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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明亮的夜晚 崔恩荣 29378 2024-01-10 18:20:37

8

没经医生同意就停药了,一个月后我又去精神科开了药。本以为这段时间正在好转,但情况突然又变得不太好。一到傍晚就口干舌燥,心跳过速,疲惫感无法消除,难以入睡。

朋友们说,好好生活是对前夫唯一的报复,让我向前看。所以,我一直在努力。不让自己回头,不让自己在意,不让自己感到愤怒或悲伤,尽量忘记,尽量集中在当下,尽可能地好起来。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正慢慢好起来,所以开始减少药物剂量,并试着停药。我想让自己看到,我真的好了。

以前的我似乎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一定会好起来。比如春天会比冬天好,夏天会比春天好。所以我很着急。没有预期恢复得好,这让我很不安。我强迫自己一定要过得比离婚前更好,更幸福。这期间,“过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好好生活让他羡慕”等声音,最初仿佛轻拍我后背的抚慰,最后却变成抽打我的鞭子。

在痛苦当中时间不是呈直线流逝的。我一直在退缩,最后退回到那个熟悉的坑里。说不定再也不可能恢复了,这种焦虑和恐惧占据着我。为什么我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坚强呢?我已经如此努力,为什么还是没有好转呢?在那个哭了很久的夜晚,我想着这些,直视着自己的软弱,还有渺小。

我一度认为自己的优点就是善于忍耐。得益于这份忍耐,我取得了超出自己能力的成绩。为什么要忍耐到超过自己的限度呢?难道是认为应该证明自己的存在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感觉生活不是应该用来享受的,而是用以执行的呢?生活就像一个生存游戏——面对着汗牛充栋、难且无趣的习题集搞题海战术,制作纠错本、考试、得分、晋级。我不知道哪种生活方式才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在我看来,不被任何成绩证明的自己和没有价值的垃圾没什么两样。这一信条让我绝望,也让我一直都过分努力。那些认为自身存在本身就有意义和价值的人是没有必要证明自己的存在的,但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的团队致力于收集太阳系内小行星的数据,包括我在内共有三名研究员,组长是比我大十岁的研究生时期的前辈,和我的指导教授差不多。她大概知道我离婚的理由和目前的处境,但没有在我面前表露痕迹。

梅雨季开始的那天,我和组长一起加了班。她的旧车子在上班路上抛锚,被拖走了,下班后只能由我送她回家。我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疲倦的神色,让她上了车。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进行任何对话,我能感觉到她在沉默中思考着该说些什么。

“这里的工作怎么样?”

“大家都对我很好,所以没有什么困难。”

之后又是沉默。

“你读硕士的时候多少岁?”

“二十三。我上学早。”

“当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啊。我记得在指导学生聚会上,你说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时,眼睛里闪烁着光彩的样子。那时我的状态非常疲惫,年龄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当时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厌倦和无聊,但我一直记得那个年轻的姑娘信心十足地和大家讲述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的样子。”

“……我吗?有吗?”

“是啊,有过的。”

对话又中断了。听着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我忽然想大声说,“您是想说,看到一个曾经那么闪亮、有希望的人,如今变成了一个工作得过且过、疲惫又无趣的人,非常遗憾吧”。

“当时智妍你说的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你说这是‘一缕阳光’,还说学习的时候最自由和自在。”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当时自己的心情。地球之外还存在一个人类无法测量的无限的世界,这一事实安慰了我的有限感。和宇宙相比,我就像是挂在草叶上的水滴或没有嘴、生命短暂的小虫子。在这种想法当中,一直倍感沉重的自身的存在也变得轻盈起来,那种感觉我一直都记得。夜空中看似成群的星星也完全是孤独的,凝结成一个点的物质在膨胀的宇宙中也会迅速地远离彼此,这一切似乎都在讲述着我从小就感受到的那些悲伤。但是,那份纯真的爱在读研究生的过程中渐渐失去了光芒,那个位置现在已经被世俗的愿望所代替。曾经的“一缕阳光”成了我的工作,而我的可能性也很快到达了极限。

“组长为什么选择了天文学呢?”

“小时候在剧院看过《E.T.外星人》。”

这是个冷笑话,我正在想该怎么回应,组长接着说:

“E.T.是个善良的孩子。它用发光的手指治疗人们的伤口,还和人类做朋友。当时我跟着妈妈去电影院看了那部电影,忘了是在哪一幕,E.T.看到了我。不是看镜头,也不是看着所有人,而是看着坐在电影院最前排的我。我脸上露出知道它在看我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瞬间。E.T.最后回到自己星球的时候,我哭得不知有多伤心,妈妈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夜晚仰望天空的习惯。我小时候没有朋友,但当我仰望天空时,会觉得我的朋友就在那里。”

送完组长回家的路上,我想象着仰望天空时年幼的组长的脸。她是那么彬彬有礼,说话经过深思熟虑,很少说自己的私人感情,但这次让我看到了她的弱点。她的话带给我些许安慰,我有些惊讶。躺到床上我才意识到,也许这正是她安慰我的方式。

妈妈寄来了和明姬阿姨一起旅行时拍的照片。有在仙人掌农场品尝龙舌兰酒的照片、在海边晒太阳的照片、在广阔的原野上打球的照片以及吃各种食物的照片。妈妈晒出了健康的肤色,脸上没有化妆。以前妈妈曾说过,女人上了年纪不化妆就是民害,就算去趟超市也一定要化好妆再去。我给妈妈回信说,看起来真不错。如果知道我又开始去精神科了,妈妈会说什么呢?可以确定的是,不管那是什么话,都会对我造成伤害。

星期六下午,祖母来电话了。我起得晚,煮了速食乌冬面吃完,刚服了药。祖母说,有时间的话,想不想一起去以前她住过的房子那里看看。本来觉得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但听到祖母的话,我心动了。我有些好奇,再看到那座房子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祖母住过的那座老房子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是一座有着天蓝色石板瓦屋顶、刷着白色油漆的混凝土住宅。小小的院子里有祖母种下的辣椒、生菜和矮小的花朵。爬上围在房前的低矮的石墙,就能看到山坡下的大海。站在那里可以闻到草的味道,还有被水浸湿的泥土的味道。

我和祖母在小区入口处见了面,一起慢慢地走着。走了一会儿,右侧出现了大海。我们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大海。

“你最近好吗?”

“嗯。”

明知骗不了祖母,我还是说谎了。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事。”

我的声音在自己听来也有些不礼貌。祖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要不要在这里坐下休息一会儿?”

祖母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抬头看着我。我也到祖母身边坐下了。祖母身上散发出生姜和大蒜的味道。她带着难掩担心的神情,看着我开口说:

“如果我一直在开城生活,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大海。这么美的大海。”

“您是在战争时期来到南边的吗?”

“在战争爆发那年的冬天。我和妈妈爸爸一起……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上路,离开了开城。”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雪粒纷飞的日子。祖母收拾好行李,把剩下的食物都给了阿春。阿春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条半干的鲻鱼,祖母默默看着它,什么都说不出来。捆起行李出门时,阿春吭哧吭哧地跟了出来。平时它摇着尾巴跟在后面的话,只要让它回家,它就能听懂回去。但那天,不管祖母怎么说别跟着,阿春还是一直追到了公路上。它好像意识到大家要离开自己了,哼哼唧唧地坚持不回去。曾祖母在公路拐角处蹲下,抚摩着它说:

——阿春啊,我们的阿春。

阿春肚子贴着地面趴下,抬起头看着曾祖母。

——咱们就此分手吧。不要再跟着我们了,对不起……

曾祖母的话音刚落,阿春就从地上站了起来,逐个闻了一下每个人身上的味道,然后便往家的方向走去,直到走出很远才回头看了一眼。祖母担心阿春再返回来,不敢叫它的名字。看着阿春远去的背影,祖母无声地哭了,脖子上的围巾都湿透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阿春,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它只是一条狗而已。祖母努力这样想着,却无法用这样的谎言安慰自己。

三人的目的地是曾祖父在惠化洞的叔叔家。此前他们听说,曾祖父的父母也去那里避难了。出来以后,曾祖父才听说,首尔人也都到南边避难去了。世道真的乱了。推着牛车出来的人们,背着、抱着孩子或扛着行李的人们,小孩子和老人们,成群结队地走在公路上和田埂上。祖母说,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路旁倒下的柳树和电线杆,以及断落在地上的电线等。每当军用越野车驶过,人群就仓促地分开。路面上散落着弹壳和砖头,经常能看到被烧到一半或被炸毁的房子。曾祖父和曾祖母虽然有道民证,但每次经过宪兵队检查站的时候还是很紧张。

三人用家里带来的炉子生火做饭,太阳落山以后就在民居的厨房或仓库里睡觉,没有位置就在院子里睡。一家三口盖一床棉被,靠彼此的体温抵御寒冷。有时又饿又冷,虽然身体很累却睡不着。有飞机从低空飞过的时候,没有人不胆战心惊。就这样走了几天,他们到了首尔。

那天他们经过旧把拨,往独立门的方向走。祖母感到底裤湿漉漉的,全身都要被冻僵了,去小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了初潮。上小学的时候听一些大姐姐说过关于初潮的事,她知道的只有那些,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忍着。直到内裤冰凉得实在无法忍受,才告诉了曾祖母。

曾祖母一时慌了,随即从行李中找出新的内裤和一些布片递给祖母,并告诉她,如果觉得布片变重了,就换一块。腰疼得好像要断了一样,还非常恶心。祖母离开队伍,在电线杆前面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处民居的仓库里躺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曾祖母叫醒了祖母。

——英玉啊,跟我来。

曾祖母把祖母带到井边。

——有水的时候就洗一下。

曾祖母打满一桶水,提去后院,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些沾有血的布片,让祖母往上面倒水。手接触到水,刺骨的冰冷。尽管严冬的酷寒几乎让手失去了知觉,可还是冷得受不了。

——阿妈,水太凉了。

——还不赶紧倒水。

——阿妈。

——手冻僵的时候要摸凉水。如果这时摸热水,手会冻伤的。快倒吧。

祖母开始往沾血的布片上倒冷水,将布片洗净拧干后,晾在了后院不显眼的地方。她的手疼得就像要裂开了。

他们拖着快要冻僵的脚经过了新村和梨花女子大学,一路打听着去了曾祖父的叔叔家,却发现房子都被烧光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女子提着桶经过时,对他们说:

——前天晚上遭炮弹轰炸了。早上出来打水,结果发现都烧成这样了。

——还有人在吗?

曾祖父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别说人了,连只蚂蚁都看不到。不去避难的人家很少……应该都走了吧。

女子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曾祖父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在变成一片废墟的宅基上不停地翻找着,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被埋在里面。祖母也用脚踢着被烧成木炭的木头和碎瓦片,做出寻找的样子。天气很冷,曾祖父还是汗流浃背地不停翻找着残骸。虽然又饿又冷,但他埋着头一直寻找,谁也开不了口说“别找了”“离开吧”这样的话。待完全确定没有人被埋在下面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在附近找到一个空房子,在那里睡了一晚。后来一连好几天曾祖父都没有开口说话。

第二天他们再次踏上了避难之路。新雨大婶留下的大邱的地址成了新目的地。他们把草绳缠到鞋上,在结着厚厚冰层的汉江上走着。数不清的难民拥挤着穿过了冰冻的河流。

——新雨是在首尔坐了火车,还是步行去的……

曾祖母看着曾祖父问道,但曾祖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更像是自言自语。

——一个弱女子带着孩子就那么走了……

曾祖母说到这里就沉默了。每次心里担心着新雨大婶,实在放心不下的时候她就会这样说,但很快就会沉默。祖母憎恨曾祖父不曾挽留要去避难的新雨大婶和喜子。不应该那样,不应该就那么让新雨大婶和喜子走,那是新雨啊,不是别人。

——不过,幸好有阿爸在。

曾祖母说。可祖母还是很害怕。在库房里、院子里,还有后院睡觉的时候,或者偶尔运气好在厢房或下屋睡觉的时候,恐惧感始终都在。对于正在避难的女子来说,是哪国军队并不重要。那些每晚出入民宅、强奸妇女的军人,区分他们来自哪一路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样,他们又走了几天,到了大田,然后沿着京釜线铁路朝着大邱的方向走去。距离大邱越来越近,身上的粮食也见了底。虽然偶尔遇到一些人家能给一点饭团或水,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天只吃一顿饭。一天,他们吃着好心的人家给的饭团时,看到一个孩子。小女孩看起来最多五六岁,身边没有家人,孤零零的。她的一只眼睛长了麦粒肿,鼓得很高,身上只穿了一件春天的薄外衣。孩子抓住曾祖母的裙角,一直望着她。

曾祖母从行李中取出祖母的外衣,给孩子穿上,用围巾给她把头包好,又用包袱包了几个煮熟的土豆和红薯,塞到孩子手里。最后她拉开孩子抓着自己的手,准备上路。孩子跑到曾祖母身边,又抓住她的裙角,她再次拉开孩子的手,大声说着“别过来,别过来!”

——阿妈,一起走不行吗?

孩子听到这话,紧紧地抱住了祖母。这期间无数难民飞快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些人因为两个女孩站在路中间挡着路,非常生气。曾祖母放下行李,把孩子从祖母身边拉开了。

——阿妈。

——够了。

——我们就这么走开吗?

——对。

——阿妈,请不要这样。

话音刚落,曾祖母就打了祖母的脸。一下,两下,接着开始打头,祖母险些倒在地上,直到曾祖父出来阻止。孩子没有再跟着他们。他们缄口不语地走着,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那是月末最后一天的晚上,星星是那么低,闪耀着光芒。看着它们,祖母想,我们是没有资格看到和感受这种美丽的人。禽兽都不如,无比卑贱,就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祖母说起曾祖母的时候很能说,说到她自己的时候却犹豫了好几次。

沿着海边的道路走了一会儿,在路旁我们看到一家豆面馆。祖母指了指豆面馆后面的矮坡,爬上山坡,可以看到下面有一条双行道。车道右侧是种着辣椒和南瓜的旱地,左侧稀稀疏疏有几座小房子。看到那里,我已经能很清楚地记起以前的样子了。

“那里以前不是车道吧?”

“嗯。只是一条土路。”

“我们在那边一起打过羽毛球。”

我高兴地指着中餐馆旁边的停车场。祖母点了点头。

“祖母家在哪儿?明明就在这附近……”

听到我的话,祖母指了指路对面的空地。长长的野蒿花开得挨挨挤挤,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砖块,空地后面可以看到大海。祖母向空地走去。

“就是这里。”

祖母对我凄然一笑。本以为祖母的房子肯定会留下来,即使不是以前的样子,至少还在那个位置上。我不知该说什么,向空地走去。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烧干草的味道。

“我之后的房子主人可能把地卖了,可能是想做什么,现在……”

祖母说完,蹲坐在空地上。

“我也好久没来了。这里变成这样以后,我太伤心,就不想再看到了。不过今天,我突然想,如果和你一起的话,倒可以过来看看。”

祖母的话让我心头一暖。

“你曾祖母就是在一个这样的季节去世的。办完丧事回到家,我怎么都……没法踏进家门,最后我站在路边这里,不断徘徊着。当时真的很害怕。如果亲眼看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必须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妈妈了。所以我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古人说得对,女儿的哭声能一直传到阴间……这样难过了一年,你来玩的时候我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会结束,但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

祖母用手背拍打着野蒿花。“我知道现在你也在暗自哭泣,”我仿佛听到祖母这样说,“不要只想着结束的东西。”

“我要是能见到曾祖母就好了。”

“你们见过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你三岁的时候,美仙带着你和你姐姐来过熙岭。那几天你可喜欢跟着我妈妈了。”

我望着空地后面的大海。三岁的时候,我和曾祖母、祖母还有妈妈,一起待在如今已成为一片空地的这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一起欢笑过吧。我还能回想起三岁时我住过的祖母的房子,还有一直形影不离的姐姐的样子。

9

五岁的我还不能理解死亡,因为姐姐依然在我身边。缺了两颗门牙的姐姐穿着她最喜欢的天蓝色T恤和牛仔短裤,“不能让大人知道你跟我一起玩儿。”姐姐小声跟我说。下过雨的第二天,我们在游乐场用沙子建造城市。我们把游乐场的大水坑叫作大海,还挖了沟渠形成水道,又做了桥梁。我们坐在空地的长椅上,一起看着坐过山车的孩子们。我骑自行车的时候,姐姐就坐在后座上唱歌。到了晚上她就钻进被子里,在我耳边讲有趣的故事,我尖声笑着。走在路上,抬头看树,就能看到姐姐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冲我挥手。“智妍啊!”每次看到姐姐叫着我的名字,我就知道,姐姐现在在这里,同时也在别的地方。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矛盾。

当我说自己和死去的姐姐一起玩的时候,妈妈一边打着我的背一边哭:“你不能说这种谎。你不能说这种恶劣的谎话让妈妈伤心。”看到妈妈这个样子,我没法再坚持自己的话不是假的。于是我对妈妈说了谎:“妈妈,对不起。我撒谎了,对不起。”我不停地祈求着,直到妈妈原谅我为止。姐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我们,用被子蒙住头。

后来姐姐再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把姐姐推开了。“不要靠近我!”姐姐看起来很悲伤。看着姐姐,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没过多久,姐姐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偶尔我还会想起她讲过的有趣的故事,也会想起和她一起玩时的感觉。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像午觉时做过的梦一样,渐渐失去了真实感。

我上学了,学习了韩文和数字,学会了读钟表的方法,还学到了死人不可能复活的事实,以及不可能同时既在那里也存在于这里的明白无误的事实。我想起我告诉妈妈自己和死去的姐姐玩耍的那天。在经历了我无法想象的痛苦的人面前张扬自己的真实,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在妈妈的痛苦面前,我的真实没有任何价值。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的不幸都无法与妈妈的不幸相提并论。于是我继续说谎。我说没事,我过得很好,睡得很好,吃得也很好,没有问题。我一直都是个爱笑的孩子,长大后则成了爱笑的大人。即使内心在哭泣,我的脸上也始终挂着微笑。

从夷为平地的祖母的家回来没多久,我患了热伤风。晚上穿着长袖衣裤盖着被子睡觉仍觉得冷,然后开始发烧。起床后嗓子肿了,每咽一次口水都觉得耳膜疼。

八月第一周的夏令休假就这样在病床上度过了。刚进公司的新职员很难开口请病假,所以休假时生病也许是一件好事。去内科输液时躺在那里,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从身体里流走了。本以为一个人生活没有问题,但突然发烧,身体不便,内心还是变得很脆弱。

吃了药,喝了水,一直冒冷汗,白天和晚上我都在睡觉。第二天早上我热了一下在超市买来的方便粥吃,再去内科输液。在这个过程中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好久没有这样彻底地休息过了。撰写博士论文、做博士后、参与项目、得知丈夫的背叛、离婚、整理首尔的生活、来到熙岭适应陌生的环境,原来我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过去的时间里,我只顾着往前跑。每次受到伤害,因为不想感受那种伤害,结果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吃了感冒药睡觉就会做一些彩色的梦。我梦到自己身处祖母讲给我听过的难民群里,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看到房子被烧成灰烬,我吓得从睡梦中醒来。在梦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一次,我还梦到了前夫。梦里的我们离婚后还是夫妻。我们走在昏暗的街上,我说:“你会背叛我的,你会伤害我的。”我知道他的外遇已经是既成事实,但我还是一直用将来时说话。他生气地说:“别瞎说。”“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要说谎!”我叫喊着从梦中醒来。

前夫一直相信,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他总喜欢说,时间不是流逝的江水,而是冻结的江水。时间只是幻想,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他还说,人类的自由意志和选择可能也是一个巨大的幻想。这种想法有一个优点——这一信念可以使人从悔恨的枷锁中解脱出来,比如“如果过去的我做出不同的选择,就不会有现在的痛苦”,它会赐予我们从这种思考的空转中摆脱出来的力量。他欺骗了我那么久,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吗?想着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

休假快结束时,热伤风终于好了。时隔一周后回到办公室,我正在整理自己的工位,上司P前辈过来递给我一个文件。

“智妍小姐在休假前收集的数据不准确。”

是很机械的那种作业,本以为不会出现错误,但检查过后我发现前辈的话是对的。前辈表示,自己因为错误的数据白忙活了好几天,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类失误。我向来做事谨慎,就算是简单的工作也会反复确认两三次,犯下这样的失误,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我羞愧得脸都红了,只能再三道歉,说有机会一定要还人情。P前辈直视着我,似乎对我感到非常担忧。

“可以理解的。以后别这样就行咯。”

他微笑着接着说:

“智妍小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但是,不能让私人的感情影响公事啊。”

我再次向他道歉。P前辈回到自己的位置后,我又看了一遍他递来的文件。出现这样的失误太不应该。“智妍小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有所耳闻我的事情,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确定我的失误是因为我的私生活?又怎么可以把这种想法直接告诉我?不,是我的失误给他听到的传闻提供了证据,这才是问题所在。怎么可以犯这种错误?空调的冷风让我身体发抖。我必须清醒过来。我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不能再让别人挑到毛病。

强打精神工作了一整天,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衣服也没换就趴在床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门铃声吵醒了。打开玄关门,只见祖母把拖车放在一边,正看着我。没有见面的这几天,祖母的脸晒成了黑红色。

“不是让我今天这个时间过来吗?”

看着糊里糊涂站在那里的我,祖母用责备的口吻说。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吃了感冒药后,晕晕乎乎地和祖母通过电话的事。祖母走进屋,把车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客厅的地板上——巨大的保温瓶、装着切成小块的西瓜的“乐扣乐扣”保鲜盒、菜盒、生姜茶、三个香瓜。祖母拿起保温瓶到厨房里找着什么。

“碗在哪里?”

我拿出唯一的碗,放到台面上,祖母用水冲了一下碗,然后把保温瓶里的东西倒了进去。厨房里立刻弥漫着鲍鱼粥的香味。夕阳拉长的余晖顺着客厅照进厨房,光线落在祖母的手和粥上。饥饿的感觉袭来,我等不及热粥凉下来,就狼吞虎咽地喝起来。和祖母做的其他食物一样,粥的口味也有些重,但是风味醇厚,比速食粥不知好喝多少倍。

“真好喝。”

我说。祖母轻轻地笑了。

“您不吃吗?”

“我吃过了。”

说着,祖母打开带来的菜盒,递给了我。里面是辣炒泡菜和凉拌黄瓜腌菜。我吃东西的时候,祖母把保鲜盒、香瓜和生姜茶放进了空荡荡的冰箱里,然后走到阳台上,望着窗外。喝了粥,心里变得热乎了,身上出了汗,也有力气了。我喝完一大碗后,连保温瓶里剩下的粥都刮干净喝掉了。快吃完的时候,祖母来到饭桌前,看着我。

“吃得好饱啊。”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赶紧从冰箱里拿出保鲜盒,打开盖子。

“再吃点西瓜。”

我坐在那里把西瓜也都吃完了。生病以后,还是第一次吃那么多东西。我不再觉得食物里有苦味,嘴里也不像以前那么干涩了。

“今天工作一定很辛苦,你休息吧,我走了。”

祖母的表情很僵硬。看到我脸上的妆都花了,头发也乱成一团,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担忧。我很希望她能多陪我一会儿,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也想一起待着。我不想一个人。

“吃点东西再走吧,要不喝点茶?”

不知不觉中我已在哀求。祖母看看我,坐到餐椅上。我从架子上拿出两个马克杯,把祖母带来的生姜茶舀出一些放进去。她背对着我坐着,看着外面的风景。咖啡壶里的水开了,其间我们什么话都没说。我把姜茶递过去,祖母温柔地笑了笑,说:

“你喜欢喝姜茶吗?”

“嗯,我本来就怕冷。”

“我妈妈也喜欢,她夏天也煮姜茶喝。可能从开始避难时就那样了。”

祖母呼呼地吹着,喝了口茶,然后望着我。

新雨大婶的姑妈家在大邱一个叫飞山洞的地方。由于这里是难民收容所的所在地,胡同里就不用说了,大街上也总是人挤人,非常嘈杂。

背着或抱着孩子的人、头上顶着包袱走路的人、叫着“今淑啊,今淑啊”的人、卖麦芽糖的、卖饭团的、坐在角落里卖蔫苹果的、孕妇、大声叫喊的人、默默哭泣的人、拄着拐杖行走的人、军人、失魂落魄的人、赤着脚走路的人和气急败坏地吵架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混杂在一起。首尔方言、忠清道方言、庆尚道方言、黄海道方言等各种口音也混杂在一起,偶尔还能听到日语和英语。就像粥里的米粒,都被混合在一个大碗里。但是这种紧密又是何其苍凉。所有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才聚集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

到达新雨大婶姑妈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房子位于村子里最高的地带,木制的门牌上刻有“朴明淑”三个字。门牌上刻女人的名字在当时很少见,祖母觉得很是惊奇。曾祖父敲了几下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祖母真想直接在路边躺下。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她感觉身体都要散架了。

——新雨啊!

——新雨大婶!

曾祖母和祖母大声叫着新雨大婶,但是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天上开始下起小雨。

——新雨大婶!

祖母一家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未曾流露过的恐惧。他们想,新雨大婶一定不在里面,她肯定没能成功避难。

——新雨啊,你在里面吗?开一下门吧,是我啊,三川。

曾祖母的声音越来越小。雨变大了,三人发着抖走到屋檐下。曾祖父说再等一下,如果还没人回答,就去难民收容所。曾祖母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祖母站在曾祖母身边,想着新雨大婶和喜子。把来到开城的两人送上避难之路的正是她的家人。她尽量不去想,但还是想起了留在开城的阿春。一路上避难看到的那些情景在眼前一一掠过,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但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的时候,深藏在内心的思绪就像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出口那样,接踵而至。那些不可能变出一粒米,也不可能变出一片柴的毫无用处的思绪。

这样站了半天,祖母开始咳嗽。喜子说过大邱冬天也很暖和,可现在身体变差了,衣服又被雨淋湿了,她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祖母看着胡同里地面上流淌的雨水,仿佛看到独自留在避难路上的小女孩的脸和喜子的脸重叠在一起,头顶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女人们低声说话的声音。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近了。那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新雨大婶的声音,但祖母不敢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英玉啊!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祖母才抬起头来。新雨大婶、喜子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女人站在他们眼前。喜子透过雾蒙蒙的眼镜看着祖母。

——英玉姐姐!

祖母没等说一声“喜子啊”,就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哭起来。不仅仅是因为高兴,这段时间虽然没有说出口过,但是每天都要无数次提心吊胆,那些恐惧在这时终于能释放出来了。恐惧是一种神奇的情感,因为它在消失的那一瞬间感觉最为强烈。祖母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相信新雨大婶和喜子能平安到达大邱。因为无法承受希望破灭时的打击,所以自己是放弃了一切希望踏上了避难之路。她哭着,久久无法抬起头来,最后站起身抱住了喜子。喜子也在祖母怀里哭起来。雨渐渐变成了雨雪。

——这样下去都会感冒的。好了,都冷静一下,进屋吧。

初次见面的女人用责备的口吻说完,打开大门让他们进了院子。

——长话明天再说,先睡觉吧。喝点锅巴汤……

祖母看着语气冷淡的女人,觉得她好像不欢迎自己一家。女人看上去已过花甲之年,穿着白袜子和黑皮鞋,头发向后卷成圆形,用发夹固定着。这就是新雨大婶的姑妈,明淑奶奶。

祖母坐在炕头上喝完明淑奶奶端来的锅巴汤,之后便坠入沉沉的梦乡。那一天,祖母自避难出来以后第一次睡得那么香。她衣服都没换,只喝了锅巴汤,就酣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祖母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便睁开眼睛。房间的一角,明淑奶奶坐在椅子上,正用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做活儿。房间里充满了线的味道和缝纫机散发的机油味,祖母从被窝里爬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起被褥。房间里只有明淑奶奶和祖母两个人,她斜瞟了祖母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衣服。连一句“睡得好吗?”都没有说。

——阿妈呢……

听到祖母的问话,她停顿了一下说道:

——去领救济品了。你这个丫头,怎么摇都不醒。

明淑奶奶小声地说着,依然没有正眼看祖母。她没有义务让祖母一家住在这个房子里。虽说自己对明淑奶奶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她冷淡的态度还是让祖母有些耿耿于怀。

——那边烧好开水了,洗一下换换衣服吧。

祖母打开推拉门来到檐廊上。昨晚可能下过雨,天空很亮。站在檐廊上,祖母这才看清房子的样子。院子很小,从檐廊没走几步就是大门,高高的围墙上嵌满了尖尖的瓷器碎片。祖母在开城的时候从未见过墙这么高的房子。不过是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茅厕,这么小的房子为什么需要那么高的围墙呢?祖母经过院子来到厨房,在明淑奶奶烧好的热水里倒上凉水,久违地洗了澡。换好衣服走出去,只见曾祖母、新雨大婶、喜子已经回家,正坐在地板上聊天。卧室里仍然传出缝纫机转动的声音。

——这一路太不容易了,英玉啊。这该有多累啊,睡得这么死。

新雨大婶笑着对祖母说。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新雨大婶和曾祖母身旁放着装了粮食的袋子。她们看起来很幸福,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很放松。喜子静静地坐在新雨大婶身旁看着祖母。如果是以前,喜子早就喊着“姐姐,姐姐”跑过来了,此时她却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祖母。几个月的时间里,喜子的眉毛变浓了一些,脸变得瘦削了,个子好像也长高了。祖母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走到喜子旁边坐下了。喜子这才冲祖母轻轻地笑了。

明淑奶奶于朝鲜王朝末期在新雨出生,在日帝统治下度过了年轻时代。十八岁时,她亲手剪掉了自己的辫带,加入了开城的修女会。修女会的总院在法国,当时在开城和大邱设有分院。明淑奶奶在见习修女期结束后被派到大邱,从那时起便一直在大邱生活。她手很巧,除了做司祭服,休息时还帮其他修女缝补衣服。就这样,她当了二十年修女,三十八岁的时候脱掉了修女服。

——为什么呢?

祖母问,喜子摇了摇头。明淑奶奶离开修女会后,没有回到老家,而是留在了大邱。她利用做修女时攒下的钱和家里补贴的费用租了一座小房子,把围墙改造得高高的,开始专门给人修补衣服。因为手艺好,不少人慕名远道而来找她做活儿,还有一些客人找她定做洋装等比较昂贵的衣服。明淑奶奶不管什么衣服的活儿都接,每天都踩着缝纫机工作到太阳落山为止。

明淑奶奶并非因为祖母一家是寄住的外人所以就对他们冷淡,她对谁都一样,哪怕是对客人也很少笑。一起度过了一个季节,祖母知道了,明淑奶奶是一个不太会表达感情的人。

——姑妈是个特别的人。

新雨大婶经常这样说。不是特殊的人,而是特别的人。仔细想来,她能带着祖母一家一起生活就是如此。幸亏有明淑奶奶,祖母一家在战争中才能绝处逢生。从大邱市政府向南延伸的三德洞公路、新川洞对面和大区火车站后面、东部、北部地带和飞山洞等西部郊区,都挤满了难民。从全国各地涌来的难民无法都进入难民营。与此相比,在窗明几净的家庭中过着安逸的生活,还能喝上大麦粥,这种待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不是明淑奶奶,也许他们只能在桥下生活。新雨大婶说得对,明淑奶奶对祖母一家来说也是特别的人。

家里每天都要来好几位客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大邱女性,她们的模样不一,有的梳着发髻、穿着白色的韩服;有的穿着旧短裙、梳着东洋髻;有的剪着短发,有的背着或抱着孩子;有的妆容艳丽、拎着手提包。有的人不多说什么,只把要修补的衣服放下便离开;也有的人会在踩着缝纫机的明淑奶奶旁边闲聊上一阵。大家好像都和明淑奶奶认识很久了。明淑奶奶和客人聊天时说的是地道的大邱方言,刚开始祖母听不太懂大邱话,但慢慢熟悉了客人们的口音以后,多少也能听懂一些了。偶尔会有客人向明淑奶奶问祖母的事情。

——这是谁啊?

——我侄女的女儿。

——那她也是从北边过来的吗?

——嗯,从开城来的。

——哎哟哟,我的大姐,真是看不出来啊,侄女也收留,侄女的女儿们也收留,世上哪还有这样的人哪。我说,你应该感谢你这个奶奶才成啊,不信你到外面看看,乱成啥样了都,乱了套咯简直!

——孩子听着呢,你瞎说什么呢。

明淑奶奶整日踩着缝纫机工作,新雨大婶则去批发市场买一些水果,然后在路边找一个角落卖。曾祖母也一起,后来她们还进了一些洋烟和美国口香糖卖。曾祖父靠做脚夫打打零工。喜子上了临时学校,窝棚里一百多名孩子挤在一起,上课也没有课本,喜子总是坐在最前面,她的眼镜是几年前在开城配的,现在度数已经不够用了。

喜子再也不跟祖母说一起在开城生活的时光了,说话的时候如果提到开城,她就不再言语。也许因为这样,她的话越来越少。以前的喜子几近聒噪,喜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可祖母现在已经回想不起她那时的样子了。

第二年春天到来之前,曾祖父自愿加入了国军部队。

那天,大家正吃着午饭,曾祖父说他周末就去训练所。他说,大邱不少难民都加入了国军,训练所就在附近,亲属会面也不难。祖母不知该说什么,怔怔地看着曾祖父的脸。曾祖母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在曾祖父旁边慢慢地吃着面片汤。面片汤里放了土豆。祖母说每次吃面片汤的时候她就会记起那一天。

四月的一天,阳光明媚,天气温暖。喜子拿了一本书出来坐在檐廊上。因为近视严重,她把书拿得离脸很近,读了没一会儿就把书合上了。祖母走到喜子身边,轻轻地摸了摸那本书。明淑奶奶似乎很宝贝这本书,所以她一直不敢轻易碰它。书的封面上写着《鲁滨孙漂流记》。祖母把书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她想起了上小学的时候。

——鲁滨孙·克鲁索,丹尼尔·笛福。

祖母大声念出书名,然后看看喜子。

——继续读吧。

喜子说,然后看着祖母。祖母开始朗读起来。喜子专心听着,时而轻轻叹息,时而感慨着“太好笑了”“太有意思了”。很久没有看到喜子这么有生气了,于是祖母更加卖力地读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蓦然回头,她发现明淑奶奶在后面伸开腿坐着。

——继续读吧。

听到明淑奶奶这样说,祖母又接着读起来。明淑奶奶入神地听着。祖母也难得扫除心头的阴霾,享受着轻松的时光。从那以后,每天喜子放学回来后祖母就去檐廊上读书。每当这个时候,明淑奶奶也会放下手中的缝纫机,坐在祖母身边听她朗读。

有天也像往常一样,祖母读完书后正在喝水,明淑奶奶说话了。不是看着祖母的脸,而是看着大门,样子就像在自言自语。

——小时候也有人经常读故事给我听。我们在书斋里读过《洪吉童传》《谢氏南征记》,还有《壬辰录》。我特别喜欢听,每次听得都很入迷。阿妈说,古话里讲,沉迷故事就会变得贫穷。可这是没有办法的,我真的太喜欢了。

这样说的时候,明淑奶奶的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10

妈妈从墨西哥回来的周末,我去了首尔。那天感觉自己不能长时间开车,所以轮番坐长途汽车和出租车回了家。妈妈的皮肤晒黑了,看起来气色不错,表情也比以前明朗。

“妈妈穿耳孔了吗?”

“嗯。以前就想穿来着,这次明姬姐的朋友帮我穿的。”

妈妈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晃了晃头,耳朵上的珍珠耳环闪闪发光。

“这是明姬姐送我的耳环,戴着感觉真好。”

妈妈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在墨西哥拍的照片和视频,里面戴着宽檐帽和墨镜的妈妈很自然地笑着。她谈论着旅行的事情,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妈妈把从墨西哥买来的纪念品摆了出来。印有弗里达·卡罗头像的冰箱贴、唐胡里奥龙舌兰酒、墨西哥鳄梨酱和萨尔萨辣酱,还有用各种颜色的线编成字母形状的手工艺装饰品。她一一指着它们告诉我,墨西哥的鳄梨酱和在韩国吃过的有多么不同,那里鳄梨的种植规模有多么大。之后她递给我在瓜达卢佩买到的圣珠,说她还去了瓜达卢佩教堂为我祈祷。妈妈本是没有宗教信仰的。

“为我祈祷什么了?”

“祈祷你能坚强起来。”

“我还要怎么坚强?”

虽然妈妈的话让我非常抵触,我还是努力让自己微笑着看着圣珠。由黑色塑料珠子穿成的闪亮的念珠上,挂着一枚披着蓝色斗篷的瓜达卢佩圣母的纪念章。

“怎么了?”

妈妈看了看我的脸,问道。

“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说吧。”

“我能说什么?你不是说不要再说那种话吗?离婚的事也不要提。那我还能跟妈妈说些什么?”

“你能对我说的就只有那些吗?我是让你往好的方面想,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总是揪住那些有什么用?要往前看啊。你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喜欢揪住以前的事不放,所以才总是看到没有的东西……”

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的情绪似乎有些起伏。透过她脸上的表情,我又看到了年轻时的妈妈望着年幼的我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厌恶的表情。

“你太懦弱了,总是沉溺于过去。精神一直是飘的,还经常自言自语。我怕你又那样……”

妈妈这样说着,脸上掠过惊慌的表情。她一时冲动说出这些话,好像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累了,要休息一下。不要打扰我。”

我面对墙壁侧身躺下,闭上了眼睛。妈妈离开了房间。外面传来水槽的流水声、碗碟的碰撞声、冰箱门的开关声。我努力地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心脏又开始狂跳,感到一阵恶心。

没过多久,妈妈又打开房门走进来。

“你最近真的没事吗?”

妈妈坐在我旁边问。

“没事。”

“你看起来不太好。你真的停药了吗?”

“我都说了,停了。”

可是我想说,我试着停药了,却变得更不好受,所以又开始重新服药,我的康复速度远远追不上妈妈的愿望和我的决心。但我知道,如果这样说,立刻又会受到指责。

“那这是什么?”

妈妈拿出半透明的药包。我从她手里抢走药包。

“我不是故意翻的。因为你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你的包,然后看到里面有这个。”

“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不要总想活得太简单。活在世上这是不可能的。”

还在首尔生活的时候,一次妈妈回家发现了我在精神科开的药。用手机一一搜索了印在信封上的药名后,妈妈冷冷地说,她对我感到很失望,还说遇到一点困难就盲目吃药是不对的。我不想吵架,答应她会停药。如果我和妈妈争论,她一定会说,虽然她经历了我无法与之相比的痛苦,但她没有依赖精神科。

“我什么时候总想活得太简单了?”

“因为你放弃了自己本可以承受的一切。结婚也是……”

“别说了,妈妈。都结束了。您还是觉得我轻易就放弃了婚姻,是吗?”

“是。”

妈妈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接着说:

“我和你爸爸即使经历了你姐姐的事,也没有放弃我们的家庭。但是你……”

“你还不如放弃呢。与其生活在那个阴影下,还不如放弃。需要医院的人是妈妈,哪怕是吃药撑着也好,需要这么做的人是妈妈!”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我在妈妈的脸前晃着药包。妈妈用手背擦干眼泪,避开了我的视线。

“对不起,妈妈。”

妈妈没有做任何回答,低着头流着泪。

“我疯了。对不起。”

我哭着走向妈妈。妈妈用手推开我。

“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

妈妈说完就走开了。带着包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脏又开始快速跳动。为了不制造这样的矛盾,妈妈和我都为对方放弃了很多东西。可是为什么我们又发生矛盾了呢?我再次陷入为了自我防御,最终却攻击妈妈的循环里。妈妈不想伤害我,却始终固执己见,求全责备,我没有力量忍受这样的妈妈。

午夜过了才到熙岭车站,我坐出租车回了家。从公寓入口往下走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狗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看见一只小狗在公寓的花坛里看着我。我走过去朝它伸出手,它却往杜鹃花后面退了几步。我装出要离开的样子,小狗这才朝我这边走了出来。是一条眼角发黑的黄狗。我用两手抱抱它,发现它骨瘦如柴,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证明它很久没洗过澡了。可能是因为不太有力气,它并没有尝试挣脱。我抱着它回了家。

我把小狗放在客厅,在碗里盛了一些水,它急急地喝起来。来到明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只刚刚褪去稚气的小奶狗。我拿出冰箱里的鸡胸肉,烤好后给它吃,它顾不上好好咀嚼,狼吞虎咽几口就吃下去了。“你饿坏了呀。”没有其他好吃的了,递过去一片面包也被它几口吃完。我又煎了两个鸡蛋,它吃得干干净净,碗底都舔了好几遍。“现在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我看着狗狗说,“今天太累了,我俩都先休息吧。以后的事早上起来再想吧。”

洗完澡出来,小狗已经趴在水槽的脚垫上睡着了。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小狗睡得很死,我到旁边看它都不醒。可能它在外面游荡了很久,脚掌黑黑的,鼻子也干干的。“晚安。”我对小狗说,然后上床睡觉了。

“你是谁呀?”

祖母看到小狗,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刚开始小狗还对祖母很警惕,后来发现对方很喜欢自己,便用两只脚站起来扑在祖母身上。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祖母,我说,正在帮小狗寻找主人,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也可以养着它。

“它叫什么名字?”

“叫燕麦。我带它去医院做检查时,人家问我它叫什么名字,我就随口说了这个。”

“原来你叫燕麦。燕麦呀,燕麦呀。”

祖母做出用四脚走路的样子,向燕麦走去。

“如果你要去什么地方或者需要人帮忙,就交给我吧。我帮你看着。”

说完祖母把带过来的我的衣服放到了餐桌上。她把掉了纽扣或下摆破了的衣服都为我缝补好了。上次祖母看到我家里随处散落的衣服,就把需要修补的带回了家。再带回来的时候这些衣服都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谢谢您。”

听到我这么说,祖母连连摆手。

“这都不算活儿,相反还很有趣。还有没有了?”

祖母的声音里分明透着自豪。小时候在祖母家的时候,她经常做针线活。她的手特别巧。

“我还记得十岁去熙岭时,您用缝纫机给我做过连衣裙。还用画纸给我做了个皇冠。”

听到我的话,祖母微笑着点了点头。

“针线活是因为眼睛……才不做的吗?”

我小心地问她。

“眼睛也看不清楚,最重要的是手……”

“手怎么了?”

“有点痛。偶尔拿拿针是可以的,但如果拿久了……”

她好像不太愿意说这些。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针线活的?”

我换了个话题。

“在大邱的时候。”

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天,祖母正用扫帚扫地,明淑奶奶招手示意祖母。

——你拿着这个。

明淑奶奶递过来一根小针。

——把线穿上。

祖母在白色棉线的末端蘸点口水,把线穿进针孔。明淑奶奶又让她把线放在食指上,把针放上去。祖母又照做了。

——然后把线在针上绕三圈,对。现在用大拇指使劲捏住,把针抽出来。

于是,线的末端出现一个小圆疙瘩。

——你的手很巧。

明淑奶奶看着小圆疙瘩说。

——好,现在把针从布后面拉出来。进去的针脚和出来的针脚间距要一致。

明淑奶奶做了一遍示范,祖母便慢慢开始练习缝平针。手里拿着针,昏昏沉沉的心情竟然神奇般的平静下来。明淑奶奶接着又教了祖母回针缝、锁边缝和暗缝的方法。祖母一一按照她教的做了。

——很不错。

虽然明淑奶奶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可听到这句称赞,祖母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在明淑奶奶看来,祖母缝的那些针线一定非常糟糕,她的意思应该是,第一次做成这样还不算太坏。即便如此,听到这句话,祖母也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称赞。从那以后,她就天天待在明淑奶奶身边,这样慢慢学会了做针线活。

明淑奶奶既不是那种感情丰富的人,也不是那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她工作的时候因为要集中精力,所以总是皱着眉头,而且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们跟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不仅仅是工作的时候这样,就算曾祖母讲笑话,大家都笑了,她也一个人摆出严肃的表情,完全不会调节气氛。

在人前说好听的话,但在背后说不一样的话,或是脸上带着没有任何恶意的笑容,实际上却心怀鬼胎,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也许这才是人类具有的普遍性格。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淑奶奶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猫。安静地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对待人的方式也是如此。在猫当中,也绝对不是坐在人类的膝盖上,去纠缠人类的猫,而是总背对着人类坐着,在人类不看自己的时候远远地望向他们,一旦发现对方看自己,就装出不理睬的样子的猫。明淑奶奶就像这样的猫。会熟练地踩着踏板进行缝纫的猫?想到这里,祖母笑了。

祖母喜欢在明淑奶奶身边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聊各种事情,有一些话是她对曾祖母和喜子都没说过的。不管祖母说什么,明淑奶奶都不去评判她的想法,也不做任何干涉。大多数时间她都不接话,但她从没有打断过祖母的话。

——来避难的时候我看到过很多疯女人。

明淑奶奶一边取下缠在缝纫机压脚上的线一边说。

——奇怪的是,看到那些疯女人,我很想接近她们。感觉很亲近。

明淑奶奶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祖母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你会不会一辈子攥着针过日子。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这取决于你的决心。

然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祖母招招手。

——坐下吧。

看祖母有些迟疑,明淑奶奶又说:

——怎么不坐?

祖母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那天,明淑奶奶第一次教给她用缝纫机缝线的方法、踩踏板的方法、压脚上缠线时取线的方法,最重要的是注意不要伤到手的方法。

——走神的话针会扎进手里哟。

明淑奶奶皱着眉头说。

——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明淑奶奶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一直觉得,偶尔打瞌睡时这样过。

——妈呀!

祖母缩起肩膀。明淑奶奶随即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接着说道:

——好了,现在站起来吧。我得干活儿了。

此后,明淑奶奶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教祖母使用缝纫机。祖母喜欢线轴旋转的感觉,还有脚踏着踏板在布料上走针脚的感觉。

晚上祖母睡着以后经常梦到曾祖父。梦里,战争结束了,她正在迎接曾祖父回家。一直都是开城的那个家。奇怪的是,阿春的耳朵还没有舒展开,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阿春过了战争时期又变回小狗了啊。”她一边感叹着一边和阿春一起迎接曾祖父。虽知道他是曾祖父,但他的脸总是看不清。每当做完这样的梦醒来,她的心里就会直打寒战,同时陷入曾祖父再也无法回来的预感之中。她不知道决定加入国军的曾祖父是怎么想的,只希望曾祖父不要死。

吃饭的时候,做针线活儿的时候,看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和喜子说着话的时候,祖母都有一种奇怪的负罪感。说着话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如此。她总是尽量不让自己笑,就像有法律规定笑声不能传出墙去一样。

入冬的一天,新雨大婶带回来一瓶清酒。一位老奶奶在买苹果的时候想用酒付钱,新雨大婶不知怎的有些动心,就收下了酒。新雨大婶、曾祖母、祖母、喜子,还有明淑奶奶把萝卜块泡菜放在小饭桌上,围坐在正房里一起喝起酒来。为了好玩,曾祖母让祖母也尝了一口,又苦又呛。喜子也喝了一口,喝完便皱起眉头。新雨大婶喝了一杯酒,拍着手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脸和脖子都变红了。

——你确实像你爸爸啊。我的爸爸和哥哥都不能喝酒,喝完也是这样。

明淑奶奶对着新雨大婶咂了咂嘴。她把萝卜块当成下酒菜,喝得很快。

——姑妈你是在修女会学会的喝酒吗?

新雨大婶指着明淑奶奶笑了。

——欸,疯丫头。喝了酒你就使劲笑吧。

祖母还记得当时明淑奶奶是带着怎样的表情看新雨大婶的。从明淑奶奶的脸上,祖母看到了明淑奶奶平时很少表露感情的脸上透出的悲悯之心、想要靠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的焦虑之心,以及深藏在这颗心中的深深的爱。

新雨大婶笑了半天,把胳膊搭在曾祖母的肩膀上靠了过去。

——我们三川,我们三川。

然后她枕着曾祖母的膝盖躺下去,闭上了眼睛。曾祖母把手放在新雨大婶的额头上。

——真不知道你这么不能喝酒……

曾祖母说着,感到很有趣似的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关系,还是因为新雨大婶笑了,那天大家聊的话题很轻松,都笑得很开心。曾祖母的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往日天真的表情,躺在她腿上的新雨大婶也像孩子一样大声说笑着。这一刻,家里沉重的氛围难得地变轻松了一次。

但是那天祖母感到了不安。一种在放松警惕的时候、缺乏紧张的时候、以为不会有什么事的时候、摆脱悲观想法的时候、享受某个瞬间的时候,就会担心不好的事情再次降临的不安。祖母总觉得,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战战兢兢的时候,即使暂时风平浪静,可只要稍微放松一些,就会挨一记闷棍,这就是生活。不幸似乎很喜欢那种环境——当你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心想着现在应该可以活下去的时候。

这种想法也受到过曾祖母的影响。只要祖母说一句“真好”“真幸福”“真满足”这类话,就会被曾祖母说晦气。她说孩子越漂亮就越是要说丑、越是幸福就越要少说自己幸福的话,这样恶鬼才不会嫉妒。祖母说,现在回想起来,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些。不能尽情地一起笑、一起开心、一起分享温暖,而是深陷不安之中。因为世上有些事情是想逃避也无法逃避的。无论多么不安,无论多么回避美好的瞬间,有些事情也是无法逃避的。

就像在嘲笑祖母的不安似的,那晚过去以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有住在同一个胡同里的一名儒生第二天头戴着纱帽找上门来,大声呵斥说大晚上的女人们轻浮的笑声都飘出了围墙。明淑奶奶瞥了他一眼,低头踩着缝纫机。曾祖母用夸张的动作道歉后,儒生离开了。喜子用手捂着脸笑了。

时间流逝,一九五三年七月宣布停战了。

祖母和曾祖母拉着手哭了,但没有提起曾祖父。她们害怕自己乱说话会真的失去他。在曾祖父打开大门走进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祖母曾梦到过很多次曾祖父回来……他的脸看不分明,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做了太多次这样的梦,祖母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的脸到底长什么样了。

曾祖父没有死,也没被俘虏,也没受伤,他回来了。那是在宣布休战不久之后。曾祖父站在院子里,曾祖母不敢走近,只是慢慢地打量着他。曾祖父也犹豫了一下,用一只胳膊抱住了曾祖母。祖母、喜子、新雨大婶围在他们身旁,擦着眼泪。明淑奶奶也停下了手里的缝纫机,静静地看着他们。

与祖母梦到的不同,回到家里的曾祖父有着具体的面孔。剪得很短的头发下面是晒得黝黑的脸,上面是熟悉的五官。他的脸上带着以前从未见过的满意的微笑。曾祖父看着祖母,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祖母被曾祖父抱在怀里,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

曾祖父回到家后睡了一整天。醒来后他吃了两碗大麦饭,然后才对都看着他的大家开口说:

——我在军队里遇到了一个老乡。老乡说他在首尔见到过我的二哥,还有阿爸、阿妈,他们已经离开首尔,去避难了,不是死在首尔了。

祖母以前从未见过曾祖父那样兴奋地说话。

——他问阿爸要去哪里,回答说是去一个叫熙岭的地方。他们知道很多黄海道人去了那里。

——所以呢?

曾祖母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也应该去那里啊。

——去哪里……

——去阿爸在的地方。英玉你现在也得离爷爷奶奶近一些才行啊。

——要离开大邱吗?

祖母这样问完,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大邱是避难地,不是可以一直停留的地方。虽然知道总有一天要离开,但是她已经适应了和新雨大婶、喜子、明淑奶奶一起生活,现在要离开这里了,她的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

——我们暂时是不能回到开城了。不过在熙岭见到爷爷奶奶以后,说不定以后还会再回去。

在祖母看来,曾祖父乐观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就像在云端行走,嘴里说着过度乐观的话,描绘着如何在熙岭开始新生活。他吃得很多,笑得也过分频繁,喜欢抓着路过的人说话。不止祖母一个人看出,曾祖父的这些行为并不仅仅是出于战争结束后他活着回来的喜悦。曾祖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也许在他的某一处已经出现了裂痕,他就这么带着裂痕回来了。直到去世时为止,曾祖父一直在云端行走,然后像陷入泥淖一样挣扎,之后又在云端行走。

祖母不相信曾祖父说的父母在熙岭的话。

我怎么就不相信阿爸的话呢?

祖母坐在檐廊上想。也许是因为不想离开大邱,不想离开有着高高围墙的房子,不想离开新雨大婶和喜子,不想离开明淑奶奶。也许问题不在于父亲,而在自己身上。在准备离开大邱的那一个月里,祖母经常对新雨大婶、喜子和明淑奶奶无端发火。她不想那样,却控制不住自己。

那天祖母又一整天都在使性子。新雨大婶走过来,对祖母说:

——不要这样。

祖母说不出话来,望着新雨大婶。

——还记得我去新雨的时候吗?我们不是分开过一次吗?

——……

——我知道你和姑妈的感情很特别。

没有想到新雨大婶会这样说,祖母咬了一下嘴唇。

——我也知道你有多疼喜子。

——大婶,我……

——哭出来吧。

祖母用手背勉强擦干眼泪,新雨大婶看着她继续说道:

——我不是故意说好听的,英玉啊。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知道的。所以这样一想就不觉得难受了,因为我们最终还会再次相见。

祖母不信新雨大婶说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明淑奶奶没有说过什么。直到离开大邱的前一天,明淑奶奶还在教她用缝纫机。和往常一样,祖母想到什么就说个不停,明淑奶奶则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默默地听着祖母说话。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那是九月的一个清晨。都没来得及吃早饭,祖母一家便提着行李来到院子里。新雨大婶和喜子也跟了出来。

——吃了这个再走吧。

他们站在院子里,吃下了新雨大婶递过来的饭团。

——慢慢吃。来,喝点水。三川,你把那个行李给我,我来提。

新雨大婶说。

这时,明淑奶奶从里屋走出来,站在檐廊上。然后她打开正房的门,坐到缝纫机前,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祖母一家吃饭团。

——姑妈,您过来一下吧。英玉他们说要走了。

明淑奶奶像没听见新雨大婶的话一样,坐着不动,然后轻轻张开嘴说了些什么。声音太小,新雨大婶只好让她再大声一点。明淑奶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你们走好。

说完就把头转向了墙那一边。

曾祖母和曾祖父向明淑奶奶久久地行了礼。说感谢明淑奶奶收留了自己一家,自己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将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报答她。明淑奶奶挺直身子坐在那里的姿势有些动摇,她低着头说:

——走吧。

——奶奶!

祖母叫着明淑奶奶。本想走近一些告别,但想到明淑奶奶也许不愿意,她于是止步不前。她怀着悲伤和畏怯的心情,又叫了几声明淑奶奶。明淑奶奶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朝院子的方向看了看,做了个让他们离开的手势。明知那不是明淑奶奶的本意,可祖母还是无可奈何地感到一阵心痛。那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撑不住了。

——阿妈,走吧。

祖母说。

——向奶奶告别吧。奶奶那么照顾你,你不打声招呼就走吗?

祖母转过身向明淑奶奶鞠了一躬。

——您多保重。

祖母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即走出大门。

出了家门走下斜坡,祖母只觉得心仿佛在燃烧。是因为与明淑奶奶的分别,还是因为明淑奶奶对自己的冷漠,祖母自己也不知道。

就这样,祖母流着泪来到了车站。新雨大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祖母擦了擦眼泪,然后在祖母耳边小声地说:

——想来想去,我觉得我们还是会再次相见的。大婶在你裙子的里兜放了一点路费,你留着自己花吧。

然后把手帕塞进祖母手里。

——姐姐,一定要写信啊。

——好。

——好好吃饭。

喜子摘下眼镜,用手擦着眼角。

——喜子你也是。

——以后再见了。

——嗯,以后再见。

——再见,姐姐。

——好,好,以后再见。

等车的时候,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紧紧拥抱在一起。新雨大婶劝说着强忍泪水的曾祖母,努力挤出笑容。

——你去开城避难时……

——我知道。

新雨大婶打断了曾祖母的话。

——我知道,都知道,三川啊。

新雨大婶知道曾祖母内心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母女去开城找他们寻求庇护的时候,对方却把她们送上了避难路,曾祖母一直对此心怀歉意。

因为车窗上的渍痕,看不清正在挥手的新雨大婶和喜子的身影。也许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反而更好。对祖母来说,新雨大婶一直是离开的人,而自己和曾祖母是送行的人。祖母又想起在开城站送新雨大婶一家回新雨时的情景。没有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成了离开的人,而新雨大婶成了送行的人。车子开动了,祖母紧靠在车窗上,看着越来越小的新雨大婶和喜子的轮廓。

11

燕麦是个小淘气,也是我的跟屁虫。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它还喜欢用嘴叼着那个小小的兔子玩偶,玩得不亦乐乎。每天我下班回家按号码键的时候,它就兴奋地用前爪挠着门。这条小狗的存在迅速改变了我的日常,我不再害怕待在家里。早晨起床和下班时都有迎接我的存在,这让我感到既陌生又高兴。

连续两天燕麦都拉肚子、呕吐,刚开始我没太在意,因为把它带回来的第二天,我带它去医院做过基本检查,当时没有任何问题。但过了几天,它的状态仍不见好转,于是我又带它去了医院。是麻疹。医生说,最好让燕麦住院,给它输液,再输上具有麻疹抗体的狗的血,进行治疗。

燕麦住进了动物医院的一个很小的房间,和普通住院室不在一起。燕麦的病房前铺着喷洒过杀菌剂的垫子,进出病房时要在垫子上擦一下鞋底。手和门环也需要消毒。燕麦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可能是嫌输液管太碍事,它用牙齿咬断了输液管,最后医生不得不在它头上戴上伊丽莎白圈。把燕麦留在医院回家的时候,我几乎迈不开脚步。如果可以和燕麦沟通,我会告诉它必须待在医院里的原因,但我做不到。我担心它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第二天一下班我就去了动物医院。擦鞋底的时候,燕麦听到我的动静后在里面“汪汪”地叫起来。它脖子上戴着伊丽莎白圈,一只前脚还插着针头,但仍然抬起两脚迎接我。

“小家伙力气很大呢。”

医生似乎想告诉我还有希望。

“今天输了血,明天早上检查白细胞计数后我再联系您。”

我久久地抚摩着燕麦。为了不流露出悲伤的表情,我故作轻松地说:“再坚持一下吧,听说这个病好了以后还能健健康康地活很久呢。燕麦啊,你见过大海吗?改天我们一起去吧。虽然现在有些孤单,你再稍微忍耐一下。今后我们要一直生活在一起。”到这一刻,我已经不再想把燕麦送给别人了。

我接到电话说燕麦的细小病毒复查呈阳性。因为白细胞数值再次恶化,所以进行了检查,结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医生说燕麦从早上开始已经不吃东西了。

我在网上搜索“犬细小病毒”。

“买了一只两个月大的狗狗,查出有细小病毒。可以退款吗?”

“是的,顾客。退款或换货都可以。”

诸如此类的内容数不胜数。我望眼欲穿地寻找着,希望在这类留言中看到感染了犬细小病毒后又被救活的狗狗的事例。

燕麦一天一天地变了样子。几天的时间里它瘦了很多,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幅地活动了。我问治愈的概率是多少,医生回答说,还不能确定,但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第二天,燕麦四脚站立都很勉强,头也抬不起来了。我不想再把它关在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里,于是对医生说要把燕麦带回家。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吧,如果实在不行,就明天早上把它带回去。”那天我一直陪着燕麦,直到医院关门。我努力不让自己哭,但是看着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燕麦,却根本做不到。燕麦把下巴靠在我的鞋子上。

“今天是你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明天早上我就来接你回家。今天在这里再输一次液吧。”

最开始把它送进医院的时候我以为一定能治好。直到这一刻,我都没有放弃希望,我以为这对燕麦是最好的选择。关上病房的门转过身,我看到燕麦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智妍。”

祖母在公寓前的亭子里叫我。祖母穿着亚麻材质的藏青色无袖连衣裙和粉红色拖鞋,手里扇着扇子。

“燕麦怎么样了?”

我走进亭子,坐在祖母身边。

“不好,今天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强忍着眼泪,艰难地说。祖母拍了拍我的背。

“我应该把它带回来的,但想着说不定还能治好,就把它留在医院了。不该把它留下的。可现在医院也关门了……”

“明天早上我陪你去接它。”

祖母说。我点了点头。

“它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待在那里,不知道会不会难过……”

“燕麦会好好睡一觉的。它现在很虚,好好睡上一觉,明早看到我们去接它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我得煮点明太鱼汤,明天至少让它喝点汤。”

祖母从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串葡萄。

“去帮工的时候人家给的。洗过的,吃吧。把皮和籽扔袋子里就行。”

我吃了一颗葡萄。葡萄很甜,舌根微微有些发齁。

祖母默默地朝我这边扇着扇子。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你只管说。”

“没有。”

“你再想想。”

向他人求助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事。尽我所能帮助别人很容易,勉为其难帮助别人也是可以的,但是请求别人帮助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管自己多辛苦,我都不愿跟别人发牢骚,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但那天不一样。我拜托祖母:

“您给我讲讲吧,到了熙岭以后,您是怎么生活的。”

祖母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用扇子拍打了几下亭子的地面。

来到熙岭以后,祖母第一次见到了大海。上小学时,老师曾给大家讲过大海,但那些解释太过苍白,在大邱时从黑白照片上看到的大海也没有走进她的心里。直到亲眼看到大海,她才明白,原来大海存在于一个非亲眼所见则不可想象的领域。大海是祖母在那之前所看到的一切事物中最为庞大的。起初,祖母为海的广阔而震撼,但时间久了,就对大海细微的部分产生了感情。下雨第二天的大海的味道,涌上白沙滩的海水的声音,白色的泡沫,薄薄的贝壳内侧那光滑的手感,被冲上沙滩的成堆海草,走在沙滩上的感觉,日落时海平线上方不停变换的颜色……祖母常常想,如果能和新雨大婶、喜子,还有明淑奶奶一起看到这些景象,就别无所求了。她经常失神地看着太阳落向海面,直到天黑以后才回家,为此还被曾祖母狠狠训过好几次。

曾祖父四处寻找父母,但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熙岭不是个大城市,去了三个月左右,曾祖母和祖母已经明白,曾祖父的父母根本不在熙岭,不肯接受这一事实的只有曾祖父自己。祖母找不到他们在熙岭生活的理由,每天去看海的时候,她都觉得内心的空洞越来越大,到最后自己似乎都要被它吞没了。

祖母几乎每天都写信,曾祖母也每周都给新雨大婶写信,祖母每周一都会去邮局寄信。每次邮递员送来大邱的来信,她们都无比高兴。祖母拿到信总是先闻一下它的气味,然后才一遍又一遍地读喜子的话。

时光流逝,祖母二十岁的时候,收到了喜子考上大邱最有名的女子高中的来信。喜子在初中的时候就一直是第一名。祖母比较着只会拿针做针线活的自己和穿着有海军领校服的喜子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也许,喜子会飞到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遥远而巨大的世界。最后喜子会忘记我吧。信来得越来越少,祖母觉得自己好像一点一点地丢掉了喜子。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对喜子而言毫无意义的人。也许我对开城和大邱思念太久了,但是我的生活既不在开城,也不在大邱。我的人生在熙岭,我得在熙岭生活。祖母以这样的方式努力将自己从喜子、新雨大婶和明淑奶奶身上分离出来。就像喜子的人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一样,祖母想让喜子知道自己的人生也并非停滞不前。那年冬天,祖母和同乡的一个男人结婚了。

他的名字叫吉南善。第三次汉城战役时,他只身来到熙岭,坐着渔船打过鱼,也在市场干过活,就这样度过了战争时期。他说家里其他人也打算跟着他来熙岭,但后来断了联系。和祖母结婚的时候他二十七岁。

当时他在熙岭最大的水产市场工作。曾祖父在运送货物的过程中认识了他,后来发现两人在很多方面都际遇相似:都从开城出来、都没找到家人,等等。所以曾祖父很喜欢他。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不少,但一直互称“大哥”“老弟”,经常在家里一起喝酒。

他们在耳房里一边抽烟,一边谈天说地,尤其喜欢谈论政治。曾祖父和南善进行这类对话的时候,曾祖母和祖母就要准备下酒菜、出去买米酒。那个时候,南善只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几个酒友之一。他没有说过任何让祖母听起来不舒服的话,而且对曾祖母也很客气,但曾祖母似乎不太喜欢他。

一天,祖母回家经过市场时,有人叫了一声“英玉啊”。祖母回过头来,是南善。他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正在市场入口那里抽烟。

——今天我要去见你爸爸。一块儿走吧。

他熄了烟头,向祖母走过来。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他落后几步跟在后面,一直找着话说。比如曾祖父是多么了不起、在市场工作时有过什么困难事、出来避难时自己的心情如何,等等。祖母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那天她已经很累了,实在没有余力听他说话。快到家的时候,他朝祖母走近了一些。

——英玉啊,那个……

那一瞬间祖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感。

——你有婚约了吗……你父母有没有给你找过婆家?

——问这个干什么?你去问我阿爸吧。

他没再吱声。祖母不知道他是想向别人介绍自己,还是对自己有意思。

那次的对话过去半年后,南善向曾祖父表达了想和祖母结婚的意愿。那一次曾祖父喝米酒喝得醉醺醺的,听到南善提出想要娶自己的女儿,欣然应允。

在祖母很小的时候曾祖父就经常像开玩笑似的说:“英玉,只要有想和你结婚的男人,我都无条件欢迎。不管是谁,我都不反对。”

祖母的内心深处一直记得曾祖父的话。只要对方要我,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我都得接受。对祖母来说,曾祖父的话不仅仅是一句玩笑。南善借着酒劲想和祖母结婚,曾祖父再三道谢,让南善把女儿带走。

——南善这样的条件绰绰有余嘛。

第二天吃早饭时,曾祖父对祖母这样说。

——你已经二十岁了。如果不想成为老处女给别人做填房,就感恩地接受吧。

他称赞南善,说他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诚实、尊敬长辈。而且都是同一地区出身,可以互相依靠。祖母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吃着饭。曾祖母的表情很不好。

祖母和曾祖母一起收拾完桌子回到厨房时,曾祖母开口说:

——不要在意阿爸的话。

——那要怎么办?

曾祖母疲惫地看着祖母。

——我本来不想说这种话的……

曾祖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南善和你爸爸是差不多的人。如果我不是你英玉的母亲,我可能也会觉得南善待人客气,是个不错的男人。可是……他不是,不是能待你好的人。

——阿妈怎么知道的?

——你看看一起吃饭的时候。鱼也好,肉也好,他总是最先去夹最大的那一块。如果珍惜你,他会这么做吗?他能说会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我从未见过他认真听你说话的样子。

——男人不都这样吗?

——英玉啊,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希望你不要骗自己。

——我骗什么了?

——你想想新雨大叔。

曾祖母的这句话击中了祖母的心。新雨大叔长长的脖子,微笑着的样子,看着新雨大婶时那温暖的眼神和语气,喊自己“英玉啊,英玉啊”时那温柔的声音。“大叔是太阳一样的人呢。”“我们英玉将来一定能当诗人啊。”“英玉很勇敢,吃饭认真,笑得大声,还会踢球,还很能跑,和喜子也玩得好。还会讲故事。”祖母不想再回头看到当时的自己。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不记得了。

——不要说谎。

——阿妈,我们不要纠缠过去的事了。开城的事情我已经都忘了。

因为曾祖父喜欢南善,所以祖母接受了他。

曾祖父一辈子都对祖母不满意。虽然知道因为自己不是儿子,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满足曾祖父的期待,但祖母还是想讨好曾祖父。为了得到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认可,她平生都在看曾祖父的眼色。她觉得,如果让南善做自己的丈夫,就可以通过南善间接地得到曾祖父的认可。

很久以后,祖母终于承认自己确实在骗自己。曾祖母看到的南善的那些缺点,祖母也不是不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南善,只是不想成为老处女,只是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在正常地生活,所以她欺骗了自己。她认为南善完全有资格成为自己的丈夫,因此便无视了心中的警告。祖母用曾祖父的声音想了想:“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祖母下定决心以后,婚事便水到渠成了。曾祖母也没有再阻拦她。祖母趴在桌上开始写信:“喜子啊、新雨大婶、明淑奶奶,我要结婚了……”

很快,喜子寄来了回信。“姐姐,对不起。阿妈要干的活儿太多,实在抽不出时间。明淑奶奶坐车的话晕车很严重。我说我一个人也可以去,但大人们不允许。恭喜姐姐了……”

几天后,大邱那边寄来了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件明淑奶奶做的深蓝色的冬季连衣裙和两副银匙筷,还有一封信。“英玉啊,恭喜你要结婚了。我给你寄去了银匙筷和衣服。好好生活,好好生活英玉啊……”

祖母的幼年就此结束了。

因为南善没有家人,所以婚礼办得很简单。祖母穿着明淑奶奶做的深蓝色连衣裙举行了婚礼。说是仪式,其实就是二十几号人聚在中餐馆一起吃了顿饭而已。吃完饭,祖母穿着从照相馆租来的简式婚纱,手里拿着花束和南善一起拍了照片。那是十一月初旬,天气还不是特别凉。

新婚夫妇租了一间带小院子的房子,祖母在新房子里做起了修补衣服的活儿。

南善的口碑不错。无论是在市场还是在村里,没有人不说他心地善良、待人有礼。“新娘子真幸福啊,能嫁给这样的老公。”不知有多少人这样对她说过。“是啊,我们家那位人真的很好。”祖母说完苦笑了一下。他是这样的人——在酒桌上总是带头付钱。同时,他还是这样的人——所有的开销用的都是妻子的钱,后来干脆定好数目,让她提前准备好。他没有给过祖母任何东西,在感情方面也没有让祖母感到满足过,哪怕是一个瞬间。祖母在她和曾祖父的关系中已经非常了解那种渴求的感觉。曾祖母说得没错,他在很多方面都像极了曾祖父。

祖母的记忆中,自己从没收到过曾祖父送的任何一件小礼物。出来避难的时候,他也是睡在最好的地方,什么东西都不会让给女儿。祖母穿着薄薄的外套冻得瑟瑟发抖,他都没想过脱下自己的外套给祖母。由于对曾祖父的这些行为太过熟悉,祖母甚至都感受不到生气。祖母和南善的关系也因为这种熟悉才能维系。祖母无法把一个体贴的男人、在夫妻关系中不计得失的男人想象成自己的伴侣。比起期待和失望,祖母选择了放弃,因为这样做要容易得多。完全放弃了对丈夫的期待,彻底死心,于是这样的生活也变得可以忍受。

喜子有时会来信,祖母却几乎没有回过信。给喜子写信时,祖母会觉得哪里出了很大的问题。越是对自己诚实,就越难以承受那种心情。之前隐约感受到的那些情感和想法在写信的时候变得越发清晰,而这只会威胁到祖母的日常生活。

明淑奶奶寄来的信,祖母也没有回信。信里流露出的明淑奶奶的爱让祖母感到吃力。因为读着明淑奶奶的信,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是想要得到别人的爱的人;就要承认,原来自己也是非常热切地、急切地需要被爱的人。南善的话再刻薄也能忍受,但是读到明淑奶奶的信,祖母的心里总是很难受。是爱让祖母流泪了,是爱触动了连侮辱和伤害都无法撼动的祖母的心。

第二年春天,祖母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个时候,南善经常带着一群朋友回家,所有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对总统、国会议员、政党和时事展开激烈的讨论。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梦想着能让世人少受些痛苦,过得更好,却丝毫不关心祖母的脚肿得有多厉害,每当肚子鼓包的时候,祖母有多害怕。他张口闭口都是工人的权利,却每每面不改色地拿走祖母赚来的钱。每当看到这样的他,祖母的内心深处都在笑。是充满愤怒的笑。

见到二十岁以后的祖母的人都说,她是个凉薄的人。因为发生不好的事情时,比起生气、伤心、惋惜,她更喜欢嘲笑或冷言冷语。没有几个人知道,在那冷笑的面具背后,是她不想受伤、不想再哭的心。

直到怀孕中期,祖母才给喜子、新雨大婶和明淑奶奶写了信。她说自己怀孕了,秋天的时候就要生孩子了。没过多久,新的包裹又送到了祖母的手里。里面装着用漂亮的棉布精心缝制的婴儿偏襟衫和包被、婴儿袜子和帽子,还有手帕什么的。“英玉啊,你有喜了,恭喜你。我做了几样东西寄给你。要健健康康的,英玉啊……”

祖母于一九五九年九月生下了我的妈妈,在经历了十五个小时的阵痛之后。

不久之后,阳光明媚的一天。祖母正用胡枝子扫帚扫院子。

——朴英玉女士。

邮差把一个包裹交给祖母。打开包裹,熟悉的那本书映入眼帘。是红色精装版的《鲁滨孙漂流记》。祖母把胡枝子扫帚放在院子的一边,来到檐廊上拆开了包裹里的信。

写给英玉姐姐

英玉姐姐,好久不曾联系了。身体还好吗?姐姐真是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啊。我收到了三川大婶的信,说你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真想看看宝宝啊。

姐姐,很抱歉这么晚才告诉你。

中秋的时候我们给姑奶奶办了丧事。三川大婶知道这事。姑奶奶走的时候没受太多罪。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你也免不了伤心。姑奶奶在去世之前嘱咐我们不要告诉姐姐。她说自己对姐姐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人了,过去的人不能一直抓着姐姐的脚不放。她怕姐姐知道了会影响身体的恢复。

姑奶奶病了一个月左右,然后就走了。她还说想为姐姐的孩子做周岁时穿的衣服,后来还说很想姐姐,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笑着。

我们都知道姐姐一定很忙。我不是在埋怨什么,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姑奶奶一直在等你的信。姐姐可能不知道,姑奶奶真的很想念你。姐姐对姑奶奶来说是如此珍贵的人。希望姐姐能记住这一点。

我也经常想起姐姐。咱俩在大邱的胡同里形影不离地玩耍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如今姐姐已经成为孩子的妈妈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熙岭很远,但我长大了一定会去找姐姐。如果姐姐来了大邱,去给姑奶奶上炷香吧。姑奶奶一定会很高兴。

姐姐,保重身体。

喜子

另,把姑奶奶的遗物一同寄给姐姐。

祖母翻开那本摸得锃亮的书。最前面的一页上用正正规规的字体写着一些字。

写给英玉的信

你在熙岭过得还好吗?我挺好的。奇怪的是,每次踩着缝纫机的时候,仿佛就能听到你在我身边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你这个丫头,就是话多。你的声音那么洪亮,好像一百里以外都能听到呢。你用这个声音给我们读了好几遍这本书。不管听几遍我都觉得很有意思。

英玉啊,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今后我会一直记挂这个孩子。我叫你走开,都没正眼看你,你却像小狗一样跟过来。物换星移,我现在只想静静地等死……就算你嘲笑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在战争中遇见了你。现在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我活着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吗?英玉啊,英玉啊。我这样呼唤着你。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健健康康的,英玉啊。

奶奶

从前自己一边叫着“奶奶,奶奶”,一边在旁边随口咕哝着些什么的时候,明淑奶奶总是一直听着,脸上不时浮现出隐隐的笑容。她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还有读《鲁滨孙漂流记》的时候,她总是走过来竖起耳朵细心倾听,时不时点头的样子;每次打开大门回到家里,她问“英玉回来了吗?”时候的表情。尽管明淑奶奶总是装作漫不经心,但祖母知道她看到自己回来很高兴。

喜子说,明淑奶奶一直在等祖母的信。

“我不是在埋怨什么。”喜子在信中这样说。

但对祖母来说,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

姐姐根本没有可以被埋怨的价值。今后我不会再对姐姐有任何期待了,因为你不值得我期待。我不愿去理解你不给明淑奶奶回信的那份冷酷和无情。

眼泪一旦流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停下。新雨大婶为什么那么说呢?说我们终究还会再见。哪怕只有一次,假如时间可以倒流,祖母真想回到离开大邱家的那个时候,紧紧地拥抱一下明淑奶奶。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后来祖母才明白,目送自己离开时明淑奶奶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亲热。由于担心在那一瞬间被拒绝,都没有拥抱一下明淑奶奶便转身走出家门,这成了祖母永远的遗憾。“奶奶,谢谢您教我做针线活。”“您嗓子不好,多喝点热水……”至少要这样说啊。

但是,祖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让在大邱的家人和祖母越来越远的不只是时间和距离。从祖母离开大邱的那一瞬间开始,她和大邱的家人之间就产生了某种斥力。自己试着努力拉近彼此的距离,那种力量却让彼此越来越远。

祖母没有回信。

祖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孩子身上。越是专注于孩子,对明淑奶奶、喜子、新雨大婶等人的记忆就越模糊。祖母觉得自己不是被过去束缚的人,而是活在当下的人。给孩子洗尿布,给孩子喂奶,给孩子洗澡,陪她玩耍,祖母在自己创造的小世界里感到非常满足。

孩子平安地过了周岁,又到了新的一年。

南善说自己因为工作不能回家,已经两晚没有回来了。第二天,祖母背着孩子正在扫院子,两个梳着发髻、身穿韩服的女人走进了院子。一个是和祖母同龄的年轻女子,另一个看起来和曾祖母的岁数差不多。

——你们是……

祖母问。二人并不作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祖母背上的孩子。

——这孩子就是美仙吗?

年轻女子指着孩子说。她们可能走了很久的路,脸都红了。

——您是哪位……

年纪大的女人看着祖母说:

——我是南善的母亲。

说完她把视线转向孩子。

——什么意思……

——还有,这个是南善的内人。

祖母一脸荒唐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才是南善的妻子。

——风吹得怪凉的,可以进屋吗?

年轻女子说。祖母还没有搞清楚眼下的状况,但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两人坐在炕头上,抬头看着祖母。

——南善十七岁便和她结了婚。后来打仗南善便先南下了,结果大家断了消息……当时我们去了束草。前些时候我们听说了南善的消息,就来了熙岭。南善已经决定跟着我们去束草了。

祖母默默地听着年老女人的话。按照她说的,南善已经在北边有过一个儿子,见到找来熙岭的母亲和妻子非常高兴,已经说好了要和她们一起去束草,还把熙岭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她们,让她们见到朴英玉以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抚养你的孩子。

据说是南善妻子的那个年轻女子说。

——如果是儿子的话,可能就要另当别论了。

年老的女人说。

——所以你们想干什么?

祖母轻轻问道。

——柱成爸爸,你以后别想再见到他了。

听了年老女人的话,祖母轻轻地笑起来。看到祖母的反应,两个女人显出吃惊的样子。

——话说完了你们就走吧。

祖母打开门,把两个女人赶了出去。她们一定预想过祖母央求着说自己不能失去丈夫的样子,她们至少希望看到祖母在“正妻”面前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睁大眼睛的样子。看着她们走出自己的家门,祖母终于明白了,和南善结婚对于自己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祖母不愿和她们争夺丈夫的所有权,她的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凉。即使对隐瞒自己是有妇之夫并重婚的南善的愤怒,在那一瞬间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祖母用暖和的衣服把孩子裹好,背着孩子去了南善工作的市场。他正在搬纸箱,看到祖母后便停止了动作。祖母走近一些,他身上散发出熟悉的烟味和体味。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祖母说。

——假如我知道柱成妈来了南边,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我还以为他们在北边。真的,如果我知道他们也南下了,怎么还会再结婚呢?

——我爸爸也知道这件事吗?

——是啊……他说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

——你冷静一下。

他面露难色地环顾四周。

——打仗那会儿,柱成妈一个人伺候生病的阿爸和阿妈,还要带柱成。现在我得去束草了,我阿爸在那里。

——你去不去束草都不关我的事。

听祖母这样说,他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办?

去找他的时候,祖母以为至少他看到自己会表现出惊讶或害怕,她以为他会跪下来道歉。但他只是解释说,自己的行为是有正当理由的。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对祖母的歉意,也看不出欺骗了祖母的负罪感。祖母说直到现在有时还会想,他是怎么可以做到那样的,但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本就可以做到那样。

——两天后我就要去束草了。

——好啊,你去吧。但是你别想带走美仙。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即使这样你这辈子也成不了美仙的妈妈。法律规定就是这样的。你以为孩子的户籍能登记在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那里吗?

——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让你这种人夺走美仙!

那是祖母第一次对人歇斯底里地大喊,也是最后一次。祖母告诉我,即使有人要夺走她的生命,她也不会那样拼了命地抵抗。他好像没听见祖母的话似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进了店。

他始终没有向祖母道歉。

“我也没有接到道歉。”

听着祖母的故事,我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

“我已经知道他瞒着我有了别的女人,可他竟然把错误都推到我身上。”

“……”

“他说自己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留不住他的心是我的错。如果我们早早地分手,他也就不会有外遇了。”

说到这里,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大声喊叫着,说已经道过歉了。祖母,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诚的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生活了。”

“当然,你可是我的孙女。你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

“您是怎么活下来的,祖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忍不住捂住脸,流着眼泪。

“总有一天,这些事会变成微不足道的东西。你可能不相信,但是……真的会的。”

祖母说。

第二天早上动物医院打来了电话,燕麦昨天夜里走了。医生说没想到会这么快,语气里难掩惊愕。如果昨天把它带回家,让它在自己喜欢的方格毛毯上离开,也许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如果燕麦从一开始就没有遇到我,如果它因为气力衰竭最后像睡觉一样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假设,但这些想法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本以为自己救了燕麦,结果是我给它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燕麦侧卧在一个一次性垫子上。看起来会不会就像睡着了一样?看起来会很安详吧?我努力往好处想着,然后打开了门。燕麦那生命已经消失的身体俨然显露着痛苦的痕迹。发黑的嘴角、合不拢的嘴里露出的牙齿和舌头……它的身体已经凉了。我久久地抚摩着已经离开了的燕麦的身体。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绝对不会让它住院,至少昨晚会把它带走。“对不起!”我大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燕麦装进纸箱,付清了这几天的医药费。我在医生面前也无法停止哭泣。

“它在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患病了。不过托您的福,它接受了治疗,虽然时间很短,但它是被爱过才走的,请您这样想吧。”

“是在哪里得的病呢?为什么会瘦成那样待在公寓的花坛里呢?”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医生大声地叫嚷着。医生露出尴尬的表情。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没有义务回答。我鞠了个躬,走了出来。眼泪止不住,心里却很平静,我的大脑正在计划着以后的事情。我打算用燕麦最喜欢的方格毛毯把它包起来,埋在天文台附近。回到家里,我把装着燕麦的箱子放在客厅,坐下来久久地看着它。

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有很多祖母的未接来电。这时我才想起她说过要一起去医院。我给她打去电话,很快,她就拿着一把花铲过来了。

祖母默默地望着箱子里的燕麦。我说:“燕麦在最后一刻独自待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定非常孤独,等待的人一直不来,它一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有可能是这样。但也有可能不是。都说狗不愿意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生病的样子,所以临死之前都会离家出走……所以也说不准。不要认定燕麦在最后的时刻只感受到了孤单。”

祖母把花铲递给我,问道:

“一起去埋吗?”

我摇了摇头。

“我想一个人去。”

“好。去送送它吧。”

我在燕麦旁边躺了一会儿。前一天几乎没睡,又哭得太厉害,此刻困意全部袭来。我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快到傍晚了。我把燕麦用格子毛毯裹好,放进纸箱,又把它喜欢的小兔子玩偶和零食放进箱子里,然后上了车。

就像前夫所相信的那样,时间是冻结的江水,所以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成定局了吗?难道燕麦住院后死去是在我见到燕麦之前就已经“结束”了的事情吗?虽然我知道,如果那样想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去了祖母以前的宅基地。不知为什么,我很想让燕麦看看那个地方。我抱着箱子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太阳落到海平线下面。最后我从宅基地上一丛长长的野蒿上面摘了一束花。

我慢慢地开着车,向天文台驶去。在停车场停好车,我来到一棵不太引人注目的树下。可能是下午刚下过雨的缘故,土很容易挖。土里有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把它们取出来,内部顿时出现一块不小的空间。我把包在毯子里的燕麦放进去,在上面放上兔子玩偶和一些零食,然后盖上土。我用脚踩了很多下,把土踩实了,又把从祖母宅基地上摘来的野蒿花放到上面。

我坐了下来。还记得那天早上医生告诉我燕麦死了的时候,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悲伤。我松了一口气。我的某个部分松了一口气。因为燕麦的痛苦已经消失,看到它受罪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已经结束。我无法否认自己自私的心情。

我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去了停车场。我慢慢地开着车,沿着夜晚的山路向下行驶。走到半山腰时,一辆开着前灯的汽车加速驶上了山顶。直到彼此非常接近时我才意识到,那辆车已经越过了中线,正朝着我驶来。我立刻向右打方向盘。刹那间视野一片明亮。发生事故了!怎么没有疼的地方?柔和的风吹来,我睁开了眼睛。出事的时候是晚上,而现在是白天。

祖母用脸盆在院子里的水管下接好水,给姐姐洗脸。是祖母以前的家。祖母把手放到姐姐的小鼻子上,给她擤鼻涕。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非常安心。我听到孩子“咯咯”笑的声音,走近一看,声音来自妈妈背上年幼的我。我想仔细看清楚那个孩子的脸,但四周阴沉下来。

姐姐和我骑着自行车下山。姐姐踩着踏板,我紧紧抱住她的背。姐姐身上散发出草莓泡泡糖的味道。好舒服、好平静的感觉,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悲伤过,什么时候痛苦过。“不要走!”为了抓住这个瞬间,我大声叫起来,“不要离开我,姐姐!”

接着,天空倒过来了,我看到吊在操场单杠上的中学时代的我。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拖延回家的时间。我能像读纸上的字一样读懂她的内心。现在她觉得,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们都以她为耻。她在跟自己说悄悄话:“我长得太丑了,没有人喜欢我。”“不是那样的……”正想告诉她的时候,有人把我拉到了后面。

睁开眼,又是深夜了。深夜的公共汽车上,我爱的人坐在我身边。二十二岁的我对他充满了渴望,不知所措,但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开口说要离开我。他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下了公共汽车,我还在这样说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最后都会离开我……”我好想醒来。我按了下车铃,汽车却没有停下。我喊司机,用拳头拼命砸门,车还是不停。没有人看我。

背后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丈夫离开我后关门的声音。我以为只有你……只有你不会离开我。我坐在地板上颤抖着哭起来。

“智妍啊。”

这时,掉了两颗门牙的八岁的姐姐过来拍着我的背。

“智妍啊,智妍啊。”

姐姐叫着我,世界越来越明亮。

太阳好像越来越大了。

我忘了刚才还在哭的事,对姐姐说:

“太亮了,好刺眼。怎么这么亮呢?”

听我这样说,姐姐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一样,在明亮的光线里大声笑起来。

“傻瓜。”

姐姐说。

“傻瓜,我从没离开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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