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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蛇镜

潮汐图 林棹 39852 2024-01-12 12:42:11

09人十字门1

一旦湿气上行,就会发一种蛇灰梦。在蛇灰梦里, 世界是连绵无尽蛇灰丘陵。天空阴白,蛇灰笔直落下, 四围无声音。总会向南望。一旦向南望,蛇灰的山丘就 分让开,露出灰茫茫好景花园。

那也是很静的。颜色黯淡了。鸟舍埋在浅灰里。成 百上千只禽鸟披着灰,默不作声像标本。我的老友,那 只雄冠鸾,望定南方,对我视若无睹。绿漆活页窗一扇 扇支起,仿佛烈日当空时候。蛭灰填平湖床,还不止, 还要堆出山头。树林披灰,变绒毛兽群。

1《澳门纪略》「‘澳门南有四山离立,海水纵横贯其中成十字,日十 字门。”

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无。植物园三千盆栽静英英淋 灰。我不同寻常地干燥“爬行灰上无声音,痕迹也无, 宅门大敞,蛇灰纷至沓来,摹仿四海宾客,无始无终无 声无息宴游。

母亲找见我时,一股暖流正驮我去琼州海峡。金光 万丈的死神已将我烤至半熟,后脑致命伤口大绽。一群 大眼蜩连日随行,啄那血肉花荫,又啄我眼球、脑髓和 大腑,啄得我头壳净剩白骨。这么说吧:我已经死了个 透,在母亲终于找到我的时候。

母亲长长叹气。风暴云翻滚,母亲自云中伸手。大 海哀嚎,雷霆纷落。母亲一手舀起我像舀起一颗粕米。 母亲的手是老匠人的手,刻满缄默的涡旋。在母亲的 巨手之心,绿骑士如何复活我便如何复活。假如你索要 更多细节,以下是我仅能透露的:仿佛蒙受了某种奇耻 大辱,母亲震怒,一脚踹我进复生者队列。队列里已经 站着白雪公主、哪吒、阿多尼斯、睡美人、忠实的约翰 尼斯,还有些个实在认不出。我的造型没有引起任何注 意,因为队列里个个都寒珍得要死——已经死了实际 上——浑身血污的,四肢尽断的,敞着四个钉眼子外加 一道致命血口的,带猪蹄印的,稀碎的,中毒的……个 个垂头丧气腹眉奔眼。我向前张望,只见队首钻进一个

。形门洞——嘉年华风格,一圈五颜六色灯泡滋滋作 响,艳粉色氯气灯管拼出两排大字:

复活区

源::*#: 1创然纯魔法,绝无副作用:1・*:**:

蛙被冲上沙滩。所伏位置,距离西边妈阁庙一里, 距离东边海崖圣母堂亦是一里,因此救蛙一命的是天 后还是圣母,就难讲。两个打渔佬将蛙铲进渔网,抬去 圣母堂。圣母堂建在西望洋山顶,山路委曲,登堂不 易。之所以抬去圣母堂,皆因妈阁庙无有收养难民的传 统——从来弃婴、乞儿、怪胎、废柴,都向圣母膝下 躺。由圣母堂到风顺堂、板樟堂、三巴堂、发疯寺、花 王堂一路向北,世间边缘人蹒跚呼号、大排长龙。

两个打渔佬将蛙向阶梯口一抛,收卷渔网,抹汗, 落山返归。那日是礼拜四。那时圣母堂钟楼顶风向标, 是铸铜海洋之星、天球仪和鱼尾风信旗组合,风信旗尾 吱吱嘎嘎指西南。

静思花圃里,海星圣母一边望洋,一边望蛙。海星 圣母脚踩大柱、浪花和拱背海兽,怀抱三桅大帆船。她 照拂蛙发梦呀。于是蛙发梦。梦中落雨,雨水滴湿鱼尾 葵。静思花圃里尽是蒲葵、木棉、鱼尾葵,还有一座粗 石十字、一口粗石浅池。入内做功课的助祭仔撞见蛙, 吓得两脚发软,当即跑去报告神甫。

“花圃有怪物!”助祭仔说,"看着像巴力!”

“一派胡言,”神甫放下单柄眼镜,握柄是一段象 牙,底端镶颗红宝石,“我等如何可知巴力看着像什么。”

助祭仔提了灯,领神甫去看怪物。雨绵绵落。神甫 探身看去,"上主啊,”神甫皱眉说,“一头从硫磺盐卤 地溜出来的大蟾除

助祭仔问:“死了? ”

神甫说:“一息尚存。”

助祭仔问:"这是上主的伟绩,抑或撒旦的诡计? ”

神甫即刻陷入奇异沉思。助祭仔静立等待,又忍不 住偷看不速怪客。正偷看,听见神甫吩咐:“不管你近 日领什么功课,全部宕停。我要你独独地、全力地照顾 这头大蟾捺。静思花圃即时封锁,由你保管钥匙。”

助祭仔只管点头。

“我还要你原地起誓,对这事彻底保密、绝口不提。”

助祭仔便对海星圣母像立了重誓。蛙被搬进石池, 浸以浅浅雨水。神甫钻进俯瞰山丘大海的办公室写起 信来。他赶在晨祷钟敲响之前,以庄严字迹、寡淡措辞 写完五封短笺——都是糅酸铁墨、亚麻纸、榄形火漆缄 封。五封短笺乘革鲁宾飞行,一眨眼就躺在最令上主满 意的所在。蛙的梦里仍是绵绵慢慢落雨。神甫只需静待 神恩临头。

静思花圃果然封锁。助祭仔日夜照料着蛙,寸步不 离。夜深时候,那混血孩子总忍不住跪在十字架下、粗 石池沿,赞颂主的大能并流下泪来。他认为满天繁星 和蛙背疣子同样壮阔优美,而蛙的第二层眼皮深奥精微 如同《圣经》本身。他初次亲吻蛙爪,品尝到青橄榄滋 味;第二次亲吻蛙爪,青橄榄味竟意外变墨香。他差点 就要从蛙爪纤细的裂缝底下发见造物的真相,幸好陆续 造访的贵客叫停了他的天路历程。(感谢上主!)

花旗人来得最早,也最年轻——简直太年轻了,薯 头薯脑,不识规矩。花旗人对昏睡之蛙连续发射大呼小 叫,反复纠缠“出借研究”的可行性‘,对奉献、贡献或 捐献绝口不提。法兰西人显然对“如何烹制这样肥的蛙 腿”更感兴趣。荷兰人当然也感兴趣,却被海运手续卡 住,只得含恨放弃。葡萄牙人的姗姗来迟和不以为然带 来短暂阴霾,但无妨,毕竟上主已开过神甫的心眼,使 之明亮有如巴郎的,因此就在苏格兰代表登门的一瞬, 神甫立刻听见天堂方面敲下定音一锤。

要说这位苏格兰代表,人称H的,素以深沉闻名, 一见那蛙,竟扑通跪倒、两眼血红。神甫试探:“爵爷 何故咨嗟哀叹? " H猛画十字,掩面痛哭。神甫福至心 灵,柔声安慰:“失落的,他要寻找;迷路的,他要领 回;受伤的,,也要包扎;病弱的,才也要疗养;肥胖和强 壮的,他要看守;神•要按正义收放他们。” ।旁边助祭仔 被此情此景大大感动,连连颂念“万福玛利亚”。

再没有人拿得出比H更高的诚意。这富得流油大 亨不但承诺对圣母堂做“合理扩建",还要奉献“合法 所得的十分之一”以感谢神甫为人间博物学事业所付心 血。神甫不忘谦卑,当即赞颂大能者的慷慨,“眷顾贫 穷人的人,真是有福,”他眼含热泪,“患难时日,他必 蒙上主救助。” 2

当晚,圣母堂前来了一顶轿。两个轿夫用金银丝刺 绣祭坛布包起昏睡的蛙,扛进轿内固定,再抬轿落山。

看轿子颠跳渐远,助祭仔问:“大蟾除要往何处 去? ”

神甫老怀甚慰,笑答:“他无论往何处去,作什 么,必都顺利,因上主与他同在。” 3

一老一少再望一阵,回身进殿。

1《厄则克耳》三十四章16节。

2《圣咏集》四十一篇2节。

3《列王纪下》十八章7节。

在我发梦时候,青苔疯长,覆盖血河血岸。我仍然 发梦,青苔长成万里牧场,恙蟠似火红野马奔地。我梦 入无比深的地层,和误食睡鲨肉的因纽特人相遇。我可 能永远梦下去,直到骨肉变为土壤、梦变为大气,但我 醒了,见一大若天神的蛙幽跪坐,正从地底挖掘小蛙。 大蛙帽头顶天,膝抵地,所挖每只小蛙都似水珠一滴。 大蛙挤捏小蛙,迫使它们呕吐水滴,一滴一滴润湿 我。我问现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处?大蛙班答以雷雨之 声。等到地底小生灵被挖尽,或只是她不愿再挖,我就 第二次醒来。这一次,除一面蓝白花砖墙、一抹悬浮其 上窗光之外,再无他物。

我花费许多时间理解砖上画面,那些色块、空白和 介乎两者之间的线条。当线条拱起背、挤作一片,它们 是海;要是万千线条中的一根一味延伸,竟终可等同于 半岛。线条也可以是道路,或母猪乳头般的群山——我 试图理解线条,我也试图理解,为什么上是北、下是南 而不是反过来,为什么三角代表游离的岛、平行的短促 的斜线代表犁过的田。我跟踪和楼房一样高的小人,穿 斗篷的,抬轿的,戴官帽的,裹僧侣袍的,成群成队, 在白底半岛散步、呼号、决斗或举起一顶华盖。帆船住 在波浪线上。风是四面八方乱吹的。天使抱着锦旗、纸 卷、指南针,像一群事仔。

若无那面蓝白花砖墙,没有它用千回百转的细巷牵 绊我的思绪,用尖顶楼房、谷仓和钟楼收留我的灵魂, 那坐牢般的三个月必然致我发疯。看看我:身下一个 湿草窝,后脑生疼,浑身酸软,暂失行动能力。每日三 次,有人进来为我上药、喂食、浇水——不是什么大蛙 神,而是两个白皙的马拉人和一个黑亮的mog。交替出 现。H只露过一次面,在我醒转当天,安慰我放心养伤 就匆匆离去(“咱们夏天见”)。

我试着和黑白伙计交谈但失败了,只好又钻进蓝蓝 白白街道,试着撞入白色楼房上的实心蓝窗,窥探楼房 里头可能存在的……什么呢?不得而知,因为我从未成 功撞入过。我曾怀疑这潮湿的花砖屋就是契家姐口中的 阴间冯喜口中的天堂而死亡就是在一个陌生地方被黑白 无常监控永恒坐牢。蓝白花砖画既是安慰也是惩罚,是 记忆的返照装点每个死囚的单人房。

冬天结束的时候我可以短距离爬行。每日三次,我 以草窝为起点向南窗进发。南窗是一排百叶窗,已经惠 赠过鸟鸣、雨声、钟声、炮仗声和洗衣工的嬉笑。我向 它们讨要更多,比如意料之外的风景,比如睽违已久的 百由。我一步一喘,稳扎稳打,慢得像龟,倔得像牛. 而马拉人或m”。总会及时赶到,嘀嘀咕咕地,将我推 返起点。那可不容易。因为我被喂得又肥又壮,体量 和一头种猪不相上下。眼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处?我 向顶住我肥腰的肩头发问,回答永远是一阵咬牙切齿 的呻吟。

我拓展边界,开始研究蓝白砖画上树影:贝叶棕、 芭蕉、轴桐,假如当日风大,我反应失调的大脚会嗖 地射向它们——影子是无味的,蓝白砖表面的菌群是苦 中带酸的。我期盼鸟影闯入,好打断那些花纹的永恒统 治。我爬。他们撵。像复仇女神追捕偏离轨道的行星。

雷声渐盛。我喜欢吸紧天花板,当南、劳或迭亚 高(分别是两个马拉人和那个mogo的名字)推门而 入时突然扑下将其砸倒。我学了一点葡萄牙话(“你 好”“水”“屎”“明日” “下地狱啦! ”),吞了五十七 只鸟、六条无毒蛇、一些翅膀辛辣的蝴蝶和不计其数的 老鼠甲由檐蛇,六次逃跑未遂。我先射脱南窗百叶,再 扒着铁窗枝射击窗外过路人——过路人是事仔、厨子、 花王、马夫、门房、洗衣工、带枪护卫,有马拉人、日 本人、印度人、莫桑比克人、印第安人,皮肤多彩,披 锦挂秀,像一大件彩色玻璃画库开、飘去。每当彩色人 被暗处射出的大肉捌吓破胆、手脚并用夺路而逃,我总 乐得倒地打滚;要是他们跳脚大喊“你给我等着!”却 并未如约而至,我则陷入忧伤。

蝉开始叫。白兰花香像女贼夜夜翻窗潜入。我满 屋喷屎。我给蓝白花砖地图喷了一副巴洛克屎框。我匠 心独运地在门前、门楣喷射屎阵,观赏南、劳和迭亚高 如何被一身一脸的屎激怒。后来他们很难上当,我索性 以屎糊门。雄蛙的连绵惨叫掺着雨声漫进来——质量比 中流沙或海皮的差太多,老实讲,但对那些噪音挑挑剔 剔、评头论足仍不失为一种娱乐。家具摆件一件接一件 被大腑击碎、被禾秆扫帚扫出门去。

谷雨当天,受一种无名情绪鼓动,我终于对天花板 中央十字吊灯动粗肉胸大大勃起,黏死那铁玩艺一 下子扯落(带下一阵石灰雨),乒乒乓乓砸至变形。吞 第三支蜡烛的时候门开了,一面圆撑的油伞探头探脑, 我立刻喷击以第四支蜡烛。突袭被训练有素的伞舞化 解,蜡烛弹出画面,暴怒的伞武士亮相,用一串澳门土 语反击。我翻躺在地,劈开两腿,正准备冲他射尿,一 条纤细身影闪进门框——

“蛙! ”冯喜轻快地喊我,那丝绸嗓音尽头坠着一 分钟死寂,然后是又一声“蚌! ”,这次是悲伤的,激 愤的,鼻音浓重的。两个好朋友在蓝蓝白白砖画前紧紧 相拥。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苔痕斑斓草窝、一堆变 形废铁、一个骂骂咧咧迭亚高。砖画面上,窗光淅沥, 悬浮如初。

冯喜是母亲给我的大礼。新风扑在我脸上,全新 的林苑包围着我们升起——芬芳的,微晃的。每一个迎 面而来的人都新鲜、青翠,都向冯喜行礼。我们沿毛细 血管般的小径慢行慢爬。新世界就这样升起,雄伟而古 怪。我曾在纸上遇见的寰球植物复生、发大、涌入现 实,向我们吹气、吹水汽。蒲葵开裂的手掌悠悠垂丝。 高耸的、撑作扇面的旅人蕉恍如庙宇的某个片段。

我们先听见、再跨过一条流水(这里的人就管它叫 “河”)。我们穿过树林。我们穿过更多树林。冯喜连吐 新词:吊椅、罗马凉亭、希腊柱、风灯、前地、风廊、 花街砖。我们向东行,直到一堵围墙使我们不得不停 下。围墙很长,十六根方柱等距分切墙面。“这是驰名 围墙十六柱,"冯喜说,"墙外即是卑第巷、风顺堂。你 望见那一双钟塔了吗? ”

我说望见了。

“那就是风顺堂大钟塔。钟塔之间凹落去位置,立 着主保圣人老楞佐我连连摇头:“新词太多,我一个 也不明,头晕心胀。”冯喜说:“毋心急,慢慢来。”

围墙下有小桥洞,河从桥洞跑走,跑向世界。我见 过许多种尽头:河尽头,江尽头,命水尽头。但海的尽 头什么样,我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我们过桥,沿河 另一岸往回走。“圣人老楞佐,”冯喜说,“因他未将堂 区财宝上交皇帝,反为分与穷苦人,皇帝就发人捉他,

配了棕桐叶,置在长方大铁架上烤,与炭烧乳猪无异。” 冯喜既然这样讲,我就听见表皮焦脆、油脂融化、 筋肉收缩的滋滋轻响,闻见棕烟叶一边焚烧一边散发 的焦香。火舌舔金油,呼出一抹烟。“为何说老楞佐是 圣人呢? ”冯喜平平静讲,好像丝毫不饿、丝毫不馋, “因他的表现非凡。所谓非凡,即是能做常人无法做、 无胆做之事。”我想着烤肉,烤一块非凡的肉,饿得发 癫,问:“他做了何种非凡之事?"冯喜说:“罗马圣人 老楞佐,在火上烧烤时对皇帝大叫:‘我这边烧妥了! 快来将我翻边!

肉上匀匀巡巡抹了香油,金红,发光。肉匀巡、雅 致地鼓起、凹落,鼓鼓凹凹,呼呼吸吸,发光的香油溪 川流,滋滋叫,开花,噗一噗一。烤架在金碧辉煌的 肉上印自己横行的纹路,色泽更深,焦脆可爱。烟冒起 来。烟熏火燎的。除了象征性的棕桐叶,他们还货真价 实地放了好多市集香料: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薄 荷、花椒、胡椒、牛萼、丁香、肉蔻、桂皮、藏红花。 那可是罗马呀!全城有鼻孔的都被香味吸引、倾巢而 出,人,僧侣,老鼠,甲由,游隼,灵堤,猪。全城有 鼻孔的在香雾之中,在压倒一切的至高食欲之中,达成 了前所未有的平等。

我们走出金色香雾。冯喜说:“现在,你可以对我 讲讲究竟发生何事了吗?为何你突然失踪,又突然现身 圣母堂、受了这样大的伤?”我打个冷战,始终摇头。 他并不勉强我,预告下一驰名景点是亚细亚第一传奇鸟 舍。我们走下去,但气氛已变。行至某个荫深转角,两 棵吐露满树红舌的印度胶树突然分开,迭亚高钻出,说 好士打有请。我们三个就往大餐房去。

10安乐地

人无法驯服风。哪怕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寰 球大洋提督”(乖乖),照样伴风如伴虎。无垠大海上 风走它永恒的细径。水手将风径的秘密代代相传。偏离 风径的船全都失败了。壮如犀牛的风顶起帆,冲刺在一 望无际洋面。风掀起浪,杀人。风推一群人去世界另一 头,杀另一群人。

以咸水为边界的人一觉醒来,发现风把一头庞然大 物插在浅滩上。多彩的人爬得到处都是。有些死了,在 沙底成倒栽葱。那就是故事的开始。船上人则是反过 来。船上人一觉醒来,发现风叼回一根地平线:纤细却 无价。有时附着蓝色山峦、茸茸林冠;有时就只是纤 细、纤细的一根。

故事开始了。两种颜色的人初相逢。总有一方-•不 留神就落了下风。

她坐在H左手边。由于她,那席位突然变成餐台 中心、世界中心。真是奇。她身上流淌着滚烫的世界。 男人看得出吗?主人家,贵客,那些贴墙站男仆——看 得出吗?世界之心落在那里,千头吊灯又将那心的光芒 千万倍圻射、反射、漫射。

她是什么?她盯着我,在笑哩。我被她盯着,觉得 自己像块烤肉,但那样快活!她是蛮石山、大泥河、烫 的沙、深深林薮。她是四种颜色。她眼睛是埃及的,下 巴是印度的,她有欧罗巴的、牝牛的肩线。她是四面八 方。是一丸珍珠,被厚厚的棕油含住。

真是奇!

瓷器、金器、料器、鸟、鱼、牛、羊、花和草高 高堆起,堆作篝火、城池祭给她,世间所有篝火、城 池,博她一笑。她笑了。她巴比伦的嘴要一口把你吞 掉。噫,男人一无所知吗?男人故作镇定地摸袖扣、捻 胡须、压鬓角,她在世界中心冲我挤眉弄眼——男仆已 经报过菜,唉,都不够塞牙缝的,她可是要吃人!她刚 喝一口就仰天大笑,世界被她迷得晕头转向,飞转。

她发号施令:“快呀,让我看看这野兽如何吃!” 世间食物顷刻落向我眼前,男人发狂地盯我,好似盲公 重获光明一她要看我,世界便陪她看我,“你吃呀, 怪东西,”她说,托着腮,嗽着果肉的嘴。“吃啊!”男 人冲我挥舞刀叉,威逼我,她皱起眉,旋即又笑开,于 是世界和它的末日擦身而过,“怪东西不吃,这饭就没 吃头——"叉子胡乱一扔,眼底笑意.发涨出来,那笑意 我只嗫一口竟至失智,迷迷糊两腿一蹬,跳脱座椅,整 个擒上台面,在一大片杯盘碗碟上凶吞。

我吞牛、兔子、骗鸡、成串的小小的鸟、羊髀、软 烂果实,我撞翻汤盆于是江翻海倒、洪水滔天,她喷发 水晶笑声,同台面的矿物、钙质相互碾着、碾碎着,男 人个个手忙脚乱,要来拿我——“由得它吃!” ——她 的人马悉数退下,原来世间男人皆是她的俘虏。我大吞 大嚼,我从头到底贯吃长桌,一只眼珠仍盯着她,她仍 笑,我就仍吃,我吃鹅头龟、牛奶饼、马介休球、煽薯 仔、S#肠、布颠、鹿脯,吃瓶中鲜花并养花水,她哈哈 大笑,两脚乱踢,千头吊灯摇成风暴里大帆船,世界摇 成风暴里大帆船,我吞下食物喷出杯盘碗碟,我打臭蛋 嗝、放响屁、用大捌将烧春鸡射个稀巴烂令填鸡果哺漫 天乱飞,只求她笑个不停,因她是风暴母亲,她笑出的 风暴令世界癫狂而癫狂是我坚固的庇护所,她果然笑, 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咳,镶珍珠的辛吉的手猛捶心脯, 她心脯是一对战鼓,男人听红眼,立刻要打一场大仗一 场硬仗一场胜仗,我已吞到桌尾,又从桌尾掉头冲她猛 吃而去,我喷气、眼红、刨爪,我冲着世界之心一路狂 吞滥饮,我吞佛山水牛、飞越帝汶海的绿头野鸭、多枝 烛台和燃烧的烛火,我胀大,在爆浆前一刻一头扎进她 怀去,她面泛红潮,高声尖叫,男人嫉妒我,滋滋咕咕 的嫉妒的噪音我都听见了,她叫上云头,拥紧我,她胸 怀软热像烧开的周打汤,她要搦我到深处做汤渣啊!男 人流着口水,像等待放粥的饿痛鬼,他们盯死她,她用 力亲我头顶心,亲在我一对大凸眼之间。

她是什么?她是明娜,她是世界之心,是三大洋孕 育的不规则珍珠;她挖掉吞掉黑的褐的蓝的绿的男人眼 珠,再用力把自己掘进那些血淋淋、空洞洞的肉眶里。

明娜爱我。她自己说的。“我爱这个丑八怪!”她 宣布。"爱得要死!”她说。冯喜、韦布里牧师叫她 “阿尔梅达•冈萨加夫人”,榕官叫她"冈氏”,詹士叫 她“阿尔梅达玫瑰",男仆叫她“夫人”,H叫她“美尼 斯”。据说她的真正全名长似一部经书。每个中了她邪 的人都要给她一个新名,从而单方面将她占有。她乂轻 又亲昵地对我说:“晚上好小东东,我是明娜”——因 此,我叫她明娜。

明娜说:"你必须留下它!" H说:“普天之下可 有活人能拒绝你?”男人举起酒杯。台面已经收拾。秩 序业已恢复。我打瞌睡。明娜抱着我像抱着猫,一头 较大的猫。巨猫。她拍抚我,听男人讲北太平洋的海獭 皮、献给榕官的美洲灌木、关闸马路工程(“遇到些阻 滞”)、某批错过季风的西洋参,不时发笑。她擅长三 种笑法。一种是轻笑,用鼻腔轻轻喷出,满桌乱射像银 针。一种是欢笑,闻者添福增寿。还有令天顶轰鸣的大 笑。让明娜彻夜大笑的男人相信自己是皇帝。

她用笑声操纵桌上男人,操纵他们放下这个话头 捡起那个话头,操纵他们少吃多喝或不吃不喝、彼此欣 赏或彼此憎恨。但在一个纯净时刻,她怀抱我,轻拍 我,只是天然地笑着。于是男人逐渐步入天然,变成猴 仔——在新新绿起的午后林地,猴仔搔挠、嬉耍,猴母 看着、抱着,世界还未开始,万事不算太坏。

冯喜开开心心从餐桌对面望我,那神情仿佛我得到 至好归宿,升列仙班那么好的至好归宿。冯喜说:你要 做好景花园永久贵宾,在此处永恒住下去哩!你乐意吗?

我可能是乐意的。我应该高兴、快活、乐意。我点 几下头表示乐意。男人女人饮饮笑笑,并未看见。

第一座动物园。第一只被囚禁的动物。我说的不 是驯化,而是炫耀性圈养。我说的不是提供肉的猪、提 供毛的羊、卖力气的牛马或它们作为暗喻之箭射落的东 西,而是黄金老虎、斑斓蟒蛇、宏伟大象……旷野的冷 血宝石,远方的温血雄奇。饭来张口。交配(时而主 动,时而被迫)。趴着。站着。打呵欠。枯坐囚室点数 接踵而来、不出意外的每一秒。时间的大富翁。不过是 上缴了一点自由,但也远离了疲于奔命和担惊受怕呀。 你选哪个:月月刷洗的水泥小屋,还是无瓦遮头的荒郊 野地?

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的动物园种满没药、椰枣。那 些异域之树是皇家桨帆船队从邦特之地劫回的。植物俘 虏和动物俘虏在园子里交相辉映,了却一生。查理曼的 野兽之家坐落英格尔海姆如诗古城中心,高墙、铁枝、 尖塔搭配红蓝帷幔,实质是环形监狱。在那里,欧罗巴 人第一次见识活的亚洲象。一千年后大帝的子嗣继承了 那座皇家监狱,改名哈布斯堡动物园。伊甸园又是怎么 回事?神爷火华并不收藏——他创造。野心家们做梦都 想将神爷火华制成标本、卖个好价哩。

,,看啊!” .—满桌宾客要笑了——“蛀在转它的 脑瓜!”

分类学为管理者服务——菜单。族谱。珍品列表。 员工花名册。百科全书目录。购物清单。来宾座位表。 马车时刻表。

神爷火华手上早有一份万物分类清单。有一伙智 人想要凭一己之力,将神爷火华手上清单完完整整推 导出来。

另一伙智人则更关心任务清单,不可自拔地把清单 越搞越长:春天应做的事、秋天应做的事,上午应做的 事、下午应做的事,活着该做的事、做了该死的事。

当H决意收编我,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该把我关进 哪座笼舍,而是该把我挂上谱系树的哪截树杈--棵 看不见摸不着的树和它看不见摸不着的树杈。树朝两个 方向生长:更深和更高;树有自发的热望:伸张直至吞 下宇宙万物。

H本可以省点事,依据第十版《自然系统》为“智 人”拟定的分类(“一、野人;二、美洲人;三、欧洲 人;四、亚洲人;五、非洲人;六、怪物“)把我塞进 “怪物”抽屉——那看着不大的屉子足够包罗万象、乌 烟瘴气。

但H天性爱折腾。H给每一个够得着的博物学人

1 Systema Naturae,作者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e, 1707— 1778),共经历十二个版本,首版于1735年问世。完整书名为“基于 纲目属种的,包含特征、差异、异名、地点的,涵盖自然界三界的自 然系统”。

写信,在信中发起辩论,或邀请学人们亲临好景花园辩 论。每一个够得着的受邀者都来了。还有更多饱学、好 学之士不请自来。他们轮流考察我,而我趴在一口锦 鲤缸里一我的临时宿舍,比中流沙木鱼盆更大、更 亮、更好闻。我、锦鲤缸和满坑满谷的博物学者、博物 学徒、博物学之友齐聚好景花园大草坪,还有男侍、女 伴、咯咯发笑番鬼小人孩,还有点心、春茶、许多洋伞 和五月下午骄阳。那根本是场大派对,新闻纸记作“定 种大辩论”。

我搞不清他们具体是怎么辩的。总之一直辩到后 半夜。会场从户外移到室内、移到大餐房、又移去户 外(其间穿插了一场小型焰火表演)……直到移进那个 被所有人称为红厅(得名白血红镶墙板和血红地板)的 地方才算完,而我在高低起伏忽抑忽扬的人声里睡了又 睡。长话短说——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我终于有了名 字,一个学名——双截的,符合寰球繁文缚节的,不知 所谓的一Po/ypedates gigazi/C。它是一道印腺,使 我暴露,使我永恒区别于仍然隐匿的万物。我花了二卜 天才学会它的发音。

1作者杜撰。

明娜彻夜吹风(那气息想必甜似花蜜),我的新监 护人终于认同:一片高度还原生境的水域比一块水泥立 方体对我身心更有益。商务缠身的港脚大亨决定为新藏 品大兴土木,他多才多艺又博爱的女士荣任设计总监、 工程主管和美学顾问。

我的新居,听说,将坐落河畔,远离通路,人迹罕 至。会有层层叠叠的芦竹迎风摇曳,提请我回忆海皮旧 梦。会有烂泥,肥沃得每一秒都有一座微生物帝国在其 中发祥和灭亡。会有泥螺、塘鳏、石贴仔,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既是迷你玩伴,也是饭后甜点。会有几棵水 笔仔I,细长的胎苗挂满枝似哑风铃。会有一群来自世界 各地、尺寸正常的两栖小伙伴,太正常,以至于我可以 一口吞尽,但明娜告诉我一晃着她的袋鼠皮鞭快活地 警告我——我“下流的大肉胞”必须离那些异域贵宾远 点儿,因为同纲相食的行为既残忍(她嘟起血盆大口) 又费钱(她翻白眼望天),但是,唉,我们的博物学缪 斯想必搞忘了富尼耶先生(法兰西博物学者,年轻得吓 人,和众多等船的同行一样,眼下寄宿在植物园圆形地 的帐篷里)从利未亚捎回的观察手记:爪蟾吃蝌蚪和自 己蜕下的皮;牛蛀吃一切个头比自己小的东西;许多蛇

1 乂名秋茄,红树科秋茄树属,红树林内常见树种。 都不介意食用本家亲戚。

还是管好自己吧。一年之后我们这些河畔居民将被 打包编入“H的两栖纲收藏”,成为一大串列表里的名 字。H的两栖纲收藏,正如一切“收藏",是无情帝国, 是吞吃新词的怪物,患有暴食症和异食癖。我们有苏里 南负子蟾,背着她的五十个孩子,贴河底流浪。有一种 披着金环蛇皮的怪蛙,总抱着水笔仔枝干,不声不响, 仿佛心已破碎。有一半火焰色、一半海水色的蛙。有那 种“从连续燃烧七年的火焰中诞生”的、被称为沙罗曼 达的东西,沿岸快爬,翻拨泥块寻些小蠕虫吃。有令人 吃惊的透明的蛙,像是用青草汁和星星汁制成的睹喔。 有新来的洞嫄在水中热烈地发光那光芒日渐黯淡最后熄 灭如冷炭。有蚯蚓,但蚯蚓没有进入列表的资格——蚯 蚓是我们的食物。有的蛙长得像猪。有的蛙像一口浓痰。

有一张无边大网,“天罗地网”,以防空中海盗 (那些“无价值鸟”、鸟中蜂螂)掳走我们任何一员。有 一座船厅,倚河而建,为游园贵宾提供一种“岭南风 情”。最后,我们有我——造物的奇迹,王冠的明珠, 提纲挈领者——我,浸着淤泥的奶淤泥的蜜,背靠芦 竹王座,鲸吸寰球之蛙。仍在化外的蛙的矿脉散发幽 光,沿打褶的地壳排布,终会被逐块起出,关进笼子, 贴上标签,打包装船,向我汇聚。我! Polypedates giganteus !(现在我念得很溜了)举世无双的巨型原 石,既是看守宝藏的龙也是宝藏之心,烂瘫着,生活 无忧,日渐发胖。我和寰球之蛙将组成风景,供智人 远眺、自恋;我们将变成颜彩落在纸心,像冰块冻住 的完美尸体;我们的骨肉终将腐烂,我们不知所谓的 艺名长存。

现在迭亚高是我的专职饲养员。总有什么迹象让 雇主相信迭亚高是全好景花园最佳人选。于是端阳节一 过,南和劳就调回马房。一个上午,.和往常一样,窗外 响起不绝如缕吱拗吱拗挑担声,那是泥水佬队伍将泥沙 运往河边工地。迭亚高带仆工拧开房门,挑进早餐。我 啊呜吞下大木盆装载的虾肉、鳗鱼肉、熟蛋黄和糯米搅 拌物;窗外,河床敞开喉咙吞下一担又一担泥沙。仆工 挑走空盆。迭亚高蹲下,给我套上锁链。

是的各位,我开始和一条锁链建立起关系。我允 许一条锁链对我的生活发号施令。我的锁链也是胆,纯 金,镶有名贵宝石。她总能让我肝胆发颤,可能因为她 生着细腻的蛇鳞和一个蛇头——这么说吧,她根本就是 一条眼镜蛇:祖母绿的眼珠,红宝石的蛇信,颈围愤然 胀大。蛇头有时钻在迭亚高手里,有时钻在明娜手里。

我尾随锁链进入被九扇拱门围观的天井。我喜欢这 个天井,因为它阴凉,而且一次提供九种选择。我喜欢 在天井中央突然趴下,赖着不动,假装自己有权选择、 正在选择。反正有锁链在呢。锁链会把握的。每当我被 把握得几乎窒息,就知道是锁链在提醒“差不多得了”。 那天是礼拜三。我和锁链在礼拜三下午只会选择通往康 乐室的那扇门。

典型的夏日礼拜三笑声沿走廊一阵阵涌。在每个典 型的夏日礼拜三,明娜一大早就锁上藏书室,把钥匙塞 人胸怀(那里头不蕴藏乳汁,只涌动奔腾的岩浆);暂 失领地的H在宅子里流浪,面皮松弛,像慈父,也像 寻找女主人的毛毛狗;詹士哼着小调从黑蛭巷步行过 来;那个瑞国人,仍在写他永远写不完的澳门史,夹着 手杖和奇谈登门;还会有那么一两位不速之客,否则这 伙人根本一分钟也坐不住——他们也许就换上骑装,咋 咋呼呼的,去关闸跑马场跑几个来回。要么就去水坑尾 打板球。

康乐室把这伙人统统变成螺钉。螺钉们各个挣得 一枚洞眼,洞眼轻易交换不得;他们登台入室,第一要 紧事务是找准自己的洞,钻进去,日复一日,只管钻 进去。不朽是:明娜和H挨得极近,融成一座平顶山, 其余人等皆是顺山势流泻的植被、石块、野兽;最好的 柔光占有明娜,占有她无遮无拦的面庞、脖颈、胸脯; H则偏过头,占有最深的阴影,因晦暗而可畏。通常派 给花果篮或弦乐器的一角,现在属于冯喜。支起盖的大 三角钢琴摹仿远景中的圣山。老陈,H的心腹,以一顶 百的人物(阖上眼皮仍看得见是此人绝活),坐在墙角 一只鼓凳上,扮演老树,或一卷收拢的帷幔,标志画面 边界。还有个生面口番鬼,脸上敷粉,颈上搭七八条皮 尺,正手舞足蹈高谈阔论,一见到我,即刻滚倒在地, 高呼神爷火华一家三口名号。我草草瞟他一眼,尾随锁 链爬到明娜膝下,做尽忠职守的肥天使,或雕花脚凳。 交接完毕的迭亚高默默步入背景,成为树影末梢深沉的 一抹——全画的最后一笔。

赛勒,那个番鬼裁缝,抽出皮尺中尤其软熟的一 条,抻直了,靠近我,一边发抖,一边低吟“乖狗狗, 别害怕”给自己壮胆。我嫌他啰嗦,伸腕轻拍他粉脸。 他尖叫,仰天跌倒,假发飞脱,又表演四脚爬行、钻桌 底、亲吻巨蛙爪背等诸般把戏。众人欢声笑语,康乐室 名副其实。明娜以小零食奖励我,嘟嘴亲我眼顶。连迭 亚高也笑不迭。老陈倒是正襟危坐,纹丝不笑。个把小 时后,汗流狭背、妆容稀烂的赛勒满载而归,新订单包 括五件(蛙用)晨衣、一打各种花色(蛙用)纱丽和三 顶(人用)女帽。

泡在稀泥里的巨蛙真的需要晨衣和纱丽吗?一一明 娜的回答是肯定的。当我包裹纱丽在植物园圆形地练习 直立行走,明娜志得意满昂着头,新打的纯金蛙坠子趴 在她胸前轻柔起伏。那是些特别明媚可爱的下午,夫人 们闲坐藤椅喝茶,扇形椅背让她们看着像群开屏火鸡。 我有一个礼仪老师,年轻的奥莉维拉小姐,某位夫人带 来的混血姑娘,从不喝茶,甚至从不坐下。

我沿着圆形地花街砖走,时刻提防纱丽给我使绊 子,也要远离罗圈腿、外八字等有悖淑女法则的恶习。 我既要学习淑女坐姿(挺背静坐),也要学习野兽站姿 (公牛蛙防御姿势)。我学习了开伞、收伞和举伞漫步。 伞不是问题。刀、叉、勺子也不是问题。吃得像人和吃 得像野兽我都得学。我还得学习叼新闻纸、叼球、叼手 杖、叼便鞋之类的狗把戏,但只能用于招呼明娜和H。 假如我胆敢用这些伎俩招呼别人——哪怕只是替迭亚高 叼起一块不慎掉落的布巾——袋鼠皮鞭的铲形小头就会 抽向我的嘴角,飞快的两下,足够狠,足够疼。总之, 好景女王按部就班地,以精神控制为主,以“小小惩 罚”为辅,将我调教成一种对主子忠诚热情、对他人冷 漠傲慢的特殊生物——宠物。

有一天,主子认为我应该接受基础的番话教育,于 是我裹好纱丽,用两条后腿走着,尾随锁链走进花厅。 那是锁链第一次带我逛花厅。花厅通体是玻璃,天顶 啦,墙壁啦,花厅的气息是湿润欲滴、充满甜蜜草香。 花厅就是永恒悬空的一滴蜜,弯折的光在其间畅游。他 们也叫它“日光厅”。

我以为玻璃、日光和花已经够奇,但还有更奇 的——日光中央,花丛心里,围坐一群小人孩,黄皮 肤,棕皮肤,黑皮肤。他们外观是贫苦人样式,但是簇 新、干净:是一个个刚刚拆去包装的贫苦人,尚未被用 旧。小人孩一下子炸开,“蛙!蛙!大蛙! ”他们喊, “蛤蟆!蛙人!”他们使澳门土语。

“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明娜使同一种语言发 问,她快活的高音令光摇来摇去的,“一个丑八怪!”

小人孩笑啊,笑啊。

明娜教小人孩三种番话。有时,她向他们发律令, 比如一整个下午,花厅里所有耳朵只能听见法兰西话, 另•些下午则只有葡萄牙话合法。她装裱薄薄的诗册送 给他们。诗句是她亲笔抄写,用一种带臭味的特制墨。 小人孩用三种番话叫她“明娜妈妈”。当明娜妈妈坐向 花池沿、摇头晃脑地朗诵故事时,小人孩就像香花像草 甸,高高堆着,没过她的膝头。

我问迭亚高:下课之后,小人孩都上哪去了?迭亚 高说:回去了。我问:回去哪里?迭亚高说:从哪来, 回哪去。等到花厅里的光再一次涨满,小人孩又冒出 来。他们在花厅揉捏、吮,吸那三种玻璃质地的番话。等 回到来处,阴暗背光的泥底,他们又使起澳门土语。

假如他们的衣裳终于脏旧了,明娜妈妈就会亮 出一套新的,高举着,晃。他们则齐声大叫"仙子娘 娘”——那是他们从故事里学的词。可是,他们到底 从哪来?你老问这个做什么?迭亚高说,脸色不大好 看。我的澳门土语是迭亚高教的。迭亚高拉动锁链。走 了.迭亚高催我。锁链总让我比小人孩先一步离开。 Au rcvoir!小人孩齐声说。Adeus! Adeus!小人孩朗声说。 Ate amanha!天光黯淡了。睡莲收拢了花房。

那些小人孩向我记忆深处投去似花香的光,让记忆 深处的仔女又游了起来。记忆深处已是浸大水,水光袅 袅,亿万只大水蚁追着光飞。所有小人孩当中最像矿石 的那个,茉莉•钟斯,向我伸手,“牵我,”茉莉•钟斯 说,那时小人孩的葡萄牙话有多好我的葡萄牙话就有多 好。茉莉•钟斯的手硬挤进我害羞的右爪,“我们走J 她说。那是两堂课之间的时段。我和她都知道我俩哪儿 也去不了,却还是走了起来——我跟着她,她牵着我的 爪子而不是我的锁链。我的锁链一时仿佛暴毙,又或是 终于回归本分:贴地,蛇行。我对茉莉•钟斯的小人手 释放了些许强力胶。

茉莉•钟斯牵着我,游历花池、睡莲池和背衬蕉科 植物的花窗。在一嘟噜孤芳自赏的树兰下面,早熟的小 人孩向我倾诉学业上的小小烦恼:“那些家伙怎么一会 儿公、一会儿母的?为什么大海在葡萄牙话里是公的, 跑去法兰西话里突然就变母了?”

我死要面子,绝口不提我也深陷同一个泥潭;硬着 头皮敷衍说:“变幻莫测是那大海。"茉莉•钟斯显然不 买账。我只好简单复述我的亲身经历一每次讲一段, 一共讲了十五天。茉莉•钟斯听得目瞪口呆,非常渴望 拜访那个能为大海做理学检查的人。

有时我到鸟舍去。鸟舍大得不像话,有单间、套 间、通铺、连廊、康乐室(鸟用)、泳池、保安猫(一 只玳瑁,一只三花,都老得成精,一东一西据守地盘, 轻易不碰面)、丛林、假山、瀑布、“隔离室”、三十扇 门和一座红顶八角塔楼;有漫长笔直通路,可供四只翠 鸟同时冲刺;有肥沃的淤泥层供贝类繁衍,而贝类是为 长咀的鹄、鹉、鹭准备的,它们的细腿也需要淤泥抚 慰。一个旅行推销员从东门进去,遍访每一位鸟房客再 回到东门,需要二十五个小时。

十五个来自五湖四海的鸟信如履薄冰地伺候鸟房 客——锡兰兄弟日日为黄胸织布鸟的建筑杰作弹尘;极 南之地的土著屈尊给华丽琴鸟唱和声,为缎蓝园丁鸟设 计蓝色寻宝游戏和配套的蓝色谜语;绍纳人骑着彼时澳 门唯一一头鸵鸟威风凛凛地闲逛。

唯有晨昏时分,鸟信们什么也不干。那时千鸟之歌 响彻天地,离乡别井的孤儿静立,在歌里寻找故乡天空 转瞬即逝的颜彩。故乡之鸟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故乡。他 们抚摸鸟羽一如抚摸斑斓故土,守护鸟一如守护仅存的 篝火。他们已知长夜无尽。

入伙的新鸟总比抬走的死鸟多。扑在寰球航道上 吸血的亡命徒,排着队给H送鸟——使生命充满航道 纵横的海洋’! ——唱着,拉扯帆索。他们偷讹拐骗抢, 从世界的黎明大合唱里偷走一只鸟,从篝火边偷走一个 绍纳人、一个侯琵人、一个猪仔,从三角洲、平原、厚 厚的针叶华盖底下偷这偷那。他们从好端端的锦绣图偷 扯金线。一根。又一根。鸟晕船吗?鸟不仅晕船,还晕 马车、牛车、轿子、担子,活下来最好,死掉了也行, “生意人总能找到标本师”,活鸟送进鸟舍,死鸟送去 柴房(绰号“天谴之家”)——就着狭窄的转梯爬上柴 房阁楼,标本师傅老郑的驼背率先出现,然后是他的无 鹫颈、鸡爪手。他脸皮又松又皱,呈现意味深长的苍蓝 色。后来人家不再叫他老郑,改叫乌脚老郑。一八六二 年,乌脚老郑死于碑中毒。

1弓|自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ms,前99—前55 )《物性论》。

每个礼拜有那么三四天,一个后生仔不言不语,步 行至鸟舍作画,有时进笼,有时不进。我问冯喜这是什 么人?冯喜说这是写鸟高手王芬。我说比你还高?冯 喜笑笑。写鸟高手王芬像麻鹰盯死被写之鸟,一盯就是 一个时辰。写鸟高手王芬从不着急落笔。冯喜说:我孱 弱、性软,擅长草木、静物,遇上生猛野物,必然输阵。

我问:写鸟高手王芬哩?

冯喜说:王芬眼中有冷箭。王芬用九分时间看鸟, 再用一分时间写鸟。王芬是望厦村打猎人细仔,自幼独 步深林,以目射鸟。王芬以目拆散羽毛、羽绒、皮肉筋 骨,向纷纷然虚像之中找寻那只典型的鸟。

我站在一旁看王芬,只见王芬久久鹰视一只游隼, 要逼出它羽皮之下的典型灵魂。我心中恐惧,掉头就 走。第二日我又去看。王芬未曾转睛,而游隼已是加倍 地虚脱。我同情那动物,壮胆大喝:王芬!王芬翻转头 来,眼中同时射出两发火箭,一发射向我初生之时,一 发射向我弥留之际。被火光照亮的景象吓得我后脚一 软,幸亏迭亚高一个箭步,将我捞起。事后我连发十夜 噩梦,不敢再靠近王芬半步。

11箱中幽灵

从一个正正好的角度望去,好景花园变成一汪金 液:水银、白银、血的熔浆。花园主人返回澳门,落日 拖着长袍返回山谷,南湾之夏扑着湿漉漉大翼尾随而 至。南湾之夏是宴乐之夏。无尽的宴会,无圈的宾客。 苦力队伍在港口和花园之间流动。风帆、白银和死的锁 链流动,将世界扎成裹蒸粽。货滑行如油。法国酒、荷 兰牛、象牙筹码、男女奴隶、海图舆图、活鸟死鸟画中 鸟、劄单、命名权、异域佳丽、异能人士……货流进花 园大门,花园主人稳坐藏书室,签字,签字,签字。老 赖、生意人、皇家园丁、蓝水水兵、世界流浪汉、天涯 亡命人、强盗、探险家、人贩子、“万能智人”,还有 你,押上重金或贱命漂洋过海,聚在夏夜白兰花香深 处,等待一台镀金板车吱吱轻叫、徐徐登场。

世界熄灭。独一的光束指向红厅,指向板车的终 点、常识的尽头。红厅是有机的、万有或万变的一滴: 一颗卵;是持续发育的观念的雨林。每个初涉红厅之人 必然惊叹于观念之多、之激进、之保守、之平庸、之疯 癫无耻不可理喻,惊叹于观念不卑不亢、有来有往的局 面。初次远航的愣头青和饱经风雨的老舵手在这儿自由 搏击。远去和逼近的世纪精神在这儿交换激素和体液。 旧时代的暮色以最大柔情拥吻海水味的、模模糊的明日 朝阳。有人坚信天使存在,有人坚信天使是高卢病引发 的幻视,还有人坚信天使是长有强壮尺骨羽的胎生动 物。有人自命“天使猎人”出发又出发,深入史前密林 或西北航道,在夜人I山洞里北极花蕾下寻找天使脐带, 又于恰当时机,向点缀红厅的富豪推销某种可疑干货 (贴有“天使脐带切片”标签)。

时间在你胸口搏动。车板上一口玻璃巨缸,吞尽 仅有的声与光,突然以朦胧的柔情袒露内中乾坤。宾 客一时窒息,继而忘我地咏叹,女人以丝帕和象牙扇 掩口,男人举起长柄眼镜、千里镜、放大镜。你撑圆 了眼、目不转睛——巨缸中央鼓成球状、四爪撑地的, 就是好景花园最新奇迹——赤身裸体、举世无双的雌

Polypedates giganteus,乍看像头滚泥猪,盯着看下 去,从表皮溢出的类人成分就要腐蚀你的智识、撼动你 的信仰。这头骇人野兽,失足凡间的海奎特:忘川的聒 噪,巴力的使者,是在拉弥亚、鸡蛇怪和方舟化石渐露 颓势之后及时顶上的新星。

你们尤为关心的是——既然观测记录显示雌巨蛙排

1 Homo nocturnus,是林奈在1758年提出的学名,用以指称某种灵长 目生物(一说黑猩猩)。该名称现已作废。

2埃及女神,司繁殖,助分娩,蛙形。

卵正常,只缺一个雄伟配偶将沉默的子实点石成金、续 写造物奇观,那么好了,雄伟配偶今何在?你们从珠江 讲到大庾岭,讲到更深的北方那些禁止异邦人涉足的山 川大河,你们讲到勒芒的艾曼纽——尽管姓名和地名都 可能是伪造的,此公事迹却是如假包换,勒芒的艾曼纽 啊,你们说,是个狠角色,只身深入西北内陆,对对, 他的做法自然是“不讨皇帝自欢“,但"律令诱人逾越 律令”嘛,艾曼纽不过追随了亚当的脚步,况且那些 禁令本站不住脚!冲破蛮横禁令的勒芒亚当费尽周折, 终于置身高山森林原始迷雾("何等的胆量、智慧和气 魄!” 一位女士惊呼)。细脚竹楼悬挂林间,怪猴沿枝 条嗖嗖狂奔,头顶巨角的山民直勾勾盯着他看。一待就 是两年。两年过去,艾曼纽身穿蓝染布衣,骑一头满载 标本、种子、手工艺品和熏肉的小毛驴出山,汀汀咆 口匡,平安抵达澳门,把犯险所得送上考察船,“啧啧,” 你们交口称赞,“一部萨迦!”

你们完全可以对巨蛙生境大发狂想。H基于某 些……考量,杜撰了一部“巨蛙发现记“,靠谱信息少 之又少,却因耸人听闻、荒诞不经大受欢迎。晚宴白热 化。明娜•阿尔梅达•冈萨加身着燕尾服、马靴登场, 扬起袋鼠皮鞭指挥巨蛙表演直立行走、背诵圣经、巧 吞活兔等项目,你们目瞪口呆、啧啧称奇。自然神论 者和经验主义者登时干架,前者满面热泪,逼近缸体要 一亲巨蛙芳泽,被饲养员劝阻后只好绕缸穷转,力求 三百六十度亲证奇迹;后者则举证说,剧团棕熊也能轻 松直立行走、握手、敲军鼓、跳火圈、拍皮球,果阿总 督府的灰鹦鹉掌握“毋庸置疑的”三百词汇量,每个乡 村马戏团都配备一只算术鸡,恒河猴在孟买街头为主人 行窃,眼镜蛇随笛声起舞,亚洲象自幼擅画……如此种 种与上帝或撒旦毫无干系,不过是训练得当的必然结果。

午夜已过。你们一小帮子顽固的宴会动物已经吞下 肉冻、干酪、红酒、咖啡,还有腌酸瓜和牛舌没上呢。 你们总要混到最后一刻。明娜•阿尔梅达•冈萨加回归 雌性位面,像被夜色变大的捕鸟蛛,心不在焉撩拨一座 竖琴。时间离场。你知道故事即将赶到。

H,夜的主人,抬眼望向竖琴对面那幅画——那幅 惊世骇俗怪画,你刚踏进红厅就注意到了。身为红厅常 客你可以对天发誓,今晚之前那画绝不存在。“嘿,”夜 的主人不知对谁说,“看见那只小东西了吗? ”

如果他指的是画面中心那团肉瘤——你视线落上 去,一阵恶心升起——被粉色襁褓包裹,小脑袋半露: 不像是人脑袋,倒像是翻车蛇的。“我从一个巴斯人手 里搞的。”

你忍不住对肉瘤多看几眼,就像你总忍不住对自己 的臭袜子多嗅几下,而巨蛙趴在缸底盯着你,嘴角上翘 就像正在……微笑?见鬼了你对自己说,“我花了好些 时间调查,”主人对你说,仆人送来新酒,“我的私人搜 查队至今还在珠江下游寻找种群的更多线索,没有任何 发现,但我的人会继续,他们是可靠的本地人,身手灵 得像猴子。那么,我是如何找到这一只的呢? ”主人离 开沙发走向餐柜,一杯热腾腾姜茶在那儿候着。

——某年乔治三世大寿,某公爵(我可不会透露他 的真名实姓)委托公司会计(某位姓柯林斯的,但绝不 是你我都认识的那几位柯林斯)采集一名扎脚女人做寿 礼。柯林斯先生果然在这儿,澳门,觅得合适样本。事 实上,由于求功心切,柯林斯先生自作主张将寿礼数量 翻倍。他采集了两个扎脚女人:一对李生姊妹,年方 十五。柯林斯先生结清尾款(前后付过三笔钱。第一笔 给中介,第二、三笔给姊妹的亲爹),安排寿礼搭顺风 船(一艘由智勇之士统领的三桅大商船,我只能这么 说)去朴茨茅斯。我们的智勇之士在航海日志里记过关 于李生姊妹的一笔,也是世间仅存的一笔:“低头,伸 颈,碎步走,活像一对剪羽灰雁。”

没人知道她俩在船上经历了什么。一百六十七天之 后她俩滑入岩石般的浓雾中心。她俩一痛一拐钻进马车 厢,厢门关拢,手,起鞭落,马车拐上湿得发亮的石砌大 街。她俩在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里对面而坐,就像一个 人和一面镜子对面而坐。马车驶入浓雾大宅。四十三个 日夜在浓雾中融化。马车又来了。还是同一个车夫同一 架车。车夫穿戴斗篷,但她俩认出了他的嗓音。厢门打 开,厢门关拢,手起鞭落。马蹄声嗒啦嗒啦滚着,马车 奔向码头,雾的裙笼被撕得破破烂烂。

她俩登上又一艘三桅大商船,船被货和男人压得 死死的,船首像(一头前蹄腾起的独角兽)的独角刺破 了浓雾的膜,西北风吹鼓了帆——她俩就那样被退了回 去。无人查收的包裹原路退回。兔年兔月她俩回到澳 n,落在割狗环一户渔民家中。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俩 的肚皮同时隆起:一个包着胚胎,一个包着棉胎——棉 胎要为胚胎分担污名。

龙年马月姊妹中的一个分娩了,另一个为她接生。 事情顺利、秘密地完成,没人知道谁是产妇谁是产婆。 诞下之物过于骇人,立刻盖过生父母谜团成为劄狗环一 带风头无两的谈资。盛传,怪胎(当地人是这么叫的) 外包一层透明胶质,略似鱼,有大眼、长尾。同时带出 巨量泡沫,将产妇、产婆、产床(一张草席)完全吞 没。渔民不敢回家,暂住邻家喝开蒸、骂祖宗。半个月 后胶质破开,怪胎咕嘟一声滑入事先备好的大鱼盆。再 过半月那东西长出一截后腿,跃出鱼盆在小茅寮里乱 跳,甩得满屋腥湿。

“且慢,"你不知所措地笑了,“这明显不合常 理-

爱德华,你的新同事,坐你旁边,已经喝得迷迷瞪 瞪、酬牙咧嘴:“见鬼吧常理!此地是澳门!你到底听 不听?”

夜的主人眨眨眼。夜的女士拨弦。夜轻柔摇荡,摇 得软熟,至深的香气都散出来。风横穿红厅,从法式大 窗门和露台跑掉。巨蛙微笑——姊妹俩都声称对怪胎的 降生负责,管它叫"我们的小蝌蚪”。她俩的深情未能 博得同情,反令污名倍增。双份的污名和蝌蚪的鳏叶在 制狗环多风的堤岸飘摇,蝌蚪后腿日渐强健。

--个葡萄牙画师请求为这三口之家画像,无偿 的。她们被请进天井花园。满墙葡萄牙花砖正在回忆天 使与海怪的蔚蓝之战。一画就是一年。成品就在诸位眼 前,啜,这对镜像妇人,和她们平等占有的襁褓蝌蚪。 画师玩了镜子把戏,老一套啦。我仍要提请各位注意 这种,只能在东方找见的清淡风格以及,微妙的渎神气 氛。令人印象深刻。画师没有署名,也可能他的大名一 直嵌在画中静默如谜。马年羊月,姊妹俩丢下大头蝌蚪 和油味尚存的怪画双双失踪。不久人们意识到:画师也 再未现身。

渔民悲愤交加。他缺乏生意头脑,笃信自己已遭 背叛和抢劫、痛失所有。他抓起柴刀就砍,将画一劈为 二。再撕几条破网,且绑且夹,把怪胎固定在两板之 间。最后往里塞两件马鲸鱼干,寓意“福寿双全”。这 艘散发泥腥气、核桃油香、咸鱼臭味的旱舟,于某日清 晨停泊圣母雪地殿大阶前,继而被神甫拖去背阴处拆解。

几近风干的大头怪胎落入水池。三日过去,池水 被吸得一滴不剩。神甫添水。三日后池又干涸,再添 水……如此七次,怪胎终于回气。破网化作炉灰。咸鱼 干喂猫。夹板重新拼合为油画,保养妥善,收入圣器室。

怪胎——很快便发育成巨蛙——在山中过着秘密生 活,一朝竟不翼而飞,神甫则在狗年调离澳门。故事理 应隐没,要不是我偶然重遇那位故人,那个巴斯人:他 在果阿购得怪画,故事也是随画附赠。

货物、钱银、故事,寰球辗转如潮流。信风是它们 永动的免费骡子——信风是绝无仅有的恩赐,诸位。到 我亲眼得见这头野兽,距离它从东望洋山逃跑已过去不 知多久。三年?,五年?它是被我的拖眼捕获的。我有没 有提过,我惯于在船尾置一张网,以采集珠江水生物样 本?我们发现它时,它正在一网的水草、泥浆里挣扎, 妄图逃跑。它必定非常勇敢、异常好奇,虽然看着不过 是头野兽。大自然在它浑身上下刻满记号:皮外伤,炎 症,寄生虫。看样子,逃下山后,它选择了北面的水泽 沙田而非南面的汪洋大海。城墙对它来说不成问题,溯 江而上却极其冒险:万一收网的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 人——你们知道本地人什么都敢吃——上帝!我不敢想。

每当富可敌国的夜的讲古佬讲到此处,听众——今 晚是你——便再也无法向掂.向墙上挂画投去最后、也 最深的一瞥,深得可以把涂料剜出坑来。你开始怀疑 挂画、巨蛙(它瞪着你一如你瞪着这个荒唐长夜)和整 座红厅并非源自现实,而是源自花园主人被鸦片和乡愁 过度腐蚀的脑海。你开始怀疑你和他们、它们一样,只 是主人即兴虚构、日出即化的角色。你被这个念头吓破 胆,扔下早就喝空的杯子不辞而别,从男仆手中抢过 礼帽手杖——特意多看他儿眼,好弄清他是人还是人 物——帽子扣上头顶,手杖夹进腋窝,酒精使血肉膨 胀,双脚载你在花园大道翻滚,风擦过池塘和收拢的睡 莲吻过来,哪片灌丛深处,一颗熟落的菠萝蜜正滋滋腐 烂、释出温热蜜意,而白兰花飘香的时辰早已飘远,你 匆匆赶‘路,大铁门边上站着一个混血守卫,肩扛鸟枪, 夜安先生他说,说话声像夜鹰,像猫头鹰,你笑起来, 你快活而惶恐,你一惊一乍,风擦过大大敞开的、星 闪的南湾吻过来,你感觉自己是在光溜溜的宇宙檐口滚 动,此刻宇宙像个混血池塘,亮着一弯弧光,你身子一 松即可倒进去,你果真这么做了,你身子一松,倒进 去,但你并未倒进宇宙或池塘,而是倒进了你的柚木四 柱床,广州制造,公司统配,你的moq。立在床边瞪着 你,幸会啊你说,你叫错了他的名字,这不过是又一个 夜晚,是挥发在世界尽头、毫无结果的另一个夜晚,这 些夜晚组成你,这些夜晚燃烧就像你们,就像柴,等到 吊锅里的肉汤终于滚沸,死神就过来,徒手取吊锅,坐 下,凝望火光,一勺勺喝汤。

另一些日子,夜晚在河边睡过整个白天,一到日落 就抖松锦绣的羽毛、迈开脚爪。它每走一步不是水声、 沙声、弹簧声或别的什么响动,而是陶瓷和玻璃的叮 咚轻响。它就是一步一步、叮咚轻响地穿过多彩的树丛 走进红厅去,不是从大宅正门,而是从被巨大圆柱撑起 的露台。它璀璨长尾擦过的枝叶、花朵全都无缘无故发 起香来。它擦过的人开始软烂、发酵。它走到红厅就伏 下,一向如此。它翎羽沸腾似岩浆,淌遍整座厅堂,人 像中了魔,竞相扎进去。

我就在那里,在它翻滚的羽绒里,隔着玻璃缸壁 观看每一个人。那些人穿过大海、炮火和银币雨来,在 我头顶停住,向我袒露咽喉、胸腹和傲慢的好奇心,而 我将要害和真情藏在底里。“何其壮观的野兽! ”他们 看着我说,然后转向远方,谈起一片正在散开的湿雾和 湿雾背后的阿萨姆,那里的雨季闪着绿色革质光泽,充 满令人亢奋的甘香,本地茶和外来种正在监控下如火如 荼地交配。他们谈论一种名为“印度”的颜色,两千年 的颜色,他们把孟买一条大街鼓捣成这颜色,他们把这 颜色卖给大海、卖给世界。我问冯喜,“印度”是什么 色水?冯喜,色水的行家,指向太阳快落尽时的东方天 宇、如金钩高挂的新月周围,指向大海之心。他们手握 最新一期《广州纪事报》',使一点儿腕力把那墨味纸凌 空抖开。他们谈论新近倒行2的刘芝,坐在一屋滞销打 簧货中间,一大勺一大勺生吞烟土直到断气。打簧货, 他们笑着摇头,自鸣钟、八音盒、弹簧表、机械表亭, 眼下不是打簧货的好日子了他们说。刘芝歪着脖子,脸 黑得像煤屎。一屋人破门而入时踏正整点,堆积如山 的打簧货齐声打鸣——黄金雀仔伸伸缩缩,白银淑女 沿轨道兜圈,红宝石骑士冲出翡翠大门,班琅彩凉亭 顾影打转……钟声和着音乐,为死者协奏精确无比升 天进行曲。

很快马哈塔先生就扛着魔箱来了,要向女士们先生

1 Canton Register, 1827年11月在广州创办,1839年迁澳门,更名 《澳门杂录》;1843年迁香港,更名《香港纪录报》。约1863年停刊。

2 [尊方言](商行、公司等)倒闭。

们展示巨蛙、冰川剖面图和蒸汽轮船萨瓦纳号I穿越大 西洋的航行。马哈塔先生,做玻璃影画镜生意发家的巴 斯商人,曾在两个月前登门,请求H授权制作巨蛙主 题恐怖剧。”——烟幕,镜幕,滑轨,多灯投影,四重 奏乐队,格罗乃公司‘惊惧'系列环境香薰、,声、光、 气味,史无前例的感官盛宴!计划请雪莱夫人担纲编 剧。”见H脸色愈发难看,巴斯人立刻转歌:“但我倒 认为,您的巨兽值得更文静隽永的形式。敝司拳头产 品——科教灯片系列期待巨蛙加盟。和巨蛙同行的会是 五十六帧博物学巨著《动物学原理》、《英格兰王与后》 套组、《天文与星座》套组,以及我们长盛不衰一直再 版的《幽默集萃》。巨蛙将和这些人类之光携手,传遍 旧大陆,占领新世界。”

马哈塔先生放下他金光灿灿的魔箱——最新型号, 长得像风炉也像风炉一样发烫。男仆合上落地窗,花 木香、凉风和夜间的动静隔离在外。戴白手套的小子跑 到墙边装好架子,让一幅白布平平静垂下。常驻红厅的 高谈阔论被一种新鲜气体挤压,挤压成软绵绵贴地的一 层,男男女女一下子有所期待。他们绷紧了,在特制的

1 SS Savannah,史上第一艘穿越大西洋的蒸汽帆船(混合动力,侧轮 式)。1818年建成下水。1819年5月24日至6月20日穿越大西洋。

黑暗里,他们返老还童,叽叽咕咕憋笑。马哈塔先生打 开箱肚,搁一盏灯进去。热气穿过魔箱翘得笔直的、中 空的大尾巴逃窜。马哈塔先生俯身掀起护镜片,于是, 顺着魔箱嘟得长长的口器,前所未见的奇景泄漏——

一艘长长的怪船行过水面,船身中央,一座巨轮旋 转。一个戴小圆礼帽、留短髭、穿大衣的男人,脑门上 写着“雨衣”。一些罐头。罐头倒了下来。一个火车头。 本杰明•汤普森摸着他的咖啡壶。弧光灯。几行被花边 圈养的箴言(“我们扬帆远航/……是为了享受那超越 语言的/纯粹的发现之美。——布莱兹•帕斯卡”),也 像墓志铭。煤气。一盏接一盏亮起的街灯。一群羊。澳 门的灵魂,它的过客的灵魂。星星。港口。一条乡野小 道,无始无终。一朵巨大的、布满斑点的花,一个智人 皮笑肉不笑地把脸塞进花心,以示“这花大得可以吃掉 我的头”。

在吃脸花和热气球之间是我,智人眼球捕获的我. 一片被光穿刺的彩色斑斓,扁平的,抽象的。我听见笑 声、掌声,灯气中,弥漫着洋洋自得的友善。迭亚高滚烫 的手拍抚我后背。“我”在强光中直立。涂红唇。吞下 一只猫。用小茶杯喝茶。甚至获赠穿燕尾服的伴侣。光焰 升腾,矿物的彩色血浆奔涌,人笑着,惊叹冷却作轻叹。

我被梦着,我也梦着,一如我被看着,我也看着。 有个声音说:“看呐,一整部自然史正沿着这母蛙的脊 椎环流。”我抬头寻找,只望见一片毛茸茸的猿猴的脸。 人看我,我看人,我睁大双眼就像死不瞑目。我要看 见、记住,我要活得长久,我要双目圆睁,哪怕沦为囚 徒(我已经是了)、标本、摄青鬼,我也要从牢笼、博 物馆、旷野永恒地看。为了懂得更多,我坚持拱进花厅 和小人孩待在一起。韦布里牧师做了一阵义务老师,不 仅教植物学,还讲圣经故事和一点拉丁文。一个住烧灰 炉村的汉字先生来教我们读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 握笔,因为我比智人少一根手指而笔杆子显然不是为我 这种生物设计的。在握笔的事情上,茉莉•钟斯给予的 帮助堪称“无边无际”。

我逛进鸟舍,苦劝那些傻鸟“有空多学”而它们只 会平淡、无神地直视我。我偷看写鸟高手王芬写鸟,躲 得远远的。我参加了一场鸟葬礼,死者是一头公鹦19。 鸟舍里尚有三头鹦^健在,因此气氛不至于过分沉重。 二个安南鸟信、写鸟高手王芬、老郑、迭亚高和我出席 「葬礼。王芬像背弓箭那样背着画具,希望葬礼尽快完 事。安南人至为悲恸因为他们当月薪水将被扣罚大半。 鹦总身侧躺在木扁盒中央,身下铺垫黑色小绒’,额顶巨瘤

1 [粤方言]法兰绒。 连巨嘴看着像某种硬质果肉。若是在海皮,这巨嘴就要 被锯下,制成二升鹦鹤杯。“鹦周鸟死于高温,”安南人甲 宣布,安南人乙在死者短腿上绑一张标签牌,安南人丙 为死者画十字,“得啦,快脆,”老郑说,抓过扁盒就往 天徒之家走,写鸟高手王芬紧跟其后。我为逝者无知无 识的一生深感惋惜。

我参加了一场婚礼。是个礼拜日。一大早他们就替 我裹上白纱丽、系上白花缎带,推我进玻璃缸,把我搞 到小礼拜堂前草坪上。小礼拜堂紧挨公司坟场。我被安 置在树荫底(匆匆打望了坟场里静静竖立的墓碑)。有 人在我周圈堆满白花好似堆溪钱。后来来了一支乐队。 到处闹哄哄的,每个人都着盛装、喜笑颜开。从小礼拜 堂传出时断时续拉弦声。迭亚高给我泼水,给我周圈的 白花泼水。混血仆役跑来跑去。围墙外面好多本地人挤 着看啊。接近十点半,一个仆役开始给围观人群派发小 糖果,人人都快活,说着“恭喜”、“恭喜”。小人孩把 糖藏进舌底,从腿间挤出头,等着看新娘子。韦布里牧 师兴冲冲地来了。乐队奏响悠长、完整的旋律,至少在 我听来是这样。迭亚高给我喂了五个鱼肉饼。“结婚真 让人高兴啊,”他说。后来又重复了好几遍。他一整天 都是笑眯眯的。正午时分新郎哥新娘子来了。新郎哥是 加律治医生。新娘子我不认识,从头到脚一身白好似披 麻戴孝。番鬼小人孩到处跑,抛洒花瓣像小鬼散溪钱。 到处白得晦气,没有一个人不快活。新人紧挨死人。死 神坐在坟场凉气里望过来,像个午休的泥水佬。所以我 说番鬼是很怪的。

我参加了一场生日宴。我被打扮成一只兔子,一头 巨兔,趴在一堆复活节巨卵当中。番鬼小人孩对我又抓 又抱,冲我的耳鼓尖叫,把头塞进我嘴里咬我的捌。明 娜和夫人们打扮成春神模样在近处喝茶。番鬼小人孩清 淡、明亮、香似粉扑。他们轻飘飘的,不含一点沉重成 分。当他们用巨卵(涂了颜料的圆石)砸我、用手指戳 我眼珠的时候,竟不会挨半句骂——骄横跋扈的好景女 王陡然谦逊、慈善起来,捏着彩绘小杯杯摹仿白皮肤太 太的娇嗔:“暧,你们要当心——庄尼,别跑太快—— 珍妮,别让那丑八怪弄脏你可爱的小裙子——"

我遭遇了一场精神危机。我为“我是什么,从哪 来,到哪去”困惑不已。我为我的卵困惑不已一它们 又是什么,又是从哪来、到哪去?难道就是为了穿过 小孔离开我、再穿过大口返回我?我趴在秘密产房深 处(河的某段僻静处、有一大片大沙叶树荫垂盖的地 方……我不想说得太细!),盯着又一批卵,突然一阵 绝望:我就是再也吞不下去了。我的胸膛被谁咬出一个 洞,酸的风穿来穿去——是真正的穿鹿风。

平生第一次,我任由我的卵晾在人间堆积如山,拧 头爬开。明娜倒是极为激动:“这不是坏事!这说明蛙 竟然拥有精神!”她在花厅组织调研,调研蛙的精神从 何而来、寄居在哪儿。茉莉•钟斯想要安慰我,抓紧时 间给我讲了两个版本的《痛腿魔鬼》。

“我们讲故事,因为,"茉莉•钟斯捏着我的爪子 说,“在这人世间,除了故事,我们一无所有。我们 把故事留给亲爱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遗产。”茉 莉•钟斯边讲边画,使我清清楚楚看见魔鬼的模样儿: 八字须、•羊腿、双拐。魔鬼真胖啊!魔鬼让我心头一 热,尤其当他拎着窝囊废学生哥低空巡航、将屋顶接连 揭开——那无异于揭锅盖,使珍储百味袒露在千万双饥 渴的眼前。精神危机持续了整个秋天,魔鬼拎着学生哥 在梦的星空夜夜低飞。

半年后茉莉•钟斯死于痢疾。钟斯太太在花园大 门外堵截明娜,索要十个佛头。茉莉•钟斯的墓碑小小 的,缅桅子花瓣离开多岔的道路落在上面。

12阿布一阿拔斯

犹太人以撒,数月之前是衣衫褴褛的法兰克王国使 节,现在是押象人。他的两位同僚先后死在安纳托利亚 的风沙深处——那座烫口的半岛遍布地火。以撒被引进 哈里发禁囿,引到阿布一阿拔斯近旁。阿布一阿拔斯, 白色神话般的亚洲象,芬芳似石榴,雄伟圣洁似英雄墓 碑,以眼角余光打量远道而来的王朝朋友。

阿布一阿拔斯和以撒向西苦行,依次经过大马士 革、内盖夫、亚历山卓、伊夫里奇亚。人和象在无路的 旷野遭遇高温、强盗、蜃景、疯神和死神。而无论在无 路的旷野遭遇了什么,人和象皆不曾起过背弃盟约的念 头。在迦太基,他们同查理曼的桨帆船队会合,取海路 北上。 .

阿布一阿拔斯和以撒向北苦行,依次经过撒丁岛、 韦内雷、韦尔切利。人和象在波河之滨度过冬天。阿 布一阿拔斯以长鼻玩雪。以撒在严寒的摇篮人梦。等到 冰雪消融、春回山谷,人和象就向阿尔卑斯山发起长 征。他们依次穿过花海、焚风和永恒白冠的凝视。千岁 之湖共睹人象同行的非凡时刻,将之长存玻璃体中。终 于,阿布-阿拔斯和以撒,这对世界流浪者、相扶相持 的破烂乞儿,在一个光明夏日抵达王国之心亚琛。诀别 时刻,亚洲象以长鼻包卷犹太人的脖颈、流下热泪。

在后来年月里,阿布-阿拔斯成为帝国奇珍、帝 王玩具,装点宫苑、牢笼、挂毯、纹章、战旗。阿布一 阿拔斯死在利珀河口,尸身满插长矛、飞斧、羽箭、骑 枪、单双刃剑,俨然露天兵器库。四年后,查理曼死于 胸膜炎。犹太人以撒死得最晚:死在南特,尽享天伦。

13北风故事

北风吹来冬天和帆船。凉凉的白银雨一落,番鬼就 在海皮破土出芽、抽枝散叶。好景花园埋头休眠,仆工 拾起守墓人的活。没有宾客。没有宴会。落叶树在大片 热带植物当间星点变黄。

冯喜反潮流地南下,快步疾行,老远就挥起一顶怪 模样草帽。一个m”o提两只皮箱跟着。我从蛤蟆堆一 跃而起,一身泥水地拥抱他。他仍住西翼那间可以望见 植物园的客房。夜色压得领角鹃呜咕发响的时候,我爬 墙、敲窗,等他笑眯眯开窗、扶我人屋。他会替我润洗 身子,让我舒舒服服趴在一张大号湿巾上。长夜凉爽。 我要么看他画图,要么听他讲古。冯喜是讲古佬中的讲 古佬,生吞寰球故事,腹中有故事海摇晃。

那时灯火熄了。冯喜侧躺在床,水波眼眨啊眨,表 面一层光仍未叫风吹破。有一种人——冯喜开讲——终 年向大船上过日辰。五年。十年廿年。后来,人家问他

“来自何方”他再答不出。因为一切地方都上了他身。 他就是海上水手、讲古大王。——你估一估?水手答人 家。人家开始估:里斯本。西西里。伦敦。阿姆斯特 丹。错。错。错。加迪斯。锡兰。孟买。槟城。长崎。 错。哎全错。人家估遍每一处地方,最后两手一摊坐 低,请水手饮杯秫酒你知道吗,故事是水的一种,故 事降落似雨,流转似江河,储起似深深井。故事力大无 比似瀑布,霎时又轻身,似雾水花连蜘蛛网都压不断。 故事走啊,走啊,一朝脱离大地,就变成大海。

故事有长短、分长幼,向地上行过十万八千年。一 切故事终要脱离大地、落入大海去。那时刻,风将故事 一丝丝牵起,热故事向上面,冻故事向下面,就算望 上去茫茫无边,仍然有其秩序。终年向大海上过日辰的 人,你见他寂寞吗?似乎寂寞,不过,若然真的寂寞, 你又如何解释一班又一班人,世世代代地,不间断地, 仍要向大海去?——实情他是知道,一切故事终要脱离 大地、落出去变做大海的。所以他不顾一切舂入大海, 与故事汇合;他是要活作一个故事,要做万千故事一份 了、永恒流传。

就这样,冯喜把故事褶进我的梦里。他所施展的,

-1 "朗姆酒”的粤方言音译。 是一种名为“睡前故事”的技艺。据说,自古以来,凡 有人和灯火之地,就有此种技艺流传。人早早知觉到, 故事具有迫害、抚慰、阻吓、激发、谋杀、复活诸种 功能。有人是天生讲古佬。有人不得不讲,迫于爱、恨 或恐惧。后来我不再偷偷摸摸爬墙,因为明娜像旋风一 样刮来,吩咐仆人把玻璃缸搬进冯喜客房,又大发奇 想,在缸内布置了塘泥、石块、朽木、水藻和五株小芦 竹——简言之,布置出一缸迷你湿地。她高高兴兴地吩 咐冯喜画下面貌一新的缸子(和趴在缸底的我),高高 兴兴地差人把画稿送去广州,又像旋风一样刮走了。

一月过半,又有冯喜的五箱行李送达。那之后,他 神色发生根本改变。一天他突然问我:你想出去兜兜 吗?我问:去何处兜兜?冯喜说:去将澳门大街小巷、 风景名胜兜它一兜。我说:我不便外出乱走哩。冯喜笑 说:哎!我完全考虑过,我俩做一并夜游神,夜出昼 伏,避人耳目。我大叫:哎呀,那正是跛脚魔鬼和学生 哥呀!

我俩一生一共四次夜游。迭亚高锁不住我俩。他的 黑眼睛一过子时就阖上。塘泥浸没芦竹根,肥沃的梦浸 没他的睫毛。鸣虫在草深处合唱,他在梦深处打鼾。我 俩背着夜风翻过十六柱围墙,他梦见马来群岛的翠绿山 冈。我俩憋着笑撞入夜的街巷,是魔鬼和学生哥投落人 间的影子。

冯喜,我的导游,闭上眼也能在白蚁蛀道般的街巷 畅行无阻。但他最熟的还要数花王堂区。他可以沿顺、 逆、回、十字、栅栏五种路径背诵三巴堂前壁浮雕。他 初到澳门时候年纪尚轻。那年一等一寰球大事是法兰西 皇帝流放圣海伦纳岛。若干年后他在海皮遇见个醉鬼, 石湾口音,自称刚从圣海伦纳岛还乡,为废帝钩过老 鼠、做过花王,不知是真是假。

是晚秋季节。乞儿仔兴致勃勃游历了妈阁庙、嘉思 栏修院、三巴堂等诸多名胜,终于在茨林围饿昏。“当 其时,乞儿仔突然行运,”冯喜说,乞儿仔被一双手扯 起,扶靠上霉迹斑斑墙脚,施以薄粥。那双手,在茨林 围塘氨色水大环境之中,显得尤其阴白。

“是谁人的手? ”

一个耶稣会士的手。不知何故,那人没有跟随船队 返回长崎或转战果阿。后来,耶稣会士成了乞儿仔的洋 画启蒙老师。

沉默寡言的老师以狭小陋室收容他飘零的肉身,以 无垠色彩启导他光敏的灵魂。乞儿仔突然开展一种惊人 生活,一种尚未定型生活,他深知质变已经降临:乞儿 仔就此变化学徒仔。

“我能明白。”我说。

小屋之中,悬挂于西南方位的《圣方济升天》尤 其令学徒仔人迷:客死异乡的番鬼,血色尽失的手,被 攥紧的木十字,枯稿眼球上迟迟不愿熄灭的最后一抹生 机;背景是大海水——简简单单的大海水,令天国或天 空退却的大海水;五艘收了帆的多桅船随意泊着;一束 光不是从上方,而是从远方进入。

学徒仔盯着画面问了又问:"这番鬼当真死在上川 岛?台山对出的上川岛? ”学徒仔大大地惊讶,继而深 深地困惑:画中人竟死得这样近。生得那样远,死却这 样近。是什么诱人远生近死?是神明?是大海水?有时 他恍惚,相信神明即是大海,大海即是神明。

有一天,学徒仔跟随老师深入三巴堂的幽暗脏腑, 毫无预兆地,被一幅《圣弥额尔大王杀鬼》锤扁。那圣 弥额尔大王足有七尺五高,背生大鹏金翅,右手捉火浆 大剑,左手举金光万丈圣体匣,面目若观音,气势如修 罗。打听才知,画师已于两百年前升天。从此学徒仔常 去画下久坐,于圣弥额尔怒火金焰中求索画师精魂。

我们跑过黑蛭巷。混血小楼紧拥着,用伤疤、病 变、雕花边饰诉说。我们钻入城的私处,做贼,别样不 偷,净偷风色。我们翻阅后院、天井、骑楼、矮挡墙。 趟拢拉起。漆成绿色的活页窗折出引人遐想角度。一个 妇人坐在月下剪雪茄,突然痛哭起来。通花窗。明瓦 窗。彩玻璃窗。窗面上诗句。医师出诊,拎个大皮箱。 猫和嶂螂一样多。若有一只猫无缘无故炸毛就是我们 刚巧经过。一摊新鲜呕吐物顺着墙壁淌。老榕的根网 住城。城在榕根里流动,就像鱼群拖着渔网前行…… 突然一阵腥风袭面。你看,冯喜抬手一指巷道尽头, 南湾呀。

南湾躺在那里,一侧斑驳,一侧银白。斑驳是沿岸 商馆,银白是海面月光。

冯喜说:我已画过南湾一千遍。他当空指去:那 是大清国三角龙旗。东望洋山高高耸起,山下嘉思栏修 院牢牢擒住湾口。我俩跳上石矶,风把近海处醉鬼笑声 吹过来。船都阖上翼。我看见一条触版从海上来,契家 姐、阿金划桨,带个无手蝌蚪仔去鸦洲打翡翠。

“你知道吗,”冯喜说,“詹士之所以浪迹天涯,是 为逃离他老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老、富可敌国。手 挽手游历罗马之后,詹士逃避伊丽莎白就似逃避毒蛇。 又因她富可敌国,他一旦离心,就须寰球地逃避。他边 逃边画,尽享寰球美食美酒、美景美色。总而言之,.他 的逃亡之旅十分豪华,因他老婆富可敌国。他所经地 方,他老婆也一一经历。他两公婆前脚追后脚,玩一个 漫漫长寰球捉儿人’游戏。一度那是无尽蜜月:他在前 方开路,持续留下足迹、谜面和账单,他的背影引领她 打开世界。她总在即将逮住他的一刻再次失去他。世上 还打更浪漫的事吗?有一天他逃进海皮——王法规定, 番妇不得踏上海皮半步——对他来说,海皮是世间最安 定港湾;对她来说,一切结束了。

我俩跳下石矶往回跑,去亚婆井前地看新铺的花街 破。整个街区密挤、飘香,像噗一声破开大石榴。我俩 无言爬升,离开街面,深入西望洋山路。夜的乳汁濡湿 冯喜衫裤,又喂我以迷离的甜蜜。他在半山处一堵泥墙 前停下——墙有泥味、枯稻梗味、蛇灰味,还有稀薄的 陈年尿酸。墙上开个门洞,门楣浮雕正在讲述一个没头 没尾、狮子吃人故事。南湾换上一种遥远孤清面貌,被 门洞摄住、框起,带携那泥墙跳龙门,从平凡废墟升迁 做无双奇境。我俩背靠门洞坐下。他说再向上爬,便是 海崖圣母堂和炮台堡。又讲了葡萄牙鬼与荷兰鬼的海上 大战、圣母如何像天后一样显灵张开斗篷平静风暴等诸 事,才终于绕回到学徒仔身上。

——有一阵,学徒仔对医院街着迷,常去医人庙门 口看黑衫教士、发病番鬼。等到他发现一里地外还有座

1 [粤方言J捉迷藏。 发疯寺,就立刻将医人庙抛弃了。那时他后生、无心。 他跑去疯堂斜巷尽头,远远看着发疯寺通花铁门。那铁 门总是锁起的。他远远等着,等麻风病人放风,然后贪 婪地临摹那些被风病摧毁的肉身。“那时刻,我必定是 恢复了乞儿本性,”冯喜说,“似乞儿,似食尸体的禽 兽,扑在一种废墟上搜刮。我本性恶啊!. ”

他时常回望那个立在铁门之外的冷血学徒仔,那学 徒仔也望他。他俩就那样对望,隔着漫长岁月。其实算 不上多漫长,不过填充物令人发指地多、杂、乱,就显 得漫长。他觉得学徒仔眼神发狠发恶,有时又觉它们空 洞。他认为自己辜负了他,常感悔恨,总想忏悔。忏悔 是老师教他的另一门手艺。澳门街头、山头,几多十字 林立?十字又分门别支,寰球十字斗斗打打,哪个可供 忏悔?他想要忏悔的事太多。他冷血时候,连眼神都 是刀。他走去板樟堂。板樟堂前地人情烟火至盛。他 看人家踢猪、打仔、算命、将骰子掷入酒碗,一陇一 陇洋尼姑穿街过巷。街口画肆里有大量山水挂轴,描 绘静局,描绘落叶要归的根,但是,他向妈阁山山头 一站,啊呀!内外十字门一眼望穿,海的路,船的梦, 哪里有尽头!

老师首先教画神明。有一天,学徒仔笔下的天使现 出渔民神色,也像被海风吹袭的渔民一样皱缩、开裂, 老师就不再画神明,转而画起风俗、风景。老师离群 索居,却要画商贩挑担、信众烧香、洋人骑马,学徒 仔不能信服。他想求证:风俗、风景在脑海中禁闭太 久,岂是不会腐败的?岂是会像神明一样,越禁闭, 越焕发光彩的?

因此抓了老师所画妈阁,一口气跑到妈阁庙前。那 地方终年热闹,香火香雾氤意山脚不散,浪拍石矶,流 离浪荡罟仔和流离浪荡人众一样多。有个番鬼突然问 他:“你画的这个? ”他摇头,将画藏去身后。番鬼 说:“倒好。那不叫画,那是死肉。”

番鬼跷脚坐在一张画师椅里。那个词,“死肉”, 正在发挥效用,令他愤怒、好奇。涨红脸问:“我可以 看看你的吗? ”他的英文是黄埔港教的。又把老师教的 零星拉丁词混在英文里使。“过来看啊,小子番鬼 说。番鬼的微笑像鞭子抽他的脸。他的愤怒和好奇一样 大、越发越大。终究还是凑过去,看。

站在那里看了一个下午。

回到茨林围,照样准备晚饭。吃纳豆、咸菜、清 粥。纳豆包在扎成捆的禾秆草里,似蛙卵。咸菜在墙角 瓦罐里。老师吃得少,吃得快,吃得静。

第二天还是跑去妈阁,番鬼无影。向剃头佬打听, 剃头佬反问:"剃头吗?采耳吗? ”只好坐下采耳。后 来知道番鬼叫“詹士”,住风顺堂区。

南湾沿岸常有番鬼骑马行路。各个骑一匹亮晶晶大 马,三三两两,慢慢悠悠。马尾粗粗麻麻,扫在脸上 有股味道。番鬼鞋底是木质,很硬、一个月后,学徒 仔最后一次去茨林围,向老师行跪拜大礼。老师始终 静英英,静似某时刻天空,那种天空永不会在澳门出 现,大概不属于人间。老师从不在画上署名,只一遍 遍地落Ad Majorem GZoriam 这个细节,冯喜 永恒想起。

冯喜搬进詹士位于黑蛭巷的寓所。刚开始也干仆 役活,但他认为自己真正身份是学徒。詹士那样的番鬼 通常雇有一二十个仆役,分管账本、衣橱、治安、厨房 和马。多数时候詹士带着冯喜一■写生、找生意、社 交;另一些时候不带,那说明詹士是要去找点儿乐子 了。找乐子时候,詹士带一个名叫安东尼的混血儿。冯 喜常在夜里听见隔壁女主人(一个壮实的番妇)抽打一 个名叫保禄的黑奴。黑奴保禄哭嚎声之强韧,可以一直 传远去撞在风顺堂钟上。而撞钟之前,哭嚎声伸缩、蠕 行,勾勒巷道模样:极窄的,回环的,令人安乐,令人 厌倦——冯喜枕着邻人嚎哭声,想象阴间巷道也是极窄 的、回环的,有长长短短衫裤晾着,有猪的鸡的鬼魂拱 着,阳间烧下来的钱、人、船、马在焦黑天顶如大雨落 着。有人孤身浮沉无垠大海,有人人挤人挤破头。他和 两个本地人共用一间仆役房,两人一个叫阿清一个叫阿 胜,如今都找不见了。在澳门,如果你是黄皮肤,你可 以向任何方向消失。如果你是其他肤色,则不可向北。 我问:“若然是蛙哩?"冯喜说:“若然是蛙,麻烦你 即刻化入水去——那是最大本领,一朝化人水去,就可 以随水去一切地方。”天空开始发蓝,我们不得不离开 门洞往回赶,回到好景花园倒头就睡,醒转之后大吃特 吃。白天变得苍白,因我们期待子夜。

等到鼾声再次涨满池塘我们立刻出发。我们游历了 (第一夜提及的)茨林围、妈阁庙,仍然回到门洞,背 靠泥墙坐下,蓝色天光从木格窗隙溜进来,阿清窸窸窣 窣起身,因为伺候詹士盥洗是阿清的活,阿胜仍躺着, 冯喜一睁眼就能看见他的月牙头顶。外面各种跑楼梯. 跑地板、开门关门的动静一通乱响。整个下午冯喜都在 画室干活。詹士走进去,有时穿常服,有时穿晨衣,视 乎他即将要去哪、干什么,他也不是没试过穿晨衣骑 马一•从家门口一直骑到跑马场,和已经骑得微微冒汗 的男男女女会合——有一阵子,作为澳门为数不多的女 骑手,阿尔梅达•冈萨加在马背上大出风头。反正阿尔 梅达•冈萨加不管在哪都是大出风头的,还想把风头出 到珠江去。她使整个澳门围着她转。她的前任们留在原 地像废纸团,努力展平自己、活下去(其中有几位因为 死于非命,不^;寻不沦为“前任”)。

半年之后,冯喜能画炭笔画、油画和极好的水彩。 他的画被他们拿去广州,还有少量寄在商馆区画肆卖。 那时他的画是论斤叫价。詹士替他在木匠围另租一个套 间,认为他“应当学习像一个绅士那样过活”,又领他 去裁缝处置办唐装洋装,搜罗让他变得体面起来的各样 配件……那是一笔结实开支,完全由伊丽莎白掏钱。说 到这里冯喜陷入沉默。他被某种大锚拖住,在他沉默 的时候我只能小心翼翼望向启明星(升在了中天),既 不能望得很明显,又不能显得没在望,我整个表现出 一种温和的、无所事事的姿态,矿石味的西北风刮擦 着我,一并将他的既有形象刮去一一他也像一只蛙啊, 正当着我的面变形,他是新的,陌生的——他是新的, 更是真的。

穿着新衣见了许多人——冯喜重新说起来一■出 入各种场合,那些地方总有苏格兰人;有葡萄牙人;有 花旗人,花旗人简单、快活;有印度人;有各式各样 的夫人,她们恪尽职守。夫人中的佼佼者无疑是阿尔 梅达•冈萨加。阿尔梅达•冈萨加绝非通货。她是战 利品,是皇冠,仅供澳门之王持有。.新一天的光驱赶 我们。我们往回走、倒头睡。毫无疑问,我们一步一 步地被夜间故事驯化成夜行生物。冯喜两手着地、跑在 前头,我两手着地是为了追上他、听清他。白天不值得 过。我们八爪着地,射向慢慢降临的子夜。第三夜,我 们游历了木匠围和三巴堂——如果没有出现在冯喜的故 事里,这些地方就毫无意义。我们取道三巴堂东南侧的 捷径返回门洞。

"后来,”冯喜说,“年轻有为的新晋画师从澳门 去广州,差点忘记其实是‘回乡精致裁剪的新衣 在他身上慢慢变旧、变贴,看上去就是他与生俱来的 皮。画师挨船栏站着,一个哥仔凑上去说:"阿官,白 榄爱吗?有咸有辣。”卖榄哥仔大概九岁十岁,不会超 过十二岁。画师在黄埔下船,不自觉默念:黄埔。乞儿 立刻包抄上去,扯他衫袖衫尾,“好心喇少爷仔,”他们 说,“好心畀个钱。”他们中的一个令画师突然想起一个 老友:泥脑仔。那种事很常见,有时想起旧时老友,有 时想起旧时自己,人是拥有镜中岁月的动物。

画师摸一角碎银出来,很快地塞进那幸运儿手心。 他的仁慈(或自怜)引发小型打斗,一班人马撕撕咬咬 向栈房背街去了。余下的继续连扯带求:"好心喇少爷 仔,畀个钱。”画师看着听着样样亲切,登时惘然。他 换驳艇。驳艇西行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成为 一个少爷,是围着驳艇旋转叫卖的壹家船助他完成最后 一步变形。他轻轻一跃,降落海皮渡头石基。他是一个 少爷了。剃头佬、小贩、乞儿涌上来。他们见他不做任 何帮衬,就打听他的来处。那一天真是荒谬至极,冯喜 说,他变成另一个人,他认得的每一个人都不认得他。 那些踢他、赶他、给他恩惠、和他在街巷里肩并肩或一 前一■后亡命的人,不认得他。他在客房站定,仔仔细细 抹脸。他要好好抹净脸,因为它从前是污糟遨遢、淤青 淤紫的。他要天天抹净脸,使它永远是一张新脸、光鲜 的脸。

他很快租下靖逮街23号。那时千年利।和关家兄弟 关系恶化,詹士据来的头几单生意都是从关家兄弟手上 撬得。不到一年,他走在四条大街上无人不识,人人叫 他“喜呱”、“喜官仔”。有一天,詹士带个少年仔到画 肆去。那时冯喜已收足五个学徒、画肆扩张一倍。少年 仔水手样,光溜溜细颈上扎条领带,右臂夹紧个板夹。

“让他瞧一瞧,”詹士说,“让他吓破胆。”

少年仔打开板夹,取出一沓水彩。尽是些瓜果、花 草、鸟虫,还有黑色男女。冯喜一页页看过去。詹士 边敲台面边喊:“瞧见了吗?这小子是个天才! 一块真

1 "钱纳利”的粤方言音译。乔治•钱纳利(George Chinnery, 1774— 1852), 1802年赴印度,1825年迁居澳门,1852年病逝于澳门寓所。 尤擅风景、风俗画。

金!”詹士兴奋得要命,手舞足蹈,走来走去,“他刚 从日出号下来,那船的锚上还挂着加勒比海的水草,已 经有三个傻瓜跳进江底、大凿龙骨里的船蛆了。小子, 告诉他你叫什么。”

“塞巴斯蒂安•费歇尔。”少年仔说,咧开嘴笑。 上门牙牙缝那样宽敞,一条三桅大船可以轻松穿过。

"告诉他你画的是什么。”

“我画的是博物水彩画,猪尾巴。”塞巴斯蒂 安•费歇尔说。

接下去一年冯喜不再接新单子——他得先“学会” 塞巴斯蒂安的技术,再把塞巴斯蒂安的技术传授给学 徒。他没日没夜地临摹板夹里的东西。板夹主人呢?剃 了个好头,换上绅士的好衫裤,像一个小巧的圣诞树挂 饰那样吊着詹士裤头到处晃,不到一个礼拜名号就变成 “前途无量的塞宝”,海皮十三夷馆无人不识。

冯喜对那一年的圣诞夜记忆深刻,因为,不仅有花 旗国来的乐队,还有前途无量的塞宝,豁着门牙,歪坐 席上,多枝大吊灯璀璨的虹光轻抚他乱糟糟的亚麻色鬃 发。有什么好抱怨的?据詹士透露,他和H早有一个 惊天宏图,塞巴斯蒂安带来了曙光。

H评价冯喜在植物、矿物(包括贝类)的表现上很 有一手,但处理动物像刽子手——“一画即死"、"把南 美土人画成木头雕像”。趁新年游宴机会,他们在花地 广收花木,冯喜坐在画肆二楼花丛间日画夜画,直到把 金桔叶画出皮革的反光、把茶花瓣画出丝绒的柔光、把 蝴蝶兰唇瓣画出英石的闪光。詹士建议用处理花瓣的手 法处理带翅膀的虫、用处理矿物的手法处理带壳的虫, 冯喜照做了,终于画出如绸缎的膜翅、如宝石的鞘翅、 如流沙的鳞翅。他听说他们竭尽全力也留不住塞宝。四 月初一个下午,塞宝涨着一张红脸晃进画肆,脸红是因 为竟日酗酒——他脚步浮浮,踢翻了从楼梯口到画架旁 的一溜盆栽,导致街坊四邻以为他是醉酒闹事的水手。 冯喜花了长得离谱的时间替他解围、劝人群散开。那一 天到了最末,塞宝赖在一把圈椅里,周围是刚刚打扫 出来的空地,“冯,”他说,“我十六岁,没什么留得住 我,我是操你妈的一颗流星,纽约圣海伦纳帝力鸽子岛 帕劳广州我一射而过,我乐意照亮你,一点点光芒是我 乐意白送你的,你把它变成银子好吗?凑合着活吧猪尾 巴,我明天就要走了,去找头白熊画画,冯,冯,忘恩 负义的小蠡贼,不对我道个谢吗? ”

那就是最后一幕了。第二天塞宝搭驳艇去黄埔,从 黄埔去马尼拉。又过了两个礼拜,H差人送了一萝筐拖 泥带水的植物过来,要求冯喜“画出活力”。之后的一 年冯喜供应了五六百张一一那只占H惊天宏图的一小 部分——合格的图样送到工坊制版,雕版累积到一定数 目就装船发去澳门。后来冯喜知道同时替H干活的还 有五六人——王芬专画鸟。另有专画龟鳖的,专画鱼虾 的,等等“冯喜打听:“这是要做什么?" H说:“修一 部大书,岭南万物无所不包。”冯喜小声讲:"这事皇帝 才做得

很奇怪的是,尽管塞巴斯蒂安是扇在冯喜脸上的火 辣巴掌,脸却一直心系巴掌。冯喜不时会问:“有无塞 巴斯蒂安的最新消息?”有一次他得到的回答是“在檀 香山”,另一次是“在温哥华岛”,然后是“不知道”、 “三圣徒港”和“再回首湾"。旁人看来,冯喜对塞巴斯 蒂安的关心完全是学徒对师父的关心。“实情不是。”冯 喜说,"我对塞巴斯蒂安的关心,在一八二一年五月之 前,是一种嫉恨。”他希望听见他的死讯,或在某张新 闻纸的某个角落读到他的讣告。他害怕听见他又登上 某座火山、发表某种新鸟、加入某个功绩显赫探险队, “不过,一八二一年五月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那年 五月,法兰西废帝客死天涯,而塞巴斯蒂安和达那厄号 一起扛过北纬六十五度的冰风暴(当时冯喜不能理解何 为“冰风暴”,詹士解释说,那是某种和死亡一样无垠、 寒冷、暴戾的东西)并成功横渡白令海峡。

极寒之地的塞巴斯蒂安用颜料捕捉一切惊奇。无 垠、寒冷、暴戾的惊奇,漫天狂卷,又仿佛始终静止。 开裂的海上冰原。鲸骨栅栏。天空冻成一块巨冰(太阳 也被封在冰里)。船厨发疯跳海,啜一声撞死在冰上。 海象肉硬成语,在舷墙上一块一块排过去。楚科奇人的 皮毛迎风翻飞。一只无人认识的鸟突然冻死,嘴一声砸 落甲板。世界是不可穷尽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就永远 远离了忧愁。他们在乌厄连登陆——达那厄号和塞巴斯 蒂安,和遥望他们的冯喜——他跟随黑发、红脸的楚科 奇男人走过楚科奇海西南岸狭长的融雪地带,天空阴 沉、倾斜,黑色的卵石在鹿皮靴底发响。他饮过年轻驯 鹿奔腾的动脉血,被血流的热气湿润过眼眶。他和梳狎 辫的楚科奇女人各划一只海豹皮艇,去猎浮冰上的斑海 豹。他变了。旧的他留在了浮冰上。浮冰已经空了,净 剩几摊血。

那就是塞巴斯蒂安的最后消息,它是被达那厄号 带回人间的。达那厄号同塞巴斯蒂安告别,从乌厄连起 航,绕过东角',贴着亚细亚大陆倾斜的东缘直插赤道, 把塞巴斯蒂安的最后消息压在新加坡鲤鱼肚酒店一个空 杯底下。就是这样:塞巴斯蒂安去向极地,他的最后消

1 1898年更名为迭日涅夫角(Cape Dezhnev),此前使用的是库克船长 命名的"东角"(East Cape )。

息落向赤道,旧的冯喜冻在冰上,新的冯喜坐在这里, 门洞边上,尽一个岭南人的全部努力去想象冰川、白夜 和极寒。当北风到来的时候,冯喜说,我们不再保持完 整,我们碎开,散向各方,你要学会忍受这个,这就是 北风带给我们的东西。

我们还剩下一些时间,但我们就是让时间白白流 逝,仿佛他的故事释放了北风于是我们只能任由北风带 走一些东西。我们无法预判哪些东西是最重要的、次重 要的、不重要的,我们至死方知;因此只能让北方随意 挑拣。我们什么也不讲地坐着。黎明前的大海是收缩 的。我们退入白昼。黑夜高升,我们扩张,我们的边界 重新抵达门洞。我们从门洞溢出去。鲤鱼肚酒店与讲古 寮无异。故事浸在酒里。故事越是摇晃便流传得越广, 因此流传最广的是关于鬼魂的故事、关于故事的故事, 它们夜夜颤动好似琴弦。塞巴斯蒂安先在鲤鱼肚酒店取 得一席之地。后来,新豆栏新樊记也有他的座位。再后 来,人间有多少座港口,就有多少个塞巴斯蒂安。最近 的两个塞巴斯蒂安相距一个小时,最远的两个塞巴斯蒂 安相距一次日出和一次日落。

你知道吗,冯喜说,故事里的死者重返人间,总是 率先出现在港口,因港口是阴阳两界关闸。浪迹天涯、 鲜鲜靠港的旅人走进酒店,发现自己的鬼魂正堂而皇之 坐在桌边,闷头喝酒。旅人不得不靠近去,同自己的鬼 魂对面而坐,诉苦,干杯,一杯又一杯,结账。总是这 样。浪迹天涯的旅人上船下船,穿经越纬,接二连三遇 见自己的鬼魂,非常尴尬。于是旁人不再敢妄下定论。 旁人学精了,只说“塞巴斯蒂安暂无消息”。冯喜不再 憎恨塞巴斯蒂安,任何一个散落世间的塞巴斯蒂安。达 那厄号在冯喜脑海从未止航:塞巴斯蒂安永恒穿行于 蓝颜料的水面、绿颜料的岛屿,塞巴斯蒂安航行,他要 去的地方站满白色狗熊。有一天,冯喜把画过百遍的黑 熊、棕熊统统涂成白色。

“蛙,”冯喜突然叫我,“其实,此次我到澳门来, 并非度假。”

他说:“其实,我来,是为搭一条大船。” 我大吃一惊,问:“好好地,为何搭船?” 他说:“蛙。我要走了。”

我发急,捉住他问:“走去何处?”

他说:“我要去远处地方了。我曾向你提及的一切 地方,都要去去。”

他说:“要想法子去。要搏老命去。要缸瓦船打老 虎,尽地一煲。”

他说:“蛙。有一日我醒觉:原来那就是我一生 所求。”

我出不了声。他默默流眼泪。我说:“唉。"我尝 试说一点,能说一点是一点,但什么也说不出。我摇 头,两只爪挠紧。他走过来抱着我,伏在我的背上哭, 哭得瘫落地上。

后来他说:“会传染。”

我说:“什么会传染?”

他说:“出海病。”

他说:"你望着海。你见有人从海上来,有人从海 上行远。你听讲有人再不回头,在一处远得不可思议地 方过活。一旦你开始细想那处远得不可思议地方、那种 不可思议的远,你就感染出海病。”

他说:“你身边的陆地人,人人觉得你头脑有病、 面目可憎。你病得神憎鬼厌。你好似个鬼啊!离乡别 井、背祖弃宗。"他笑笑。“我无爹无娘无祖宗。唉!” 他抹眼泪。“人家讲我认鬼作父,我到底算个什么? ”

我说:“我想学人饮酒。我想大醉一场。我想知道 什么是醉。” ,

他说:"胡闹;你不可饮酒。”

我说:“你如何知道我不可饮酒? ”

他说:“你是一只小动物——"

我说:“古有马骗醉酒——"

他说:“不可。”

静英英吹了一阵风,我又说:“我想似你们当中的 伤心人一样醉去。”

他说:“不可。”

我说:“我心中发起大忧郁!我非饮不可!”

他大喊:“不可不可!”

我说:“我只求,未来日子,你去每座港口每家酒 店饮落每一口酒,都有今夜的一滴。”

他又大哭,一哭,心就动摇。我又加倍地弹跳、哀 求,终于使他同意。他让我在原地等候,自己小跑去沽 酒。很快小跑回来,拎了一壶两盏。他坐下,平顺气 息,斟酒。我舔了一舔。他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酒的口味很怪。如果你拥有蛙的味觉,就会明白酒的口 味极似兔仔肝。我说:"这就是酒!“真是奇,我的大 忧郁在星河间折返跑,我看见而非听见我的大忧郁,我 眼睁睁看着我徒劳往返的大忧郁直到轰然倒地,醉成一 摊烂泥。

14黑白牛

白色洪水冲刷三角洲、群岛和须德海——那就是她 披裹的黑白地图,是她生而为荷斯坦牛的实证。她的双 亲一个纯黑,一个浅白。她的祖先之地被智人命名为巴 达维亚。

她欷迫怀孕,无休无止,在低地,在祖先无从想象 的“新大陆”、暴君的荒芜宫殿和黄金国度。她顶着风 暴分娩,海水浸泡她的胎盘,鱼群啄她夭折的孩子,那 些描述未至之境的浅色地图融化在海底。她被咒永恒饱 胀,乳房和子宫皆然。她是她奶水的奴隶,受孕和分娩 只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不可避免的后果。

儿子被带走。顶好的儿子关进牢笼,活着,等着; 次等的儿子很快被杀死,赶在浪费太多牢饭之前。女儿 成为她。她们的图案叠在她的皮上。海风有时像儿女 的哀哭:腥甜的、腿脚发软的儿女,睁开睫毛弯长的 湿眼睛。分娩时刻,,她不过是个黑白大袋,袋口破开. 无比脆弱。总是腿先出来。否则她就活不长了。她爱 他们湿漉漉的腥甜。她亲吻他们,看他们如何向世界 投去好奇、探问的第一眼——每个孩子都各不相同, 真的。但大铁钳立刻过来,咬住他们软软的颈子、把 他们拖走。

她一见大铁钳就瑟瑟发抖。尽管大铁钳是世间仅存 的、闻起来像孩子们的东西。

她的儿女哀哭,在高山草场,在木栅栏背后,在 赤道的影子里,在无名远方。风跑来跑去的。她乳房胀 痛,烦恼地踢踏蹄子。乳汁的分量拽她坠向子宫底部, 迩痛和胎儿的幻觉仍然留在那里。四个大如蜜瓜的乳房 个个浅白。智人的前爪推挤她,假扮儿女们芬芳的头颅 柔软的鼻舌,蒙骗她的身体。乳房里的三角洲开始震 颤——网状的水道,洪水的预感,一切都是祖先之地的 摹本——白色的潮水起来了,她条件反射地接受幻象像 上一次,像每一次,像她的祖母、母亲、女儿。

幻象平复她。平静是奶白无垠的。她平静地交出儿 女、乳汁、自由、一切。

15离魂

风吻水。风长久地吻水,使它老了、起皱纹。等到 密密麻麻木船遮起水面,风一滴水也沾不着,就生气。 风使劲打木船里人仔。人仔多啊。风把她们阔绰的袖子 打起来,把他们黑长的辫子打起来。他们之中还有大量 光头。

风从甲板缝里闻到沥青,还有花粉、鼠毛、皮屑、 鱼鳞、血等等一切被沥青融化的东西。

风睡了。水手躬身洗甲板。银河静止因为风睡了。 水手热得跳进水去因为风睡了。水手用塘鲤,味的黑水冷 却肩背、胸膛。白天那水是黄色。风睡了之后,黑水背 上星辉熠熠。

水手的梦不再摇晃,稳如墓碑,显得陌生。白天水 手在码头散步。码头是泥糊的,苍蝇在上面搓手搓脚。 水手擦洗桅杆、卷缆、补帆。水手喝酒、朝水上小贩吐 口水、赌骰子、等待。水手入睡但没有梦。在一个新鲜 的清晨船长宣布:现在下船吧!管好你们的手和鸡巴!

风一下子醒了。风胀得浑圆,奋力一蹬,在江面挠 出亿万道爪痕。把小艇绷上弦,稳住啦!风舔嘴,爪尖 一松,小艇就飞射出去。小艇飞呀,像热带海面成群滑 翔的飞鱼,飞呀,鱼背上骑着成排水手,风把他们五彩 的头发压向脑后。那些头发是世间各样矿物的颜色、活 的岩浆的颜色。

小艇飞。风瞄准了,把它们一股脑扫进小小渡头。 水手上岸,未饮先醉。水手涌进新豆栏。风站在巷口 看。斜的凉篷、满的货摊、可疑的阴影使风踌躇不前 了。风原地打转,水手则一往无前。他们对眼前这条窄 巷和巷口正对的大江拿不定主意,因为类似的窄巷、大 江他们经历太多。水手怀疑自己得了海员健忘症,怀疑 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落入衔尾蛇肚子,但新赞记门口少女 的一笑让他们立刻抛却一切——开普敦或广州,孟买或 利马,认得也好不认得也罢,水手在阁楼倒空半个钱 袋,跌撞下楼,扑在酒缸上倒空余下那半。风仍在巷口 等,蜷作一团,套着耳朵。

醉醺醺水手爬起来,腿一软就跌进醉鬼洪流,冲 啊!卷啊!酒精、胃酸、胆汁和胰液的洪流!欢笑!发 酵啊!天已擦黑;绅士躲进安乐窝,慷慨地(或不得 不)将夜晚让给醉鬼,健忘啊!胆汁味的健忘!风把鼻 子埋进爪底。有水手落水,人家把他扯上来,抱成一团 大笑,竞相吐成两座喷泉。有人突然闷静,挨着风坐 下,一点声音没有,思念三座大海之外的情人。有人在 巷尾咯血,踉踉跄跄,碰翻了油灯火。

火诞生在兵营后巷。起初是一篷烟,熏走野猫野 狗。烟发围,挺起孕肚。醉酒鬼通宵搞作,此刻钻去后 巷看烟,又笑又叫,拍手掌。茨林围在梦中掩耳。要到 火光窜起,浓烟轰穿巷顶,人用五种语言大叫,梦才一 哄而散。南北楼房,无论唐式葡式,石的木的,全都大 大受惊,呜哩哇哩吐人、吐家私细软。什么楼房肚里装 什么货色,完全一清二楚。铜锣声四起。人要逃去空旷 地,但哪里去找空旷地?人爬上巷口木柱,摇柱顶火警 大铃,警铃声落入火海立刻烧化成灰。一对顶顶醉醉鬼 迎火光跳吉格舞。不那么醉的,渐渐清醒,知道害怕, 撒脚去捉盛器,桶,盆,酒樽,帽子,皮靴,手掌,统

统做盛器。有人误泼了火水',被火舌咬住手臂咬上身, 咬成火的炮弹射向人群。铜锣声响通天,为火的吉格舞 打节奏。火围攻兵营,轰出一波波番鬼士兵、猪狗鸡 鸭。水入火海,霎时蒸作一抹水汽,似女人仔轻唉唉一 声叹。救火队爬上屋檐打烂储水缸,有些储水缸只储一 缸蛛网!浓烟围起火场,火在灰色天壳下慢烧,烧出一 种孤芳自赏味道。走难人个个一头炭灰、一身烂布,灰 飞好似落大雪。火弓背伸腰,背脊毛炸起。风大抽脸, 热浪兜口兜面轰埋来,皮肤即刻开白花。铜锣又敲。风 成烙棍,一棍一棍烫肉。肉香四溢,轰上天去,似在祭 祖。人围着火打,叫,敲铜锣,人太小!火望都不望一 眼。火望着天呀!飞擒大咬,挠天壳,把朝阳咬进嘴 里,又碎出来。朝阳初升起,吓一跳,但不动声色,仍 原路升着。

由于伤不到老天分毫,火就发怒、膨大、嗥叫。火 擒住三巴堂斜顶咬上去,一路打滚,压得木梁砖石轰然 地倒、连绵地倒。铜锣声无一时停。火光炸烂人脸,人 人面目异于平常,人人都变癫佬、狂人。大风向西猛 吹,火海嗡嗡发震发响,似大浪打大石,似大瀑布贴 耳,三巴堂头顶盛开大火花,似大恶鬼红当当头发向风

1 [粤方言]煤油。 中乱飞乱甩。火烧天!天壳被火烧薄、烧熔,淌下金红 浆汁。三巴堂内一口西洋铜钟突然坠地,地动山摇,同 等巨响要到未来大火船1人埠才能再次听到。各色人盘 着火海乱窜,真正阎罗王开烧味档!大火烧得兴起,大 咬大食,吞下整座教堂轰轰声地嚼。神爷火华众十字背 映火光,黑烟乌麻麻祭天。

三巴堂陷于火海时候,我希望我在场,但我没有。 从好景大宅北露台望去,三巴堂俞字形前壁已被浓烟吞 没。浓烟持续攀升,企图吞下整片北方天空。大火改变 了天色,那种冬天清晨常见的金鱼色变成不祥的淤紫, 迭亚高和好几个仆工哇哇乱叫冲上北露台,立刻被末日 景象击倒在地。他们祈祷、流泪、痛吻地台和自己的手 指(有个后生仔当场发起癫痫),直到莫名之力终于使 大火熄灭——我希望我在场,但我没有。

我又看见众人围起玻璃缸,检视我软似烂泥的肉 身。众人之中有迭亚高,有H,有两个鸟大夫、三个水 族大夫、三个牲口大夫,唯独没有冯喜。

我问现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处?母亲缄口不答。我 只能继续昏昏渺渺地,隔着不可名状之雾离魂旁观。,

八个大夫连轴给蛙看诊。他们闻蛙的腑,闻蛙臭烘 烘的呼吸,在蛙心蛙肾上捅了又捅,同声同气判蛙“离 魂症”。等到房间里只剩蛙和迭亚高时候,那孩子总要 轻轻责怪蛙,叮嘱蛙别再乱跑,说蛙口含他的命,然后 又不由自主地谈起那场大火。

"火是在中午灭的,”迭亚高对着蛙背说。他直挺 挺站着,露出来的皮肉上都是血痕。小小的圆脸已经没 法看了。

“火带走整座三巴堂,只留下一块墙壁。你知道吗 蛙,自我懂事以来三巴堂就在那儿。我需要看它的时 候,我就抬头,我就爬高。我跑到一个天空敞开的地 方:天空敞开,匕在那里。天空多么高呀,它也足够 高。我会碰到别人。大人。老人。愁眉苦脸的人。和我 一样,从地底钻出来,看着它。看够了就钻回去。”

“现在都烧完了,”迭亚高说,“现在我该看什么? ”

他给软趴趴的蛙浇水、浇药。水流好像要把蛙冲 烂。“回来吧。”他说。他踱来踱去,不敢坐,不敢靠。 他祈祷的时候走到窗边,冲着窗外。

“大火之后我再没见过喜呱。没人见过迭亚高 说,“豆皮亚弟看见,大火一起,喜呱就冲出花园,朝 火场方向狂奔。火熄之后没有回来,一整天都没有回 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回来了——不是喜呱, 是H。从广州赶回来的。H惩罚了我们,唯独找不到 喜呱

“你会这样对待亲爱的人吗,蛙? ”迭亚高说, “害她生死未卜,然后不辞而别?”

“我算走运的,”迭亚高望着窗外说,前景是茂茂 然树冠,远景是三巴堂残垣断壁,天空已经愈合,“我 只是挨了鞭子。另外六个倒霉蛋,挨完鞭子之后被扔到 街上去了。只能血淋淋地爬回恐怖街,等。等下一个雇 主,或等死。唉——我可太知道恐怖街了。”

迭亚高浇水,站着喝粥,祈祷。八个大夫看诊的时 候,他目不转睛守在一边,像是防着贼。

“临阵逃跑算哪门子朋友? ”迭亚高说,“坏朋友。 臭朋友。假朋友

另一天他一声也不吭,举止古怪。半夜里突然爬起 来,说:“蛙啊,如果你不愿接受一个人死了,就送他 去远航。天堂和地狱正是为此发明的。”

说:“天堂给我们亲爱的人,地狱给我们记恨的 人。我们祈祷他们无止境地远航下去。这样他们就永远 与我们同在,一起享福,一起受苦。”

什么东西让世界慢慢溶解——可能是八个大夫所开 药汤,那些用人参、当归、石榴、续断、茯神、茴香和 嘟躅煎出来的泡澡水。我越陷越深。那远离我的、玻璃 缸里的肉体会突然抽动起来。新症状包括肌肉无力、眼 球震颤、梦魇、“胃火沸腾”、心律紊乱。

我一扭头就能望见冯喜所在的花旗大船。我俯瞰那 大船,就像冯喜俯瞰塞巴斯蒂安,就像母亲俯瞰我和世 界。我给大船提几座岛来、拎几座岛去,我给大船撒一 把海鸟,有时也会吹起无伤大雅的逆风。逆风已经是最 坏待遇,在我的大海上,我亲爱的远航人不会遇见更坏 的事了。

要是碰到冯喜踱上甲板透气,我就要凑近去。我 凑得很近很近,近得能看见他较掉长辫、戴顶草帽的怪 模样。那草帽表面涂一层沥青,大小同他的脑袋极不相 称,显得滑稽。他扶着舷墙望啊,望透我为他预备的风 景,望进一个新世界。

惊蛰过后,来了第九个大夫:擅长动物催眠的格致 家,检查过瞳孔和长腕之后立刻动手催眠我。紧接着, 八个大夫被轰走,他们的药方子被铲得一干二净。取而 代之的是新大夫所开药粉。药粉分装在三支极细的玻璃 管里,看上去是毫无区别的白色。每天早午晚三次,新 大夫在玻璃缸外现身,监督迭亚高掰开我的嘴、往喉咙 眼倾倒药粉。

新大夫简直像个皇帝,坚称"病号应像奴隶服从暴 料那样服从他的大夫,遵从他的指令,仆工沿房间四 壁扯起临时白帷幔,玻璃缸里花里胡哨的水景被一股脑 清空。最终,一种均匀、平静的室内光包裹我,对我的 每道褶子每颗疣子都一视同仁。当明娜走进我的幡然一 新的病房,为被毁的水景缸叉腰抗议时,新大夫对她一 眼也不瞧,吩咐人,扫个废纸团似的扫她出去了。

“回来吧蛙,”迭亚高说,“咱们还能上哪去呢? ”

回魂并不容易。我一度卡在中间。一旦卡在中间, 世间万物皆成病因:风声,迭亚高的脚气病,风顺堂 钟声,有人在夜里哭,过道上小推车的轻叫,阵雨,雷 雨,暴雨,雨弹奏树,雨侧耳倾听各种树的音色,听得 多了你就知道雨也有偏好,被扫去的灰尘,故意遗漏的 灰尘,皮肤叹气,自鸣钟自鸣,仆工咳嗽,木筒听诊器 冰冷的突袭,沿舀柄流下去的水……一切。接连三天 注射针剂(大夫推针,迭亚高连连祈祷),第四天开始 严重腹泻,我浸在满满大半缸稀屎里虚弱地挣扎,“目 前病员可以动弹了,治疗是卓有成效的,”大夫向H汇 报,我看见他灰蓝色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药粉落进喉 咙眼,那味道是寡的、苦的。冯喜和大船可曾泊岸?

立冬北风回来了。H返回广州。大夫左算右算,颁 布“复健日程表”。依据此表,每天下午三点,我得披 一件润而不湿的晨衣离开病榻.抖着一身皱皮、脂肪、 癞它嗒,慢慢挪动,下楼,从北门出去,在植物园圆用 地呆坐至四点,干嚼一百克南美烟丝——大夫坚信这种 异域干叶子对治好我的怪病会有奇效——等到某个方向 突然传来迭亚高的啾鸣(“蛙一蛙一蛙")我就起身,兴 致好继续直立行走,兴致差四脚慢爬(晨衣下摆拖得尽 是污泥草渣),钻进西门,穿过长长、长长、长长的连 廊到花厅湿蒸。

简直难以置信——我在连廊上遇见鬼魂。它们和 仆工混在一起,淅淅沥沥播撒传闻,诸如北方局势堪 忧、明娜的慈善小学堂倒闭,诸如广州大刮撤离之风、 南湾码头日日拥挤、本堂区被南下番鬼和他们的行李挤 爆。风从廊头廊尾对灌,墙壁窃窃私语。鬼魂从不迈入 花厅。玻璃顶下,蒲葵叶影依旧摇曳,白芨花串依旧弯 垂,一种纤细的、绷紧的安宁得以维持。安宁持续到 傍晚。那时自鸣钟连敲六下,每一下都使安宁裂开一 些,伴随“蛙一蛙一蛙”的鸣声迭亚高再次现身,指引 我踏上来时路。连廊陡然衰竭,像脱水的芦苇梗。仆工 变干、飘落,墙壁青筋暴起。我看见威廉四世离开墙 壁,几个仆工高举起圆脸、褐发的维多利亚覆盖那个空 位。连廊穿过秋天钻进冬天,晨衣冷得像岩片。“太奇 怪了,"我对迭亚高说,“你看见了吗? "我问他,“老 陈领着几个生人正往外搬东西呢。” H的大书桌、竖 琴、巴斯人的魔灯、那幅对称的画(《挛生姐妹与大头 怪胎》)、明娜至爱的贝纹长椅——“你看见了吗迭亚 高? ” -- “蛙一蛙一蛙”——我扒掉晨衣因为它压得 我喘不上气。我看见H走在前头,领巾散乱,头发像 翻倒的墓碑。“为什么琶洲塔的倒影这样长,”H扭头问。 一颗长有八个椅角的星星,滑落而不是升起,一颗,一 颗,一颗,“鸟怎么办? ” 一阵跑步声,那是番鬼皮鞋 跟子才敲得出的跑步声,植物园圆形地积着雨水,探险 者的帐篷接连瘪下去,像花的枯萎,像从花冠腾起的 死神,一只蝙蝠撞进来,向连廊四壁来回撞,门噬地摔 上,扶手椅里的H看着我。

“嘿H说。

“嗯?怎么?”

“我又梦到老鲍。" H说。

在那个置于针尖的时刻,几个十分简单的词对我而 言太难了。它们像被玻璃挡在外面的雨珠,像那样挂在 我的意识之外。而且,老鲍是谁?

“H,”我说,“你怎么这样老。”

H看着我,好像我是他的同类。他笑得咳嗽起来, “蛙啊,蛙,”他说,“你如何看待我? ”

不需要回答。他讲下去:“让我告诉你吧,《晨报》 大谈我们的罪孽,头脑简单、百无一用的书生!有生之 年从未踏出书斋半步,看不见债务堆积如山,看不见银 行接连倒闭,'发动战争将使帝国蒙羞',啊哈,连汇票 都看不懂的白痴! ”他收住口,连连怪笑,连连摇头, “我生在福斯湾,二月,到处是雪。苏西在信里管我叫 ‘鸦片贩子她们一帮子鼠目寸光的妇孺跑上街摇横 幅:’谴责不义之战’,印横幅花的还是我的钱!蠢嫉 子——“

吐完那个骇人的词,H哭了。脸埋进手里,花白 的、乱糟糟的头发散下来。H失声痛哭。我从没见过此 等场面,只能一下一下干舔我俩之间的玻璃缸壁。不知 哭了多久,他突然抽出手帕,把鼻子摄得震天响,又胡 乱抹一把脸,“我吓坏你啦畜生,”手帕蜷成团,跌落地 面,“我把你吓了个屁滚尿流,有一天,我经过大烟馆, 看见他们正抬一条干尸出来——"他又哭,我等着,舔 着,一时间我以为他喝了酒,我想要寻找醉酒的证据但 没有找到,我一下一下舔玻璃缸壁,舔这幅尤为特殊玻 璃画,用我冷的捌,用我从未真实存在过的肉肺J。这个 从未真实存在过的我,正无能为力地舔着一个真实存在 的人和他真实存在的痛苦映落玻璃的虚影。

过了很久。他说:“但太迟了。”他笑笑,泪已干, 脸皮绷紧。他说:“现在我欠皇帝的银子可以买下整个 印度。”

我问:“H,你不舒服吗?”

他说:“哦,你觉得我病了,你觉得老好人、慈悲 为怀的银发爵爷发了疯。看看你。,你这畜生,你这奥 秘。我来不及拆开你。这地方是如何对待你的?你待遇 太差!我怒火中烧,蛙。你应该骄傲而清洁地向世界展 示——你会呼吸的皮、你屁股上的疤、你拉不完的卵、 你的脑仁——你应该配备专门食谱、饲养员、大夫、恒 温恒湿玻璃大屋、你最爱的大树——我打赌是砂梭,尽 管你从未见过杪楞——应该有一支武装探险队,常年派 在外面,掀翻世界,为你搜寻采集配偶、亲戚,搜寻采 集任何一种使你不再孤独的生命。丑八怪,你会死,你 亦会不朽,因为我们的防腐技术离完美更近了,你的陵 墓同时也是你的天堂只会比这儿更好,酒椰、砂楞、软 树蕨、那些南十字星抚养的大得能吃人的陆生蕨,他们 总会替你搞来的,你会趴在一棵砂楞上,你会抱着它就 像你尚未出现的好丈夫抱着你,大极乐鸟和棕颈犀鸟在 你凸眼边飞翔,圆鼻巨蜥从你屁眼下方的假池塘出水上 岸,一切都布置得宁静致远,至永远,一百年后,我们 的后代将隔着玻璃欣赏你,那时我已经走得很远了,我 的血肉已成原子,汇入自然的永恒循环,我无法预知 那会儿我行到哪一站,是在一顶竹苏多孔的裙罩上迷 路,还是冲淡成云絮汤流向深谷,我不知道我,但我知 道你——你还在那儿,在玻璃后面,即便世间血肉纷 纷消溶成彩虹成雾成霜成风,即便砖石倾覆星移斗转天 地变色,你仍在玻璃后面,你头顶是静止的树叶、无害 的光线、通风口、无冗余的钢架和伟大博物馆永不陷落 的穹顶,我们的后代将隔着玻璃念诵黄铜标牌上你的 学名——我也在那名字里,与你同在,和你和你祖先 的名字紧紧相嵌、咬合成不朽链条。那才是我。我本 该——“

他像是噎住了。他毫无预兆地起立。"拼老命活下 去吧畜生,”他庄严地抚平头发,“晚安。”

走到门边时我叫住他。他回头,面如云石。

“老鲍,是标本师老鲍吗?”

“不是。”他简单地答。他走出去,走远了。

照豆皮亚弟讲法,那日上午,他照例步行去板樟堂 前地采买。刚过议事亭就听到大炮台山方向传来轰鸣, 好似山基慢慢崩——那是六点正,因为支粮庙小子正好 走出来敲钟。豆皮亚弟眼睛从吊钟移向街面同时,揭食 的,乞食的,一个个撞邪,丢下摊档、粥碗、乞儿碗、 手头架修,踮脚伸头,迷迷懵懵向大炮台街涌去。

豆皮亚弟自然也在其中。到连安巷口,遭遇咸虾巷 吐入的人潮,完全塞死。五颜六色人头大水发起来,每 个头都问着“怎么了”“发生何事”,所有头撞邪、迷 迷懵懵。轰鸣声从北边一浪一浪盖来,像风飓挤过羊肠 细道,像巨人吹空心苇秆,前所未闻,万分怪异。烧剩 一块残壁的三巴堂立在西侧。现时人家不再叫它“堂”, 改叫“牌坊”。颗颗心被怪声摄住,摇,心跳和碎语加 人怪声,使它发绵发厚、发狰发狞:它总体远在山背 后,但它又长又软前爪绕着山脚包过来!眼下不存在比 怪声更重要的事。怪声摄住各人心魂,摄住澳门心魂。 豆皮亚弟从风中听出坏感觉。怪声充大,躺在天地间, 成一只大摇篮,摇得澳门发懵发梦,正梦着,新的怪声 突然爆发,摇篮和昏梦都被拦腰劈开,人潮惊醒,人头 翻涌,豆皮亚弟吓破胆,只见怒涛顶一个怪东西颠颠荡 荡,朝他来了。

豆皮亚弟撑大眼,亡命地望。他人仔细细滑似塘 鲸,索性一蹬二爬,踩着前后左右肩膀头顶登高望。起 先那怪东西俨如一支水流柴,在潮头颠跳、颠跳。刺眼 的耳鸣落下来,空气煞白,豆皮亚弟一下子撞聋,无数 伸向天空的手的潮流将怪东西推送给他——因为他高高 踩在肩上头上,怪东西几乎是从他鼻子底下经过了,无 数的高高伸直的手摩掌、传递,黑的棕的红的黄的白的 手指是五色海浪拍抚,豆皮亚弟下巴松掉,视线噗一声 插进去,怪东西在五色的寂静的浪上漂流,极慢,又极 快,怪东西过去了,插着豆皮亚弟的视线,插着无数支 硬直的视线,漂远去了。

豆皮亚弟颓然滑落。一千只鞋底立刻合拢,要盖没 他。世界重新返回耳中,发一千串炮仗的巨响,五种语 言的尖叫、呼救、咒骂在炸啊!五色手臂合力扯起豆皮 亚弟,他一站稳就问:“那是H?那是H? ”豆皮亚弟 反复地问、回转地问,他听见五种语言问着同样问题但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作答,怪东西湿漉漉,海沙鳞鳞,叫 似海味,有人扑在上头撒泪,有人撒临时扯来的蔬果 皮,有人恨它人骨,发狼发狠,要去咬它的肉吃。轰隆 隆人浪和发问声向南奔涌,沿着豆皮亚弟来时路,追赶 怪东西,怪东西真正成了怒海孤舟、一条快艇,引着滔 天洪水冲过板樟堂前地,陡然北拐,冲向三巴牌坊,冲 上花王堂街,豆皮亚弟心头一震:啊呀!是要去坟场! 这样一想,登时哭出来,洪水一过花王堂就成了哭河、 骂河、欢呼河,汇集了五种颜色五种语言的哭和骂和欢 呼的奇观,从各处赶来的人向洪水里投啊!投恨,投 爱,投仇怨或感恩,七情八苦投个齐全,爱恨相撞,恩 怨互搏,火光乱溅。大火水冲入白鸽巢前地,突然散 开,铺成个大湖。白鸽巢主人利先生一头雾水,躲在锁 紧的通花大铁门里看,五个扛鸟枪伙计在他近身把守。 很快,利先生下巴也松掉,挂着,因他终于看清了怪东 西:一个湿淋淋担架,H被紧紧绑在上面,湿的,死的, 无帆的,漂过榕荫穹顶,撩动垂垂榕须,驶入血口大张 的公司坟场。

好景花园南院铺着玫瑰色陶砖,还有一口百年老 井。豆皮亚弟跑过头,弯身猛吐,把这条大新闻吐在井 边。胃酸四溅。几个头脑发热的立刻奔向坟场,其他人 老老实实听完,散场时候都换上一张马脸。他们挂着马 脸向遇到的第一个活物复述大新闻——后知后觉的洗衣 娘、墙角夜合花、笼中蜡嘴、那个没赶上船的植物猎 人。迭亚高在二楼走廊迎面碰上豆皮亚弟,被一把抓 住、听完大新闻、传染了马脸。

马脸迭亚高开门进来,把大新闻摆在地板中央。我 俩静静看着它。它像极了一块白石膏,被下午三点的日 光斜照着。

迭亚高率先一笑,似乎是想摆脱它。可它纹丝不 动,未变大,未变小,也没有变得更软或更硬、更远或 更近。我俩不知该拿它怎么办。迭亚高索性坐下。我俩 就这么看着,迭亚高从左边,我从右边,直到时针下 垂,窗外升起连绵哭声。

这回轮到我笑了一下:“怎么,他们在搞什么鬼? ”

迭亚高一边咧嘴笑,一边把自己抱成一团。

晚餐自动取消了。大夫仍然没有现身。迭亚高给我 搞回一桶麦皮,"将就吃吧,”他说,“厨房已经空了。”

夜里我和白石膏睡在一起。第二天,不到六点,迭 亚高就摸进来。“蛙,”他说,鬼鬼祟祟的,反身锁门, 还移了一口大柜挡在门前。

“干什么? "我问。‘

他只说“这样比较好"。我俩在房里待了整日。其 间他进出三次,伺候我吃、泡、排泄。大柜移来移去。 我望出窗,植物园里静悄悄的。

我说:“奇了,我脑子里好像亮了。从未有过的亮

"好啊蛙,"那孩子蹲在墙角抱成一团,“我高兴。”

夜里,外头拼拼碰碰、长久地响着。有人哭。有人 惨叫。有人砸木板。有马嘶鸣。鸟叫声此起彼伏,一直 闹到后半夜。我趴下睡觉,迭亚高仍蹲着,守着我。第 三天一睁眼,白石膏不见了。迭亚高显得疲劳,眼窝 脸颊凹进去,脸上血痕不知何时已沉淀成疤。早饭吃麦 皮。十点半左右,老陈敲门:“蛙即刻去红厅。”

又补一句:“即刻。”

迭亚高坚持让我换上正装。他替我裹上带滚边的黑 纱丽。纯金锁链已经和它的女主人一起消失了好一阵, 迭亚高就用一根晨衣系带做替补。那系带柔软轻薄,不 会磨损我的皮肉。他一板一眼地给我套系带、打活结, 到那时我才问出来:“是真的吗? ”

“什么? ”

"Ho死了。是真的吗?”

“是的蛙。”

“——是什么? ”

“H。死了。是真的。有个渔民在割狗环沙底起出 他的尸体。”

他望一眼照身大镜,从黄铜盆沾水抹额前头发。他 头发又黑又鬟。

我俩一前一后走,走完走廊。那走廊经了浩劫。我 俩下扶手楼梯(梯毯失踪,梯肉裸露,货单乱散),穿 过连廊(一只鸡惊飞着离开吊灯;班琅彩大花盆碎在半 道上;几块冷却的牛粪沿路摊着,被碾得一塌糊涂)和 前厅。

宅门大敞。外头日光刺眼,无一丝风。几匹亮晶 晶、戴眼罩的花马慢悠悠甩尾。两个兵头扛着枪,歪站 在棕桐树荫下闲聊。

红厅静得要命。只有我的肉爪噗滋噗滋发响。怪 不好意思的。六个番鬼,统统穿成黑色,一个坐,五个 站。老陈候在右侧。他们身后,法式大窗框松脱、半 悬。玻璃尽碎,被不知谁人扫作一堆、归在墙角。一只 藏马鸡头朝下塞在壁炉膛内,撕得破破烂烂的。

“巨蛙——"老陈笑眯眯说,“连同它的专职饲养 员,五年经验。”

六个番鬼聚头低语。一个问:“动物目前健康吗? ” 老陈望向迭亚高,迭亚高连点五下头。

“健康,休斯先生。”老陈说。

番鬼说:“根据遗嘱,饲养员应跟随动物一并转移。”

老陈笑眯眯:“一切照足程序来

“去办吧,上船前务必备齐各样文件,”番鬼说, 另一个番鬼在一沓纸上一划,“下一项 木雕版两 百三十件。”

16 ”向一无所获海岸边”

迭亚高生在澳门,他父亲则生在一艘斯库纳帆船上 (苏丹号)。迭亚高的祖母萨拉来自斯瓦希里海岸,第 一轮阵痛窜过她海蛇样的背脊时,苏丹号正在横渡“海 盗巷”过分宽阔的湾口,宫缩引来索科特拉岛又将它推 远;在翡翠色的北阿拉伯海,外科大夫麦克雷夫林将新 生婴儿的脐带祭献给“黑色圣母”、子嗣多似游鱼的海 母叶玛亚,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错,阿布雷乌(萨拉的 丈夫)还是不得不把妻子的尸体留给咖喔味的莫尔穆 冈。苏丹号再次起航时候,阿布雷乌变形为父兼母职的 鳏夫。他给男婴起名伊扎克,给男婴喝偷来的牛奶。进 入缅甸海不足一个时辰,阿布雷乌突然跳船,五个水手 明明白白目击他奋力游向安达曼一尼科巴群岛。人们在 奶牛栏里找到伊扎克(被一堆烂布裹着),麦克雷夫林 做那孤儿的临时看护直到大船泊人马六甲,之后,河东 教堂的博格坎普神父接棒,成为伊扎克的监护人、老师 和噩梦。麦克雷夫林乘苏丹号继续东行,终点是黄埔, 他人生的终点则在澳门,死时五十三岁。至于阿布雷 乌,没人知道他死在哪里或到底有没有死。

河东岸教会伊扎克荷兰语、拉丁语和痉挛,河西 岸教会他马来语、福建话和活命,他的逃跑病则是祖上 遗传。十三岁那年伊扎克首次逃跑,一举成功,涕泪纵 横地将教堂院墙和马六甲城墙抛诸脑后。他依次现身柔 佛、巴淡、民丹、邦加槟榔,重返马六甲时已届中年, 拖个大腹便便小姑娘,简直匪夷所思。那姑娘年幼得吓 人,也许来自帝汶,也许来自锡兰,右耳只得半片。他 一贯称呼她“阿哈依”。没有旁人的时候,伊扎克和阿 哈依亲嘴、打架、用泰米尔语高声交谈。起先阿哈依在 荷兰街帮佣,伊扎克在码头打杂。街上骑楼深廊、大厝 排屋给这对男女(以及成百上千和他们一样的男女)提 供了莫大便利。一旦窗外响起长鼻猴的哀鸣,阿哈依就 想尽办法脱出身去,隐入夜色配合她气喘吁吁的丈夫。

码头那边,澳门像刮来刮去的风,日日吹拂伊扎 克的心。当澳门从东边吹来,他颈背鬃毛立刻竖起;要 是从西边吹来,则会在他身上犁出道道感伤的金黄。纵 然伊扎克的心硬似桃核也无法抵御交相吹刮的澳门。有 一天桃核竟回春、发成大肉桃,柔软芬芳,汁水饱满。 那就是澳门,伊扎克想。大肉桃澳门日日诱惑他,他 长鼻猴的哀鸣中滋生出希望的炫光,他从背后向阿哈 依描述澳门,向她窄窄的耳道灌注芬芳的桃汁、猿猴 的鼻息。他愈少地去荷兰街了,因为他要“尽快赚到 我们的舱位”。

万灯节过后伊扎克得偿所愿,跳上一艘发往澳门的 飞剪船,不是因为终于赚够了银子,而是因为终于卖掉 了自己。他没有同阿哈依告别,因为阿哈依、她腹中珠 胎、博格坎普神父(他赶在上船前把那老鬼捅了个稀巴 烂)并面目模糊的双亲都如眼前渐渐消逝的晚霞,哪个 傻瓜会和晚霞告别呢?时隔二十日,伊扎克在外十字门 再次遥望晚霞,感觉自己成为全新的人。

他跳下船变成全新的人——mo”伊索。他穿起猩 红多罗绒,前臂上搭块白毡布,每朝五点敲响后院泉 边吊钟。澳门在一些方面使他幻灭,在另一些方面好得

超出预想——人生不正是如此吗?——而快乐才是立身 之本。他去水手西街喝酒,去恐怖街打群架,钻进直街 多如牛毛的岔巷学长鼻猴叫。他同时和四种肤色、五种 语言、八种信仰的女子过从甚密,一个罗安达姑娘率先 受孕——受孕使她凸显、拥有名字(“贝卡”),也终结 了伊扎克一伊索的故事 他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 跑,从此失踪,有人说他混进发疯寺山脚下窝棚,有人 说他逃往新罗。而贝卡娩出一对挛生兄弟,亮似乌漆念 珠,最终交在仁慈堂乔安娜嬷嬷手里,一个得名艾萨 乌,一个得名迭亚高。迭亚高坚信乔安娜嬷嬷百倍地偏 爱艾萨乌,因为乔安娜嬷嬷去天国时候独独带上了艾萨 乌——那年迭亚高三岁,他同时失去了乔安娜嬷嬷、哥 哥和童年。“如果你当时只有三岁,”我问迭亚高,“你 如何能知道这么多? ”

“是平托太太告诉我的。”黑亮的孩子答,他蹲坐 墙角,抓紧自己一双脚腕子。

“谁是平托太太?”

平托太太是我第一个主人。那是世界的第一天,我 头一回睁眼,平托太太就在我跟前,像一颗刨得乱糟糟 的马铃薯。平托先生早就死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跳 上一艘大船走掉,也没有再找一个丈夫。她的圣坛安在 楼梯底下,有陶瓷海星圣母、陶瓷鹿、许多珠串、平托

先生画像、半熔蜡烛和落满灰逋纸花。她每身衣服都是 黑的。礼拜日披一个黑头纱,哼歌,腌鸭子。她一高兴 就大笑,一生气就抽人。她让我、小吉、内马尔和达维 蹲成一排,嘴里啪啦来回抽。对玛莎,平托太太则非常 慈善。玛莎是平托太太后来收养的,右腿有点儿残疾, 但那残疾总躲在裙子里头,是一种秘密的残疾、残疾的 秘密。玛莎每分每秒都黏紧平托太太,是平托太太的第 十一根指头。有一次,为了弄明白玛莎的残疾,达维钻 进玛莎房间,把她整个剥光了、绑在一把木头椅子长长 的椅背上。我们围着她仔仔细细地瞧,果然弄明白她的 残疾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小时之后平托太太回来了, 把我们好一顿抽,直抽了六个小时!从那以后,玛莎就 成了平托太太的第十一根指头。在我、小吉、内马尔和 达维当中,平托太太对达维最坏。平托太太抽他、饿 他,总站在楼梯顶上大叫:达维,魔鬼的野种!后来, 一个夜里,我被内马尔推醒了,迭亚高,醒醒,内马尔 说,外头有动静。,我揉眼睛的时候,内马尔推醒了小 吉,可我们发现达维的床是空的。我们摸到二楼,看见 只穿衬裙的玛莎倒在走廊上,倒在血里,血河流向平托 太太卧房,三个陌生人立在房门前,有一个用澳门土语 喊:站住!挥刀扑向我们,我以为我们都要像玛莎、平 托太太和达维那样被大刀剁烂了,哪知达维突然从平托

太太卧房跳出来,大喊:别碰他们!这事和他们无关! 后来达维对着我们又说一遍:这事和你们无关,达维 说,这是我和老妖婆的事。小吉说:玛莎也死了。达维 说:玛莎是小姨子。达维一再重复:我不碰你们,你们 等到天亮,天一亮,你们该如何就如何。我们——我, 小吉和内马尔 在楼梯口挤成一团,互相抱着,哭, 发抖。到后半夜,达维和那些歹徒--共六个——提

了银钱财宝要走,再见小老弟,达维对我们说,恐怕是 不会再见了。我、小吉和内马尔呜呜哭着,祝他一路平 安。他本想拥抱我们,可他浑身是血,就算了。达维和 歹徒从后巷逃跑。我和小吉、内马尔抱在一起,哭,发 抖,等到天亮,攥着彼此的手,,走去红窗门报警。我们 蹲了三天大牢,第四天他们把我们放了。我想问问,你 们抓到达维了?可我不敢问,我、小吉和内马尔没有一 个敢问。有好一阵子,没有一个买办敢雇我们。我们在 恐怖街混了半年日子,几乎把一切坏事、烂事都干遍 了。有一天,内马尔带来好消息,有个买办一下子要七 口人,不是给葡萄牙人干,而是给英国人干。我们洗了 脸,成排站在买办跟前。我和小吉被选上,小吉落去大 码头,我分在这里。我老老实实干,干了一年半,有一 天,小吉告诉我内马尔死了。因为内马尔比我们都年 长,尽管我们谁也搞不清自己的岁数,但内马尔看起来 总得比我们年长个十几、二十岁,而年纪大、反复蹲大 牢(除了为平托太太蹲的三天,内马尔又因打架、盗窃 和别的坏事被关进去好兀次)的人几乎无人敢保,内马 尔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到恐怖街,他看上去和六个歹徒 越来越像,那多少让我和小吉害怕,再过些日子,他和 恐怖街越来越像,他跑来卑第巷找我要钱的时候(有过 五次),就好像整条恐怖街都来了——

“蛙,”迭亚高说,“迭亚高不想再回恐怖街了。”

我深受触动,被他的逃跑家族、恐怖街和抠紧脚踝 缩成一团的姿势。他湿翘的黑睫毛扑扇,他和任何一任 主人都不同一假如你命水足够硬、经历足够多的相聚 离别,就能采集到足够多的主人样本,主人施行奴役时 候各有制胜法宝:爱或恨、银子或笼子、藤条或欠条。 当然啦,任你再智再灵再直立,最后还是得和我,和万 物,在那个终极主人手上喜相逢。

迭亚高的制胜法宝是可怜。当我主动擒住他的可 怜(或被他的可怜擒住),谁是主人谁是驯兽就再没分 清过。

考虑到未来好一阵子我俩将相依为命,我希望对未 来和他了解更多——他对我则已经了解得够多,除了那 些没人答得上来的问题,诸如我的卵可育吗?种间杂交

在我身上可行吗?等等。好景花园接管者调整了餐食: 一份蛙用饲料并一份饲养员标餐“直送入屋”。我们躺 在地上消食,迭亚高开始介绍帝国人:

“迭亚高是蛙饲养员,园丁是植物饲养员,”他脊 梁贴地,抠紧脚踝,滚来滚去,”在大溪地,帝国人每 运走二十棵面包树苗就要配一个大溪地园丁。即便远 洋大船舱位价值连城,他们还是愿意为浇花淡水预留空 间。他们还为植物定做专用船舱哩。帝国人怪不怪?

“帝国人对待人,倒更像对待货,那些茶、丝、生 棉花。帝国人把人捆起像捆木料,推入底舱塞满。帝国 人让园丁精心服侍一花一木,免得它们在海上染病、死 掉;帝国人让园丁给植物浇水、驱鼠、防风,领植物去 呼吸、晒太阳。可是,在帝国人眼里,人倒是不必呼 吸、不必动换、不必见光的货哩。帝国人怪不怪?”

我问他都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的,他回答说,往年, 每到五月,植物园圆形地上就冒出植物猎人的帐篷。 坡顶的,圆顶的,还有人只是简单地在两根粗树干之 间拉起吊床。帐篷聚集之处总有一股苦楝油味。有时 H也会下到帐篷中间,带去酒水、烟丝、歌舞。他们 谈论远方事物、无罪之物:季风、珊瑚、鸟、纤维、 六分仪镜片折返的阳光……他们几乎无所不谈——只 是从不谈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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