H登陆马六甲,以公司雇员名义投在 同乡威廉•拉特雷少校门下。那座临时庇护所依托城墙 与山冈,被槟榔树环绕,终日痛饮马六甲河的气息。他 同时漫游语言和物种的丛林,把少校的博物学目录越搞 越厚。他嗖地搭上福尔图娜飞转的巨轮,嗖地滑进斯坦 福•莱佛士亲信名单,嗖地移居茂物。他在茂物植物园 筹建工作中展现的忠诚与才干令人印象深刻,因此一年 之后,冲花里胡哨的热带植物喷云吐雾的长官、爵爷得 知新加坡方面向他发放任命书时,不过简单地置评”啊 H,啊当然”。

之后,H的行迹扑朔迷离。他择日请辞,跳上一 艘斯库纳帆船,驶入延亘五年的迷雾。有人说他在某位 南亚卡吕普索的仙岛上躺平任由五年倏忽而逝;有人说 他火速赴任,以新加坡总督密使身份巡回爪哇海,执行 针对荷兰人的秘密任务;有人说他跑到梭罗河上游碰运 气,三次参与猎杀爪哇虎王拉吉热的行动并成功谋得虎 皮;他漫步马来群岛一如漫步自家饭厅,依次品尝佛 教、印度教和五花八门的泛灵信仰好似品尝三层架上花 色小蛋糕;他在卡普阿斯河岸被一个伊班族女人下蛊, 又借京那巴鲁山瀑冲刷蛊毒;他说得地地道道“老盐” 黑话,和每一个淹留亚洲之海的耶稣会士对饮,翻阅海 盗们的刺青像翻阅枕边童话。他所到之处,传闻总已先 一步抵达,而他是那样顶天立地、金刚不败(在另一则 传闻里,他误入砂拉越雨林破获草本秘方,日服一剂连 服七日后拥有了雄性长鼻猴的超凡精力),亡命地活着、 走着、干着,人家不免怀疑,使他旅途无比拥挤的各族 女子(”总得有三千个”,人家说)不过是代班泥偶,唯 有死神才是他一生挚爱。他的爱火本就非凡炽烈,又有 雨林秘方助力,竟让死神也吓破胆、闻风而逃。他呢? 一路追击,传闻也随之累积,其味日益浓郁,比公老虎 尿还要刺鼻百倍。

一如既往:传闻率先乘风而至。海皮十三商行夷 馆四十五家商号三百零七口番鬼个个放下公务、耸鼻嗅 闻。番鬼沿珠江散步,在康乐室玩惠斯特牌,在藏书室 压烟丝,礼拜日慢行到公司行礼拜堂做礼拜——

“H即将到埠。“

“哪个H? ”

“哎呀,从来只有一个H——那个H。”

某个风和日丽下午,半数番鬼出离楼面、涌上广 场。珠江面上船挤船,艇挤艇,连成平原街市。一条剃 头艇钻近问:“波士,剃头吗?”番鬼笑笑口用英文反 问:“你的小女儿呢? ”等到11本人,滋悠淡定,搭女 猎手号人黄埔,换驳艇,溯江而上在海皮渡头泊岸,广 场上已站满四方番夷并一支业余管弦乐队。

H踏上海皮时候,不再是公司雇员,而是神圣辛布 里大公国领事。岸上番鬼同到埠番鬼热情握手,惺惺然 庆贺“海途平安"。后排某花旗公司报关员小声问:“神 圣辛布里大公国在哪里? ”旁边某瑞典公司老会计小声 答:"总归南不过地中海、北不过波罗的海。”事实上, 神圣辛布里大公国只存在『呈交清国皇帝报关文书字 里行间——“元首巴登大公,地分五道,民皆守信,产 毛皮、丝绵、染料之属”云云。H抖开东家旗帜,行商 公所一个事仔跑出来,接过旗去。番鬼们和那事仔熟极 了,发他个绰号“积仔”。还发过一个“老积”:新豆栏 新彝记酒店老板是也。五日后,花大价钱租用的六亶行 旗杆上,神圣辛布里大公国旗徐徐升起;它左侧右侧, 早有普鲁士双头黑鹰和瑞典国圣埃里克金十字猎猎飘 摇。至此,H终于将时人所言“通往广州的两条捷径: 甲板和账房”行遍,因而取得捷上加捷的绩效就不足 为怪。

四十二岁番禺人细春,在空地上出示过买办牌照, 用流利皮钦英文做过自我介绍,带路去六亶行5号二楼 寓所。六亶行住满巴斯人、摩尔人、犹太人,还有年年 往返广州孟买的港脚英商。新领事寓所墙壁丁香紫,三 组木百叶窗蕉叶绿,壁炉仔、乔治亚风格大柜单人床、 黑酸枝写字台包绒脚凳四枝吊灯并黄铜灯笼钟,山水屏 风红木盥洗架并彩瓷盥洗套组等等寰球词与物,尽在此 间搁浅。H在屋内踱了大半圈,最后停在窗边,望下去, “楼下是何街何道?”

“十三行街,”细春答,“沿街西行,几步即到行商 公所,总商大官办公议事处;向东行,过回澜桥,直通 木匠广场和谷埠

“谷埠”二字故意加重了念。细春又一一确认新领 事生活习惯,包括叫早钟点、开关窗钟点、点烛熄烛钟 点、看餐牌钟点,并洗面剃须饮酒等诸多细项。事仔挑 来第一担行李。

H问:“讲得官话吗?”

细春答:“讲得,将士打

问:“讲得如何?”

答:“流利,孑子士打。”

说:“今日开始,逢单日同我讲省城话,逢双日同

1《广州城坊志》:“谷埠,在省城西南,旧为聚谷所。河下紫洞艇, 悉女闾也。……纨跨子弟,选色征歌,不啻身到广寒.无复知有人 间事J

我讲官话。唯独礼拜日,你要讲英文。”

答:“知了,行士打。”

说:“过去,打开鳄鱼皮箱,撮出苦楝油。”

细春答应,摸索一阵说:“苦楝油,有。”

就吩咐以苦楝油浸透布条,为屋内一切家私打绑 脚,以驱蚁、驱蚊、驱蛇。又吩咐向北、东墙各敲一枚 钉,因为要向墙上“挂两件令新屋更加亲切的玩艺”。 细春再忍不住,说:“打士打,你省城话讲得真是好。” 告退时候,将礼服、铜扣皮鞋一并取走打理。F-•幕, H立在公司行宴会厅门前,脸刮得精光,航海便装被匕 过油的丝绸礼服代替,发粉强化了金色髯发光泽。他异 邦的蓝眼望向大厅彼端,一望到底,穿过法式大窗门和 露台望人亚热带黄昏天空。母亲的巨眼浸在岩浆般落霞 深处,船披霞帔,江面金光万丈,世界熊熊燃烧。

借助H的蓝眼和母亲的金红巨眼,我看见截然不 同珠江风景——不是北岸;北岸被画过太多,总是浅缥 的大气,佛青的水体,十三夷馆连广场闪烁珠贝光泽, 船阵被编排得干净、典雅,云堡高耸,或来了一阵鼠灰 色风,向天膛吹一抹薄的明亮——那就是画中江北,宁 静,虚假。不是那些。而是此刻。是向珠江之南望着。 我望见葱蓉河南岛、燃烧的珠江水和变乱交错船迹,榕 官的雄奇大宅半隐于绿林,琉璃瓦顶、九层宝塔冲林而 出——人家讲,琉璃瓦顶下,屋室像玻璃大盒那样层层 堆叠,堆作两幢,一幢收藏寰球书帖卷册,另一幢收藏 本地妙龄女子——在这一切之间奔流的,浸润南北、通 融东西的,是熔化万物又晶化万物的时间。

05盲公

盲公不过右眼盲,道理上不能够叫盲公。盲公撑条 触版,由中流沙撑到对江沙,由东濒撑到回龙,一年十 零次沿丫字形花地河穿梭,叫卖山林野味、奇趣玩艺。 撑到中流沙人家叫他盲公,撑到芳村、太村、蟠龙村人 家如何叫他不知道,大抵不会是无道理的“盲公”。花 地河上船家通通叫他客家佬。小暑一过,就沿佛山水道 撑上西边,最热时节兼职山宛,钻入深山老林,挖人家 山坟。

女人醒,花地河醒。女人醒得至早。晨尿、打水、 滚粥、出船,各样水声交织,面板打船板,呼呼嚷嚷, 全在雾中。花地河苏醒时候是女人样,行向河上的雾亦 是女人样。清晨是女人世界。女人啪一声睁眼,翻过 身,翻落地,劳作起来。清晨,女人同女人交谈又快又 轻,生怕吵醒世界仍在沉睡的部分。清晨的女人是一片 窸窸窣窣雨水,落入男人的梦。

盲公无女人,一枝公顺花地河漂。盲公在花地河上 变半老、变半盲。盲公的货担,根本上是座山水楼阁: 四层楼面,两瓣清凉棚,楼顶通花凉台,下底四面骑 楼,上下内外隔出大大小小八八六十四格玲珑竹枝房, 白鹏坐中做皇帝,夹杂鹤鹑、禾雀、蜡嘴叽叽喳喳;外 围打一圈风廊,田鼠松鼠福鼠在廊里乱扑乱转;又有来 路可疑陶公仔、杯碗坛罐、古老首饰,堆放角落;南角 翘起望台,山瑞在台上踩水车,叫是叫水车,实情有车 无水,但挡不住水上仔女幻想一条活水出来。他们既能 幻想一条活水,就能幻想更多:他们将盲公货担幻想作 地上天宫、大雄宝殿,他们追逐盲公货担似鱼群逐饵。

不朽是,盲公撑削版,沿着船阵的罅隙钻,一边 撑,一边摇只铃,“银鸡,酸鲤,白鼻心,"盲公唱, “食饭未町?石鸡爱吗?好生猛,银鸡,跋鲤,白鼻 心——"刚刚唱开口,水上仔女就由船缝水罅涌出来! 大声叫,开心叫,涌出来,来看一座游移的山、浮水 的绿林宝藏,来闻特殊陆地气味:热烘烘皮毛羽毛野的 味,千年万年山泥味。

你若买了盲公的货,无论价格几何,盲公都会点 烟,为你讲段古:“我的货在陆上大山大林捉得。西樵 山好似一团绿鼻涕;鼠进去的日光亦变得青碧碧。你一 起脚,山林就跟着你流。此三样最要命:蟆蛆、银脚 带、过山冤I。你要听。你耳仔嫩时,拼命听,只听得见 两耳泡。你要日日上山,直到耳根硬净,耳朵就变眼 睛。声音自然来:藤条拍大树。螭螃打嘶曦2。风背拱叶 背,翻个身,又去压一轮叶面。蛛网水珠撞水珠铃铃啷 啷。角鸡暗中浮头。花金龟振翅,离开一瓣花。白毒伞 撑伞。你跌入绿脓水,两手划后两串气泡,你拆肺,换 鳏,绿的声音灌满你,你什么都看见了,飘起身,变做 一只大山猫

--嘴雉鸡毛,又有粉红肉掌。你撇开那只半 烂雉鸡:不想吃了。想试试肉掌、高过头顶的胛骨、软 似蛇的脊梁。光斑软化你皮毛的斑斓。你穿山过林,飞 越一条溪,尾尖沾湿,因为你和此身山猫皮肉还不够相 熟。你三两脚爬上布满老人斑的高山榕,它千亿条须根 荡着,老须插入泥,发做大柱,连做山墙,一棵老榕发 成大围屋,发成须叶祠堂,千亿的须撩拨你的排骨,弹 奏你皮毛的斑斓,千亿的须是垂帘,为你遮起然后揭 开——她就在那里了,那只老虎

——老虎鹿纤细、面窄。老虎公大,大得多,下巴

1 [:粤方言]依次为蚂蛾、银环蛇、眼镜王蛇。

2 [粤方言]俗称打嗝为"打嘶嘴”。 又松乂阔,两手一撞两沓皮。老虎蛆在碧绿色水里发红 光。红光劈中你,令你原地萎缩落去:你自觉不配做四 脚兽了。你亦不配有长尾,不配有斑斓。你浑身的圆斑 变成贱格的泥星滑落了。唉。你静英英望实你的宝石亲 戚——她大胆啊!够胆做一团夺目野火,在碧绿深林里 慢慢烧;够胆夺目;够胆夺人耳目;她终要遭殃的!你 又惊又恼地想。你发震,背脊毛竖起。她懒闲闲趴着, 造出一种曲线,她舔自己',似火舌舔蜂浆。

盲公喝烟、饮茶,继续讲:“罗浮山有老虎。南昆 山有两头蛇。你去听。天堂顶,一条瀑布由头挂到落 脚,旱季微微响,雨季响穿山。飞鼠、黄麝、怪鸥都向 南昆山捉。黄縻生一对尖藤牙,仍然吃草、吃树叶。黄 腐肉,味道独家好:有猥牙不做猛兽,被吃抵死。打金 线被去大庾岭。打金线玳要手快,一锤攥穿它头壳:跌 落地面抽筋发震,嘻!十分似人。大庾岭非同凡响,擒 上去一听就知。所以有猪熊、蝮鲤、山精。山精我包你 未见过,遁向树影里跑,似只鬼。山精一叫,山头猛 震,山心惶惶。山精一叫,鬼鸟就跟着叫。鬼鸟无脚, 周身烂茸茸似麻风乞儿,所以被赶去夜里过日辰。鬼鸟 的眼是大黑窿,万万不可望,一望就跌入去。鬼鸟一 叫,山就不稳,摇来摇去。天唯有黑下来。你再不匿 起,山就要张开牙吞你落肚!”

06水彩街

水手在虚空中摸,渐渐地,摸出了风。

水手是盲公,风是盲的象。在大海怀里,一切都 盲。大海哄着目盲的一切,给它们唱歌。海无需摹仿摇 篮。是摇篮摹仿海。风既然盲,就只敢小心翼翼、年年 重蹈覆辙。

快跑吧!

风跑起来,穿过千代万代红嘴鸥的孩子。红嘴鸥摸 风,学会滑翔。风一口气跑到赤道,那里是风的坟墓, 是柚木、雪松、铁力木、沥青、石和铁的坟墓,是鼠、 猫、人和坏血病的坟墓。万物深深淤积,发酵,释出热 量和雷电。

风又跑。风跑成扁平、宽阔的一大张,卷起来,变 成黑色使水手害怕。水手收帆,雨浇他的脸,闪电照亮 他的脊梁。风摘下桅杆,捏在爪尖把玩,然后随随便便 丢去了。

甲板上,水手排列尸体。风犯困,蜷成团,倚着信 号旗向下看着。尸体仰面朝天躺进海里,因它们曾是基 督徒。风慢慢甩尾,挨个儿嗅它们的脸;踩它们,使它 们下沉。

帆又升起来。风躺进帆里睡觉,帆就受孕。帆大 大地隆起了。帆分娩,船滑进港口。水将将吃住船的重 量。黑白牛记得风,从码头仓库踱出来认它。风拍一拍 牛颈铜铃。骑木头的湿漉漉人仔涌过来。到处都是骑木 头的人仔,覆盖水面,包围船。海在这里和盐挥别。

当盐快要完全消逝的时候,海就变成江河。

很久很久以前,我生吞过一只黄斑蝉。我要告诫 你:生吞活蝉等于自杀。蝉顺着你的食道下去,好像一 小丸火药落进管风琴箱。蝉的哀鸣将同时炸碎你的肚皮 和鼓膜,你会变成开花脑浆、稀烂肚肠,糊得到处都 是。假如你竟然完好如初,那绝对是行了大运。我此生 只吞过一次蝉。那时我少不更事。我行了大运。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认识世界的方式是生吞。我 生吞蝉,认识了运气。我生吞塘鳏、甲由、水老鼠、迷 途海鸥,认识了珠江、贫贱、百家姓和海的风信。我生 吞飞鸟、游鱼、踩浅泥逃去童子鸡,然后认识汉字。我 也想生吞日月,可惜我的大胭从来射不中它们,所以我 从来黑白不分、阴阳莫辨。我越吞越饿,而不是饿了才 吞。我隐秘的渴望是生吞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死 人。也许不止一个。但我从没想过生吞契家姐。要是我 能生吞自己,像一个翻转的荷包那样,我就能立刻认清 自己、预知命运的每个暗扣和关节。

现在,我最想生吞的是眼前这个番鬼,这个H。我 从芦竹间咬回这个名字。番鬼名字总是很长。番鬼一 且着落广州,就会被安上广州名字。广州名字总是很短 的,像一种短硬的草从番鬼头顶生起来。

门开了。进来一个瘦蠕蠕男人。望清楚,听清 楚——原来是细春。细春说:“升士打,”很快地扫我一 眼,“尾数已经结完。” H问:“会有手尾吗?"细春说: “那独眼龙是个无根无底人,即管放心。”

H讲句“好”,继续望实我。细春问:“大蛤蟆如何 处置? ” H说:“做你自己的事。”挥挥手,将细春,轻 悠悠,轻悠悠,扬木棉飞絮一样,扬出门去。门轻轻阖 起。屋里就剩我俩。

这是间蓝屋。四壁色水蓝蔼蔼,又稳又静,飘一阵 极浓酒味,真是怪。屋顶极之高。有阖紧的百叶窗,垂 落道道光痕。有大柜。有大台。大柜高,大台高。样样 事物都高、稳、静。有四枝吊灯。有布面屏风不知隔开 什么。树影映在屏风面上摇。

H快活透大气,从高脚凳面滑落,向我弯身望,直 至坐下。他十分欢欣地望了一阵,索性贴地趴,学我, 趴成蛙样,两手托腮。他更加快活了,蛙啊蛙,看看你 呀——他用一把怪钳从碟里钳起一尾死虾,递人笼子 来。那碟虾,是他亲自端人屋、摆向笼边的。我硬是不 动。他叹气,但快活。他说:你要习惯,你会习惯的。 连虾带钳放回去,继续热情、快活地望,两粒蓝眼珠在 眼眶里发震。我从未这样近切地望过蓝眼珠——近得, 望得见眼珠中央一颗黑星和它四溅的黑汁——而且,一 想到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都绝无可能这样近切地望 过,就更加激动、更加要望。我和番鬼望过来望过去, 蛙眼瞪蓝眼,看看徐啊,他两手托腮,摇头摆脑,你是 从哪里钻出来的?同你相比,我前半生所遇不值一提, 你还会笑,只有人类才笑,你到底是什么?他那快活的 傻样像极了保仔宝。

那是我和H第二次见面,也是我闯入新世界的第 一天、第一个时辰。我还没反应过来。我肚里装着盲公 诱我上当的饵:六只田鼠,头五只很小,第六只有成年 公猫那么大——否则,我岂会愿意钻进这晦气笼子?

这个笼子呢,首先是臭。一阵臭烘烘山味。山的 胳肋底’味。山的屎眼味。笼枝上到处黏着什么东西的 绒毛、血污、屎痕尿痕。陆地与水终究不同!盲公锁起 门,用一大张污糟遨遢草笆密密实实包起笼。那张笆, 更臭!是新鲜公猫尿味、水牛屎浆味。那时候我们仍在 他的触版里。他一路棹艇一路唱:“好蛙仔,乖乖地,

1 [粤方言]胳肢窝。 发达上岸就靠你。”

后来大笼摇来摇去。有人搬搬抬抬,有人讨价还 价。听起来,一路上有许多人因我而快活。那也不错。 有人喇一声揭开草笆——蓝屋令我惊奇!我也快活起 来。我固然明白什么是牢笼,但如果笼中物个个快活、 其乐融融,我就不免怀疑:牢笼,有没有好的?难道世 间就绝无一种好的牢笼吗?——我愿意探索这个谜题, 于是静英英趴着不动,和眼前H四目相对,成全彼此 的快活、新意与思疑。

当其时,我对前路、退路、生路毫不担忧。你大 可指责我鼠目寸光。到下午,日光在蓝屋里倾斜了,翘 起来。门又打开,又进来个番鬼"一我认得他呀,是芦 竹林里另一个:詹士。詹士见到我,立刻像马一样大叫 (后来我在澳门认识了马),丢下手中提箱,绕着大笼转 足十圈,和H抱成一团打滚。他们大声笑、大呼小叫, 用拳头捶打彼此的排骨,大讲番话。他们越讲越轻,越 讲越慢,也不笑了,也不打滚了,变成两个托腮趴着、 一模一样的抒生兄弟,静英英望我。

詹士的眼珠是琥珀色水(没过几天,我就在这蓝屋 的大台面上认识了琥珀和它含起的小甲虫)。他们静英 英望,静英英笑,轻声细气讲,一次只讲三个音、五个 音。他们望我。我在他们之间望来望去。我们要互相望

得清清楚楚才好。那个时段像是发梦。是我梦见两个番 鬼。是我梦见两个番鬼梦见我。是对芦竹林的嫁接。是 芦竹林向更远地方伸出它肥美的淤泥舌头,任凭舌苔上 芦竹抽枝,扬出喇一啊一、喇一啊一的声音。时间那样 静,蓝蔼蔼的.他们望我,像你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 事物,譬如大海洋,譬如星空和连绵赤裸的山。在中 流沙,没有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望过。人们只在黄埔这样 望,朝狮子洋方向望去一那个方向开着大口,空空荡 荡,好像可以突然跌出去。

如果你像望向一种远的、辽阔的事物那样,望着一 个人,你就会快活起来。哪怕你周身是很挤逼的,或你 竟置身牢笼。你试一试那样望。你一下子望穿过去。你 会飞至一个静的、快活的地方。你试一试。

詹士爬起来,走向地上的提箱,掀开上盖,扯出层 层抽斗“ H仍趴着,同他讲讲笑笑。他们像两个鲜鲜出 水的人,游了很久,有一种快活的疲倦。而且他们并不 赶着去做任何事。他们好像天生不用做事,吃白食,享 清福。

詹士咆啷啷地摆弄箱里什物,它们是些细长的木杆 笔、白瓷碟、蚌壳、密封玻璃樽、七彩小棒……还有几 件我无法形容。他们两个讲讲笑笑。一阵甜丝丝香味散 发出来。我转向那阵香味,看见詹士正把一种清亮液体 滴进玻璃水杯。H笑了。我知道他在笑我的馋。詹士也 笑。现在好了。我大大方方地,整个地向詹士转过去: 我饿了。H再次递来一只死虾。我一下子就接受了那只 虾,差点把怪钳也吞落去。H快活极了。他们都快活, 比刚才更快活。詹士鼓捣棉纸和木板的时候,H慢慢喂 我,对我讲着打气的话。我把虾完全吞光。他们很快 活。詹士舒舒服服坐进一把椅子,那椅子在一眨眼之前 还是几块软皮和两副合起的框架。詹士架起右脚,摆纸 和板在脚骨面。一支湿笔扫来扫去,不知怎的就在白瓷 碟里吐出色水。

笔又向棉纸走。水吃棉纸。水自由地吃过去、吃开 去。一滴水吃得很远,吃出老榕须格局。詹士运笔,蘸 水,蘸色水,抬眼垂眼,频频看我。H立在他后面看我 们。两个人使番话。后来,H走到大台边上摸摸碰碰。 H沿着大台慢慢走,拿起什么玩艺看一看,又丢掉,走 走停停。真是奇!那大台似无底,台面什物任他如何取 也不重样、取不尽。他发现我偷看,就冲我挤眉弄眼。

后来,詹士取下一页纸,掷过去。H拾起,看。詹 士绕去我背后,我就转个圈,仍看着他。他们又笑。有 讲有笑。H说:“停,他要画你背脊。"我就趴定不动。 他们惊呼起来。

詹士坐稳,又画。詹士画完一张又一张,画我正 面、背脊、左侧、右侧、眼耳口鼻、手脚头尾,沾染 色彩的棉纸在蓝屋里飘啊!卷啊! H快活,跑跑跳跳, 一张一张捉,一捧一捧接。我也昂头看那些纸上蛙,那 些我、我的片断、从四面八方捉住的我。我平生第一次 这样看我。过往的我只在水面:一头悲伤、扭曲、不断 变形的污水色怪物。现在我感觉惊奇。色水与棉纸捉住 另一个我,陌生的,七彩、新净、烟气朦胧。这另一个 我平日匿向何处?从何处捉来的?哪一个我作数? —— 映向水面的,还是落向纸面的?

我想象自己跳在契家姐面前大大地炫耀:我亦人在 画中了!似天后、龙母,人在画中了!我想象契家姐又 惊又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烦恼找上门来。烦恼要把两个番鬼掳进它暗寡 寡的斗篷。天色越晚,他们离下午的快活越远。画笔发 癫,变失控鸿鹅。我又饿又干,索性用腑射翻笼外水 碗,在遍地流淌水迹上打滚。我发干啊!我闷!我打 滚,扯火,乱跳,撼得大笼磬口匡响。他们跟烦恼缠斗, 看不见我。一个哥仔举个烛盏进来,点亮了四枝吊灯。

夜晚钻进蓝屋,经由道道百叶窗缝。夜晚发现蓝屋 是静止的,也惊奇起来。四个哥仔推进一个大水盆。五 人合力把我和大笼整个抬起,一下子浸落盆去。

水又凉,又甜,有石味、青苔味。我浸水,认识了 井,认识了井神和浮游的记忆。我趴着,静静吸收那些 状似虫卵的旧事。哥仔中的一个十分惶惑,问说:“大 蛤跚浸死了? ” H说:“如何就浸得死?我借你的书, 你有无好好地读? ”又问他们:“晚餐如何安排? ”

哥仔七口八舌报:

“白鸽面龟’! ”

“咖喔牛!”

“猪脚冻!”

“周打汤!”

“梅挞!”

“油煎鸡忘记z !”

H说:“再开支靓酒。”叫他们不要再看。于是哥 仔推推操操地出去,带上门。可是不过一阵,更多人涌 进来了。门开开、关关的。那些人都穿鞋袜,袜筒里插 着干燥折扇;长辫梳得紧紧的,身上气味淡淡的。他们 有一种眉精眼企的光鲜:那就是被称作“省城人”的陆 上人,一望即知。他们一边笑,一边挤过来看我,很快 又被H轰出去。还有人乘机捧入一条死鱼,请H判一 判“是什么怪鱼”、“有无收藏的价值”——叫我说,不

1旧时粤人称馅饼为“面龟”。

2民间说法:吃了鸡脾脏会健忘,故称鸡脾脏为“鸡忘记”。 过是条普普通通狮头鱼。经由那扇门,那个小小开口, 人像水一样流着。后来;H和那些涌进来、逃出去的人 一起笑了。而詹士已经把抽斗、白瓷碟、玻璃樽罐、蚌 壳、七彩小棒恢复成提箱。詹士提着箱,意着嘴角,站 在那里。

靖逮街被燕子巢和花旗行夹紧,海皮四街之中最为 旖旎豪华。靖速街23号,铺面临街,前店后坊,双语 大招牌写:

冯喜写像

大漆描金抱柱匾写:

浮生一梦百千般

丹青难写天然态1

望上去,方斗满洲窗,彩玻璃窗叶支起,可见内廊 绿釉盆鸡冠、金桔、水横枝,金丝雀笼、四季平安灯, 再向内,景致阴深不可辨。三楼窗页阖紧。左邻同珍记 扇铺,右邻裕和料器铺,对面瑞兴卖瓷器、酸枝家私。 斜对角戚记药材,铺匾下底一大排马骆2干极之抢眼。

1张抡《踏莎行•朝锁烟罪》,原词:"朝锁烟靠,暮凝空翠。千峰迥 立层霄外。阴晴变化百千般,丹青难写天然态。入住山中,年华频改。 山花落尽山长在。浮生一梦几多时,有谁得似青山耐。”

2 [粤方言]猴子。

茹老大灯笼铺门口长期晒竹白。寰球人种向街面流通。 昌福旺茶楼伙计使得五国番话。靖逮街任何一角都似一 沓千层宝塔逋纸花,完整靖速街就是逋纸花团无穷无尽 翻折,翻出五光十色梦幻、一支珠翠镶满唯啷瞠跌落地 旗人女皇指甲套。

画肆管店,随后知道叫竹枝的,平平静问张亚寿午 安,平平静引路、爬花鸟彩绘楼梯。爬至三楼——好似 入了花蕊啊!各样色水在暗光里涌,涌来涌去,涌出花 色影子。又有异香暗中飘。木棉花舂烂批墙。墙上满挂 图画,木版画、棉纸画、逋纸画……诸多画中混入一面 镜,镜中人同自己打突然照面,总要闷吃一惊,那些外 江佬、乡下佬;则吓得跌坐在地。四盏料丝灯吊落来, 当中夹一球番头番脑番鬼鱼缸灯,灯下花头踊踊番鬼地 毡。西墙泊香案,案面陈列金身自鸣钟、黄熟佛手、夕 阳无限玻璃画。南墙泊西洋纸牌台,台面摆山水台屏、 七色梅瓶、米纸灯一座、朦朦胧逋纸卷成沓、颜料罐缸 无数。墙角立四方玻璃大箱,箱内布置浅水、怪石、横 木、花团,十数种大蝴蝶半开半合叹息、造梦,不似人 间。还有羊桃、凤梨、蜜柑诸多生果堆成山,盆花、花 枝、花瓣纷攘攘遍地散。满洲窗锦绣玻璃,向这花间世 界再投彩虹影。窗下坐五个白净哥仔,各个占张方台, 右手举支细毫,左手捻起袖口,向斜斜支起板上棉纸静

英英涂。竹枝细声细气不知对哪个讲:“喜官,西大西 洋公司张亚寿请见。”

四个哥仔目不斜视,打头那个开口说:“等一等。” 仍是吊起手腕、捻实袖口一笔笔画。你看他皮光肉滑似 个小娘子,扎辫用羊毛细线。室内静英英,街外极吵。 你又看墙上挂画,什么珠江四景、三百六十行、大船小 艇、花鸟鱼虫、人物肖像,万千皆有,秀丽逼真,你心 里大赞叹一声,那个小娘子样的冯喜哥仔同时歇笔,转 头望过来。

后来,冯喜带蛙去黄埔望大船。冯喜靖逮街翩翩 佳公子,不介意同中流沙怪胎做朋友。一人一蛙,立在 洲头上任江风吹,看白艄、米艇、老闸、公司商船。咸 水海是生机的循环,江河是游子的长路,这些道理他们 此生无法明白。他们只热切地注目参天桅林,虚构大 船的命运。冯喜说:“远方世界,有挞地方叫做亚墨利 加,子民拜太阳、戴黄金,聚向一齐歇息天就黑了,醒 来散开天就光了。”又说:“亚墨利加北方世界,有冰的 农田,专门种冰。”蛙说「什么是冰? "冯喜说:"冰 是长存的水,亦可令万物长存。冰是热地的奢侈。亚墨 利加北方世界,人向山中之湖种冰。人切割冰,放在肉 上,丢人酒里,快活就长存。寰球大船驶向山中之湖买 冰。水手将冰锁入船舱,将这种北方法术带走。不过, 冰是潜逃大师。水手打开舱门,冰K知所终。那时刻, 船已经远在火红色热地南方了。”

蛙说:“你如何知道这样多? ”

冯喜说:“总有人从远方来。又或者,人声滴落纸 上,被纸长存,从远方来——不是搭船,就是搭纸。偶 尔搭风。你见过远方来客吗?他们有无令你木笃的心翻 生机?海那边是什么——此乃一个原始问题。为何人不 再问了?”蛙答不出。冯喜说:“有人问过,但无人作 答。于是渐渐不问了。人就是这样的。慢慢地,人认为 这个问题不够紧急。原始,但不够紧急。紧急问题涌入 鼻窿,原始问题悬向天边。太远了,似星星远。你如何 看待星星?两个生好人初相逢——不是在路口,就是在 港口——他们立定,交换世界。世界在路口港口相逢, 似乞儿王缝起百衲衣。我见过花旗、黄旗、摩啰、白 头,我见过廿六种款式水手帽、猩红绑腰底钻出镀金玫 瑰枪柄、无法形容的动物从舷窗伸头、一班佛山兄弟排 队上船去向圣海伦纳岛。”

“你见多识广!”

冯喜面红,笑说:“要做大河啊!做一条船!做只 蛙,似你!莫为守一口粮,栋在原地。栋在原地,亦会 变成一口粮,被人家割去、吃去。”

冯喜见蛙背有几条红痕,就问:“红痕如何得 来? "蛙说:“契家姐打的。"冯喜说:"为何打你? ” 蛙不出声。冯喜说:“我处有些西药,不知你使得吗? 等我请教皮尔逊大夫再讲某日,蛙头上脚上成片破 损,眼顶烂,背脊伤。冯喜问起,蛙仍然拿芫女做挡箭 牌——实情是,三个事仔暗地里讲闲话,笑冯喜是“骗 鸡"、“番鬼契弟",蛙发狼,扑上去就搅咬起来。江风 均真地吹。一人一蛙向石矶跳上跳落,寻找望大船至好 角度。冯喜带本纸册,用番鬼炭笔涂写江景——蛙未见 过炭笔,一捉两爪黑,就去抹冯喜的脸。又跳去深井 岛,看阴森森番鬼坟场。墓碑上番文冯喜略识一些,低 声念出来:这个活了几岁,那个活了几岁,念到后来一 人一蛙都不再出声。冯喜又指南边:“白头、摩啰葬在 对面长洲岛。这些海客,生前由四面八方来,死后亦要 返归四面八方,楚河汉界,不可捞乱。”北面有高岗, 立向岗头望,江口阔大,江水通天,一切渺茫茫白颜 色,好似一生可以无限远。

碇泊黄埔港的大小帆船乌乌泱泱,终究要被大风卷 握、向往昔掷去的。它们命定的终点,目光消褪如傍晚 天光,而世界全速前进,掩弃往昔一如掩弃瘟疫。冯喜 说:"你拣条船,我来画它。”蛙绷直脚挑来拣去,拣定 一条花旗国三支桅大船。他们两个当然不知那船正是印 第安纳号,若干年后,榕官将它从花旗鬼手上买了来, 点上大眼,改装做清国战船,未开一炮就被大浪打沉, 再淤上若干年江泥河沙、人间垃圾,终成水心一座岛。

万物有影子。浮槎是行星影子。群岛是恒星影子。 字里有影子。听:月转梧桐有影,天高河汉无声。I影 子却被挡在画外。影子有声气,因此无影世界静英英: 鸟振翅无声。鸟谈情无声。雪落梅蕊无声。雪发狂,在 无影世界里卷,还是一声都无。一串鸟爪向那白雪世界 印过去。货郎摇鼓,童子打滚,童子又去转木铃、风 车、盘中一颗大枣,风吹钓翁蓑衣,鱼饵在涟心跳,公 牛撞角,蟋蟀夜歌,绿头鸭挨着芦花咬羽毛,木头车过 河,激流甩水花,这些通通无影无声。

冯喜一出娘胎即落入无影世界,既然如此,就从 未梦想过影子,直至在黄埔码头撞见番鬼写生。眼见 那个番鬼,跷脚,歪身,凭二支番鬼毛笔请来浓云飓 风、惊涛骇浪,灌得那页番纸迷蒙蒙发湿、雷霆万钧 轰轰响。等到湿笔尖四两拨千斤,从色水里洗擦出船 艇、人声、连绵无尽波影,冯喜脸上就开花,忍不住 开口问:“借问声,这是哪路神技? ”番鬼不识省城 话,旁边剃头佬插嘴:“乞儿仔,你行运哩,这是番鬼

1引自曹方父。 水彩。”冯喜快活,说:“有声有色,有纹有路,大开 眼界。"剃头佬推剃头柜过去:"借你坐。”冯喜道谢, 拍打自身破衣烂衫,劈开腿坐落,歪头望一阵,又 讲:”这笔云影染得有意思。”番鬼只笑笑,由得冯喜 望。番鬼一头棕毛,一捧橙色雀斑撒过鼻梁,有满不 在乎公子哥儿气,左手托一只瓷碟、一件海绵,脚边 一只半满水玻璃杯。剃头佬说:“噫,毋眨眼,此一种 笔法,就叫做接色。”冯喜连连点头。剃头佬说:"现 在他要用干笔法了 J番鬼果然使一秃噜干笔,向湿的 色水快速捅过去。泥毓仔实在不耐烦,催说:“走喇, 去迟了,无粥食。"冯喜说:“再望一阵。”又望一阵, 剃头佬说:"你两个新到埠的?面口生。”泥^仔不说 话,冯喜闷应一声。剃头佬说:"不似亲兄弟。一个面 口长,一个面口圆。”两个人都不接他。番鬼开始描水 光,冯喜心中惊奇,一对星眼向纸面贴。剃头佬亦贴 过去:”此一招是开光。听口音,顺德人氏? ”冯喜支 吾以对。剃头佬不再多嘴。剃头佬不讲,冯喜倒又讲 开,似是对番鬼讲,也似自言自语;讲多了,番鬼也 回两句番话,一个驴唇,一个马嘴,但求有来有往而 已。一幅写完,番鬼收档,两个人面对面行个礼:冯 喜拱手,番鬼举帽。剃头佬说:“走喇乞儿仔?采个耳 吗? ”泥觥仔说:“嘻,开天辟地以来,何曾有过乞儿 采耳的奇闻? "剃头佬笑口噬噬,抻直抹布,三下两 下撞剃头柜面。冯喜说:“多谢你只柜。"剃头佬边弹 边说:“个老番,搭公班衙大船来,惯在码头此段做水 彩。“冯喜又道谢,和泥毓仔二齐向货栈方向去了。万 物有影子。泪痕是旧事影子。梦痕是新禧影子。冯喜 尾随张亚寿进门,向蓝屋投入淡淡影子,淡香的白花 的影子。望见我,他首先惊奇,继而快活。他的惊奇 是秀丽的。我见他则感到高兴。我们是初相逢。我牢 记我与每个人类的初相逢,不是特别容易,但一定特 别值得。因为每当世界蜕骨做空心的大疑问(那常常 发生),一个一个初相逢就会轻颤着浮现,使空洞被填 补一点,使疑问被降解一点。除此之外别无良方。张 亚寿放下冯喜的画箱。H同冯喜握手。

冯喜坐进那把事先为他撑开的画师椅,椅后是抱臂 而立的詹士。冯喜再次望向我。这一次是望定。他眼里 有无瑕的欣喜、同情和爱。

卡老司笑眯眯住在银币正面,背面是皇冠、纹章、 狮子城头、海格力士存柱。我将银币吞了又吐,问: “这个肥婆是谁?”冯喜说:“不是肥婆,是大西洋国皇 帝卡老司第四。”

卡老司第四戴顶桂叶冠,喜气洋洋,鼻头肉似老虔 婆乳房垂垂然,脸上乱糟糟刺着汉字。我问:"他为何 花着脸?堂堂皇帝竟似个钦犯。"冯喜说:“都是银师戳 印,用锤仔壕入银肉里冯喜移开碗筷,教我认戳字 “又”、"大"、"文"、“和",还有卡老司心口亚拉伯数 字1806、后脑顶上罗马数字1111。亚拉伯和罗马,我长 期糊里糊涂分不清楚°冯喜说:"亚拉伯帆是三角,罗 马帆是四方。”我似乎就在糊里糊涂迷雾中捉到一抹实 质印象。

“卡老司天生肥头大耳有福气,广州人就叫他佛 头。卡老司在海皮被摸到发光发润,弯的眉弓、深的大 眼、富贵下巴肉褶通通融化不见,从而隐藏了命水的线 索。有个看相佬突然行运,收到一员完整佛头,尤其 新净。看相佬看完又看,批一句:’鼻头垂肉,贪淫不 足;准圆肉坚,行运行到四十八。’

“银色卡老司浪迹天涯,落向广州,在黄埔、西关 及河南岛深宅大院的阴凉库房集中现身。如果卡老司穿 头、歌面,就是经银师过手的,改名‘戳银卡老司 身上飘落的银屑,积向银铺地砖罅隙,天长日久,积出 一张方方正正白银大网。卡老司行至何处,银屑即落至 何处,因为市面上人,人人向往得而分之。卡老司之待 遇同烧乳猪无异! 一切二,二切四,又或一切六,一切 八。有个乞儿突然行运,拾到卡老司一角碎鼻头。另有 人拾到碎额头、碎下巴肉。这些都是行运,都是问天借 米,就如无缘无故分到人家祖祠神台上一件肝肉。你要 记住:无功不受禄,有借必有还。

“卡老司曾戴一顶双角帽,带一条长耳花斑狗,扮 个打猎样子叫画师画。我从中发掘启示,向客人身后 发明一种虚构的风景。云天,山海,洲岛,林泉,画中 人如在方外,如在蓬莱,实情是呆坐画室,被死气沉沉 四壁软禁。什么英吉利查理、法兰西路易、好鹰国弗 朗慈,在风景问题上,都做过我的老师。客人自行 挑选一种风景。有人爱子孙满堂,有人爱富贵荣华。 有人爱静。有人爱黑色威权。亦有人拒绝发梦,但 求一个‘真

“你估卡老司求什么?你看卡老司到处对人笑吉 吉,实情已经亡了国、做了软骨仔,就连戴帽,亦要学 他老板拿破仑,戴同样一款。”

我就越发去舔卡老司第四银色的笑,舔了又舔,吞 吞吐吐。冯喜问:“食饱未?再添些^吗? "我示意饱 到极,冯喜就结账,在伙计掌心排了一串铜板。两个好 朋友,前后脚,跳过昌福旺茶楼门槛,沿靖速街向南一 路快步行。我们在凤饼铺停脚,冯喜将它有名的白云 糕、花生酥、鹅油肉松饼各买一打。冯喜说:卡老司祖 先中间,有一位最离奇,即卡老司第二。卡老司第二一 出世,万民惊恐。何故呢?就要由一座肉山讲起。从前 有座肉山,独独地,静静地,停在大西洋国天地间。肉 山圆绷绷,滑捋捋,圆似坟头,滑似花胶,山皮、山 心都是肉。还未行到画肆,竹枝就迎过来:“喜官返来 啦?”冯喜问他:“四喜到了吗?”答:“到了。向画室 候着J冯喜说:“你搬个盆上去,让蛙浸水。再将这些 送去阿蒙处J阿蒙是那个不久前搭河狸号'从花旗国返 来的佛山人,现时由洋行大班打本,在同文街上做土布 生意。对阿蒙,连同那条载他漂洋越海的三桅大船,冯 喜总有无限兴趣、好奇与疑问。我心里嫉妒阿蒙,嫉妒 河狸;白云糕,花生酥,鹅油肉松饼,我也想吃呀!

冯喜又从所有糕饼之中分出一份,“此一份,等四 喜领酬劳时候,一齐给他。”竹枝答应,接去糕饼,藐 嘴藐舌瞟我一眼,快步走开。

冯喜爬上三楼,入画室,柔声问:“四喜,几好 吗? ”模特儿四喜坐在一把官帽椅内,大吃一惊望实我, 眼珠快要跌出来,却不声不响不动。冯喜开档,用画箱 变戏法,支支整整,变出木架、木板、颜色碎、校色板、 笔、尺、怪味油等等。同一时间,竹枝抬了水盆入屋。

四喜望实我,我也望实他一望他脸上那颗巨瘤!

1 Beaver,美国商船,1806年至1850年代之间曾多次往返纽约、广州。 他一呼一吸,脸上巨瘤就微微摇摆。我望实巨瘤,它是 栖在四喜脸皮下野兽,它呼吸、摇摆,又软又熟,是模 特儿头上头。我吓得阖眼。过一阵,眼又睁开。巨瘤仍 摆,摆啊,头上之头、无脸之脸。我的心狂跳,眼皮睁 睁阖阖,天旋地转。四喜仍然不声不响不动,他大大凸 出、望实我的眼里流露同样惊恐。我俩惊恐对望,恍如 照镜!冯喜摇动炭笔,造出绵绵落雨声。模特儿四喜额 角渗汗、面口发青,而我就要吓晕哩!

冯喜边画边讲:然后人潮来了,那是大西洋国万 民,将那独一无二肉山围起。先有襁褓、乳房、财宝、 牛马,一圈圈将肉山围起。再有野兽、泉水、群山、星 辰,两圈圈将肉山围起。襁褓、乳房、财宝、牛马,全 属大西洋国皇帝私有,从河谷堆去山巅。野兽、泉水、 群山、星辰是神爷火华的,谁人都夺不去。皇帝的财产 和神爷火华的财产好似锦绣的大海扑来,发射光泽,浪 声滔天,涌向肉山脚,肉山就变海心孤岛。只见肉山根 处裂开一个又黑又窄洞口。受到大浪拍打,山就震动, 洞口越裂越大,直到卡老司第二可以从中爬出。

卡老司第二爬入世界。他见世界觉得惊奇。世界 见他亦惊奇。何止惊奇?世界惊恐!锦绣的大海突然褪 散,褪出一圈静英英空白,空白阔绰啊!和海皮广场一 样阔绰。卡老司第二爬向何处,静英英空白就跟向何 处。四喜突然发问:“何解哩?”冯喜执起小刀,一刀 一刀削炭笔,削出一个新净尖嘴。因为新鲜出洞的卡老 司第二又白,又跛,左眼生在鼻梁上,嘴巴打竖,右耳 上还有右耳,似一丛全是右耳的银耳。卡老司第二爬啊 爬,一路爬,一路笑,四喜叹道:“哎呀,惨!这个卡 老司第二同我一样运滞,是个怪胎!我是后天染疾,他 是邪气攻人娘胎。”

冯喜停笔,高声讲:“四喜,你如何是怪胎?大夫 不是即将为你切瘤了么? ”四喜说:“宁愿不切。”冯喜 说:"好了。哪个卡•老司都不再讲了。怨我。”

静英英画了一阵。突然四喜又讲:“怪胎亦分贵 贱。好命怪胎做皇帝,贱命怪胎做乞儿——”望我一 眼,"--唏!怪胎蛤艇,惨绝人寰!”

时辰一到,模特儿起立、包头巾。巨瘤隐匿,软化 做一团可以直视的隆起。冯喜讲句“劳烦喇”,嘱咐他 去竹枝处领钱。模特儿在头巾之上再扣顶笠帽,最后贪 望我一眼,行出画室。

冯喜收档。说:“这个四喜,乃海皮第一职业模特 儿。一旦摆定姿势,必定雷打不动,凭一颗巨瘤、一 身定力养活一家九口。不甘病死,亦不甘切瘤,左右 摇摆之际,唯有无尽奔走,将模特儿多多地做、亡命 地做

此外,冯喜还常去新豆栏阳春馆画烟鬼。画烟鬼一 切从简:一本纸簿,一支炭笔,一柄小刀。

藤条拂落来。我想到出神,忘记叫。又拂,又拂。 我逃向船板,契家姐大脚踢我。蛇王拎一抽网路过,望 一阵,说:“哎呀,你这样打,要打死的。”契家姐说: “打死就打死!个狼心狗肺,命都是我的,而今日日同 鬼混在一处,打死罢就!”又踢,又踢。靖逮街似花 灯,似油彩,是四海万国幻彩激流。冯喜真有意思!阴 声细气,识字,识番话,夜里点盏灯,在画肆三楼静静 切逋纸。画肆三楼不朽荫凉,有花香;蝴蝶在大玻璃缸 内慢慢扑翼。蝴蝶死了,冯喜就开箱,执出来,差竹枝 去买新的补入。蝴蝶在靖速街葆春记买。葆春记还卖五 彩蝶蛹、缝叶蚁大巢、万物标本。冯喜教画肆哥仔认博 物画中生灵。他背对满洲窗,头顶镶一弯薄光。谁若瞌 眼麻,他就以竹尺触其手背:“自身不发奋,指望神仙 打救? ”有时詹士哼哼唱唱拍着墙壁上来——唯独詹士 上楼毋需竹枝引路——冯喜就同詹士齐齐再上一层楼 去。詹士亦是苏格兰鬼,较H更肥大。冯喜说:“莫叫 人家‘鬼’J似是发恼,实情没有。有时冯喜画我,在 画肆,在蓝屋,在六亶行中庭花园。H和詹士立在后面 看。大笼早就弃用,拎去六亶行后厨水围基养鸡。我学 会顺遂他们意思,摆出万千姿态。他们看我、画我,哇 啦哇啦使番话。我听不明白,因而趴在局外。横掂我也 不是人!我摆万千种姿态做个模特儿,趴在局外,看冯 喜坐在两个番鬼中间,似纸薄。

07神爷火华向东旅行

一味向东旅行,将依次路过夏威夷、墨西哥高原、 印加帝国、马尾藻海、西撒哈拉、法老的午梦、奥斯曼 帝国、阿拉伯海、恒河,然后回到广州。这时神爷火华 失去了一些时间。同时失去时间的还有蛇。蛀搭乘蛇房 旅行,从北海到阿拉斯加湾,灰汪汪肉里怀着怀表。蛇 不断看表,以便配合潮汐节律开关房门。一味地向东旅 行使怀表失效了。蛀在错误的时间打开蛇房,神爷火华 在错误的时间举起蛇锤。

神爷火华一味向东旅行,依次经过阿拉伯海和盂加 拉湾。风暴和群岛向东旅行,消散在失去的时间之中。 神爷火华侧身拉长马六甲王国残留水面的倒影,口积月 累的园艺活削平了他的腹臀。

珠江向东旅行。神爷火华掠过柔佛时候,珠江正 从马雄山出发,摇着白色背鳍滑出山洞,落进潭去。洞 口距离潭面不过一米。人在洞口挂个招牌,刻下“头”、 “源”、“江”、“珠”。珠江很是愤懑。但它年纪尚幼, 它的愤懑就未受到重视。珠江游,一味向东。在逼近大 海的时候珠江已是极大,它的分量压低地层、荡平山 丘,稍一翻动就使横跨天穹的经线颤动不已。人给珠江 磕头、烧香,向珠江手里塞猪、牛、羊,也塞人。珠江 把这些皮货都吹胀吹圆,上上下下颠着玩。

现在,珠江老了。离自己的尽头很近了。这就是 珠江重拾童心的缘故。珠江旅行到力所能及至东之 东,染了一身病:慢性中毒、痴呆、栓塞、衰竭。它 卸下所有西边的记忆和时间,在八个地方死去:崖 门、虎跳门、鸡啼门、磨刀门、横门、洪奇门、蕉 门、虎门。

08葆春

江面声浪渐大时,剃头佬就挑担行人广场,到正对 六要行的大榕底停住。大榕枝叶根须茂茂然,做成广场 唯一公共凉亭。剃头佬卸担,将剃头柜、面盆座严正摆 好,从剃头柜内取剃刀、手镜、布巾、番视、篦梳一干 拉杂,排列齐整。剃头佬倚着剃头柜等,对迎面而来无 论谁人都招呼:“阿官,采耳吗?”

人家不睬他,荡走了。他又倚返去。日头在天上划 个弧,他跟着大榕影移去西,移去东。鱼佬、岑婆粥那 些人,专挑日正时分窜上广场摆档,摆得一阵是一阵, 差人有时理有时不理。最狼一次,岑婆粥被打断脚骨, 无影无踪。剃头佬以为她死了,不料两个月后又挑个 粥档上来,人变矮、变跛而已。一条髀I、一条臂,丢了 就丢了,人活着似檐蛇 > 甲万3师傅、补镇佬匿在暗用. 等到事仔找上门,就拎起架嶂跟入夷馆做工夫。干手净 脚,潇洒。

“采耳吗? "剃头佬发问。剃头佬心很定的,因他 交足平安钱。细春照直走来。买办牌照,一件木方仔, 自腰间垂落,被他大腿来回地撞。不要觉得烦。正正是 要这样。是要这样,时时刻刻记忆、公告着买办牌照的 存在,记忆、公告着为它付过的血、泪、汗。剃头佬抻 直布巾弹柜面:"春爷坐。"细春坐稳,剃头佬递手镜过 去。细春装脸入镜。“老啰,”他想。剃头佬烧滚水、热 布巾、醒剃刀。

随口地讲:"春爷,近日有乜趣闻? ”

1 [粤方言]大腿。

2 [粤方言]壁虎。

3 "cabinet"的粤方言音译,时人称保险柜、保险箱为“甲万”,亦写 作“夹万”。

细春阖上眼,听颈骨节节放松。说:“诸事八卦

剃头佬落力做,喘声说:“嘻,多个消息多条命呀。”

细春由得他松肩打背。听自己胸腹共鸣,想:“这 件白骨人皮鼓。“顺应鼓声,回味一些流沙时光:缓缓 收窄的水道,缓缓扩充的沙田。船户绵密密漂一层。乜 都有。猪栏,羊栏,鸡笼,鸭一群群游去,屠夫斩猪 头,一抛,腌肉师傅水光上晒肉,一格格水上通菜田, 豆腐西施磨豆腐,五金杂货,杉木顺水漂,粪船竟日打 转。那些水体、骨骼、组织,那些无亲无故劳碌人,天 南水北,聚结暂时,个个面上无情,做足冲杀准备。细 春闭目遥望,一身轻松。

剃头佬将清眼目、放髓、活血等等十六样工夫逐一 做齐,再滚一水布巾压眼。说:“春爷,妥当了。”细春 照手镜、起身。剃头佬为细春扫身、扫背。细春付廿个 铜板,将油光水亮长辫抛去身后,向来时路大步走。剃 头佬高叫“盛惠,得闲过来坐”,用布巾曜曜声拂心口、 大髀,拂剃头柜面,拂柜脚、地面。

六要行1号底楼库房里,一个番鬼在制标本。拖泥 带水的野生山草统一送至后院井边洗涤,和大菜蕾一齐 停干水。尽管都被称作植物,命途却殊异:大菜蕾要进 大瓦缸,先被盐戕害,再被胃液戕害;野生山草则’去库 房,排好队,按部就班,为跻身不朽做准备。库房极 干燥。人颇费了些心力智力忤逆天然、维持那种罕见 的干燥。

谁发明了货架?货架可以无限精缩下去,也可以无 限扩张开来。货架繁殖,成为库房。船则是流动货架。 你站去海皮边缘望一望:多少货架正在顺风漂流、泊岸 繁殖。货架上摆着货,一种被人判定为有价又有市的东 西。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有人买、有人卖。万物被标 价。你我被标价。有一些货贴了封条,封条上印着那些 年随处可见的公司桃心唆头:心顶插把匕首(番鬼财神 墨丘利的发财法宝);心田劈分四格,依次摆进番文K E、/、C。天涯海角,桃心陵头浩荡流通:一柄柄匕首, 一颗颗血肉之心。

我对六亶行很熟了。整幢大楼方方直直,静静碇 泊,哪里也不去。我熟悉它每个角落、每时刻光线。我 学会从楼梯口木壳落地钟的镀金脸上读时间,读一种圆 薄的、被无限均分的新型时间。于是时间的消逝不再尾 随以星火或香气。我吞下一只怀表,认识了数学。六个 半钟头后,怀表在我的屎糊里探出半张滴答作响的脸, 而野性的、浑浑然扭动不息的万物一夜之间披上了金黄 刻度。

我曾闯入厨房一通豪吞,那是心眼、喉咙眼和屁眼 都大开的时机:上吞下泄。他们在我胀破肚皮或葬身屎 海之前赶到,又花费两天两夜清理灾难现场。细春向H 抱怨说,我足足糟蹋了一艘五十人船半个月的食用,H 报以快活的大笑。

闲暇时候,冯喜总带我入中庭散步。起初,那座 被木头、砖块囚禁的小小丛林令我吃惊。我想,笼子 是无处不在的。有人就有笼。笼子可以是笼子、屋子、 船、广场、一座城、一句话。人执著地把东西关进笼 子,像是一种癖好,一种强迫症。如果笼子足够大, 人还要关太阳、关月亮,然后指导它们抱对哩。依我 之见,万事万物都应尽快精进笼中生活的本领。因此, 我一见中庭花园并其中适应良好的花木,就立刻动起拜 师学艺的念头。

高高的屋顶缥蓝色。长龙样的楼梯绕着中庭层层盘 旋上去,盘出个回字。有时我一个飞跳,黏紧楼梯外壁 俯瞰中庭丛林。从那个角度(用冯喜的话说,就是神爷 火华巡视世界的角度)望下去,植物呈现新奇面貌:对 称的圆、椭圆、三角、星星、六边形或八边形,让我想 起二楼欧罗巴大巴扎货架上的蜂房、海星、宝石和海胆 硬壳。

冯喜说:“大地既是植物的生基,也是植物的监 牢,有人是植物性的,终生受困于大地,”我俩行过开 不出花的印度柠檬、佛手和橙树,一个事仔从大木桶舀 水浇花,”还有人似鱼,似水流柴,"冯喜说,“脱离大 地,顺水而行,发往各处,和受困的植物相逢。”浇水 事仔的长辫沾了水珠垂在泥里。冯喜说:"你不应退化 做植物,不应浪费水流柴的天分。你曾住船上,但你的 船被河岸锁紧。戴钺铐的船还算船吗?不过是另一种花 样的木地板。你不应浪费天分。你在怕什么?”

■后院井边,我看事仔收拾蛇瓜、球兰、鸡屎藤。有 人捧一盘苹婆果过来叫他们洗。一个事仔说:“这不就 是苹婆么,有什么可稀奇的。”来人只重复:“洗净,入 册。”他们把红蕉花大卸八件,整整齐齐排在托盘底, 送去给冯喜画,所费工夫堪比细细拆散九层宝塔。试茶 房里,茶叶秤盘轻响,茶师口中什么娥眉珠兰、头春二 春、五斤箱十斤箱吟吟哦哦。茶叶味怪,越闻越香。

制标本似做殓工。病叶剪去,坏茎剪去,根系修剪 爽利,使那植物死尸干干爽爽、靓靓净净。有人是植物 性的。搬来标本台纸,两张一组,夹起植物死尸。个阵 你阴司条路且长行,你阴路好行啊!植物静静平躺。它 们此生所经薄露、阵雨和洪水仍未干透,仍在体内环 游,是旧怨和遗梦,是朦胧的不甘。它们阴魂不散。因 此要超度,要压顶,要给这套纸片棺材再上一层夹板, 绕绳三圈,扯紧,扎实,使它们永世不得伸张,使旧 怨、遗梦、不甘无声蒸发。

"你在怕什么?”

——我怕大棒,头粗尾细两截红,握在差人手,即 兴挥起,即兴落下,骨碎在肉中,血溅在街头。我怕绞 架,还记得猴年马月海皮广场公演绞刑,船艇密密麻麻 挤在江面看。我怕讲官话的人,他讲什么我听不懂,他 像要煎我皮、拆我骨、吃我血肉,又像要把我高高架 起、叩我拜我。我怕风飓向水上行,年年杀人,杀好 人,杀我亲爱的人。我怕契家姐,又怕又爱,我怕她病 怕她死,怕她流离浪荡无人送终,我怕她不死,年年月 月苦海无边,做牛做马挣扎。我怕茫茫珠江,又爱又 怕,我怕它太长缥缈不知所往,我怕它不够长,所去天 地不够远、不够新。我怕这人间。我怕此处彼处、近处 远处其实一样。

一套套植物棺材在货架上排开、叠起。台纸、夹板 由葆春记长期供应。H说台纸夹板乃瑞国人林奈氏之天 才发明。他接着讲起林奈氏、“结满白冰的世界尽头”、 瑞国东印度公司,以及老鲍的故事:

有过一个标本大师,名震海皮,人称老鲍。这个 老鲍,鬼使神推,一头撞入葆春记,监制了一批台纸夹 板,自此,葆春记开始行运发达。有店家跟风,也做台 纸夹板生意,却没有做得过葆春记的。老鲍的亡魂常在 熄灯后闯进我的套间,吃了一惊似的悬在那里。午夜单 人床像头死犀牛,亡魂呼吹防腐剂之风:硫磺、烈酒、 神。每当那风息变得无法承受,我就会伸手向床头柜盲 摸,柜面上永远泊着一杯(远渡重洋的)威士忌。

——老鲍啊老鲍.你把一生赌在谁也讲不清楚的东 方,为帝国搞到近千件标本,还有上百件不走运的活体 (包括那十六只从美国人手上买得、星星般震颤的蜂鸟) 死在海上,而你死在苏门答腊。尸体好歹弄回去了 :用 橡木桶装着,用朗姆酒浸着。

你仍在六亶行徘徊,时常迷路,因为这小楼在你死 后经历大火和改造:中庭花园和前门廊柱是加盖的,墙 也重新隔过;埃德蒙赚得盆满钵满,把他的乡巴佬旅 馆扩大了一倍,现在3至5号三楼楼面都归他;楼梯发 出新枝节;夜更长,梦更多。老鲍,老友,那些标本没 能替你挣得一官半爵,因为它们只是腐尸而你只是矿工 的儿子。你不关心近在咫尺的矿脉却向往未知远方的宝 藏,你的致命失误不在放纵野心,而在看轻海洋。

你也爱在靖速街徘徊。你拒绝正视那些古老的东 方符文,终生拒绝,因此街口牌坊上的“街"、“速”、 "靖"在你看来不过是三团填充空间的花纹。倘若靖速 街是炼金术士的花园,那么葆春记就是你一手培植的混 血月季。如今葆春记当家是细老昌。你记得吗,那日我 们同时迈出右腿、踏上葆春记的阴凉砖地,有个小鬼头 立刻蹿出来,一声不吭盯着你看,盯得你差点儿发疯? 那就是细老昌。大老昌死啦。肺叶出了毛病。无论如何 不肯用皮尔逊的药方。

葆春记闻起来就像你的鬼魂。时光之于葆春记犹 如烈酒之于桶中尸体。临街展架仍然陈列标本,更多标 本,干制的,浸制的,剥制的,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带来 新技术......还有一只品相极好的瓶中鼠负鼠--有位东 边来的先生手头实在紧,不得不暂时典当那瓶心头肉, 计划从帝汶返航后立刻赎回。终究没能返航。瓶中鼠因 主人厄运成了触霉头的东西,在葆春记扎下根——比起

« 你在时,这些新闻轶事只多不少。

如今葆春记已是不死之物的密林,埃及人见了也要 惊叹。每日都有新尸体抵达,换乘硫磺之舟渡向彼岸。 你示范制作的第一件剥制标本,那只短耳鹤,是密林 的古神、创世神,潜伏在一只绿孔雀草草了事的尾羽底 下,周围拥着做坏了的田鸡、苦恶鸟并积满灰的笆壳蛇 壳,从不对粗笨眼睛和愚钝心灵现身。也许因为常年与 硫磺相伴,细老昌的面目与大多数本地人不同了。他鼓 着一双眼镜猴的大眼忽隐忽现,总会被误认作某件大型 标本。

与大老昌的温良敦厚截然不同,这个继承人卤莽乖 张、不学无术,企图缝合大杜鹃、象龟和本地水蛇幸亏 失败了,但还是造了不少孽:给赤狐拼接八条貂尾、给 朱鹘缝猴爪、给金鱼黏」身猬鼠刺。那些令人作呕的喀 迈拉污染了他父辈的基业,深得本地官员喜爱,遭水手 (不得不说:长久的、不间断的航海生涯使他们中的大 部分远离了文明和教养)哄抢,寰球流播或葬身洋底。 今时今日,纵贯俄刻阿诺斯的航道巳经咬合,你且看万 事万物、好的坏的将如何畅通无阻。

昨天,读罢伦敦来信突然感伤病发作,只得遵医 嘱,去广场晒太阳。我沿江独行,恍恍惚惚,在靖速大 牌坊斜影下又见到你,老鲍,我亲爱的老友,我登时提 神,夹紧手杖向你追去。白天的靖速.街日影幽深,乞 丐、蠡贼、鬼魂、细菌无忧地栖息。你引着路,像一头 发光水母,终是又到了葆春记门前。细老昌着人上茶。 葆春记的硫磺茶,我向来一口也喝不下去。我见你被 “新货”(几捆切割整齐的大型蕨叶,十几只已经断气的 鸟,某种难得一见的左旋海螺)牢牢吸引,便向细老昌 打听剥皮刀的事。

眼镜猴先生一分钟也没耽搁,掀帘钻去后坊。我望 向堆满柜面的覆羽的两足兽:斑鱼狗、“雨鸟”、粉腿 缝叶莺……像一堆精工小伞,已被死神合拢。你的鹰 钩鼻俯向那些伞,凑得近极了,要吸走上头残留的灵 魂水分。细老昌走出来,捧一个卷帘皮袋,同样也是 收拢的。

接过皮袋,回到寓所,坐下,掰开上头的面包扣。 扣面刻着你姓氏的首字母。我推开那皮帘子。剥皮刀、 扁嘴钳、侧铳刀、扁铿、刮刀、钢针,等等吧,那些我 叫不出名字的,依次插在横档里。有人给上过油。皮衬 上烫了金字:鲍勃,伯德,爱丁堡,1802。

——然后,我闻见了老鲍,继而看见了老鲍。老鲍 就坐我对面,一贯地阴沉,也在低头凝视一帘油乎乎的 利器、凶器。被那些凶器开膛破肚、剥皮剔骨的动物也 都来了,从金山,从锡金的森林,从珠江上游和浸满雨 水的低纬地带,静默地,漂净仇恨地,到来,先抖出气 味,再现出身形,和我,和我们,在这永远无法抵达的 不存在的远方,重逢。

另有一次,我在蓝屋廊上听见一阵怪叫,瞥见凤 凰般壮丽的一闪——我所以认得凤凰,是因契家姐屋船 内不朽贴有凤凰红纸画,那红纸仿佛贴落于开天辟地时 刻,纸上凤凰也具备远古神采——四五个事仔推来攘 去、发癫地跑,连连大喊“金鸡’! 一只金鸡!、

i [粤方言]红腹锦鸡。

三个月后,我在蓝屋又碰见那金鸡——死了,却 仍鼓着;眼被挖去,替入两丸玻璃;拖着尺几长豪华尾 羽,立在一截同是死的树杈上,歪歪斜斜,周身不对 路,散发刺鼻的死味。它火焰色腹下,台面好似迷你珠 江,千百样物件铺出迷你船的浮城,有蝴蝶在玻璃寿材 内,有粗大玻璃樽浸起发梦白皮蛇,有半圆的、榄形 的、尖的头骨不知曾属于谁,有珊瑚、摄石、气泵,有 一千张纸,有花草干尸,有令世界变形的圆口玻璃,有 唱歌金盒。其余更多物件我叫不出名字。

我跳上大台面嬉游,浏览千百件不重样的惊奇:金 属、钙质、色素、纤维,一管火山的愠怒,一粒从尿中 取出、已经干透的碎石,几枚天空般蔚蓝鸟蛋,薄薄 蚯蚓横切片携带年轮,以及——我僵住 只成年田 鸡,钉在板上。 .

有人逼她仰躺,成一个大字。钉死她的手手脚脚, 然后用凶器剪,从她喉咙开始剪,一直剪到两腿根处, 令她噗一声打开。她的五脏六腑突然见光、受风,吓得 阵阵收缩。

有人撕裂她肚皮,半边向左撕,半边向右撕,再 取大头针,仔仔细、一段段固定。有人在她旁边钉块字 牌,以科学的名义,使一切合法正当。她变成一间屋, 门是双开,永恒大敞,摆出迎客姿态:

欢迎参观我的尸体、我的脏器,和这一套加诸我身 的酷刑。

密密麻麻的卵从撕开的腹腔涌出,说明她是一个母 亲。真是奇,我们总能超越物种,瞬息间认出所有形式 的母亲:卵生母亲,胎生母亲,风的水的母亲,所有母 亲的母亲。

暗色的、无法尽数的卵,就那样摊着,已经变硬了。

我作呕,又想泻肚。我头晕心悸,背脊起火,急急 脚从她上方逃离。一种前所未有感觉推我,推我去投个 隐蔽、阴湿地方。我连扑带跳扑扑跳跳,我一扑一碌, 伤心愤怒又夹杂一丝欢喜。我一头撞入中庭花园。那时 刻夜深人静,月光隔在瓦顶外,园中却有虫鸣。那感觉 既催鼓我要快脆,又警告我要谨慎。那感觉顶开我,好 似番鬼崩一声顶开酒塞——

崩!我在一棵龙眼树下发射!崩!龙眼树大吃一 惊,半树龙眼震三震。我崩崩噗噗咕嘟嘟,连续发射 廿一响愤怒礼炮,一切感觉随炮弹炮汁离我而去,唯 剩羞耻。

我转身望去。一摊浓稠、半透明黏液糊涂树枝,正 在慢慢下淌。一时间,我甚至搞不清它是单或是群,是 公还是嬲。我眼定定看它以极慢速度下淌。

它离我这样近,逼我感受它,像正午毒日一样不

容逃避。它可能是活的,也可能是死的。后来我终于看 清那是一堆怪球「半透明,彼此黏连,每个都大过男人 拳头。我开始数球,我的算术还不熟练,来来回回数了 不知几趟仍数不清楚——怪球真是狡猾!怪球无耻地缠 绵,被无耻的黏液包匀。

等到怪球的无耻和无数都变得无法忍受,我就爬近 去,开始生吞它们。怪球软弹、发腥,每一个都诉说悲 伤道理。我哪里尝过这样古怪的苦头?我一边吞球,一 边数数,我肚中已是苦海滔天。另一方面,怪球的正 在消失、正在有数却又令我心定。我悲伤、心定地吞, 数,龙眼树逐渐轻松,我就更加觉得吞净怪球是在行 善。虽然悲伤,却是行善。我数到廿二时候,树上只剩 四个球,那时它们极似一种甜美果实,一种数倍胀大的 剥皮龙眼。人家讲白露食龙眼,一粒顶只鸡。我饱啊! 我烧心顶胃!我悲伤、口苦、饱。我悲伤地吞下第廿三 个,背后突然响起番鬼皮鞋声、扒拉枝叶声。

后来,我仰躺在蓝屋,身下是一层粗棉单,散发番 视味。我仰躺姿势和那只板上田鸡一模一样。离我左眼 不远地方有个大浅盘,盛一个微微变干怪球:一颗蛙卵 (H告诉我)--颗我的卵,其余廿三颗已被我的腹

水溶化作屎尿屁,另有一颗被锯齿刀一开二,再有一颗 用湿水蕉叶包起、严密看管。

屏风后面发一阵汀唯脆响,H走出来。

“你拿着什么?"我问。

“工具。锤仔。镶子。产钳。止血钳。骨锯。三种 尺寸钢刀。压舌器。注射器。一樽酒精。全部用法琅盘 装起。”

“嘀!你要在此处割我?就像你割那只田鸡? ”

“哪只田鸡?”

“大台面那只

“哦,它。" H说,“你和它不能比。”

“如何不能比? ——它比我小,我比它大。”

一些酒精跑进空气里。我的右眼紧盯他的手,紧 盯他晃来晃去身体。他快活、悠闲。他举起一个东西, “工具”中的一件,用一团湿棉花擦拭它。

“那是什么? ”

“产钳,”他说,“戴维斯牌产钳。”

“老老实实,"我说,看着他双手握起那把银光闪 闪戴维斯,张开又阖拢,“有一天,你是不是也会将我 开膛破肚、剥皮拆骨?”

“你们不一样,不能比,“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

“它们遍地都是,多,太多,像老鼠嶂螂,像猪像 狗。你不同。你罕见。你是独一无二。”他笑眯眯地,

“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

“做理学检查。”他抓着产钳,向我走来。

那些器械一直留存在我体内,以感觉的形式。它 们在所过之处埋入冰一我这样回忆的时候,已经见 过冰、摸过冰、吞过冰;我恍然大悟,原来第一块冰 早在当时即已降临。我的内侧藉由结冰向我显现:“泄 殖腔,,“子宫,,,,输卵管,,,,卵巢,,……一路向北,显 现,像覆雪河床、封冻湖、茫茫冰盖。”果然,你是雌 的,” H说。他的判词是一片薄薄钢刃,“你大概率不是 蟾蛛——约翰•格雷会赞同我——你的卵不是飘带状。 你没有把卵排进水里,而是产在叶上。我要给荷兰人写 信,他们比谁都了解热带林子里的无尾目——我早该料 到,你从来就是攀爬好手!”产钳的两扇金属翅膀压迫 肌肉:一种极寒恐怖。管子乱伸乱钻。一些气体,闯入 并发现了从不存在的空间。

从此我被宣判为雌性,宣判为“幄"。我被宣判为 属树的,而非属水或属泥的。从此H定期为我做理学 检查,乐此不疲地从我手心、脚睁、大麻J、屎眼摄取 “物质”送去喂他的台式波吕斐摩斯。他努力追寻一个 答案——我是什么,应将我送去哪一科、哪一属,应为 我起怎样一个“学名”。

我和人漫步笼中丛林。我和人穿过鱼尾葵、棕桐、 天南星的丛林。水横枝好香啊。契家姐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我对此岸有多投入,对彼岸就有多疏离——我难 得再回中流沙。我只在月至中天时爬上公司行钟楼,远 望西边江面,寻找那片使梦境湿滞的桅林。风信鸡吱吱 乱转。珠江似银鳞大蛟。桅林远得根本寻不见,蓝屋却 近在眼前——

蓝屋。下午。冯喜画我。暑热像庞然大物在廊外爬 过,H端一只法琅彩梅花碟走进来,边走边从碟里取 葡萄吃,漫不经心地,宣布即将迁我去澳门好景花园 的决定。

梦的气息加重。就像你在梦中游泳时踢出真实的一 脚:你踢中空气,你的梦摇晃如满树龙眼。我的世界摇 晃如满树龙眼。冯喜当即停笔,问:“过澳门?当真?”

“当然,” H东看西看,嚼烂葡萄,吐了些籽,“早 有计划,而今各方面都已融通。你也一道回去转转吧。 住两个礼拜。会会老友。打儿场球。我记得你打得不 差。我们九月中起行。海关文书你毋需担心。”

冯喜不再画了,茫然看向我。

“冯,没什么可操心的,” H走向百叶窗,试着从 窗叶上拭尘,但窗叶一尘不染,“澳门对这野兽更有

益——澳门与广州不同。在澳门,我们有更大空间。”

谁人不识好景花园?这个名字永恒流转,在六要 行,在海皮,在澳门航道和番鬼观光手册流转,和岬鸣 一起拍打燥热正午。“花园里头有七百种雀,”有人说, 门牙压开瓜子,”最大连尾十尺长,最小小过指甲盖。” 人说花园里有三千种花,依河南岛做派以盆栽起,再顺 着逐层升高大石基摆,摆作花的舍利塔,廿二个花王全 年无休日夜服侍。人说花园里养老虎、犀牛,老虎趴伏 大餐台打盹,犀牛成日顶门取乐——那门是犀牛专用, 顶穿就换。冯喜则说好景花园是现世诺厄方舟。

——有个叫诺厄的男子拥有一条大船和一项大计。 他要将世间一切动物,每种捉一对,一公一幄,带向他 的大船之上。

我说:为乜?

一因为世界将要发大水。世界要变一缸水。未能 上船的万物都要浸死。

我说:鱼如何浸得死?雀呢?雀可以飞哩!这个诺 厄如何在船板上养水蛇?长颈鹿呢?照H所讲,长颈 鹿的长颈足够扯悝做大桅哩!

冯喜说:你讲得有道理。我思疑,尽管诺厄非常发 奋,仍然遗漏了几种动物。他极可能遗漏了你的祖家。 好彩,你的祖家发奋,匿向某挞秘密地方,终得存活。 那完全仰赖你们天生的构造与机能。

我说:极有可能。

--总之,诺厄掌他的大相,运一大船动物。大水 茫茫,再望不见陆地。亦无山尖,亦无岛屿。诺厄向四 面八方转般,有乜所谓?大水面一丝波纹都无。悝静静 垂。当其时,世界是水,却无风。风死了,水息了。

如何是好?唉!谁人来帮帮手呀!

——无人能帮。在那艰难时世,世人都被神爷火华 剪灭了,唯独是剩诺厄和他的发妻。那就是天谴。神 爷火华独独保佑诺厄的大船,将所有爱倾向那世间唯 一大桅。爱太大,原地掀风。白鸽应风而至,嘴里衔 枝橄榄。

我得意道:果不其然一诺厄遗漏了白鸽。

——诺厄立向望楼大喊:“你由何处咬到橄榄 枝? ”白鸽拧头就飞,飞向风的前头,诺厄就追赶。神 爷火华的爱注向所有风上、悝上,风就变顺风,悝就见 风使尽。

我听得跳起:白鸽飞去何处?

——飞去澳门。大船亦追去澳门。在澳门,诺厄 见大水渐渐退落,深色礁石浮头。虾蟆神停在妈阁庙对 出水面,早已变大石,石身上钉了许多蛇。虾蟆神是发 了善心宏愿,甘愿变石,于大水之中,救下许多蛇的性 命。后来,澳门人就叫它虾蟆石。

——诺厄见白鸽着落、湿地露出,就令大船埋岸, 将船上公龌动物引去地面。动物太多!流流长动物大队 由船舱至地面,行足七日七夜。

我问:何其大的大船,能够装载如此多的公蛆动物?

--条大得无敌五十桅大船。

船上动物尽数入伙好景花园吗?诺厄船长哩?

冯喜说:傻蛙,我不过是用诺厄故事打个比喻。世 间故事,皆为比喻。好景花园就似方舟大船,有功有 过,有拾有遗;它命运不能自保,要靠时势、风水、神 功。你我何尝不是小小方舟?这比喻由地底打上天,打 遍东西南北寰宇,都打得通。

我只想和契家姐道个别。我向西游去,途经澳门航 道大岔口。珠江在此裂作两股,形成大口袋将河南岛包 抄,终在黄埔汇合,轰然向南,直坠咸水海。人在海皮 渡头敲锣,一挂一挂烧炮仗,满载番鬼的驳艇就离岸出 发,沿航道发向澳门。

我找不到拒绝澳门的理由。奇的是,我心里胃里卵 巢里,有团怪东西一直作梗,要将远游涂污成背叛。难 道种子远播、鸟儿离巢不是自然大道?何况世界这样 大,未知这样辽阔!我自问自答、瘟瘟沌沌,同许多船 底擦背而过。等到船底之间又增加许多蹬踢的细脚、翻 腾的鲍鱼仔并慈姑棍,就知道中流沙近了。

我找到契家姐屋船,我曾经的家。此刻它缩得这样 小,又柴,又寒酸,似感染重病。擒着船舷爬上去。契 家姐正弯身向船尾打水。我俩四目相接。

她也没有打我。我俩对坐落,台面在中间,似往 日。时间是大蛙。无人逃得过它的大腑。在它腹水里浸 泡越久,骨肉越松,终将消化,万物等同。我俩在大蛙 腹中对坐。契家姐变松了。我又何尝不是。

我说:“契家姐,你知吗,实情我是4S。”

契家姐说:“是呀? ”

我说:“一开先,他们判我无鸣囊。照他们讲法, 鸣囊应是蛙公专有。不过,单凭鸣囊,他们仍然不能判 定我是蛆。契家姐,你说有趣吗?”

契家姐默默食水烟。我想到龙眼树上巨卵,心田突 然发苦,陡然木知从何讲起。唯有不讲。行到这一步, 时间空间都太紧逼。我说:“当我终于认清自己,再同 你倾谈,又有别样感受,仿佛比旧时更明白你处境,你 说奇不奇? ”

契家姐笑笑:"发嗡疯'o"

又说:“是了,你日日同鬼搅在一处,必定染鬼瘟。” 我听得火滚,就收口。契家姐仍然请我吃塘鲍。提 着塘翅突然高声大叫:“哎呀!不知这些置家贱粮.而 今你吃得惯吗!"我说:“契家姐——”后半句再讲不 出来,抢过塘鲍一口吞落。

我俩静静对坐,听古老船浪声。仿佛有满屋嬉游 仔女上下飘呀。我们曾是水中飞鸟,了解光阴的游徙、 重力的解放,陆上人对此种自由一无所知。我俩都熟 成了。契家姐说:“你看我对新耳环,老章送的,靓不 靓? ”我说:“靓顶了。”契家姐说:“老章上个月死了 老婆。”塘翅拱开食道,向深处,向深处,摇头摆尾, 弓弓缩缩,以为有望逃出生天。契家姐说:“他个老婆, 五十三了,应该死哩。”契家姐食水烟。契家姐说:"老 章问我要不要同他去紫堤,我问,去紫堤做乜?他说船 上争个事头婆

我小心问:“是海盗老章? ”

契家姐大叫:"海盗又如何? 一个月赚百两白银! 你?何时赚返过一个零头?我捱生捱死,不过帮鬼养仔!”

等一口气顺下来,头脸也不发红发胀了,又说:

1 [粤方言]胡言乱语,扯犊于,嚼蛆。 “我今日不同老章去,日后必然烂向水底、益了鱼虾。 我自出娘胎就望见一条死路,我顺路滑出阿娘肚皮,方 知它通向苦海无边!做人无得拣。做人的艰难你不能明 白。你是简简单单。”

说:“出去,寻一处静水面,寻一个肥泥困,快活 过日辰吧。”

契家姐最后送我一条塘翅、一孑子桔、一张红纸。她 突然复返天真地,将那红纸贴向我两眼之间。那一刻, 似有一束光将她照亮。她新耳环是翡翠的。我俩终是没 有开口道别。对水上人来说,道别就似发嗡疯。

为免打湿红纸,我昂高头游水。我明白红纸终究要 打湿的。打湿,浸溶,化去。但那时刻能迟些来,就迟 些来。我顶着红纸游,闻它熟悉味道一长久让敬神香 煽着,又吸饱鱼腥、泥气——游得触胪渐疏心寡寡,收 神一望,竟已游至大竹升尽头。四围落雾,白淼淼不似 人间。

大竹升终端,水哥正踏着,嗫一柄大烟枪。猛然望 去,竟似雾中巨蛙。

“哎哟,”水哥哑声道,“是谁人,大驾光临中流沙 呀——"他竟这样瘦了!瘦似戚记药材铺前风干马躺°

我说:“水哥

“——原来是,番鬼波士手下一只走狗。”

我便调头游开去。无声无息游出二十爬,听得他 喊:“喂!大头胎!返来!”

见我仍游,他再喊:"——个芫女,认真命苦! 唉!大祸临头无人救!”

我拧头就游返去。问:“何谓大祸临头? ”

水哥果然得意。望天,嗫烟枪。

我说:"我再游去,就绝不回头

水哥就不再作怪,整理气息开讲坛。讲契家姐如 何滥赌、如何卖身卖船抵债。又讲:“你亦无谓再去求 证。她若是愿意讲的,早已对你倾诉,必然是有难言之 隐——"

我问她欠多少?水哥用两只手比了个数,比得嘴都 歪了。我又问是铜是银?水哥大喊:“梗是银哩! ”他 快活地看我面目扭曲,快活嗫烟枪。他等我开口,我等 他开口。此轮较量,又是他输:

“好啰,你亦不必愁!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移船就崩:"水哥有何教导? ”

他说:“此条百年一现发财路,不是同乜谁都讲 的。”

我说:“当然。”

他说:"看在你我相识一场——"

我说:“是哩。”

他咬牙切齿说:“看在芫女帮过阿金——"

我说:“是呀。”

他说:“现时就要考验你是知恩图报,抑或忘恩负 义——“

我说:“请讲。”

他说:“行船走马三分险——"

我应:“逆水行舟好过湾。”

他大力拍膝头:“哎呀!果然见过世界!”

五日后一个静英英半夜,我照约定到达花地河口, 半潜向芦竹根里等。很快,一条罟仔自西边驶近来,无 灯无光,似条鬼船。我注目船尾,果然寻见一面八卦 镜、一条垂尾蓝布带。就蹬开泥坦,摸上去,尾随那罟 仔游。

罟仔一路向珠江口去。我且游且歇,穿江过水,穿 过白天黑夜。水面越开越大,惊奇也越开越大。惊奇同 天高、与天齐,沉降下去变海床,变深深涌动蓝色。老 万山一千座岛屿似香炒芝麻抛㈣惊奇之中。惊奇的蓝色 胸腔微微弯曲。天顶清净、天边有薄云打卷。蓝色大世 界!点点小白花。

后来我问冯喜:为何云白、浪白、海鸥白?为何天 蓝、水蓝、远的山蓝?其他色水去了何处?冯喜说:蓝 与白,是天然。这世界天然是讲求美丽和谐。你眼要望 天然世界,心要从浑浊中出离。我问:如何出离?冯喜 说:天然是洗得的,你要学做一支笔。

蓝色世界太大。天水茫茫。世界太大,一生太短。

罟仔向蓝水上行过两次日出、两次日落。第二次日 落,西天烧大火。火过天顶,一路扑向东。天壳舀了烈 火向蓝水面倒扣。火的云、带火的金风扣向蓝水上,令 我一阵阵伤心、忧郁。火海!空无一人火海,远离人间 的烈火世界,群鸥飞叫,大海梦寐。我瞪大眼看惊心动 魄天火烧尽。一点点熄下去.烧过之处化作炭灰、乌黑 一片。整个天空烧黑、烧尽,于那涂炭的中心突然涌入 繁星大潮。滚滚海潮升天!涨大的海潮飞甩它的星沫, 天空大海连成一体,连成繁星熠熠水晶球。我浸在星潮 涌涌的球心激动发急、呱呱大叫。

罟仔被我惊动,有人从船篷钻出——“是何声 响? ”那人手捉一张大顺刀。水哥也钻出来:”是海泥 然:吧,听闻海泥瞅叫声似猫仔二人向繁星水面打望 一阵,缩回去了。

我又再浮头,.仍望银河。那些捉刀行船人、行夜船 人无心望银河,何尝不是遗憾。银河印在心间,每一条 都不同。我望银河时候感激我之存在,尽管我之存在是 虚构。

黎明时分,天边升起尖牙状的岛。岛由蓝变绿,再 现出棕、黄、赭、黑诸多色水。我知道蓝白世界告一段 落了。

一只独角马戳出海面。那是不屈号破浪神I,曾划破 印度洋蓝色皮肤,眼下歪浸在礁石怀里晒太阳。搭沉船 的破浪神不朽贱价抛售。买家不是穷凶极恶就是穷途末 路。独角所指方向,半座奇大无比船楼斜插着。

风把大船甩在这里。风轻轻一甩,船碎尸万段。大 船遗迹是静的,漂漂然的。到处点缀死尸:水面上,岩 礁上。都是番鬼。有些尸体胀卜卜。有些尸体后脑开朵 大血花。大海洋的回声在船骸间悚然奔跑,惘然奔跑。

大岩礁背后突然跳出个光头仔,用力挥手。罟仔就 向他驶去。光头仔停止动作,再眈望一阵,转身跳落大 岩礁消失不见。

我在礁石洞中找到一小出雨水,泡进去,等。我 等,我听,听一个全然陌生世界。我被陌生吓得一动不 动。我听,我等。远方,独角马斜插天海之间,做成 一座日唇,标计着荒蛮海域无人在意的时间。雨水稀

1 [粤方言]船首像。 释我的盐。独角影转动,盐晶消逝,我又等又听,感 觉惊怖。陌生声音在新世界插满,插出无从落脚刀山。 我等。这里太阳一边落下,一边在天膛刮出一道奇怪噪 音。这里月亮嗡嗡发震。这里天河壮阔,但天河涛声怪 诞。海水退落。海水涨起。我听见一条驰版划开海面。月 光嗡嗡摇。我离开小水困,,爬游近去。触版里头是水哥。

我们在海面会合。水哥,我轻轻说,我好饿啊!水 哥轻轻翻出一个西樵大饼递给我。我轻轻说:水哥,仍 然饿!水哥轻轻说:你去沉船底,将货咬上来,我请你 吃到饱!

我轻轻说:你再讲一次,哪间舱房?

水哥轻轻说:门缝底塞了一条蓝布带的!

海底更暗。我向着大船尸骸去。它不再是大船尸 骸,而是变乱的签文,永失解答人;是所有被母亲剔除 的定语的漩涡,是折断的腐烂的段落的渊薮。我命运的 线索发着噗噜声一串串升起,我不复存在的注脚浮游, 废稿碎成粉末,错谬的标点摆荡似鱼群,词条被海沙深 埋。我向命运的谜底摸索,侧身穿过倾斜的修辞寻找蓝 布带。我浮上水面换过一次气。我再次下沉,向母亲幽 暗的髓海,向打死结的经纬线、弯成穹隆的甲板和死神 的旌旗,向蓝蔼蔼幽灵宫殿。

蓝蔼蔼幽灵宫殿真是静!无尽的长廊,无数的舱 房,蓝蔼蔼幽灵贴近我耳语:拆舱房喇!拆礼物喇!我 就发射大捌,一道道舱门拆过去。蓝蔼蔼幽灵使大腑变 慢。有些舱房装桶。有些舱房装黑白牛,飘着。有些舱 房装水手,对折的,断的,胀卜卜的,飘来飘去。只有 一间舱房装船长。船长舱房有大床、大琴,全都像船长 日志一样轻、蓉蓉烂烂。有一只四脚朝天雪达犬在蓝蔼 蔼长廊巡逻,长耳朵飘起来。

我在蓝蔼蔼长廊尽头找到最后一盒礼物:门缝塞 着蓝布带的。我拆开它。里头天地颠倒,静似坟场。五 斤箱、十斤箱,大箱、斗箱,箱箱翻泄,彼此倾轧。一 个番鬼在箱堆里炸开,变番鬼肉酱。他头毛棕色、打 卷,我移开几口箱,几团黏血带肉的卷毛就慢悠悠飘升 逃走。我用他的番鬼衬衫将他从烂木箱、碎木板上抹下 来。他的马裤管里全是肉酱。我又抹又轧,终于将他搓 成结实的一丸,闷闷一声吞落肚——命运离奇!谁能料 到,我竟会在此种场合以此种方式实践幼时渴望:我同 时吞下一个男人、一个番鬼、一个死人。味道不提也 罢。他的碎渣始终伴我在舱房里飘摇。

那时刻,我尚不认识鲨鱼,或海蛇,或任何一种命 运的利齿;我只是笃定地,卖力地,琉导蓝布带舱房里 扎堆的货物,梦想它们如何在太阳底下脱水、变干,变 成银子,再变成契家姐幸福的保障。银子!我游出游 入,推推顶顶,我用大肺击碎一切障碍,对蓝色阻力有 了更深认识。我游上游落,闭气换气,将完整木箱推出 舱门。它们下沉,以一种前所未见慢速度,着陆软白海 床。它们是水哥点名要的"货”。木箱里头是何物?谁 人卖、谁人买?与我无关。我只需知道:每咬上一个完 整木箱,水哥就要付我一两银子。

水哥在触版里发呆。他被我吓一大跳,轻轻骂:短 命种!

又轻轻问:货哩?

我轻轻说:莫心急,等我一箱一箱咬上来。

水哥轻轻说:快脆,就快天光!

我上上落落咬。水哥一箱一箱接。相比起来,此环 节快活、轻松。我想着西樵大饼、比西樵大饼更好更多 的食物,我想着将要送给契家姐的宝藏,我要将银子逐 个舔净,用口含起,突然吐向她面前,做足正牌灵蟾大 仙、三脚金蟾派头。银河照镜,我在繁星间穿行,一箱 箱,一转转,水哥轻轻问:还有无?

我轻轻说:无了! 一共廿二箱,你点一点。

他轻轻说:你上来!

我轻轻说:做乜?

他轻轻说:上船歇一歇,食大餐啊!

水哥扯我上船。我趴向船头,长舒一口气。东天变 色。我幻想契家姐,换上绮罗衫,摇把团扇,立在明瓦 窗下英石山前吹过堂风。那风是药草花的馨香味道。从 英石山后传来一阵金属摩擦声,紧接着我的后脑就被一 件又硬又冷的东西打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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