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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明亮的夜晚 崔恩荣 26159 2024-01-10 18:20:37

大家好,我是写小说的崔恩荣。能和中国的读者朋友们在此相遇,我非常高兴。漫长的疫情过去以后,这应该是我们迎来的第一个夏天。过去一段时间,所有人都非常辛苦和不易,希望在这个季节,我们的内心都能充满平静与喜悦。我们使用着不同的语言,生活在遥远的异国,但通过书籍相遇、相知,对我来说这是无比珍贵和值得珍惜的缘分。衷心地希望我写作这本书时的心意,也能引发中国读者朋友们的共鸣。最后,祝愿大家都健康、平安。能有此机会在此与大家交流,再次表示感谢!

1

记忆中的熙岭充满了夏日的味道。寺庙里散发出的香火气、溪谷中苔藓和水的气息、树林的气息、行走在港口中嗅到的大海的气息、下雨天空气中弥漫的灰尘的气息、市场胡同里散发的水果腐烂的味道、阵雨过后医院熬药的味道……对我来说,熙岭一直是那个布满夏日气息的城市。

第一次去熙岭是在我十岁的时候。

在祖母家待了十天左右,祖母带我到处逛。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山里的寺庙,还有家附近的海边;一起品尝市场里刚炸出来的红豆甜甜圈和麻花;在家里放音乐,和祖母的朋友们一起跳舞。

在年幼的我眼中,熙岭的天空比首尔的更高、更蓝。至今难忘的是和祖母一起看过的熙岭的夜空。那是我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银河,激动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潮澎湃,腹部麻麻的。

来到熙岭还不到一天,我就向祖母敞开了心扉。小孩子都鬼得很,他们一眼就能感觉出,这个人喜不喜欢自己,是会伤害自己,还是会疼爱自己。

在长途汽车站和祖母分别时,我坐到地上哭了起来。这些天和祖母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是一方面,再就是我预感到,以后可能就见不到祖母了。

再次去熙岭的那一天,三十二岁的我往汽车后座上塞满了家当,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那是下着暴雪的二〇一七年一月的一天。

看到熙岭天文台招聘研究员的公告是在我离婚一个月之后。当时我所属的项目组的工作接近尾声,正好我也无处可去。接到录用通知,我便开始整理在首尔的生活。我把床、衣柜、写字台、洗衣机、餐桌、地毯、他碰过的内衣和餐具都扔掉了。毕竟是生活了六年的房子,各种东西无穷无尽,搬家当天又装满了几个垃圾袋,一切才宣告结束。

动身去往熙岭的前一天我才上网了解到这个地方。熙岭是个小城市,它的西部是海拔超过一千米的山脉,东部靠海,海岸低洼地带坐落着农田和市区,与同道的其他市相比规模较小,人口不到十万人。

大概在经过春川后,雪渐渐小了,但是风很大,小型轿车被吹得有些重心不稳。到达熙岭之前,为了平复呼吸,每次到了服务区我都会进去休息。平时我不怎么晕车,但当时身心脆弱,很容易感到头晕和恶心。

从首尔出发五个小时后,终于抵达了熙岭的观光酒店。我筋疲力尽地坐到窗边,连行李都没有打开整理。窗外能看到大海,可能因为是冬天,看不到什么人,只有几只水鸟在海面上飞翔。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大海是什么时候了。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夜晚来临了。夜幕中,挂着明亮渔灯的渔船开始结队进行捕鱼作业。我数着渔船上的渔灯盏数。

那段时间的睡眠非常不好。那天也是睡了醒,醒来又睡,如此反复,最后我睡意全消,拉开了窗帘。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染红整个海面,一直照进客厅。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注视着太阳的轨迹,直到它升到高空再也看不见为止。

那天我开始找今后在熙岭住的房子。总共看了五处,最满意的是第一次看的那一家。是二十年前竣工的一座双单元走廊式公寓,据说很多新婚夫妇或独居老人住在这里。我看的房子在五楼,屋里非常干净,不需要重新粉刷墙面和铺地板,而且远处还能看到大海,采光也很好。虽然还要等三周左右才能搬进去,但毕竟房子不错,时间问题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就这样,刚到熙岭的前三周,我一直住在酒店里,白天去上班。那段时间雪下得很大,有时下暴雪,附近部队的军人们会用除雪铲四处清理积雪。熙岭的雪不太容易化,毕竟是小城市,很多地方车流和人流罕至,积雪融化的速度非常缓慢。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白色竟可以压倒一切,让人恐惧。记得有一次暴雪初停,我驾车行驶在白雪皑皑的田边国道上,由于心跳剧烈,呼吸困难,只好在应急车道停下了车。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心灵的保护罩裂开了一样,用来缓冲内心感觉的装置似乎都消失了。

去天文台上班的第一天,有人问我结婚了没有。我说以前结过一次,对方露出希望听到进一步解释的眼神,我补充说去年离婚了。本想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当时还是心跳加速,整个人好像都变小了一样。大家尴尬地笑笑,转移了话题。

下班回到酒店就直接躺到床上。打开窗户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有几次身体快要被冻僵了,也那么躺着听海浪声。需要把窗户关起来,可起身很困难,就连往水杯里倒水的念头都没有,直至口干舌燥。

站到镜子面前,我看到驼着背、肩膀前倾、瘦得连一点肌肉都找不到的自己。因为脱发严重,我剪了短发,但这种样子让我觉得更加陌生。和智友打电话成了唯一的安慰。

智友一般在太阳快落山时打来电话。她是替我哭、替我骂、为我担心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那狗崽子的脸皮可真够厚的。”

智友称我的前夫为“狗崽子”。

“大家为什么都用狗来骂人呢?”

我问智友。

智友回答说“狗崽子”不是狗的崽子的意思。这里所说的狗是“假的”的意思,也就是“正常家庭”之外的“虚假”的家伙。说到这里,智友说了一句“真是很不好的话啊”,然后表示以后不会再用那个词了。她还说,狗崽子、疯子、杂种,没有一个是好词,人类为什么如此拙劣?为什么非要用践踏弱小者的方式来创造骂人的话呢?

“我们需要新颖的脏话,需要解气的脏话。”

这是智友的结论。挂断电话,我用笔在纸上写下了“狗崽子”三个字。狗崽子。不管词源的释义如何,使用这个词的人没有谁是那种意思。我想起了小狗——它们贴在对自己漠不关心的人的裤脚上摇尾巴的样子。

为什么叫狗崽子?是不是因为狗对人太好了?因为无条件地对人好,即使打它也不会躲开,还一直摇着尾巴,服从你、讨好你,所以人反而嘲笑它、鄙视它。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样想着,我又静静地俯视着“狗崽子”这个词。我自己就像一个狗崽子。

如果心是一个可以从人体中取出的器官,我想把手伸进胸膛,把它取出来。我要用温水将它洗干净,用毛巾擦干水汽,晾到阳光充足、通风良好的地方。这期间我将作为无心之人生活,直到我的心被晾干了,软软的,重新散发出好闻的香气,再把它重新装回胸膛。这样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吧。偶尔我会这样想象着。

搬家当天我把放在汽车后座的行李搬入新家。说是行李,其实只有衣服、餐具、书、笔记本电脑、天文望远镜、电视,这些便是全部。

公寓坐落在城市西边的高地上,正门附近有农协超市,后门有登山路入口。超市旁边有几家把院子当田种的住户,附近有小溪流过。公寓北面是独栋住宅和公寓楼密集的居民区,以及市场,往东走就到了海边。那里有像乌龟壳一样的圆形黑色岩石,所以被称为“乌龟海岸”。海边有不少为游客开的生鱼片料理店和烤蛤蜊餐厅,但由于是冬天,现在这里非常冷清。

虽然来了没多久,但我总感觉已经在熙岭住了很久很久。熙岭是个安静的小城,对于住惯了首尔的我来说,它的安静有时让我感到害怕。

那时的我,一面讨厌人,一面又非常想见人。我很想像在首尔时那样,和朋友好好聊上一通,也盼望着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愿意站到我这一边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但我也希望,我们的关系不要太亲近、太亲密,不要彼此毫无保留、纠缠不休。我曾经期待的婚姻就是如此,但我已经无法相信这种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冷了就关上窗户,渴了就倒水喝。尽管夜晚的时间依旧难熬,却不会像以前那样哭得撕心裂肺了。我可以连续睡上两三个小时了。但是对于“正在好起来吗?”这个问题,我一时还无法做出回答。

移居熙岭两个月后,妈妈过来了。

妈妈翻动了下堆在玄关处的可回收垃圾,脱下鞋子走了进来。然后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甜菜汁和甘蓝汁,整整齐齐地码进冰箱的蔬菜格里。

“这个挂在哪里?”

我从妈妈手里接过外套,把它挂进里屋的衣柜,然后回到客厅。这时妈妈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我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放到沙发旁边的桌子上。

“你这样年轻的孩子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太偏了。”

妈妈闭着眼睛说。

“这里不偏。工作也不错。”

说完这些,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妈妈,你来过熙岭几次啊,来看祖母?”

“你知道的,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怎么,想见见祖母?”

“也不是……”

“有机会的话,还是应该重新回到首尔。你不会是因为金女婿,不,因为他才这样的吧?担心会碰到他?”

“我反正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家里。首尔也好,熙岭也好,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

“这么年轻,太可惜了。还是再找个男人吧。”

妈妈说完这些,站起身来,呼呼地吹着咖啡喝了起来。

“没有男人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妈妈。”

“你知道人们有多么轻视离过婚的女人吗?听听大家都在背后议论些什么吧。”

我默默地望着窗外。这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妈妈。人们在用拖拉机耕田,看样子是要种什么东西。到了夏天和秋天,外面的风景应该很好看。催促不会改变什么,毕竟谁都不会硬着头皮犁冬天的地。

“世道变了,妈妈。不要认为现在还是您生活的那个年代。”

“再怎么不济的男人也是个依靠。有男人的女人,人们才不会随意对待。”

“妈妈。”

“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我再也听不下去,走到外面。一定要有男人?一辈子被男人和他的家人剥削的不正是您吗?是连去看望自己妈妈的时间都不被允许的那种剥削。与家中有三个儿子的家庭的长孙结婚后,每次过节妈妈都没法回娘家。假期里爸爸的家人倒是上门过,但祖母一次都没来过。虽然妈妈和祖母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并非只是因为这个,可就算不是这样,妈妈和祖母也很难见面。

“不过金女婿真是善良。”妈妈经常这样说。她说只要男人不打女人、不赌博、不搞外遇就算不错了,不能要求太高。在这个意义上,对母亲来说前夫确实是个善良的男人——在他出轨的事情被发现之前。

妈妈话里话外听起来好像和男人一起生活就有希望,但是仔细听的话反而会觉得,妈妈才是对男人不抱希望的那一个。只要不打女人、不赌博、不出轨,是这样的男人就足够了。对一个人最深的绝望也不过如此?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发现自己来到超市前面。在超市里买了几个冰激凌,我又慢慢走回了家。为了平复心情,我一边深呼吸一边走进房门,妈妈用若无其事的神情看着我。我递给她一个冰激凌,自己也吃了一个,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她聊起来。

妈妈问我一个人住害不害怕、喜不喜欢新工作。还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人,生病或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有没有人能帮忙。又问我孤不孤单,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让她很是放心不下。

“我一个人很自在。”

我能对她说的只有这一句。我已经放弃了妈妈完全站到我这边、理解我内心想法的那种期望。当我说出要和他离婚的时候,比起我受到的伤害,妈妈更担心离婚后女婿成为孤家寡人。

“我不担心你。可是,那个脆弱的孩子要是自杀的话,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有些话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就会让你知道,你永远都忘不了那些话。对我来说,妈妈的这些话就是那样。她打来电话,向我控诉因为我的离婚她有多么难做、多么痛苦和沮丧。她甚至还联系了我的前夫,祝他今后幸福。妈妈的眼里似乎看不到我的痛苦。

我知道人们很容易对男人产生共情,就像人们在谈论我们的离婚时非难我那样,就像那些知道他出轨的人也在想象着我是如何为他创造了出轨的契机,然后指责我。但就连妈妈也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而是同情起别人的儿子,无视我的痛苦,这让我感到崩溃。

“爸爸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离婚的事。”

妈妈淡淡地说。

“也许是觉得他的女儿很丢脸吧。”

“像你爸爸那样的人不多。”

“是吗?”

“不管怎么说,爸爸就是爸爸。你不能那么说。”

“男人出轨就离婚,这太不像话了。想想金女婿会有多难受吧。要想开点儿,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这是爸爸对决定离婚的我说的话。比起我的处境,爸爸首先考虑的是女婿的处境,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我从未期待过爸爸会站到我这一边。

妈妈在天黑之前站起了身,我开车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老奶奶们三三两两地拉着小拖车走在路上。

那是在三月底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从社区散步回来的路上,我在一处山坡上遇见了一位老奶奶。偶尔在公寓电梯里见到时,她总是对我微笑,看起来很友善。老奶奶很爱打扮,经常穿一身荧光粉或银色的羽绒服。今天她穿了一件玫瑰色羽绒服,拖着一辆金黄色的小拖车。我点点头行过礼,正打算离开,她用手势示意我——

“听说今天的苹果很便宜,所以我去了一趟那边的果蔬市场。”

“是吗?”

老人从手拖车上的购物筐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

“吃吧。说是像蜜一样甜呢。”

“啊……不用了。”

我怀疑她想跟我传教,可一直拒绝似乎又不太礼貌,于是接过苹果,放进口袋。

“果蔬市场的话……您是去了市政府旁边那个市场吗?”

“那里最便宜。”

几个骑摩托车的人从我们旁边经过。在老人的身后,夕阳下的海面泛着金光。有柔和的风吹过来。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老人说。

“……”

“姑娘,你和我孙女长得很像。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十岁那年,后来就再没见过面了。她是我女儿的女儿。”

老人说完这些,静静地看着我。

“我孙女的名字叫智妍,李智妍。我女儿的名字叫吉美仙。”

我看着老人的脸。老人说出的是我和妈妈的名字。我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住在首尔的孩子是不会来这里的。”

老人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可是我来了,来这里了。”

我说。

老人微笑地看着我,好像什么都知道。我们在山坡上就那么站着,互相看着对方。老人的脸上露出调皮的表情,我想,她应该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祖母。”

听到我叫她,祖母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

2

那天一起走回公寓的路上,我们什么都没说。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很尴尬。进了电梯,我按下五楼的按钮,祖母按下十楼的按钮,说:

“你跟你妈妈一样,个子很高。”

“嗯……好像是这样。”

在简短的对话间,我近距离地看到祖母的脸。就她的年龄而言,头发算很浓密,且未染发,是短发。宽宽的额头、长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子、长长的人中和人中上的汗毛、接近淡紫色的嘴唇,眼角和嘴角有笑纹,眉间有两道深深的“川”字纹。她个子比我矮一些,站得很直,背没有驼,只是握住拖车的手上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从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和妈妈相似的地方。我想起妈妈因为讨厌白发,所以每次都染黑的头发,以及她狭窄的额头。

和祖母重逢,我感受到的只有尴尬。这个人真的是我以前认识的祖母吗?真的很陌生。如果下次再遇到,要说些什么?她不会因为是我的祖母所以干涉我的生活吧?我还担心,自己本希望隐姓埋名地生活,这下会不会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祖母从首尔过来的孙女?

再一次见到祖母是在几天后的早晨,在我上班的路上。停车场里停着一辆面包车,几位老奶奶正在上车,个个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工作服。就在这时,我和正打算上车的祖母视线相遇了。看到我,祖母高兴地笑着朝我挥手。我犹豫片刻,也向祖母挥了挥手。“晚了,晚了!”在老奶奶们的催促下,祖母也上了面包车。

“我去帮工了,帮工!”祖母朝着我喊道,“拜拜!”

我目送载着祖母的面包车离开,直至它消失在视野里。

如果没有小时候见过祖母的记忆,也许我只会对她感到别扭吧。但是,从她那里听到的故事,一起欢笑的记忆,都依然留在三十二岁的我的心里。

对于祖母来说,现在的我与其说是孙女,不如说只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三十出头的女人而已;与其说是可以疼爱、喜爱、偏爱的孙女,不如说是关系不好的女儿已成年的孩子。我们之间的隔膜、尴尬和困难没有让我感到难过,在那些感情的内里,还藏着一层薄薄的友爱,令人惊奇。

第二天傍晚,我在超市见到了祖母,倒没有像之前担心的那样感到尴尬。祖母把一瓶酱油和一盒速溶咖啡放进购物篮,向收银台走去。我提着购物篮,排在祖母后面。

“下班了吗?”

祖母问我。

“是的,下班的路上买了点吃的。”

我看着篮子里的草莓、苹果、麦片、牛奶和辣白菜说道。

然后便无话可说了。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她应该也一样。结完账,祖母把买好的东西放进小拖车,朝出口走去。我结完账,追上她。

“坐我的车走吧。”

“走路五分钟就到了,没关系。”

祖母可能一时心急,对我用了敬语。

“买了这么多重的东西,还是上车吧,反正是顺路。”

“……那就麻烦你了。”

上了车才发现,祖母的腰杆以前看起来很直,其实弯腰很困难,下车时动作也很缓慢。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算硬朗,但她真的老了。我放慢脚步跟着她慢慢地走到电梯前。

“祖母平时都做什么?”

她想了想,开口说:

“农忙季节就去那边的村子帮工……”

“帮工是什么?”

“帮工,你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帮着人家干农活就叫帮工。我年纪大了,就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一起去葡萄园帮忙做些事。用剪刀,剪刀。”

祖母一边用食指和中指比出“V”字,一边说。

“用剪刀剪枝,等葡萄大一点就套袋,最后装箱。就做这些。”

“您这个年纪……”

听到我的话,祖母笑着接下去说:

“坐着等死多难受。去那边能和老太太们聊会儿天,还能挣零用钱,别提有多好了。活动活动筋骨,晚上才能睡得香呀。”

电梯竟是从七楼下来的。我想了下该说点什么,然后开口道:

“那不工作的时候做什么呢?”

“我?就是躺着看看电视啊,去老人亭什么的。没什么特别的事做。”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祖母和我走进电梯,彼此默默无语,都只是抬头看着楼层号码显示屏。当我在五楼下电梯的时候,祖母赶紧说了一句:

“有空的时候过来玩吧。忙的话就不要来了,一定不要!”

去祖母家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在电梯里又一次偶然遇到,于是约好了时间。我说要过去,祖母喜出望外,顺口便说了个时间。

我去市场买了玫瑰花,还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红酒和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走进电梯,这次按下的不是五楼,而是十楼。来到走廊,发现祖母家的玄关门已经敞开了。米饭、汤水和烤鱼的香味传出很远。我站在玄关外面,叫了一声:“祖母!”

祖母穿着一件芥末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印花地板袜,挥动着双手来到玄关。

“快进来,进来。这是什么花啊?”

玄关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有三个苹果的油画。户型和我家一样,只是阳台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干菜叶,大大的篮子里装着几个凸顶柑。并排摆放的三辆小拖车旁边,杂乱地放着一些大葱、洋葱、苹果、大蒜、干海带等。我来到厨房,把蛋糕和红酒放到台面上。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生姜味。

“坐在那里等我吧。”

祖母不让我帮忙,几乎把我推到了沙发上。灯芯绒材质的三人用棕色沙发,扶手的盖布已经被磨得锃亮,座位的坐垫也凹了进去。坐上去感觉腰会很累,于是我坐到地板上。对面放着一台小型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微微上下晃动着,声音开得很大。电视后面墙纸的一角被撕出一个大大的三角形。

“要不我来摆碗筷吧。”

我有些懵懂地坐在那里说。祖母连连摆手:

“你就好好当客人吧。”

听到祖母这样说,我留在座位上,把视线投向了眼前的饭桌。是一张四人用饭桌,几乎看不出使用的痕迹。祖母用盘子端来小菜和勺筷,在桌上一一摆好,有烤舌鳎鱼、鲜裙带菜、醋辣酱、炖萝卜、小萝卜泡菜,还有放了栗子和四季豆的米饭和白菜汤。祖母又往杯子里倒上决明子茶,当水喝。我们面对面坐好,拿起了勺子和筷子。

“我要开动了。”

说完,我舀了一勺汤。祖母说:“我忘记放大蒜了,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我吃起来其实感觉有些咸,但是真的很香。

“很好喝。”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脸上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是真的。白菜煮得软软的,很好吃。”

“咸淡合适吗?”

“嗯。”

她这才舀起一口汤送进嘴里。

“味道是不错。”

她说完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涂了深粉色的口红,头发好像也刚用吹风机吹过,短短的鬈发看起来蓬蓬的。我有些惊讶,祖母为了给我留下好印象,竟然如此用心。我挑了一块舌鳎鱼的肉,放到她的米饭上。半干的鱼肉吃起来很筋道,烤鱼皮也像用油炸过一样香。出于礼貌,本来想象征性地每样吃一点,但此刻突然胃口大开,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吃一顿饭了,我几乎都没怎么跟祖母说话,很快就吃光了一碗饭。

“饭就是要一起吃才够味。”

虽然我不太同意祖母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在我看来,饭好不好吃取决于和什么人吃。大多数情况我都是一个人边看网飞(Netflix)边吃饭,对我来说那样更舒服。只是,祖母的饭菜实在太好吃了,和她一起吃饭非常有食欲。

“要不要再吃点儿?”

“我吃得太饱了。一会儿还得吃蛋糕呢……”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祖母笑着问我。

“不是好吃吗,蛋糕。”

“没错。”

“祖母也喜欢蛋糕吗?”

“没人买所以吃不到啊。”

她调皮地说。

我们一起收拾好桌子。铺着玉色贴纸的厨房台面和壁橱有些陈旧,还有一个碗柜的门也掉了,不过整体上还算整洁,水槽上面放着一个装有水芹菜的杯子。我用抹布擦好桌子,祖母把蛋糕切好装到各自的盘子里。然后我们把红酒倒进杯子,慢慢喝起来。

那一天,祖母没有问起任何有关我个人情况的问题。她应该从妈妈那里听说过我已经结婚,但她没有问起任何有关前夫的事。祖母只是问我在大学学了什么、在单位做什么、不工作的时间做些什么。

“祖母的皮肤真好。”

“大家都这么说。都说我去了老人亭他们都可以不用开灯了,因为我的脸太亮。”

祖母毫不谦虚的样子实在太有趣,我一下笑了出来。

“妈妈的皮肤也很好,脸上从来不长痘痘什么的,滑滑的。可惜我没遗传到这个,一点都不像妈妈。”

“你妈妈和我也不像。你妈妈和你曾祖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也不像爸爸。”

祖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开口说:

“我知道你长得像谁。”

“谁?”

“你等一下。”

祖母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本褐色的相册走了出来。

“你看。”

祖母翻开相册。照片上,两位穿着白色韩服短袄和黑色裙子的女子面带微笑。我的视线被左边那位头发中分、绾一个发髻的女子吸引住了。

“这是谁?”

我用手指着她问道。祖母也把手指向女子:

“即使说这是你,大家也会相信的。”

说完,祖母用手指擦了擦相册的边框。

她的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另一只的双眼皮很深,眉毛淡淡的,圆圆的额头,短下巴,耳朵很小,这些和我都很像。不仅仅是五官,就连她坐着的姿势和表情也和我很像。见我的视线被相册牢牢地吸引住,祖母接着说道:

“你听说过我妈妈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娘家。”我只记得妈妈曾经这样说过。

“不怪你。我和你都没有机会见面。”

祖母嘴上这么说,其实似乎对妈妈什么都没告诉我感到非常遗憾。就这样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曾祖母叫什么名字啊?”

“李贞善。但是人们都叫她三川,三川大婶。”

“为什么?”

“我妈妈的老家是三川。”

“三川在哪儿?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从开城坐火车需要三个小时。”

“您的故乡不就是开城吗?”

祖母的故乡是开城,我以前偶然听到过。

“嗯。妈妈在生我之前去了开城。那时她十七岁。”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该回家了,我在心里想,却不想起身离开,我还想继续听祖母的故事。犹豫了一下,我终于开口问道: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谁?我妈妈吗?”

“嗯。”

祖母似乎想说什么,但迟迟没有开口。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似乎陷入某种思考。

“总之……”祖母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看着我,“我很想她。”

祖母久久地注视着我,好像我就是她的妈妈。然后她嘴角上扬,轻轻地笑了。

“她是我一直思念的人啊。”

祖母的眼中噙满泪水。我有些惊讶,只好装作没有看到,把视线移开。

“我不该这样。”

祖母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我俩一时无言。我给她的空杯子又倒了一些红酒,然后问道:

“没有曾祖父的照片吗?”

“没有。”

她对我笑了笑。

“曾祖父是怎样的人呢?”

听我这么问,她沉思片刻,开口道:

“我爸爸的爸爸是个木匠,爷爷据说是个陶匠。那个,以前不是有很多天主教信徒受到迫害吗,爸爸是他们的后代。”

最先信奉天主教的祖先是一个马夫。那时他侍奉的两班说,“从现在起我们不是主人和奴仆的关系,而是朋友”。祖先说主人疯了,真是可怜。祖母说,谁能想到后来祖先竟然跟着自己的主人一同信奉了天主教。三年后,两人耳朵上插着耳箭,双腿被打折,被一同拖到沙南基处决。

这仅仅是个开始。幸存下来的人们躲到山里烧制陶器,隐姓埋名地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不需要东躲西藏地信奉天主教了,但这些打碎神龛、连祖先都不供奉的人,很难得到世人的承认。高祖父人很能干,手也巧,当过盖房子的木匠,由此积攒了不少钱财。他有四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送去上过学。我曾祖父是他的小儿子。

“我说了这么多是想说什么来着……对,我是想告诉你,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是如何抛弃父母和我的妈妈在一起的。这不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事情。被人迷了心智,在一瞬间完全……被迷住了。”

当时曾祖父十九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曾祖父告诉高祖父他已经有结婚的对象了。得知对方是白丁家的女儿,高祖父无语至极,哑然失笑。可仔细听过以后就知道,这并不是能笑出来的事情。曾祖父在教堂里受到的教导向来便是——人的尊贵或卑贱不是天生的,而是取决于他后天的行为。要知道在当时,白丁家的女儿地位还不如猪狗。

高祖父说:“怎么可以和白丁的女儿结婚?”曾祖父反驳道:“白丁也是天主的子女,人是没有贵贱之分的,这是我在教会学到的道理。”

——即便是《圣经》中也没有白丁。

高祖父这样说着,一把掀翻了屋里的火炉。曾祖父转身走出家门,带着曾祖母坐上了开往开城的火车。

“曾祖母没有家人吗?”

“有。有母亲。”

生前是白丁的父亲在曾祖母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她只有母亲。母亲也久病不愈,即将不久于人世。曾祖父告诉躺在炕头上的曾祖母的母亲,自己要和她的女儿结婚,然后去开城生活。高祖母用糊满眼屎的眼睛望着曾祖母,小眼睛里不停地流着泪。

——一起走吧。

高祖母抓住曾祖母的裙角说。

——带上我吧。

一个病人身上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曾祖母好不容易才将高祖母的手从自己裙角上掰下来。高祖母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好吧,你走吧。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重新作为你的女儿出生。当妈妈的时候没能为你做到的,到时候再补偿你。到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再见。

曾祖母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仿佛只要回头看一眼,就无法离开了。那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膻臭味迟迟不曾散去的房子,连挑大粪的都不肯上门、只能自己动手淘粪的房子,看着夕阳西下时分角落里漂亮的花,结果无端被飞来的石头砸到头的房子,没留下一丁点美好回忆的房子。离开那座房子去车站时,短短的一条路就像有一千里,步步沉重,像穿了铅做的鞋。

但还是要离开,只有那样才能活下去。在火车上,曾祖母一边吐着黄色的胃液,一边在心里想着:我会忘掉,一定会忘掉,绝不再回头。

祖母说她有点理解曾祖父为什么会为曾祖母失了心智。曾祖母的眼睛里写满孩子才有的那种好奇和调皮劲,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一个白丁的女儿,怎么敢摆出那种理直气壮和神采奕奕的样子?因为这个,曾祖母小时候还挨过打。要低下头走路,你怎么敢抬起眼和良民对视?

可是曾祖母不是那种会低头走路的人。她想低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仰望天空,看着天上成群飞来飞去的鸟儿,就出了神。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对世界好奇,对人也好奇。曾祖母能认识曾祖父也是因为这一点。

那时曾祖母在车站前卖煮熟的玉米,卖完了就去看热闹,或者沿着铁路一直走。有一天,她突然很想知道这条铁路到底有多少里,最后能到达哪里。后来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去问了那个远远地沿着铁路走的男子。

——这条铁路有几里长呀?

说完这句,曾祖母猛然清醒过来。一个白丁胆敢拦住良民的去路,这么做即使挨一顿毒打也不会有人同情。这个男孩却呆呆地站在那里,陷入沉思。

——听说往北能到新义州,往南到釜山,能有多少里呢……

男孩似乎并不在意曾祖母短袄飘带上的黑布条。那是白丁的标志。他只是看着铁轨,还有枕木。她正要离开的时候,他说:

——明天这个时间你来这里,到时候我告诉你。我朋友当中有铁道专家,问一下他就知道了。

曾祖父在遇到曾祖母之前就想去开城。也不非得是开城,哪里都好,他只想坐上火车远离家乡。他一直有流浪的冲动,从小就有这种倾向。让他带牛去吃草,他就牵着牛鼻子一直走到自己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有时太阳都落山了,村里人只好纷纷出动四处找他。祖母说,她经常想象着夜幕降临时分自己的父亲带着满脸失神的表情把牛牵回家的情景。

第一次看到火车时,曾祖父的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火车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着,他感到一阵眩晕,同时心跳加速。他最喜欢听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和车轮碰撞铁轨接头时发出的哐当声。

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从村子离开走两个小时,一路走到车站,然后沿着铁路一直走。每当远处传来汽笛声,他便静静地站在那里,先是看着火车,等回过神来再赶紧避开。火车发出雷声般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旁边驶过,震动的感觉顺着地面一直传进他的身体。

在车站前卖食物的无数人之中,他总能认出那个女孩。上衣飘带的末端系着一块黑色的布条——那是白丁的标志。她那稍显稚气的脸庞晒得黑红,总是用大手递给人们玉米。

“这条铁路有几里长呀?”那个时候,奇怪的是,他感觉自己以前好像经历过这个瞬间。分明就是在那里,那个样子。自己和一个脸晒得黑红的女孩站在那里,接着传来了汽笛声,好像还有一只喜鹊往西飞走了……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果真从远处传来汽笛声,一只瘦瘦的喜鹊在空中飞过。他走下铁轨,发现那个女孩正向他招手,示意他下来。他想,不能让这一刻只是瞬间。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直觉。

他对直视着他的女孩说,明天在这里再见,见面后再告诉她。他在心里想的是,如果当场告诉她答案,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这样说话了,光是这样想想他都有点难过。那条铁路有几里长?其实他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来。

第二天他走了两个小时到铁轨那里等她。半天时间过去了,她迟迟没有出现。难道是弄错了见面的地点?他沿着铁路来回走,但没有用。太阳落山了,回家的路上,他才记起那个女孩并没有回答自己。他说明天见到时告诉她,她默默地看了看他,就离开了。对方都没有回答,自己凭什么就断定她会来这里呢?他感到一阵羞愧。

回到家后,他依然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白丁的女儿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地和良民男子搭话?怎么能那么毫无顾忌地盯住人看?怎么能听到良民问话也不作回答?为什么那个瞬间对他来说似曾相识?为什么脸蛋红红的女孩望着他的时候汽笛声响、喜鹊飞过?为什么他认定那个瞬间不应该成为最后一刻?她可是白丁的女儿啊。

这样想着,他不知为什么就难过了起来。她是白丁的女儿,他不想因为这个就看低她。明明是这样,可自己还是想用“白丁的女儿”这句话来否定自己从她那里得到的所有感觉,这让他感到无比寒心。

第二天他又走了很久的路去车站。她仍然坐在一处角落里卖玉米。夏天快结束了,虽然还没到晚上,空气中却感觉不到热度。他慢慢走过去,说剩下的玉米他都要了。她没有认出是他,收了钱把玉米递了过去。

——托您的福,我今天能早点回家哪。

她准备离开了,他连忙开口说:

——昨天我等了你很久。

她这才认出是他。

——你都是这样一个人吗?

——……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没关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干。

她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收拾好了东西。

——你说想知道铁路有几里长……

——所以让我第二天来的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

——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样说就行了呗。我是个忙人,没那么多闲工夫。

说完她便把笸箩夹到腋下离开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

她的个子很高,肩膀很宽,迎着风大步走着。她牵引着他的视线。按说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感到委屈和羞愧,但不知为什么,他只感到悲伤。因为他知道,在她看来自己只是一个威胁性的存在。到底经历过什么,这个女孩子?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第二天,他径直走到车站,远远地望着她。他看着她那随处可见的平凡的圆脸、大大的手掌,还有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人的姿势。她总是抬头直直地看着走过的人们,偶尔也吃玉米,很大口地啃,玉米粒都沾到了脸上。是的,我认识她,他想。他想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坐火车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坐上火车我们好好说个够”。原本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想法——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天,两个军人朝着她走了过去。以为是来买玉米的,女孩很高兴,但渐渐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看到这个情景,他连忙向她跑去。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军人用日语问她。她盯着军人,没有回答。这时曾祖父微笑着,用尽可能恭敬的日语对他们说:

——这是我的内人,一天学都没上过,所以不懂日语,请你们理解。如果想知道我们住哪里,我可以告诉你们……

听到这些,两名军人才离开。他们想找的是那些没有丈夫的女孩,他对此也有所耳闻。自己的村子里,军人们也在调查没有结婚的女孩。因为这个,父母们只好让不过九岁、十岁的女儿结婚。这是唯一能保护女儿的方法,所以必须给她们找一个“主人”。

军人们走远了。他问她有没有丈夫,她摇了摇头。爸爸呢?她摇摇头。哥哥或弟弟呢?舅舅呢?堂叔呢?她依次摇头。

——那家里还有谁?他们还会找上门的。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脸。

——还有阿妈。

她答道。看着她的样子,他断定,这孩子最后一定会被军人带走。虽然没有人说过在被带去的地方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但不能让她就这样被他们抓走。

——阿妈病了。

她小声咕哝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听到这里,他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没意识到就脱口而出:

——和我一起去开城吧!

他的话似乎让她很生气。

——他们会来抓你的!再怎么躲也没用,一定会的。

她把双手放在蒙着玉米笸箩的布上,看着自己的手说:

——不要拿别人开玩笑。您是谁啊?我都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叫朴熙秀。我有认识的长辈在开城做生意,我想带你一起去。

这时,他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恐惧。

——您是想把我卖掉才这样的吧。

她说。

——这是什么话……

——别管我了。别管了。我就在这里卖着玉米和阿妈一起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可以的?怎么都想着把人带走呢?

——去了开城我们办理户口,然后就登记结婚,一起生活。

——哈!

她冷笑一声,端起玉米笸箩走了。他一下急了。如果无法说服她,就这么让她走了,他会承受不了的。笸箩看起来有些重,她走起来一摇一晃的。他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可以选择的问题。必须去开城,带着这个女孩。

曾祖母不太懂日语。虽然卖食物时用到的话能理解一些,但是大部分都听不懂。日本军人过来的时候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在车站前卖东西的时候从人们那里听说过一些东西。

和朴熙秀分开后回到家里,一个日本军人和村子里的一个大叔正在等曾祖母。她的双腿一下子软了。村里的大叔笑着对她说,要介绍她去日本人开的工厂干活,去了可以赚很多钱,有了这些钱就可以享福了,这是多么值得感谢的事情。那时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是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的。日本人连良民们的皮都恨不得剥下来吃,又怎么可能给自己这么好的机会。她知道一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阿妈病了,我不能留下她不管。

大叔的表情立刻变了,他说没有别的选择,四天后再来接她。那一晚她失眠了,她想起车站前那些人说过的话。她想活着,想走就走,想唱就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个够。她想丢掉白丁的标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她想起要和她一起去开城的那个男子的脸。他看起来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小,似乎变声期都没结束,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神情。这样的人真的会把我抓去卖掉吗?她思考着,恐惧感传遍了全身。大夫说阿妈没有指望好起来了,最多还能活一个月。是十天前说的。军人来过之后,她开始祈祷母亲快点死掉,无比恳切地祈祷着。自己必须离开这个家的决定没有变,所以千万,阿妈,在我离开之前去世吧。她不停地祈祷着,眼泪也流个不停。

第二天,当那个男子再次来到车站前时,她问他:“为什么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去开城?会不会被军人带走,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帮我?”男子答不上来,于是买了一个玉米,站在她身边吃了起来。他吃玉米的时候,她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你有没有父母、在从未去过的地方怎么生活,等等。表面上看她是在问他,其实也是在问自己。

这样说着,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终究会跟这个人走。虽然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虽然他可能会把自己卖掉,但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法子。

准备一把刀吧,她想,如果他威胁我,我就用刀来防御。

男子玉米吃得出奇得慢。终于吃完了,他将玉米棒装进口袋,然后看着她说:

——去不去由你来决定。如果那些军人把你带走,我会看不下去的,所以才这么做。你说得对,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会变得不幸,会不可挽回地无比痛苦。你不相信我是对的,我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对别人保持怀疑。我并不指望你完全相信我、跟随我。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开城,我会让能照顾你妈妈的人到你家里去。明天这个时间,我会和那个朋友一起来这里。我需要和你妈妈打声招呼。

——我不能丢下阿妈不管。

她嘴上这样回答,内心却知道自己做不到。

——军人们会找来的。这不是说笑。

他说。

——明天这个时间,在这里见。

说完他便离开了。他走起路来真慢啊。她看着他的背影想,我必须离开。

那天晚上,曾祖母一直抱着高祖母,无法入睡。

阿妈,有人说会来照顾您。不,就算他们不那么说,就算没人照顾阿妈,我也没办法。对,我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也许会一辈子都受到惩罚,但我没有办法,阿妈。我不能跟那些军人走。阿妈,阿妈,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天,男子带着一个高个子、长脖子的男人过来了。和一脸稚气的他比起来,那个人看起来更像大人。看到曾祖母,男人点头行了礼。他就是新雨大叔。

“为什么叫新雨大叔?”

“大叔是在叫‘新雨’的村子里长大的。”

新雨大叔的祖先也是遭受迫害的天主教徒,因此他们和曾祖父的家人关系很亲密,彼此就像兄弟一样。听到曾祖父说要离开家乡,新雨大叔阻止了他。可曾祖父说服了新雨大叔。他说,军人们已经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打听女孩子的人数了,可那个女孩连最基本的保护都没有。怎么也得有个哥哥或弟弟,再不济也要有个叔叔或舅舅,可她们家一个男人都没有,这样的女孩……比白丁的女儿这种身份本身更危险。

曾祖母和曾祖父,还有新雨大叔一起回到家。新雨大叔答应她,一定每天来一次,照顾她的母亲。曾祖母给阿妈行完最后一个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坐在火车三等座上,火车开动后,曾祖母才抓住座位哭了起来。这是曾祖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曾祖父面前掉泪。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她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流泪。

曾祖母经常跟祖母说,“当时没被军人抓走多亏了你父亲”。如果当时留在患病的母亲身边,自己也会和村里那些境遇类似的女孩一样被抓走。这些话曾祖母对祖母说了无数次,即使在曾祖父最糟糕的时刻,曾祖母还是会说,“不管怎么说你爸爸还是救了我,不管怎么说你爸爸还是救了我”。

到了开城站,曾祖父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曾祖母摸了下口袋里的刀柄,可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等待她的是一个散发着酱曲发酵味道的小房间,两人一人一床被子睡了觉。次日,曾祖母和他登了记,迁了户籍。

据说,在曾祖母离开村子两天后,军人们又找来了,卡车里塞满了村里的女孩。曾祖母不是一个轻易脸红的人,但是每当说到那时的事情,她的脸总会涨红,声音也变得颤抖。军人们……每当说到这里,她就像又回到那个时候一样说不出话来。她沉默着,祖母能感受到曾祖母的心情。

新雨大叔来到素昧平生的白丁家里,帮忙打水,送吃的,守护在高祖母的病榻前。因为这件事,曾祖母下了很深的决心,她愿意为新雨大叔做任何事。让锄地就锄地,让每天打水就每天打水,大叔有危险就跑去救他。尽管大叔照顾高祖母还不到十天的时间。

曾祖父在堂叔朋友开的磨坊找到了事做,还租到一间房子。高祖母去世十天后,曾祖母才得知这一消息。即使不抛下母亲离开,也会被军人抓走——明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带上我吧。”把紧紧抓住自己裙子的妈妈的每一根手指都生生掰开,当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呢?那时的曾祖母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本不该是那样的年纪。曾祖母的十七岁,因为担心被军人们抓走而整夜不敢睡觉;每天早上煮一笸箩玉米,顶在头上出去卖;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面临死亡之前的恐惧、愤怒和孤独;预感到自己会永远孤身一人;因为白丁的标志,每次走在路上都会被嘲笑和欺负;必须抛弃自己的亲生母亲;连母亲临终前都没能守在旁边,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远在他乡。可这就是曾祖母的十七岁。祖母说,曾祖母似乎始终无法抛弃那个年龄的自己,一直带着“她”生活。

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才变回十七岁的自己。一辈子闭口不言,像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十七岁的曾祖母,直到最后的时刻才获得自由。

祖母说,她还记得曾祖母躺在病床上看着她微笑的样子,“阿妈,阿妈来了啊?”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向祖母伸出双臂的样子。

祖母说,以前她一直觉得曾祖母对高祖母的感情是一种负罪感。但后来她才知道,曾祖母对高祖母只有深深的思念。想撒撒娇、想要抱抱、想耍赖皮、想得到很多爱、想喊“妈妈,妈妈”,但她只能一一锁起这些心情生活。曾祖母看着祖母喊出妈妈的时候,想起了高祖母说过的话。“好吧,你走吧。下辈子我就做你的女儿。到时候我们再见。到时候再见。”

“孩子……我们就那样重逢了。”

祖母对我说。

3

我对曾祖母一无所知。虽然听说过妈妈小时候是由曾祖母抚养长大的,但也仅此而已。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的曾祖母是白丁的女儿,她离开自己的母亲,和一个陌生男子结了婚。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具体形象,只是妈妈的祖母的人,从祖母的故事中走出来,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曾祖母,李贞善。

“可是祖母,您怎么这么了解以前的事情呢?”

“我妈妈……”

祖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妈妈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多到别人都为此议论的程度。有人当面指责说,怎么对从前的事情这么放不下,一直给孩子讲。我后来也觉得很烦,因为妈妈一直在讲同一个故事。如果我也总是重复说过的话,你就告诉我。”

“您不用担心这个。”

我能感觉出祖母的小心。

“得回家了。”

一看表,已经是深夜了。祖母应该睡觉了,我却没有眼色地一直坐在那里,于是赶紧说对不起。祖母却说,在她这里,无论什么情况都不需要说对不起。没有做错什么却说对不起,这才是错的。这样说的时候,她看起来很难过。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对不起是出于礼貌,但这可能会让祖母觉得我在和她保持距离。

离开之前,我犹豫了一下,开口说:

“我举办婚礼的那个时候,真的很抱歉。”

祖母来不及调节表情,就那么看着我。孙女结婚,作为祖母的自己却没有接到邀请。

“您也知道妈妈的固执。”

祖母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

“还有,我……分开了。和丈夫。”

“做得好。”

祖母毫不犹豫地说。我有些恍惚地看着祖母。

“能告诉我你的号码吗?我不会打扰你的。”

祖母说。

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存到祖母的手机里,按下通话按钮,记下了祖母的号码。

“无聊的时候就打电话吧。”

“好。”

“我不会烦你的。如果那样你就立刻挂断。”

“好的。”

我笑着说道,然后拿着祖母打包好的剩下的蛋糕走出了她家。

一周后,我又去了一次祖母家。

祖母说她喜欢看书,说在抚养妈妈的时候,因为读推理小说,睡眠变得更加不足了。她说自己小时候读起书来如饥似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就根本看不进去了。她说,虽然想读书的愿望很强烈,但总看不清字,很难长时间集中阅读。后来做了白内障手术,却早都忘了还有读书这回事了。我说电视旧了,画面晃动对眼睛不好。祖母说,电视现在不是用来看的,而是听的。

我看了看放在自己家客厅一角的电视。虽然尺寸不大,但画面很清晰。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喜欢在客厅里铺上被子,然后一直看电视,近来也正打算把它收起来。于是我给祖母打去电话,说要把我的电视搬过去,让她说一个方便的时间。

电视比预想的要重很多。看到我费力地搬电视的样子,祖母连连跟我说不好意思。还说早知道这样,她就下去跟我一起搬了。我和祖母一起把电视从玄关搬了进去。我把电视放到客厅的柜子上,祖母问我:

“你真的不看电视吗?”

我看着她放在客厅柜子下面的电视,说:

“把那个丢了吧,祖母,眼睛会看坏的。您知道怎么扔吧?”

“我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这个还能不知道吗?”

“也是。”

“不管怎样,我收下了,谢谢你。”

安装好电视,我和祖母并排坐着,一边喝着柚子茶,一边看了和豹子有关的纪录片。祖母打着盹儿,醒了就继续看电视。我拒绝了她让我吃完饭再走的提议,准备回家。我还不想形成这种每周一起吃饭的关系。

“走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说吧。”

“曾祖母的照片只有上次给我看过的那一张吗?”

“嗯,就那一张。我妈妈的照片。”

“我可以用手机把那张照片拍下来吗?”

本以为祖母会有所顾忌,没想到她欣然接受了我的请求。她走进里屋,拿出相册。

我静静地望着几乎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曾祖母的脸。她微笑的脸上透着调皮的表情,不是通过嘴巴看出来的,而是眼睛。我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曾祖母旁边的女子。乍一看,两人的身体都面向前方坐着,但仔细看的话,女子略微侧身向着曾祖母,一只手放在曾祖母叠放在裙子上的手上。她身材不高,五官也很小巧。

“这位是谁?”

“是新雨大婶。”

“她是新雨大叔的妻子吗?”

“嗯。”

“她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祖母静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她们不是普通的朋友。”

“那是什么?”

保存好照片,我本想站起身来,却不由自主地一直问祖母问题。

“到了开城之后,妈妈没有朋友。她当时一定非常孤独。”

没过多久,开城人都知道了曾祖母是白丁的女儿。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问题就出在曾祖父当初找到的工作是在堂叔朋友的磨坊里干活,那人当然知道曾祖母的出身。

曾祖父很天真。他认为自己觉得对的事,别人应该多少也能理解。无论他怎么强调,如果自己不把她带出来,她就会被日本兵抓走,人们都不相信他的话。未经父母同意就与白丁的女儿成婚,这样的曾祖父哪里会有人待见。

“即便如此,爸爸毕竟是男人,所以还不要紧。至少没有人在他面前说闲话。”

曾祖母的出身被公开后,一时流言四起。虽说和良民男子结婚后她也成了良民,这是事实,但是白丁永远是白丁。

他们没有像老家的乡亲们那样欺负她,因为她已然是良民的妻子。但他们都躲着她。一帮人正说着话,她一来大家就安静下来,她压根儿不可能融入他们。她跟人打招呼,人家却转过头去。虽然没有人主动威胁她,但她还是像受到攻击一样无比受伤。她经常坐在石阶上,呆呆地看着照进院子里的阳光。

曾祖母的母亲曾教导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趁早放弃并死心,这样才能活下去。对生活有所期待?那不仅是奢侈,还是危险的事情。怎么能这样对我?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这种疑问压根儿就不要有。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我的丈夫还没能治病就这么走了?怎么没有一个人能陪着我哭?与其问这种问题,不如这样想——

今天走在路上的时候挨打了。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的丈夫死于莫名的疾病。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一个人伤心难过。对,是有这么回事。

大家都说我是个扫把星。对,大家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不要评价发生的事情,也不要反抗,要直接接受。这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她坐在石阶上,努力想用妈妈告诉她的办法去思考。

我抛弃了生病的妈妈。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没能把妈妈埋葬。对,是有这么回事。

开城人没谁向我敞开心扉。对,是有这么回事。常有的事。

按照妈妈说的那样想了一下,可那种想法让她更加生气。她有一种本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欺骗自己的本领。不正当的事就是不正当的事,悲伤的事就是悲伤的事,孤独的心就用孤独的心去感受。

是啊,开城人不向我敞开心扉。是有这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紧闭双眼,握紧了拳头。

人们因为我是白丁的女儿而鄙视我的眼神依然让我感到痛苦、无法接受。我很委屈,我很生气,我很孤单。我希望一切有所改变。我不指望人们能对我敞开心扉,但至少我不想被人轻视。不,我希望有人向我敞开心扉。

曾祖母始终怀有一种希望的萌芽。不管怎么拔,它们还是像杂草一样蔓延开来,无法阻挡。她控制不住希望,只要是希望的指引,就算那里布满荆棘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就像她母亲说过的那样,那不是安全的生活。跟着不认识的男人坐火车去开城!能做出这种荒唐事的人有几个?无法接受人们的轻蔑、无法死心的心情该是多么顽强又多么痛苦。

他们租房的地方住着年过花甲的房东、育有一岁多的孩子的东伊一家,还有家里有五个孩子的福九一家。曾祖母和曾祖父过来的时候,他们热情地接待了这对新婚夫妇。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曾祖母是白丁的女儿,且两人未经父母同意就跑出来结了婚。第一次受到别人热情的欢迎,曾祖母惊讶极了。发现他们被子不够用,东伊家还把被子借给了他们。孩子们也很喜欢和她玩。

曾祖母一直很害怕孩子们。看到孩子们凑在一起又笑又闹的样子,她甚至会绕道走。但是成为良民以后见到的孩子们,都会冲着她笑。他们叫着“三川婶婶”,抓住她的裙角,跟在她后面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一次,洗完衣服回家的路上,福九家的一个孩子走过来,闹着要她陪自己玩。孩子四岁左右,很可爱。她像往常一样装出要追赶孩子的样子,孩子开心地笑着跑开了。这时福九家大嫂从远处跑了过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撂下这句话,福九家大嫂便带着孩子回家了。很奇怪,因为福九家大嫂不是这样的人。晚上,东伊家大嫂站在房门前,要回了以前借给他们的被子。之前即便曾祖母说已经买来了新被子,要把借的被子还回去,对方还坚持说不用。现在却这样。

曾祖父带她去的教堂也是一样。信仰坚定的保罗竟然为一个没有受过洗的女人得了失心疯,丢下父母背井离乡,这种故事怎么可能不在开城的教堂里传开?曾祖母是唆使纯真男孩犯罪的罪人!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世上最重的罪,就是作为女人出生,作为女人而活。她当时就明白了这一点。

曾祖父去磨坊的时候她也要干活。到溪边洗衣服、织布、生起火炉熨衣服、上浆、捶布、劈柴、洗碗、做各种酱菜、到集市上买食材、腌萝卜泡菜和葱泡菜。早上起来便开始做饭,为曾祖父准备带到磨坊里吃的饭。

虽然表面上没有人说过什么,但她能看出来,其他人不喜欢和自己共用一个厨房,她只好每天比其他人早起一个小时。由于曾祖父干活回来得晚,其他人收拾完晚饭的餐桌后她才能使用厨房。后院有闲置的土地,她把它当作菜园子,撒下各类种子栽培起来。但是时间还是过得那样慢。

冬天到了,曾祖父的大哥从老家过来了。她向他行礼,他却没有理她,看起来就像自己本不想来,却被硬拉来似的,一脸气恼的表情。他的嘴唇很薄,静静待着的时候也用力紧闭着嘴唇。

曾祖母拿出一直不舍得吃的半干明太鱼,和萝卜一起炖。又从米缸里舀出刚好够两个人吃的米,下锅煮上。盛好米饭放进托盘,刚要端出去,发现福九家七岁的儿子站在厨房门口,脸上带着那种曾祖母很熟悉的表情,是恶意和快乐交织的表情。孩子伸开双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让一下。

听到她的话,他走到她跟前,一下子把托盘打翻了。一个饭碗摔碎了,另一个没碎,但是白米饭撒了厨房一地。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阻止。屋里传来曾祖父催她快点上饭的声音,她先把炖明太鱼和其他小菜端上了饭桌。

——饭呢?

曾祖父问。

——拿来的路上福九家的孩子胡闹……碗摔碎了,都撒在地上了……

——大伯子来了,你让我们空着口光吃菜吗?

——家里还有大麦米,你们先聊着,我马上重新做饭。

她的话音刚落,大伯子就从座上站了起来。

——大哥。

——我来你家是为了得到这种待遇的吗?一个娘儿们连饭都做不好还有什么用?大伯子来了竟还敢这样!

大伯子披上外套,做出要走的样子。

——大哥,快别这样。她是失手了才这样,不是故意的。您冷静点,大哥。

说完,他催她赶快去做饭。

曾祖母跑去厨房,没想到不小心踩到了锋利的碎碗片。脚板像被烫到一样炙热难忍,但她强忍着疼痛走路。正急急地洗着大麦米,外面一阵喧嚷。隔着院子一看,原来大伯子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要离开。那是一个冷得脑袋都要裂开的日子,她没来得及说再待一会儿吧,只能目送他离开。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好了两份大麦饭。伤口看起来不大,但很深。她用破布绑住伤口止血,再穿上布袜。看到平时都吃不到的白米饭撒了一地,她的心都要碎了,但还是把脏掉的米饭扫起来,扔进了肥料桶里。她把做好的饭盛到碗里,回到屋里。曾祖父看起来对她非常生气,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氛。这是她以后隔三岔五便会经历的瞬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还要揣测他的心思。

——我新做了饭,跟菜一起吃吧。

他什么话都没说,拿起勺子开始吃饭。她也一起拿起了勺子。

在沉默中吃着饭,她第一次学会了死心。虽然脚下火烧火燎地疼,但告诉丈夫又有什么意义呢?明明看到布袜被血浸透,却连一句“疼不疼”都不问,对这样的人能抱什么期待呢?希望对方问自己饭是怎么撒的,福九家的孩子做了什么,这是奢望。丈母娘去世的时候他不是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吗?丈夫不关心我的痛苦,她想,一点都不关心。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军人抓走呢?这是她一辈子的疑问。

她哪里知道虚荣心的力量有多强大。

他是从小听着殉教者的故事长大的。殉教者们为了证明自己对天主的爱,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生命。他被他们的故事所感化。自从他看到曾祖母,看到她的凄惨生活,他就做好了抛弃一切的准备。为了拯救你,我可以牺牲自己的人生!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委屈、悲愤与自责之中。当初离开父母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伟大。不,他一辈子都不曾了解,自己是何等的锱铢必较、心胸狭隘。他认为自己有勇气离开父母是勇敢,但其实那只是他的冲动,一种想逃离的冲动。他一定认为,是她夺走了他原本应有的人生。

来到开城后,他得了思乡病。他不仅想念哥哥姐姐,也想念爸爸妈妈,还想念那里的朋友们。早先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像梦一样的开城的街道,如今只觉得喧嚣、嘈杂,并不是可以寄托心灵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租来的房子也觉得像畜舍一样。他想念有漂亮的庭院和水井的老家,以致睡觉都睡不安稳。如果和父母指定的女人结婚,他会依然留在那个家里享受那些美好的生活。自己失去了这么多,妻子应该补偿自己。但妻子似乎不理解自己的期望。但至少要表现出感恩之心吧?什么女人这么强硬?他想。

对妻子他也不是没有感情。其实,对于不同于自己、心理强大、为人刚毅的妻子,他感到既佩服又害怕。他预感到,自己作为丈夫的那点权威也会被夺走,他担心妻子在心里嘲笑自己。我为了帮助你,抛下了一切,你为什么不能顺着我一些、迎合我的情绪呢?他感到惊讶,觉得被妻子欺骗了。妻子似乎只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表现得好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良民一样。她明明是个区区白丁啊。

他心里明白不能这样想,但还是不可抑制地这样看她了。没有教养,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丈夫。她那副高高昂着头的样子总让他微微有些不悦,虽然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因为这个而生气。

“曾祖母是什么时候认识新雨大婶的呢?”

“那是在我妈妈十九岁的时候。当时妈妈正怀着我,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也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来到了开城。”

新雨大叔家借高利贷时抵押给日本人的土地都被强取豪夺了。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此一来身为老幺的新雨大叔就没有地种了。

看到来到开城的新雨大叔夫妇的脸,曾祖母大吃一惊。新雨大叔瘦得要命,和第一次见到时几乎判若两人,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身形像麻雀一样娇弱的新雨大婶看起来比他更糟糕。她的眼角发乌,嘴唇起泡结了血痂,嘴角长着白癣。曾祖母觉得,那时的新雨大婶就像担心说错话就会挨打一样畏首畏尾,全身充满了恐惧。

这时,一股怒火在曾祖母心中燃起。她一辈子的恩人新雨大叔竟然被夺走土地,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开城,这让人除了悲伤,还感到愤怒。看样子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肚子了,这么冷的天,衣服也穿得那么单薄。见此情景,曾祖母赶紧从厨房里拿出煮熟的红薯递给他们。新雨大叔为人斯文,没有当场就吃,而是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但新雨大婶坐在石阶上,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红薯。这是干了多少活,她那抓着红薯的小手看起来就像老人的手一样。第一次见到新雨大婶的时候,曾祖母没有做出任何表情。

他们在距离曾祖母住处五分钟路程的地方租了一间屋子。新雨大婶长期挨饿,又精神高度紧张地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一连好几天都卧病在床。新雨大叔去找工作时,曾祖母煮了粥去看望新雨大婶。她把一些吃的东西在碗柜里放好,然后把稍微放凉的粥还有泡菜喂给新雨大婶吃。

——真好吃。

新雨大婶说着,笑了一下。曾祖母差点哭出来。当时才十八岁的新雨大婶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很多,曾祖母对她所经历的苦痛感到心疼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自己仿佛可以看到,现在看着自己微笑的这张脸上,将来会浮现敌视自己的冰冷表情。不知什么时候会受到对方的敌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真是既疲惫又悲惨。倒不如自己先坦白。

——新雨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父亲是白丁的事情。

新雨大婶愣愣地看着曾祖母,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我听说过你受过很多苦。听说阿爸去世后,都是你一个人挣钱养活阿妈。

她的嘴角沾着泡菜汤,用天真的语气说道。

——你受苦了,他婶。你受苦了。

曾祖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新雨大婶,只能强忍着泪水,闭口不言,坐在那里。

——真好吃啊,他婶。

新雨大婶看着曾祖母说。

对曾祖母来说,新雨大婶是第一个说自己做的饭好吃的人。曾祖母不能一直看着那张孩子般纯真的脸,她的心正向着新雨大婶倾斜,所有的喜悦、悲伤和遗憾似乎也都流向了那里。她不想带着一颗倾斜的心东倒西歪地生活。

从还不够了解新雨大婶的那时候开始,曾祖母就已经开始害怕失去她了。如果有一天她不理自己,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张恬静的脸;如果她一脸冰霜地说对自己感到失望,再也不和自己说话,自己会活不下去。

“人们本来就是这样。”高祖母在曾祖母的心里说,“不要对人抱有期望。”

“阿妈,我不是对别人抱有期望。”曾祖母在心里想,“我是对新雨抱有期望。”

不知从何时起,曾祖母开始在心里和高祖母说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出声对高祖母说话。那时的她太孤独了,看到谁都想抓住说上一顿话。

“新雨也是人啊。她哪里和别人不同?我是担心你受到伤害。能说会道的那种人,一定不要无条件地相信。”高祖母说。

“不是因为能说会道,阿妈。新雨不一样。”曾祖母回答道。

新雨大叔到一家给军装染色的工厂上班了,是曾祖父的堂叔介绍的。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挣到的钱起码够夫妻二人吃饭,没有人介绍是找不到这种工作的。那年因为洪水肆虐,以务农为生的乡亲们纷纷跑来开城,只求眼下能找到一份活儿干。虽然农村饿死过人,但富人们对打糕的需求比任何时候都大。磨坊内人手不足,曾祖母也跟着曾祖父去磨坊干活。

——能不能让我也去干活儿?

新雨大婶问曾祖母。

——我什么都能做。我很会干活,打糕也能做得很好。

——你先多吃饭长点肉再说吧,新雨啊。

在曾祖母眼里,新雨大婶又瘦又弱。她的骨架像鸟那么细,挽起她的胳膊就像在摸树枝。地上没有石头,她却常常踩空脚,特别容易摔倒,而且吃完饭就打瞌睡。

——你都没有力气,是怎么种地的?

——别看我这样,我手脚麻利着呢。辣椒摘得快,旱田锄得快,干什么都利索。

——骗人的吧。

——不是。真的。我一年没吃过饱饭了,身体都垮啦。真的很奇怪……以前不是这样的,三川哪。

本想回答点什么,可曾祖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吃苦的时间也不长。来到这里好多了。

——新雨啊。

——嗯。

——我不会让你再饿肚子的,你再也不会饿肚子了。我会跟磨坊那边说一下你的事,你就先把身体养好吧。

——别担心我。

新雨大婶说完笑了。

祖母缓了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柚子茶都喝完。

“也许是因为给你讲过那些事情,我做了一个梦。”

祖母一边揉着自己的手,一边说。

“房间里太冷了,我干咳了一下,然后妈妈就进来了。”

“曾祖母吗?”

“对。是拍那张照片时的妈妈。她说:‘英玉啊,你感冒了吗?把你的手给我。’她这么跟我说。”

祖母这样说着,把一只手向我这边伸来。

“妈妈去世之前,手总是冰冷的。因为太怕冷了,即使夏天她也穿着厚袜子,冬天在家里也穿着棉衣、戴着手套,但嘴里还是嚷着‘好冷啊好冷啊’。她的手脚就像冰块一样。但是在梦里,她让我把手给她,所以我伸出手来,老天,妈妈的手实在是太柔软、太暖和了。”

“是不是觉得不像是梦?”

“是啊。”

祖母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说:

“是的,真的不像梦。”

4

春雨下了一整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听到妈妈乳腺癌复发的消息。

第一次发病是在二〇一二年。当时发现得早,做完肿瘤切除手术,又做了几次放疗。妈妈没有多少朋友,很少有人来探病,甚至连妈妈的妈妈也没来医院。我问祖母是否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手术,妈妈转移话题说:“我和她不联系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从那时起又过了五年,妈妈再次接受手术时,我才想,如果我站在妈妈的立场,也许也会那样做。

因为是周五上午的手术,我请了一天的假去首尔。我们没怎么说话,我问疼不疼,她说没事,这就是全部对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妈妈没有担心爸爸的吃饭问题。

“你不担心爸爸吃饭的事了吗?”虽然很想这样挖苦她,但看到妈妈挂着血袋躺在床上,我开始讨厌自己有这种想法。我也讨厌常忍不住挖苦、说出冷言冷语的妈妈。这也讨厌,那也讨厌,最后连祖母也让我讨厌——就算有原因,真的不能先向自己的孩子迈出一步吗?

无所事事地躺在陪护床上,不觉中我冲动地说了一句:

“我去祖母家玩了。”

“哦。”

妈妈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祖母给我做饭吃了。烤了舌鳎鱼,还有鲜裙带菜和小萝卜泡菜、米饭,还吃了蛋糕。”

“是吗?”

“祖母做了白内障手术,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

“我过去的时候看到她的电视坏了,画面一直晃,所以我把自己的电视送过去了。”

“做得好。”

“我把自己离婚的事也说了。”

“是吗?”

“祖母说我做得好。”

“祖母不认识金女婿嘛。”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感情啊。”

“这么说,妈妈是因为有感情,所以才包庇出轨的女婿的吗?”

“你鸡蛋里又挑什么骨头?”

我从床上起来,走了出去。我感觉和妈妈再多待一会儿,嘴里就会冒出恶言恶语。在医院前面的大学城转了一圈,我想起智友的话——感到生气和悲伤的时候就放慢呼吸。我坐在长椅上,努力集中心思呼吸。吸气、呼气,如此把精力全集中到呼吸上,但眼泪还是流了出来。最后我用双手捂住脸哭了。

星期天晚上,在确认妈妈睡着以后,我把照顾妈妈的工作交给了看护。这段时间周末由我照顾妈妈,平日就由看护照顾。深夜开车回熙岭的路上,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因无法一直照顾妈妈而泛起的内疚。

几天后,在超市前我又偶然碰见了祖母。我没有开车直接送祖母回公寓,而是带她在市区转了一圈。祖母摇下车窗,让柔和的春风吹到脸上。风吹起她的短发,河边盛开着成片的鲜花,收音机里传出歌手周炫美的歌曲,夜晚的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微风轻拂,一个美好的春夜。祖母也一起哼唱着。

“托孙女的福,我今天有机会兜风了呢。”

祖母的声音听起来很惬意。我心想,幸好她还不知道妈妈的情况。

“您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听到我的问话,祖母大声地笑了。

“我一天吃的药都有一大把,但是我不想和你说那些话。那种话你不嫌烦吗?我不喜欢老了以后对孙女喊这里疼那里疼的,我不要做那样的祖母。我只想和你聊有趣的话题。”

我一点不觉得好笑,却还是跟着她一起笑了。那一瞬间我心里仍然充满着对妈妈的担心,我不想直接回家,正好这时候祖母问我:

“要不要去喝柚子茶?”

祖母从冰箱里拿出柚子瓶,把水壶放到煤气灶上。煮柚子茶的时候,她让我在家里随便转转,所有的房间都可以看。我去了那个放了相册的小房间。天花板上有一个日光灯不大亮,开了灯房间里还是很暗。一侧的装饰柜里放着几本相册、书籍、饼干盒、泰迪熊和各种水果罐头。另一侧立着一个壁橱,它的一扇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并排放在一起的两个箱子上整齐地叠放着毛衣等冬天穿的衣服。

“早就该处理一下了,但我做不到。”

祖母走进房间,把柚子茶递给我。柚子茶甜甜的,有点烫。

“邻居老奶奶们都叫我把那些扔掉,可我一直都没扔。”祖母指着箱子说,“她们都说,现在哪还有人保管这些东西啊。”

“那是什么?”

“以前的一些信。有写给我的,也有写给我妈妈的。虽然住的地方很狭小,但妈妈不知道有多么珍视这些信,简直像供奉神龛一样认真和虔诚。现在总不能因为妈妈不在了,就像扔废纸一样把它们都扔掉。读着妈妈收到的这些信,就感觉妈妈还活着一样,怎么舍得扔呢。虽然现在看不了了,还是留着吧。”

“阅读东西很困难吗?”

“又要说不该说的话了。眼睛看不清楚啊,看信比看书更严重。因为纸和墨水都褪色了嘛,戴着老花镜也看不清。只能看到白蒙蒙的一片……”

“我念给您听吧?”

“不用,不用。”祖母直摆手,“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给您读会不方便吗?”

“那倒不是。只是如果你一直为我做什么,我就不好办了,因为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您不是给我讲故事了吗?”

“那是你愿意听我唠叨。”

“才不是呢。”

那一刻,我对祖母有点失望,同时对自己感到失望的事实感到惊讶。见了几次面就对这个人产生亲近感了吗?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打破尴尬,我开口说:

“您给我再讲讲新雨大婶的故事吧。她最后在磨坊里做事了吗?”

“是啊。因为我妈妈要生孩子了,就换她去了。新雨大婶手脚很麻利,后来就一直在那里做事了。”

“那个孩子……”

“没错,那个孩子就是我。一九三九年出生的。”

祖母笑了。

是难产,整整一天才生下来,而且分娩后出现了大出血。出血好不容易止住了,曾祖母还是不能起身。奇怪的是,吃什么都觉得恶心,连稀粥都咽不下去。

想到自己的朋友可能会死,新雨大婶一边泪如雨下,一边明白了这段时间自己是多么依赖她,多么渴望与她交心。要是她能活下来,新雨大婶想,要是三川能活下来,她向上天祈祷,自己一定会做一个无愧于天的人。

新雨大婶盛了冒尖的一碗饭去看望曾祖母。曾祖母不能吞咽食物,她让曾祖母把饭放进嘴里,嚼碎后再吐到碗里。曾祖母照她说的做了,把饭嚼碎后吐出来,再嚼,再吐出来,连续几天一直这样重复,最后曾祖母终于有一点精神了。虽然还是不能咽下饭粒,但嚼饭时产生的饭汁慢慢流进了喉咙。然后是米糊,再后来是更稠一些的糊糊,最后是粥。就这样,曾祖母活了下来。

直到这时曾祖母才见到了自己的女儿。红红的小脸、小小的身体。一想到这个小东西将要活下去的世界,她的心好像一下子被堵住了,眼泪开始打转,那么茫然。

人们都说,女人生下孩子后就会眼里只看得到孩子。可孩子快过百天了,她仍旧对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她为此感到羞愧,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一点。自己假装疼爱孩子的样子多么可怕啊!她和孩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用冷眼看着孩子的脸。自己真像一个不正常的人。

“你是连自己阿妈都抛弃的人啊。”

她对自己小声地说。

“抛弃阿妈的女人会觉得自己的孩子可爱吗?恶心的女人!”

孩子很乖,过了百天就能睡整晚了,吃东西也不挑,长牙时也没闹过人。她想,孩子也许明白,没有人喜欢自己。得知生了个女孩,丈夫非常失望。也许孩子也懂得看人眼色行事,她很担心孩子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和心灵看人眼色,哭都不敢尽情地哭。对孩子的爱在这样的忧愁中越变越多。一天,她和孩子对视着笑了,她终于发现自己有多爱这个孩子了。也许这就是人们平常所说的母爱的本能吧。

曾祖母恢复身体期间,新雨大婶在磨坊继续做曾祖母做过的工作——把掉在磨坊地上的米粒扫到一起,然后装起来。

新雨大婶夫妻俩感情很好。当年,村里的老人们喝着米酒聊到新雨大婶和新雨叔叔的时候,顺便牵了个红线,没想到两人一见钟情。婚后的头一年过得还算平稳,第二年家里被日本人抢走了大部分的土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新雨大叔的母亲说话向来狠毒——“家里应该娶对女人才行,就是因为来了个丧门星,一家老小才不得好。”这些话就是说给新雨大婶听的。

真的是这样吗?新雨大婶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真的是因为我,家门才败落的吗?就是因为我嫁进家里才这样的吗?因为总听婆婆这样说,有时她自己也会觉得婆婆的话好像有道理。一次,婆婆不知道儿子站在身后,又对新雨大婶说了这类话,结果新雨大叔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大声说话了。他说,如果再在妻子面前说这种话,就再也不会来见母亲。

“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就像朋友一样。现在看来,新雨大叔可能本来就是那种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想踩在别人身上发号施令。那个年代,无论多么开明的人都认为只有凌驾于自己的妻子之上,才能树立自己的威信,大叔却不想这样。他似乎一直在为此坚持。”

新雨大叔没能在染厂工作很久。在那里会吸入有毒气体,这对肺不好的他来说是个大问题。因为急性哮喘发作,他不得已只好辞掉工作,回去疗养,这下家里只能靠新雨大婶的收入过活。新雨大婶除了磨坊的工作外,还找了一份从水泥麻袋上抽尼龙线的副业。这期间,新雨大叔的大哥因为赌博,把手里仅有的那点土地也输掉了。一家人无论怎么拼死拼活地干,还是债台高筑。

新雨大叔结束了漫长的疗养,得知了表哥在日本打工的事。当时表哥写信给新雨大叔说,这里遍地都是工作,自己已经打好了基础,大叔来的话就不用吃初期的那些苦了,还说只要努力几年,就能赚到足以用来还债的钱,然后再回老家。

对于四处找活干,有点工夫就去打零工的新雨大叔来说,表哥的提议就像是唯一的希望。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带着妻子漂洋过海渡过玄海滩,他不想给妻子带来从故乡到开城、从开城到日本,一直背井离乡的这种痛苦。妻子和三川大婶很合得来,似乎已经适应了开城的生活。除了睡觉的时间,妻子都在干活,但只要有一点时间,她就去找三川大婶,两人一起剥豆子、择菜、腌泡菜、做大酱、逛市场。做了小菜就一起吃,孩子也一起照顾。妻子教三川大婶学习了韩文,两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本文库版小说,经常一起朗读。妻子好不容易对开城有了感情,他不想让她再离开这里。

“新雨大婶是个幸福的人。”

我说。

“是啊。大家都说新雨大婶没有福气,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想起照片里新雨大婶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长期食不果腹、从水泥麻袋里抽线、把掉在磨坊地上的米扫起来、用自己做的食物把生病的朋友救活;把自己的手放在朋友的手背上,微笑着看向照相机镜头。对这样的她,我逐渐产生了好感。

祖母和我讲述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的故事时,我们很少谈论彼此的生活。如果祖母和我之间缠绕着千丝万缕的感情,她不会这样给我讲。也许因为只在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面,之后便都形同陌路,祖母才能泰然自若地把自己妈妈的故事讲给我听。但是继续讲下去的话,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听到祖母自己的事。也许借此可以了解祖母和妈妈的关系,还有她为什么没有被邀请参加孙女的婚礼。

“美仙,”祖母开口问,“你妈妈美仙过得好吗?”

我愣愣地看着祖母,点了点头。

“身体都还好吗?现在还看书写字吗?”

“写什么字?”

祖母吃惊地望着我。

“她不是喜欢随身带着笔记本之类的写东西吗?写日记,写故事。”

“这个……我们分开住很久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一起住的时候不那样。”

听我这么说,祖母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遗憾的消息一样。

“我会向妈妈转达您的问候的。”

“没有这个必要。”祖母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没有这个必要。”

“祖母。”

“嗯。”

“那个,我不会劝您和妈妈好好相处的。这个您放心。”

“一言为定。”

“我会的。”

看到祖母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我岔开了话题。

“新雨大婶也有孩子吗?”

“嗯。一九四二年生的。”

“和您差三岁呢。”

“是啊。”

新雨大婶怀孕后害喜严重,既不能做磨坊的工作,也干不了从水泥麻袋上抽线的活了。当时婆家那边要求新雨大叔分担更多的债务,大叔虽然到处做零工,但那点钱只能勉强糊口。这时,表哥又来信了,说在一个不错的工厂找到了工作,如果来的话,会为大叔准备好吃住的地方。

新雨大婶无法接受丈夫的决定。怎么能丢下怀孕的自己渡过玄海滩呢?她极力阻止丈夫,可新雨大叔无动于衷。

他像被什么蒙蔽了双眼。所有人都在劝他,他还是执意要去日本。他向来不是一个听不进劝的人,但这次的态度让大家非常惊讶,也让人们不由得想,也许他做出的选择自有道理。

曾祖父欠新雨大叔很多人情——帮助自己来开城,照顾自己的岳母并送终埋葬。曾祖父告诉新雨大叔,他不用担心,自己会好好照顾新雨大婶的,但是他在两年之内一定要回来。如果再晚了,孩子就不认识父亲了。

曾祖母坚决反对新雨大叔的决定。路途遥远不说,在外肯定要受苦,再说现在还在打仗。曾祖母无法理解,家里的情况再怎么困难,也不可能只通过几封信就决定去日本,况且新雨大婶的身体也不太好。几天来曾祖母一直往新雨大叔家里跑,希望能说服他。

——叔叔。

曾祖母一直这样称呼新雨大叔。

——想想他婶吧。她在开城一个家人也没有,难道要让她一个人生养孩子吗?

——这都是为她好。

——我也不是不知道您为她着想,但您的方法是错误的。叔叔,您这么明事理的人怎么会被这种话骗走呢?

——他婶,你也不是不清楚我们家的情况。在这里赚的几个钱还债都困难,她生下孩子还是要受苦,到时我怎么看得下去。

——叔叔!

——所以,你好好陪着我们新雨。我只相信三川你。

——真是讲不通啊,叔叔。叔叔,您这是怎么了?

这样的对话一连持续了好几天。看到新雨大叔的决心实在无法改变,那天曾祖母气得跺着脚回家了。她往地上、往墙上踹了好几下,气得不得了。她开始讨厌起自己人生的恩人新雨大叔了。

和新雨大叔离别那天,曾祖母只能流泪祈祷他平安无事。他一无所有,又容易信任别人,曾祖母只能为他不断地祈祷。这个世道里,无论多么八面玲珑,再多么小心行事,都免不了碰壁,单纯得有些莽撞的他需要几倍的幸运才行啊!曾祖母答应他会好好照顾新雨大婶,还有他们的孩子。那天,新雨大婶没有出来,没给她的丈夫送行。

新雨大婶在曾祖母的隔壁租了一间屋子。躺在房间里,她觉得地板就像大海,自己就像坐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条小船上。新雨大婶一边哭着,一边思念坐船远渡玄海滩的丈夫。那说不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啊,她后悔自己因为一时的情绪而没有出去送他。要是自己害喜不严重,要是丈夫没有哮喘病,不,要是一开始就没去那家染厂——她在心里做了很多假设,但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始终不能理解丈夫的选择。

“没有人知道大叔在日本是怎么生活的。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说完这句话,祖母面无表情地看着地板,好像现在这里只有自己一样,看起来非常松弛。我问有没有大叔的照片,祖母摇了摇头。

“有一幅新雨大婶画的画。用铅笔画的,虽然画得一般,但谁看了都知道是大叔。现在那幅画已经找不到了……但是因为你听我讲故事,所以新雨大叔又来到了我们身边。”

我点了点头。虽说素未谋面,但我也开始在心里描画新雨大叔的形象。我可以想象出他的样子:个子很高、脖子很长,去自己不认识的白丁家里看护病人、不欺侮任何人、珍视自己的妻子、孤身一人前往日本、比现在的我还要小很多岁的二十多岁的男子。也许这不是他的全部,但他被自己死后出生的某个人这样记住了。

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人记得另一个人,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某个人有什么意义?我希望自己被别人记住吗?每次这样问自己,答案一直是“不想被记住”。无论我是否祈祷,这都是人类的最终结局。当地球的寿命结束,再过一段更长的时间,到熵值最大的那一瞬间,时间也会消失。那时,人类会成为连自己曾经在宇宙停留过的事实都不记得的种族,宇宙会变成再也没有一颗心记得他们的地方。这便是我们的最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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