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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明亮的夜晚 崔恩荣 23118 2024-01-10 18:20:37

5

妈妈说我什么都不缺。老年有保障的父母、善良的丈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特权。她说得对。光是冲这些,我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幸福。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所享有的特权,所以我只能对它们保持沉默——在不肯倾听自己声音的父母身边长大的孤独,以及和对我没有感情的配偶一起生活的孤独。我默默地工作,维持着只剩空壳的婚姻生活,不理会自己内心想要被理解和被爱的感觉。因为我是个幸福的人,是拥有了一切的人。

拿掉那些空壳,我才看到自己。在熟睡的男人旁边无声哭泣的我;一写不出论文,自身的存在就好像会被全部否定,因此比任何人都残忍地逼迫自己的我;每迈出一步都时刻责难、嘲笑自己的我。

正是因为你逼迫自己,才来到了更好的位置。如果对自己宽容,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你真的会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爸爸不也说过吗,你成不了什么大人物。丈夫也说过,你所取得的一切都是靠运气而已,所以你需要更多的锻炼。对这种说法不是早已习以为常了吗?

我总是和那些逼迫自己的声音保持着距离,然后静静听着那些话。世界上没有谁像我对待自己那样残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轻易容忍其他人随便对待自己吧。

一周后,我又去看望妈妈。她看起来好多了,斜靠在床头用手机看YouTube,玩游戏,一个人也能拖着吊瓶支架在走廊里走动,或者在休息室里看电视。她说明姬阿姨几乎每天都来探望她。阿姨时隔五年回到韩国,这次回来能待两个多月,说到这里的时候妈妈的眼睛闪着光。明姬阿姨是妈妈结婚前在邮局上班时一起工作的朋友。

一天,妈妈睡着时,明姬阿姨来了。我小时候看过阿姨从墨西哥寄来的国际邮件,但是印象里从没见过阿姨。阿姨问我有没有时间,我们一起去了医院一楼的咖啡厅。

“可以把妈妈的银行卡账号告诉我吗?”

简短地问候了一番之后,阿姨这样问我。

“为什么问这个……”

听到我的问题,阿姨抚摩着手提包的扣环,说:

“我欠美仙很多人情。”

“人情?”

“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妈妈病得很重,必须做手术。但那是大手术,很有可能失败,而且要花很多钱。我爸爸说如果冒这么大风险手术还失败的话,那还不如不做的好,然后放弃了手术。那天晚上我给美仙打去了电话。”

明姬阿姨十指相扣,望着墙壁。

“第二天美仙就来了,带着一大笔钱。她对我说:‘姐,别让自己将来后悔,救救妈妈吧。’那时我都没有礼貌性地说一句不能接受这笔钱,只说‘我会还你的,一定会还你的’,然后就去找医生了。”

“手术顺利吗?”

阿姨喝了一口咖啡,点了点头。

“是美仙救了我妈妈,我很想报答她。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用其他方式补偿她,所以你还是告诉我吧。”

我给阿姨写下了妈妈的卡号,同时有点不敢相信,妈妈为了朋友竟然能做到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像母亲一样冷漠、缺乏恻隐之心的人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天,明姬阿姨走后,我问妈妈:

“明姬阿姨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听说当年阿姨妈妈的手术费是您出的。”

“啊。”妈妈玩着手机游戏,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如果是明姬姐,她也会那样做的。去墨西哥之前,她就已经还完了钱。”

“她好像还一直记着呢。”

妈妈没有回答,用纸巾擤了一下鼻涕,又认真地玩起了游戏。

我背对着妈妈,躺在陪护床上闭上了眼睛。对妈妈来说,明姬阿姨意味着什么呢?妈妈给我讲了明姬阿姨去墨西哥的事,就像说当天的气温那样,就像说找回多少零钱那样,不带任何感情。我不了解妈妈,比明姬阿姨或祖母还要不了解,也许……比爸爸还要更不了解。

出院那天,明姬阿姨开车送妈妈回家。听到我说一起进去喝杯茶再走,阿姨说去了还要看爸爸的脸色,在停车场就跟我们道了别。

“这里是韩国嘛,我又没有被邀请去家里。你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再去玩。”

“韩国现在也变了,和八十年代不一样了。”

“智妍,这是为了你妈妈好。让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回到家里,爸爸已经拿出一些小菜正在吃饭。他看到我们,问了句怎么样了,又继续吃饭了。明姬阿姨说得没错,在阿姨和爸爸中间妈妈一定会不知所措。我让妈妈躺到床上,拒绝了爸爸让我吃完饭再走的提议,直接回了熙岭。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我也需要休息。

每到周末就去首尔,如此反复的过程中,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已经是初夏了。我站在客厅窗边,茫然地望着树木从嫩绿色变为深绿色。这是和他分手后的第一个夏天。虽然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了消化它们我非常疲惫,但令人惊讶的是,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恢复。不仅能读书,还发表了一篇小论文。那段时间我把放在里屋箱子里的天文望远镜搬到客厅,后来又把它搬到了窗边,仅仅这一点就让我感觉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电梯里我又偶遇了许久不见的祖母。出于当时的喜悦,我邀请她这次来我家。星期天,祖母过来了。

我去超市买了拌好的牛肉和泡菜、半成品的干明太鱼汤,又做了米饭,摆好了餐桌。

“这些都是在超市买的。”

“做得对。一个人住的话,买着吃更划算。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做饭吃。我也一样,觉得买的东西比自己做的好吃。”

祖母坐在餐桌前,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很高兴。吃完饭,她和我都往碗里倒了些水喝。最后我把碗放进碗池,冲了咖啡回到客厅,发现她正站在阳台上望着快要成为满月的月亮。

“您要不要用这个看?”

我指着客厅一角的望远镜说。祖母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老花镜戴上。

“我眼睛不好……”

“用这个看的话,可以非常近地看到月亮。”

我打开电源,用遥控器指挥起望远镜。

“您看。”

祖母把眼睛贴到目镜上,轻轻地感叹着。

“这是什么呀……”

“能看到吗?”

“啊……这是月亮吗?”

“是啊。”

“感觉触手可及呢!”

祖母把手伸到望远镜旁边,做了一个抚摩的动作。

“我的天!”

她张开嘴,目不转睛地透过目镜观察着。

“像今天这样的天气,还可以看到木星呢。您想看吗?”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摇了摇头。

“这些就足够了。我有点害怕这些呢。”

她把眼睛从目镜上移开,看着我。

“这个望远镜还看不到很远,只能看到近一点的天体。”

“这么说,还能看更远的地方吗?”

“当然啦。”

“能到哪里呢?”

我把哈勃望远镜在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四年拍摄的照片拿给祖母看。天文学家们称它为“超深空”。散发着橙、紫、蓝、白色光芒的星系看起来就像散落在黑色背景上的宝石。

“这是一百三十亿年前宇宙的样子。”

“什么意思?难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是遥远的过去吗?”

“是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怎么能看到那么久以前的东西?”

“是啊。但这是可能的。”

祖母盯住我看。

“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了不起了。”

祖母一边摸着望远镜,一边说。

“如果我妈妈出生在现在,说不定也会做你这样的工作。她是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人。”

我点点头。

新雨大叔去日本后过了半年,在一九四二年冬天,新雨大婶生下了孩子。孩子的名字叫喜子。新雨大婶直到生孩子的那一刻还在害喜。喜子很难哄,醒了就开始哭,除了吃饭或新雨大婶抱着的时候,其余时候都在一刻不停地哭,嗓子都喊哑了。喜子体格健康,力气也大,非常难带。新雨大婶很疲惫,日益消瘦下去,背着喜子去磨坊用笤帚扫地上的米粒的时候,总是打盹儿。

曾祖母不喜欢喜子。新雨大婶越来越瘦,孩子却长得胖乎乎的,一刻不停地折磨着自己的母亲。从新雨大婶的眼神中也看不到对孩子的爱。连一个小时的整觉都睡不好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有好心情呢?

新雨大婶对曾祖母的态度也不同于以往了。曾祖母说了好笑的话也不笑,无关紧要的话听到了却发脾气。能为新雨大婶做的,曾祖母已经都做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煮海带汤、准备饭菜、帮忙照顾喜子,好让新雨大婶能多睡一会儿。尿布她也帮着洗和晒。

尽管如此,新雨大婶还是没有像以前那样说“汤好喝、谢谢你的帮助”之类的话。有时她会突然失声痛哭,还会让曾祖母回自己家去。曾祖母望着疲惫的新雨大婶,心里非常难过。新雨大婶正在经历一段痛苦的时期。新雨大叔离开五个月后开始往回寄钱,但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在喜子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的某个凌晨,曾祖母来到新雨大婶家。新雨大婶把哭闹的喜子放得远远的,自己靠在墙上,双手捂住耳朵正在哭。曾祖母抱起喜子,喜子大声哭了一会儿,然后止住了。

——我来抱孩子。你睡一会儿吧。

曾祖母说。

——不用,让她哭吧。让她在那儿哭吧。

曾祖母不听新雨大婶的,抱着喜子哄她。

——他婶,你得睡觉啊。

曾祖母走过去,新雨大婶却躲开了。

——孩子我看着,你快睡吧。

曾祖母好不容易才让新雨大婶在床上躺好,然后用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破晓时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曾祖母望着新雨大婶熟睡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从磨坊弄来的纸上写了一封信给她。信里写了新雨大婶要活下去的理由,还有对这些理由的解释。第二天,第三天,曾祖母又写了好几封这样的信。

万幸的是,喜子满周岁后就不闹人了。虽然她还是喜欢拼命地哭,但是能听懂话以后,没有以前那么难带了。

祖母比喜子大三岁,喜子很喜欢她,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还缠着她,咬过她的手指和胳膊。如此反复了一段时间,祖母认输了,开始带喜子玩。那一年祖母五岁。从那个时候起,祖母就懂得看大人们的眼色行事了。

“‘听说你妈妈是白丁。’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听别人这样说过了,因为从一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了。”

“您记得自己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

“当然。有一次,我在河边看着水面。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落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妈妈看着我。我记事好像比别人早很多,三四岁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也是。”

“是吧?我跟别人这样说,结果大家都让我别说谎,所以在那之后我就不说了。我还记得喜子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总是哭得满脸通红,还有一走进她家就能闻到一股甜甜的奶味。”

“那大人们有欺负过您吗?因为您是白丁的女儿?”

“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不让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玩。”

“曾祖母和曾祖父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我不是那种喜欢诉苦的孩子。”

祖母抬眼望着我笑了笑。我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我也是这样。我不是那种在外面受欺负了就马上回家向父母告状的孩子。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哭过,我总是用冷水洗完脸后再回家。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呢?似乎并非单纯地只是不想让父母担心。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因为没有防御之力便受到攻击,自尊心让我不希望被父母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

“但他们肯定什么都知道。”

“是啊。为此,妈妈还和福九妈吵了一架。”

“曾祖父呢?”

“爸爸……让我不要在意那些话。他说我是爸爸的孩子,是良民的后代,不用在意那种话。还说,女孩子之所以有人养是因为她们身上流着父姓的血液。我身上流的是父亲的血,所以没关系。”

“太过分了。”

“是很过分。不过父亲可能认为这是在帮我说话。”

祖母说,她只有和曾祖母还有新雨大婶一家在一起时才感到安心,跟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去磨坊的回忆占据了她人生初期的大部分记忆。

特别是和新雨大婶在一起时的那些温馨的回忆。新雨大婶给祖母编辫子,让祖母躺在自己腿上给她掏耳朵。祖母枕着的新雨大婶的裙子上散发出季节的气息——艾草的味道,水芹菜的味道,西瓜的味道,干辣椒的味道,生火的灶台的味道……祖母一直记得枕着新雨大婶的腿,在温暖的阳光下睡觉时的平静。

新雨大婶在屋子里干活时,祖母也会帮忙。新雨大婶把丝线套在祖母的双手上,然后往绕线板上缠线。祖母轻轻晃动着双手,同时望着新雨大婶整齐地将线缠到线板上。偶尔两人对视一下,新雨大婶的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有时干完活她们就玩挑花线游戏,两个人用线可以挑出许多好看的花样,年幼的祖母觉得神奇极了。玩游戏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

曾祖母生下祖母后就再也没怀过孩子。祖母说,可能是因为曾祖母第一次分娩就难产,之后又大出血。曾祖父一直无法摆脱违背父母意愿的负罪感,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有罪,所以再也不能有子嗣。那个年代的女人如果生不出儿子,丈夫是完全可以在外面再生孩子的。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不敢面对新雨大叔。如果他在外面生了孩子,新雨大叔肯定不会再把他当人看。

“新雨大叔经常和家里联系吗?”

“据说每个月寄一次明信片和钱。新雨大婶、妈妈和爸爸肯定把明信片传着看了不知多少遍,虽然上面大多数时间都在说他在那里很好,很想念大家。”

过了一段时间,新雨大叔寄回来的钱比较可观了。可是,说好的两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他在明信片上写到,现在回去的话太可惜了,再等一阵吧。后来就到了一九四五年。

如果大叔按照最初的计划,在一九四四年回到韩国,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可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他在广岛。

那天,听到广岛被原子弹击中的消息,曾祖母和新雨大婶两人抱头放声大哭。新雨大婶连续几天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看着大婶伤心的样子,祖母无比难过,因为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种莫名的信念开始增长。那是一种“新雨大叔也许没有死,也许还会活着回来”的梦一般的信念。那是心里发出的声音,相信深爱的人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心声。

曾祖父千方百计地到处打听新雨大叔的消息,但一无所获。

然后,在所有人都无比痛苦的那年十月的一个傍晚,新雨大叔出现在了院子里。

虽然看起来很糟糕,但站在院子里的人分明就是新雨大叔。新雨大婶牵着喜子的手从外面回来,进门以后看到眼前的情景,两条腿一下就软了。

——叔叔!

曾祖母朝他跑了过去。

——叔叔,叔叔!这是怎么回事啊,叔叔?

曾祖母一边不停地问着这是怎么回事,一边擦去脸上的泪水。后来她一直记得新雨大叔当时的样子。刚从日本回来的新雨大叔好像很久没洗澡了,看起来疲惫不堪。他走到瘫坐在地上的新雨大婶身旁,抱住她小声说着什么。看到这一幕的喜子跑到祖母身边,躲在她身后哭了起来。这个男人让她感到一种威胁,看到他抱着自己的妈妈,喜子被吓坏了。

“我一开始也怕极了新雨大叔。大叔知道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跟我说过话呢。”

祖母说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哭。和新雨大叔失去联系时他表现得也还算平静,可看到活着回来的朋友,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抱着新雨大叔放声大哭。

“如果问父亲除了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什么爱的人,那就是新雨大叔了。”

“您呢?他不爱您吗?”

“你问父亲爱不爱我?”

祖母张着嘴久久地看着我。

“孩子,我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是的,也许吧……”

这样说着,祖母摇了摇头。

那天祖母和我看到了木星。看到木星模糊的条纹,祖母像孩子一样不停地感叹着,久久无法把眼睛从目镜上挪开。

祖母走后,我拿出手机看着新雨大婶的照片。两个月的时间里,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直等着自己的丈夫,他回来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心情?像重生一样吗?像是获得了第二次人生吗?幸福到害怕的程度吗?怀疑是在做梦吗?

那天晚上,前夫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面我忘记了他对我的伤害,只是为我们的重逢感到高兴。我抓着他的大手,抱住他,舒服而愉悦的感觉。醒来后我想,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原来我内心某处还在怀念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原来我还渴求着只有他才能给予我的那种亲密,原来我还记得那种舒服和快乐。我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很正常的,可还是哭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如果我站在新雨大婶的立场上,我也会为了丈夫哭泣,再见到丈夫也会那么幸福。前夫辜负我的,就是我的那种爱。我失去的是一个无法放弃欺骗的人,但他失去的是那种爱情。我不想和他比谁失去了更多,但至少在竞争中我不是失败者。

6

智友从首尔过来了。我们在湖边的豆腐餐厅吃了豆腐套餐,然后在湖边慢慢散步。这是六月的一个周日,阳光炙热,但凉风习习。一些骑自行车的人纷纷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走在步道上,随意说笑着。

“工作的地方还好吗?”

智友问我。

“嗯,还在适应中,目前感觉还不错。”

“阿姨怎么样了?”

“在家里休养呢。我跟你说过明姬阿姨吧?她经常去照顾我妈妈,我周末也会过去。恢复得还不错……”

“这段时间你太累了,知道吧?”

“嗯。”

说完,我低下了头。

“你说要去熙岭的时候,其实我很担心。听到阿姨消息的时候也是。看看吧,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

“你总是说没关系……不用考虑那么多,说出来也可以的。”

我们默默地在湖边走着。旁边的松林发出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我和智友是在大学天体研究社团认识的。上大学时我们关系很好,毕业后就各自踏上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渐渐疏远,我结婚后就更难见面了。不过偶尔我们还是会打电话或见面。在我离婚的过程中,智友给予我很多帮助。

“你值得被爱。”那天,智友对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流着眼泪的我这样说,“以后我会更加爱你,让你明白什么是被爱的感觉。”我看着智友,终于明白,有些人就是会毫无缘故地讨厌我,但也有些人会毫无缘故地爱我。

“和祖母在一起都做什么?”

智友问。

“就是闲聊。”

“有话可说吗?不是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吗?”

我拿出手机给智友看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的照片。

“跟你很像呢。”

智友好奇地指着曾祖母说。

“有趣吧。是曾祖母,祖母的妈妈。”

智友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

“见到祖母以后她就给我讲以前的事。听着这些故事,不知为什么我就莫名地对那些人产生了情愫。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们啊。”

我给智友讲了一些曾祖母的故事。讲到新雨大叔从广岛回来的时候,智友说:

“以前我也听说过很多韩国人在广岛。我妈妈的一个远亲奶奶从广岛回来后,据说很快就去世了……所以那个新雨大叔后来怎么样了?”

“我只听到他回到韩国。我和祖母还用望远镜看到了木星。”

“你把望远镜拿出来了啊?”

“嗯。”

智友欣慰地看着我。

不同于离婚前从没一个人生活过的我,智友以前便没有结婚的想法,一直都是一个人。离婚之前,我一直无法想象没有家人的孤独生活。但在经历了婚姻制度之后,我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次迈入婚姻。

但我的想象力到此为止。我无法想象,独居的日子里年龄日益增长,如果家人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想不出没有法律监护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想不出尽管松散但仍是一个家的家庭也消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感到很茫然。

我还记得,那天我闻着他穿过的T恤哭了。我想念那些在我眼里看起来很可爱的小习惯,略带鼻音的嗓音和爽朗的笑声,宽阔的后背,厚厚的脚背,一边挑选出门要穿的衣服,一边问我“怎么样”时孩子般的表情,睡觉时伸手便可碰到的火热身躯。

去法院领取离婚判决书的那天,并排坐在等候室的时候,我很想摸摸他。我想把手放到他的胸前,说:“我原谅你了,现在我们回家吧,让这件可怕的事情到此为止吧。”如果那样抱住他,该有多么快乐,多么舒服。心里虽然这样想着,我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因为我知道,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我想起了长久独居的祖母,要么没事就去老年活动中心,要么就下地干活、呼朋唤友的祖母。祖母会不会感到孤单呢?她到底是依靠谁生活的呢?把自己母亲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祖母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和智友漫步在湖畔,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认识了那么久,什么都不是。”

我说。

“……”

“结局终究都是一样的。你和我也会分开,总有一天。”

“也许会吧。”

“会的。”

“感觉很虚无吗?”

“如果把以后的人生看作分手的延续,会觉得很吃力。”

“现在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不过即便如此,智妍你肯定也知道,这不是全部。”

“我不知道。”

“如果有一天你的想法改变了,就和我说。”

智友对我说。就像确信我的心意总有一天会改变一样。

我开车带着智友在熙岭附近转了一圈。我们不仅去了水产市场,还去了乌龟海岸——铺好铝箔席子,一起躺在上面。躺在那里看到的天空是那么蓝,在智友身边,我又感受到久违的短暂而深刻的平静。

回到家里,我们用从市场买回来的大虾煮拉面吃。日落时间变晚了,已经六点了,天还很亮。坐在客厅里,我们看着天空慢慢地从蓝色变成淡淡的乳白色,又变成粉红色和朱红色,最后变成深蓝色。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知道你以前有多好笑吗?”

智友喝了一口罐装啤酒,看着我说。

“我?”

“你真的很搞笑。什么都想问。‘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

“啊,对。人家都烦了。所以我还是很努力地去改正这一点了。”

“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喜欢笑。”

“智友,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总是说很多对我有帮助的话,懂得表达自己。这一点我很羡慕,对我来说这个很难。”

“我不是对谁都这样。”

谢谢你是我的朋友!我没能大声喊出这句话。智友在我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坐上头班车,回首尔了。

在送完智友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我在担心,智友眼中的我是不是太糟糕了。瘦得脱了相,头发也掉了很多,还反复对朋友说着“没关系,我真的没关系”的我。

那段时间我经常看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的照片。看着两人对着镜头微笑的样子,就很想见到她们。如果见到曾祖母,我们会聊些什么呢?好奇心旺盛的曾祖母也许会问我有关大气和天体的东西,那样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她,顺便也听听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很久没见到祖母了。以前经常能看到她拉着小拖车在公寓小区内外走动,或者坐在老年活动中心前面的长椅上与其他老太太聊天,但这几周以来一次都没见到她。我有些担心,于是给祖母打去电话。

“肋骨裂纹了。”

祖母用轻松的口吻说。

“怎么回事?”

“在卫生间滑倒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以走路吗?”

“可以走,但暂时要待在家里了。很快就会好的。”

“我不想跟你说那些话……”祖母这样说过,“我不喜欢老了以后对孙女喊这里疼那里疼的。”我又想起用天文望远镜看月亮和木星时祖母的表情。祖母不想成为让别人担心的人、需要别人照顾的人、被视为累赘的人。就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她还是只想给我讲故事听,逗我笑,做一个好的沟通对象。我说会找个时间去看她,她爽快地说,那就周五下班后来吧。

祖母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好得多。虽然步幅很小,走得很慢,但看起来不是特别严重。

“要不要喝柚子茶?”

“瓶子在哪儿?我来吧。您不要用力。”

“在那儿……”

我把水壶放到煤气灶上,舀出柚子茶倒进杯子。

祖母默默地看着我,说:

“差不多都好了。我怕我说骨头裂了会吓到你,所以没说。”

“我知道。”

祖母慢慢地向沙发走去。我把烧好的水倒进杯子,用勺子慢慢搅拌好,递给祖母。

“说话的时候疼吗?”

“刚开始会疼……现在差不多都好了,不要紧。”

“得在厕所的地面上铺点什么才行啊。”

“楼下的仁英奶奶给我铺了。”

和祖母聊着天,我回忆起见不到祖母时的那种奇怪的焦躁感。

“经常和其他老奶奶联系吗?”

“当然。毕竟我要是死了,她们可是会马上来给我处理后事的。”

祖母捧着杯子呼呼地吹着,然后喝了起来。我也喝了一口茶,望着祖母。她看起来比几周前更瘦了。

“您有按时吃饭吗?”

“喂,智妍啊。”

“嗯?”

“你是来做什么老年志愿者服务的吗?你在担心我老得连饭都不知道按时吃吗?”

祖母这样说着,大声笑了起来,然后皱起眉头,好像感到了疼痛。我们很久没再说话。看着阳台上晾晒的干菜,我说:

“祖母。”

“嗯。”

“最开始您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祖母静静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是有什么话想说,但觉得还是不说对彼此比较好。从她的脸上,我好像看到了几个月前第一次来到熙岭时,自己戴着太阳镜边走边哭的样子。

“多有趣啊,以前。”祖母开口说,“智妍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你十岁的时候来我家住了几天。我们还一起去过海边。”

“我记得的。具体不记得为什么了,反正我们好像经常笑。我很喜欢祖母。”

这样说着,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口承认过喜欢一个人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祖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忘记我了呢。”

“祖母。”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美仙和我的关系那样。不过,偶尔我也会为看不到你而感到生气,是啊,对美仙确实有那样的情绪。”

“应该的,”我回答,“虽然妈妈也有她自己的苦衷。”

“是啊。应该是的。”

祖母这样说着,然后微笑着看着我。

“我经常想起祖母给我讲的故事。”

“是吗?”

“还经常想起新雨大叔。”

“我至今还忘不了新雨大叔的样子。”

祖母静静地望着茶杯。

“我从来没有见过脖子那么长的人。像孩子一样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就会变得很深。他身姿修长,挺起脊梁走路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从广岛回来后,新雨大叔没有洗澡就直接睡下了,第二天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才起来,然后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曾祖母一直说这样吃的话会被噎死,但他还是埋着头只顾吃饭。

曾祖母问发生什么了,大叔没有回答。一连问了几次都不回答,曾祖母明白了,大叔是不愿意再提起那天的事,于是她不再问了。对于那天的事,无论谁问,大叔都只是笑着避开问题,过去每个星期天都去的教堂也不再去了。教堂的人几次找过来,说要为大叔祈祷,但他都拒绝了。大叔什么都没说,却无法掩饰他受到巨大伤害的事实。这一点就连当时年仅七岁的祖母都看得出来。

大叔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去一家杂货店工作。曾祖父以前去那里送过货,老板听说大叔的情况后,就让他过去工作。据说,老板非常赞赏大叔在那样的年代孤身赴日的果敢、勇气和担当。祖母一直记得,因为大叔有了工作,大家都高兴极了。

那天,祖母在学校又被嘲笑是白丁的女儿。回家的路上,她在一处街角哭泣时遇到了新雨大叔。她慌得赶紧擦擦眼泪,大叔对她说一起回家吧。大叔和祖母保持着一段距离一起走着,他告诉祖母,她出生时是多么可爱、珍贵,祖母的妈妈是多么有勇气和爱心的人。

大叔说,以前都是根据一个人的父母是谁来区分贵贱的。但是日本人进入朝鲜以后,朝鲜人不管是两班还是平民,都只能受到卑贱的待遇。

——他们喜欢这样。

大叔有些凄凉地小声说。

——英玉你认为朝鲜人比日本人卑贱吗?

祖母摇了摇头。大叔又说,用这种方式说别人卑贱的人,才是真正的卑贱。

——英玉很勇敢,吃饭认真,笑得大声,还会踢球,还很能跑,和喜子也玩得好。还会讲故事。

——大叔个子高,脖子长,喜欢笑,吃饭也好。

——你很会夸人嘛。

——我还没说完呢。只要大叔在,阿妈和阿爸就都笑,新雨大婶也笑,喜子也笑。和大叔回来之前很不一样。大叔是太阳一样的人呢,以后看到太阳我就会想起大叔。

——呀,大家看看哪,我们英玉将来一定能当诗人啊。

和大叔聊着天,祖母慢慢忘记了在学校里经历的事情。她感到安心多了。每次祖母大声笑或踢球的时候,曾祖父便会生气,可新雨大叔从不认为这是坏事。他经常从工作的杂货店带回一些零嘴给祖母,让她留着自己吃。祖母说一些好笑的事情,他会说很有趣,让她继续讲下去。有新雨大叔在身边,新雨大婶的脸色不知不觉间也红润多了,有了笑容。

但是那段时间,祖母看到新雨大叔脖子上的皮肤总是脱皮、泛红,不由得有些担心。虽然还没到不能工作的地步,但大叔总是咳嗽。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院子里跑进来一条小狗。是一条瘦瘦的公狗,黄色的皮毛,尾巴上带一点黑色。曾祖母给小狗起名叫阿春。阿春最喜欢跟在曾祖母后面。即使在台阶上用下巴枕着曾祖母的鞋子睡着了,只要曾祖母一走出来,它就会跳起来到曾祖母身边跑来跑去。曾祖母先是不耐烦地把阿春推到一边,最后却坐下来久久地抚摩着阿春的头。曾祖母不在家里的时候,阿春就跑到村口去等,看到曾祖母的身影便朝着她狂奔过去。“你为什么喜欢我呢?”曾祖母带着些许惊讶的表情抚摩着阿春的背,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曾祖母发脾气似的对阿春说让它不要总跟着自己,可声音听起来那么温暖,那么轻柔。从他人那里得到这样的爱,可能对曾祖母来说不是件普通的事情。

就这样,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对祖母而言,那段时间留下了很多快乐的回忆。虽然大叔一直不舒服,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病一段时间后总能重新站起来。

那一次新雨大叔病了很久,曾祖父带他去了开城最有名的医院。那一天,他被西医诊断为肺病晚期。说是肺部已经严重受损,无法治疗,只能到安静的地方疗养。曾祖父告诉医生,大叔是从日本回来后生的病,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医生问当时有没有受外伤,新雨大叔回答说没有。医生最后说,医学上还无法确定当时的事情和现在的病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

——他的皮肤为什么会这样呢?

曾祖父问道。可医生只是摇了摇头。

韩国首次以“原爆症”的病名被确诊的病例出现在朝鲜战争以后。即使不知道具体原因,不知道核辐射是什么,大人们还是相信,是在日本发生的事情埋下了祸根。大叔的病和其他肺病不一样,脱皮、流脓不止,这些症状都无法用普通的肺病做出解释。

大叔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大人们说他们有话要说,让祖母和喜子到外面去。祖母和喜子、阿春一边玩耍,一边暗中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大人们小声说着话,没有人笑。后来,新雨大婶的哭声传到院子里。哭声越大,祖母就越大声地吵闹。她是故意的。

“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只能回家了。”

祖母拿着茶杯静静地看着我说。

喜子不肯走。她挽着祖母的胳膊,嘴里喊着要和英玉姐姐在一起,又抱着阿春哭着说不能和阿春分开。祖母也不想和喜子分开。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和新雨大婶分开。祖母反复问了新雨大婶好几次:“一定要回老家吗?”大婶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脸上全是泪。

——英玉你要用功学习啊。如果听到别人说“女人学习有什么用”,一笑了之就行了。努力学习才能生存。你阿妈……好好照顾阿妈。不能让她不吃饭,英玉你要好好照顾她啊。

——您不用担心,大婶。

——我啊,有时间就会写信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们都不要忘了对方。英玉,你会不会忘了大婶?

祖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摇头,然后投入新雨大婶的怀抱。

——我们了不起的英玉,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哭,藏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多么委屈、多么孤独啊!这些大婶我都知道。对我来说,英玉就跟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两样。今天想哭就哭个够吧,哭出来之后就不难受了。

——大婶,您现在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呢?没有大婶,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大婶,大婶。

大家一起去了火车站,天冷得似乎睫毛都冻住了。在车站前面,曾祖母把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和红薯递给新雨大婶。

新雨大婶和曾祖母看起来都很平静。喜子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再哭闹。就这样,新雨大婶一家踏上了火车。大婶坐在窗边挥手,火车开动时,她用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祖母想再看看新雨大婶的脸,一直叫着大婶,大婶,但她没有抬头,就那么离开了。之前还看似平静的曾祖母回到家后便病倒了,一连卧床好几天。

曾祖母送走新雨大婶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想象不出来。我无法想象,和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永远分开时的心情,以及和接纳自己的一切的人,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分别时的心情。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认识呢。”

“你的意思是?”

“一想到她们分开的时候多么痛苦,我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曾祖母和新雨大婶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就不需要经历那些了。如果她们从未认识对方的话。”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静静地喝了口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如果最后的结局让人难过,可能会让人有这样的想法吧。”

祖母看着我,温柔地笑了一下,继续说:

“新雨大婶是妈妈心里的伤,也是骄傲。虽然这让妈妈狠狠摔了一跤,但也给了她振作起来的力量。每次妈妈想起新雨大婶时,最常说的就是这个。新雨不知有多疼我,不知有多珍爱我。虽然认识新雨大婶之后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是每当妈妈想起新雨大婶时,脸上的表情总是明朗的,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如果当初不认识新雨大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了,但妈妈还是……”

“选择了和新雨大婶相识。”

“是的。这就是我妈妈。”

祖母看着我笑了。从她的笑容里,我读出了祖母对我的担忧。茶已经凉透了,我走到厨房,往杯子里又续了一些热水,递给祖母。

“祖母。”

“嗯?”

“当时您给我看的那一盒信,您说您想读,但读不了。”

“嗯。怎么啦?”

“我来读给您听吧。我也想看,我还想看看曾祖母收到的信。”

“没必要那么麻烦。”

“其实感觉很不可思议。我从来没见过年代这么久远的信。”

祖母想了一下又说:

“我当然愿意,但是你不要太费心。能给我读一两封,我就没有遗憾了。”

“现在可以拿出来吗?”

“嗯。”

我从里屋的壁橱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竖放着好几层信封,挨挨挤挤的,看不出具体哪一封是什么信。

祖母在盒子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三封信封泛黄的信。

“这是妈妈第一次收到的信。”

“光看信封怎么能知道?”

“有一阵子我晚上睡不着觉,就拿出这些信来看。有一天我怎么也没有睡意,于是就整理这些信,直到太阳升起。到这里这些是最早的那些信。”

祖母把其中一封朝下晃了一下,信纸掉到她手上。这封信也泛黄了。

“好像一个博物馆啊。您是怎么保管它们的?”

“我也不知道。战争时期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些竟然都保留下来了。”

祖母把信纸递给我。

“你能读给我听吗?”

我点了点头。信是用韩文写的,字迹工整有力,看得出写信人在努力把字写得正规些。虽然信纸上有很多黄色的斑点,但字体很大,字迹清楚,所以读起来应该不难。

“去卧室读吧。”

祖母说想躺下,于是我们去了卧室。祖母躺在厚厚的褥子上,用眼神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我开始读信。

写给三川

三川啊,你过得好吗?英玉和英玉阿爸也都好吧?我挺好的。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我。记得你总是担心我饿肚子,担心我生病。别担心,我一直按时吃饭。我们家孩子爸回来后好像也稳定下来了。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新雨这个地方。这是个适合人住的好地方,以水清而闻名,而且土壤容易排水,即使下大雨,地面也不会泥泞。四周全是山,非常安静,这里的人们因为喜欢说笑而出名,大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村里人还擅长厨艺,自古以来提起新雨人,大家都知道他们做菜好吃。

我跟你讲过那么多关于新雨的事,你却没怎么跟我讲过三川。虽说近在咫尺,我却从未去过那里,真的很好奇。你好像只说过在三川发生过很多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出生在三川,而且在你小的时候就遇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坏人的欺负。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会打架的啊,三川。

三川啊,你有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吧?一想到你,我就会想起我对你大喊大叫,说的那些难听的话。那时喜子刚出生不久,我不太正常。对你,我想用筛子筛过那样,只挑最好听的话来说,但我做不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对不起啊,三川。

回到新雨以后,我又读了你写给我的那些信。你说写的都是我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回到新雨重新读着这些信,我默默地流着泪。那时看到你的信,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下决心要活下去。就算是光想想你,你也帮了我无数的忙。如果没有你,我早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是真的,你救了我。

在开城医院医生不是说过吗,顶多还能活一年。当时东伊妈说,喜子妈,受这个苦干什么啊。如果原子弹爆炸的时候喜子的父亲走了,就不用受这样的罪了。也许大家都这么想吧,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现在这样说还是感到害怕,如果喜子爸早晚都得走……还不如我不用看到他最后的样子就分开,那样是不是更好……

也许……为喜子爸考虑的话,说不定那样更好。干脆一瞬间怎么样?那样的话,喜子爸就不用这么痛苦了。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想还是这样比较好。骂我贪心也好,骂我不管喜子爸,只顾自己也好。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喜子爸能活着回来,和我还有喜子一起度过了那段幸福的时光。

如果喜子爸死在了广岛,我会许什么愿呢……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哪怕只有十分钟,我能用眼睛看看他、用手摸摸他、抱一下他,我想要的可能只有这些吧。有些人说,回来后活了这么几年就走了,岂不是让人更伤心?但是三川啊你看,和一个小时、一个瞬间相比,这几年的时间不是已经很长了吗?我很珍惜喜子爸。是,过不了多久喜子爸就要走了。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就要发疯了。但我还是愿意这样。不管喜子爸变成什么样子,至少他在我身边。

三川啊,新雨现在金达莱开得正旺呢。开城也是吗?我想起和你一起采花吃花蜜的时候了,还有摘了花做煎饼吃,采艾草做打糕吃。现在我看到花也好,看到草也好,都会想起你。看到星星和月亮,也会想起你仰起脸看它们的样子。记得你望着夜空,对我说:“新雨啊,你不觉得很新奇吗?”这也新奇,那也新奇,好怀念我们的三川啊。

三川啊,保重身体。

一九五〇年三月二十日

新雨

祖母平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听我读信。偶尔也会把头转向我,双手交握在一起。我用余光望着祖母,继续读了下去。六十七年前的信能留到现在已经很神奇,通过信纸我仿佛能真实地感受到新雨大婶的声音和温度,更让人惊奇。那种感觉就像是新雨大婶走进了我的心里,对我讲述她的故事。曾祖母看到信以后的心境似乎也在我心里重现。“你不觉得很新奇吗?”我仿佛也看到曾祖母仰望着夜空这样说的情景。我小心地把信叠好,放进信封。

“我再读一封吧。”

“不用了,让你受累了。你辛苦地念给我听,可我就这样躺着……”

“我还想再读一会儿。”

我拿出第二封信。字体比第一封信模糊,而且纸的状态不太好,我把它拿近一些展开。

写给三川

三川啊,你还好吗?写到这里,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如果是你,一定有智慧。只要,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会好很多。

这样写着信,就让我当作和你在一起吧。我和你说说话。

三川啊……喜子爸的日子不多了。我用牛车拉着喜子爸来到新雨附近最大的医院。我心跳得厉害,简直睡不着觉。静静地看着他受罪的样子真的太难受了,我现在就是在喜子爸身边给你写信。

回到新雨以后,喜子爸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接受了现实,但事实并非如此。

喜子爸没有告诉我他在日本经历了什么,应该是怕吓到我吧。有一天,喜子爸的状态还不错,他抓住我问:“喜子妈,我得把这个说出来再走。”“你能记住这个吗?好,有什么心事别藏着,都说出来再走吧。”我这样说完,喜子爸过了半天才开了口。

那天……喜子爸说他没有受什么伤。出事的时候他正待在没有窗户的工厂地下仓库里面。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巨大的轰鸣。到外面一看,所有的建筑都倒塌了,到处都是身上扎满碎玻璃碴死去的人和快要断气的人。随后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能闻到一种类似石油的味道。喜子爸说刚开始还以为有人在飞机上往下倒石油呢。他淋着黑色的雨寻找一起工作的人,当时在外面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当时应该死了很多朝鲜人。广岛有很多朝鲜人,像喜子爸一样自己过去的很少,大部分都是被抓去的,但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少。喜子爸跟我说这些之前我也不知道,听说里面很多是华川人。“如果有他们家里的地址,真想寄信告诉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有办法。”这样说着,喜子爸不知哭得有多伤心……我都不忍心看他的脸。

喜子爸说,没有人应该那样死去。不管是哪国人,世上没人应该死得那么突然。“是人祸啊!是人祸!”喜子爸抓住我的手反复说了好几遍。

喜子爸是什么样的人?凡事都要感谢,感谢每一天过的生活……三川啊,以前我们在新雨的时候,挨了多少饿,但是只要有一口气,喜子爸就不会忘记感谢。一开始我还想,怎么还有这么迂腐的人。可大概喜子爸的天性就是如此吧。我们全家都是天主教徒,我也受过洗,但我不是那么信。可喜子爸跟我不一样。

但信仰这么坚定的人有一天竟然拉住我说:“喜子妈,我没办法再祈祷了。我们的天主,那个时候在哪里呢?年幼的孩子、无辜的大人一个个惨死之时,天主在哪里?”

“天主没有罪,”我说,“犯下罪行的是那些人。”我说,“天主心里也会难过。”

喜子妈,全知全能的天主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一个只懂得悲伤难过的天主,我不想向他赎罪。我不想在他的面前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想问问天主那个时候在干什么。我不愿再像以前那样跪在地上说:“天主啊,天主啊,感谢您!是啊,您救活了我。可如果我感谢您,那些死去的人算什么?”

三川啊,我虽然不信教,但也听人讲过一些东西。喜子爸的话太可怕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生这么大的气,而生气的对象竟然是天主。“喜子爸,你要遭天罚的,不要再说了。”可不管我怎么劝都没有用。如果换作以前,他应该会说:“感谢天主,让我活着回到朝鲜。”可现在他竟然想让天主道歉,这是多么可怕的话!

喜子爸那天说了很多让人难以置信的话,从第二天开始状态就非常不好了。一想到他这么生气,对人也生气,对天主也生气,要这么悲伤到无以复加地离开,我就觉得心如刀绞。

“你会记得我吗?”喜子爸一连问了我好几次这句话。“会的,喜子爸,你说的我都会记得,我会记住你的。”我回答说。那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三川啊,我跟你说大话了。我说过即使喜子爸留在我身边的时间不长也没关系,还说这样比不见面就离别要好。但其实不是这样。看着喜子爸受苦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即使有地狱,也不会比这个更可怕。三川啊,我这个大话说得有点过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

三川啊,记住喜子爸吧。这是喜子爸的遗言。请记住喜子的爸爸,三川啊。

一九五〇年四月三十日

新雨

读信的时候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中间停顿了几次。

“累吧?”

祖母说。

“……”

“和自己读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呢。听着你的声音。”

祖母闭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开城分开后,您就再也没见过新雨大叔吧?”

“是啊,那天在火车站是最后一次见面。新雨大叔看着我笑了,我还记得那淡淡的笑容。大叔去世的时候,我们都没能去新雨。”

“曾祖父也没去吗?”

“爸爸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没能去新雨。妈妈和爸爸都不是爱哭的人,当然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主观想法,但至少在我面前,他们几乎从没哭过。爸爸看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妈妈则不停地干活。那样的气氛让我无法开口提新雨大叔,所以觉得非常孤独。我一个人坐在石墙下面,叫一声‘大叔,您在那边过得好吗?’‘大叔。’又这样叫一声。我活到八十多岁,送走了很多人,但那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所以一直忘不了。明明就在身边,心近在咫尺,我却看不到、摸不着。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永远地消失了。”

祖母说完这些,皱起眉头。可能活动的时候感到疼了。

“和你这样说很奇怪……大叔都离开这么久了,可我一想到他还是会微笑。”

祖母微笑着看着我。我看了看祖母,又拿出另一封信,读起来。

写给三川

喜子爸的丧事都办完了。我又回到了婆婆家。除了大哥和喜子,没有人跟我说话。大家都不理我。

心里想着真是委屈啊,突然我又想起了三川你对我说过的话。那次磨坊老板一个劲儿为难我,嫌我干活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说真委屈,结果你说:“委屈是什么话?难受就是难受,生气就是生气,委屈是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你生气的话就说自己生气吧,如果连这样的话都不能对我说,我还算是你的朋友吗?”后来我坐在院子里仔细想了一下,“委屈”两个字好像是假的,委屈什么委屈?当然是生气了。三川你就不是这样。你告诉我,不要总是说着难过难过,自己一次火都不敢发,这样会得心病的。我还记得那句话。

五月的新雨,风很温暖,送喜子爸走也没有挨冻。土地解冻了,挖起来一点都不费劲。“天冷的时候我走的话,土地还上着冻,你要受不少罪,我再坚持一阵吧。”喜子爸还这样开过玩笑,现在他放心了吗?

喜子爸曾反复嘱咐过我,说他不想接受临终圣事。失去意识之前他就写好了信。我问他脑子是清醒的吗,但他只是反复说着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喜子爸走之前,家里认识的一位神父来到医院。当时家里人都在场,我把喜子爸写的信给神父看了,说他说过自己不接受临终圣事。结果神父说那自己不能给他施行圣事。婆婆和小叔子都不住地哀求,但神父坚持说不行,说本人不愿意的话是不可以施行的,然后便离开了。

然后……婆婆骂我是疯婆娘,打了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而且不能还手。不过我睁大双眼,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说只要是跟喜子爸的约定,再小的事情也不能违背。然后婆婆说,是我关上了她儿子去天国的门。婆婆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叫喊着。我说:“妈妈,请您收回这话吧。如果喜子爸都不能上天堂,这世上哪里还有能去的人呢?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的。请您不要乱说话。”

虽说我对天主的信念不是很强,但那样说着,我心里也在想,一定会那样的,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刚开始我心里也不得劲,看到喜子爸那么生气地说想让天主道歉。我胆子小啊。但其实不是的……如果喜子爸真的抛弃了天主,那他就不会生气了,而且别人让做临终圣事他也会接受的。如果没有爱过天主,那完全可以不冷不热地做完弥撒就回家,就不会那么固执了。

埋好喜子爸,在回来的路上看着天上早早升起的月亮,我心想着,啊,喜子爸已经不能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月亮了,还有蓝色的天、五月的大麦田,还有我们喜子……那些他喜欢的东西,他再也看不见了。这样一边哭着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总觉得月亮不是走在我前面,而是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我就问:“你要说什么呀?”然后望着月亮,圆圆的月亮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天国的门。他应该打开那扇门进去了吧……我们喜子爸……去到那边见到了那么恨也那么爱着的天主了吧……这种想法油然而生,没有丝毫的怀疑。我就是想着这些,然后送走了喜子爸。

三川啊,我很想你。以前怎么在信里都没告诉过你这一点呢?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三川。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四日

新雨

两人一时无言。我和祖母都沉浸在新雨大婶的话语里。我把信装进信封,放回原处,盖上盒盖。

“休息吧。”

“我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祖母看了看挂钟说。

“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做。”

“抓着年轻人不放,让你给我读信。”

“没关系的。以后我再读给您听。”

“谢谢你。”

祖母说完,把手指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很快,祖母带着均匀的呼吸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祖母放在我手背上的手指放下,拿起杯子去了厨房。洗完杯子回到卧室,我静静地望着祖母熟睡的脸。她保持平躺的姿势,头稍微向左倾斜,嘴微微张开,眉间挤出皱纹,似乎在做一个很可怕的梦。在石墙下面独自叫着新雨大叔,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这份思念,那年十二岁的英玉的模样就藏在这张脸的某个地方吧。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毯子给祖母盖上,然后轻轻地走出来,关上了玄关门。

我们坐在一艘圆圆的蓝色大船上,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泊,大部分人待不到一百年就要离开。所以我们会去哪里呢?我常常想。和宇宙的年龄相比,不,即使与地球的年龄相比,我们的生命也太短暂了。但是我不能理解,不过是刹那的人生,为什么有时会感到如此漫长和痛苦?做一棵橡树或一只大雁也可以,为什么要生而为人呢?

决定用原子弹炸死那么多人的心和将此付诸行动的力量都来自人类。我和他们是同样的人类。我静静地想着,由星尘构成的人类所制造的痛苦,以及星尘是如何排列而成为人类的。我抚摩着曾经是星星,甚至曾经是超新星碎片的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

7

周末回到首尔后,我和妈妈一起去了离家不远的烽火山散步。因为山顶有烽火台,所以这里被称为烽火山,但实际上是一个只有六十米高的丘陵。妈妈说,从体力有所恢复的时候开始,就常沿着烽火山步道走,有时还会逞强爬到山顶。虽然是小丘陵,但树木茂密,到处氤氲着青葱之气,很有爬山的感觉。

妈妈慢慢走着,前后大幅地摇动着双臂,看起来很可爱,我也模仿着她的动作,忍不住大笑起来。于是妈妈更夸张地挥动着胳膊,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笑了起来。正是炎热的七月正午,即使一动不动也会冒汗。也许是因为艳阳高照,也许是好久没出来散步了,我的心情很放松,和妈妈的对话难得不带任何紧张感。另外我也想告诉妈妈,和她担心的不一样,我过得很好。

“和明姬阿姨经常见面吗?”

“嗯。明姬姐住六号线旁边,所以经常来我们小区一起吃饭什么的。”

“墨西哥……她什么时候回去?”

我小心地问道。

“快了。正好我打算跟你说……”

妈妈避开我的视线,把目光投向长椅。

“我想跟着明姬姐去一趟墨西哥。”

我被妈妈的话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不是那种会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人。眼前的妈妈让我感到陌生,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让我很高兴。

“本来很担心爸爸的吃饭问题……家门口开了一家很大的副食店,我让他去那里买着吃。”

“爸爸怎么说?”

“问我是不是疯了呗。”

妈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没错,我是疯了。不守着老公好好过日子,到处瞎逛游。什么,墨西哥?”

妈妈笑了一会儿,接着平静地说:

“明姬姐以前让我去墨西哥玩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还记得吧。我第一次动手术的时候还让你回家给爸爸做饭,真是不正常,我当时。但是这次见到明姬姐以后,就想抓住。”

“什么?”

“人生。”

连和朋友两天一夜的旅行都没去过的人,唯一的出国经历是夫妻二人去过一次日本。现在她说想要抓住人生。

“明姬姐说的,说我们一起在邮局工作的时候我就那样说过,我说想看看这个世界,想到处逛逛。后来我结婚了,再后来你也知道。”

妈妈走到长凳那边坐下了。

“不会去太久,待一个月就回来。在明姬姐家休息一下就回来。”

妈妈抬头看着我,就像二十出头的孩子要说服父母,踏上人生初次的背包旅行一样。

“妈妈活得开心一些吧,今后。但是要注意安全,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不用担心爸爸吃饭什么的。”

“好。谢谢。”

妈妈说完,松了口气,好像没有我的允许就不能去一样。妈妈说不顾爸爸的强烈反对,已经买好了去墨西哥的机票。我说不知道妈妈还有这样的一面,她说她也不知道。

“这是一场革命啊。”

听到我的话,妈妈拍着手笑了。

趁着气氛不错,我跟妈妈说了这段时间和祖母见过几次面的事情。我说自己邀请祖母来家里一起吃饭,祖母还给我讲了过去的故事。妈妈舔了舔嘴唇,边听边点了点头。

“我经常想,即使你祖母和我的关系再不好,我也不该不让你和她见面。”

“不让祖母来参加我的婚礼也太过分了吧?”

“是吗……”

妈妈从长椅上站起来看着我。

“挺奇怪的。对某个人带来很多伤害的人,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可能是非常好的人。”

我看着妈妈,努力揣摩她的心思。妈妈不带任何感情,说话的声音也不高,但看起来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是对必须说这种话的情况本身感到疲倦。妈妈背对着我,慢慢地向山顶走去。我也到妈妈旁边并肩走着。

“不过也好,你在那里有一个可以交心的地方。”

妈妈说。

“研究所的人也都很好。”

“是吗?”

“是真的。”

“这样下去,你不会真的永远待在那里吧。”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妈妈没有接我的话,表情僵硬地向前走着。

“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不可以吗?”

妈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疲惫的神情看着我。

“你这样的孩子本可以活得更好。聪明、开朗,我总是不敢相信你这么好的孩子是我的女儿。”

“妈妈对我现在的生活就那么不满意吗?”

我生气地说。妈妈的表情有些惊慌。

“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妈是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

“妈妈,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比我更聪明的人到处都是,我没有那么特别。现在的工作对我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现在又不是只说工作的事。”

“妈妈,别说了。”

“好吧。”

妈妈说完,加快了步伐。她也知道,我们说得越多越没有好处。

妈妈一辈子都对我充满了期待,然后失望。她曾说:“像你这样头脑聪明又有文化的人,应该过自己做梦都没想过的那种生活。”当我说要和出身贫穷、一无所有的他结婚时,妈妈对我非常失望,但看到我婚后组建了正常的家庭,她还是对此感到满足,不再固执己见。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女婿。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家庭能越来越好,过上别人眼中那种体面的生活。

可我连妈妈那小小的期望都没能满足,让她彻底失望了。我一直以为,与其不断期待得到妈妈的认可,结果却屡屡受伤,不如在事业上做出成绩,有朋友们的支持就足够了。但是头脑里懂得的东西,心却难以接受。孩子不是妈妈用来展示的纪念品!脑海里这样呐喊着,心里却非常清楚,妈妈的愿望并非只是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女儿,正因如此,我感到非常难过。

我们两人都一言不发地慢慢走到山顶。站在瞭望台上,我们远远地眺望着下面的风景。

“好多楼房啊。”

我说。

“这里是首尔嘛。智妍,你看那里。”

妈妈用手指着视野尽头的山说。

“那是南山,左边是冠岳山。”

“是吗?”

“嗯。”

刚才一直走得很慢,可妈妈还是气喘吁吁的。

“得好好锻炼身体,妈妈。如果真去墨西哥的话。”

“嗯,在此之前我会多走走的。”

“说好了哦。”

“一言为定。”

妈妈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能感觉出,现在的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和我亲密无间了。从她看我的表情中也可以看出,她对我有了距离感。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怄气,一连几天不说话了。现在火苗还没变大就熄灭了,我们却因为向对方扔去了小小的火种而突然感到难为情。这也意味着,我们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了。我们的眼神流露出共同的恐惧,那就是一旦给对方造成伤害,之后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了。现在的我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争吵了,真的变成那种因为害怕结束而无法随心所欲地争吵的关系了。我们聊着无聊的话题下了山。

几天后的下班路上,我看到在对面拉着一辆紫色格子花纹小拖车的祖母。我掉了个头,把车停在祖母旁边。

“这样四处走动能行吗?上车吧。”

我从车上下来,把拖车放进后座。

“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呀。”

祖母这样回答,调皮地笑了。

“这不是在去的路上吗?”

“我是拖着这个运动,练习走路。天天待在家里,肌肉都没了,医生叫我多走动。你要去哪儿?”

“刚下班,掉了个头来带您。”

“晚饭呢?”

“您呢?”

“我还没吃。”

“要不要去吃汤丸?就在车站附近。”

祖母点点头。

海水浴场开张后,市内开始充满活力。有名的美食餐厅前面都是排队等候的人,和冬天的熙岭完全不同。去汤丸店的路上人也比平时多。

“您身体怎么样?”

和祖母面对面坐好,点完苏子汤丸,我问道。

“啊,肋骨吗?差不多都好了。”

祖母若无其事地说,然后往杯子里倒了些水。

“上次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睡着了……只要躺着就能睡着。”

对于那时读到的信,我们没有再说什么。祖母说很不好意思让我读信,而我对祖母说的话感到很遗憾。我在想,如果是关系非常亲密的孙女,她还会这么客气吗?

我们默默地吃着汤丸。祖母把汤丸放到汤匙上,呼呼地吹了好几次才吃,跟妈妈一模一样。妈妈也不太能吃热的食物,吃一碗面也要放凉了再吃,总是要很久才能吃完。

喝完饭后甜品生姜桂皮茶,我站起来打算结账,这时祖母说不要让我为她花钱,她想请客,于是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结了账。

“下次你再请不就行了吗。”

祖母说。

吃完晚饭出来,太阳还没下山,天空泛着蓝色。我开车载着祖母去了海水浴场附近。虽然有点累,但我不想辜负这样的夏夜。

海水浴场对面有一排生鱼片店,浴场和饭店之间有车道和宽阔的人行道。我从后座拿出拖车递给祖母,祖母两手搭在拖车的扶手上,慢慢地走了起来。海边的游客们聚在一起,要么聊天,要么放鞭炮。餐厅的露天座位上,人们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喝酒。四下里宛然一片夏日海边的气息。

“那张照片……总感觉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像是四十多岁,她们后来又见过面吗?”

“啊,那张照片啊。那是战争结束后拍的。”

“新雨大婶又去开城了吗?”

祖母微笑了一下,然后用责备的口吻说:

“战争结束后还怎么待在开城?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就在朝鲜了。”

“那是怎么……”

“熙岭。”

祖母说完,调皮地笑了。

“这里吗?”

“是啊。战争结束后在熙岭拍的照片。”

我拿出手机又看了一下那张照片。

“你看那边。”

祖母指了指远远飘在天空中的白色风筝。一只带着两条尾巴的菱形风筝飘在海面上方的高空。我们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风筝。海浪拍打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快。

“祖母。”

“嗯。”

“曾祖母是怎么来熙岭的?”

“这个……”

祖母说到这儿,沉默了很久,最后有些犹豫地开口了。

那天早上下着雨,远处传来“轰隆”的响声。一些穿着军装的人结队出动,一直有“轰隆”的声音传来,时间越久,声音越近。夜里人们听到了天裂开的声音。祖母说,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战斗机在低空飞行的声音。

有一天,祖母在村子里玩耍的时候,看到马路对面曾祖父干活的磨坊的老板和别人一起被绑着手带走了。祖母无法忘记他看向自己的那个瞬间,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人被绑起来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

第二天,老板在祖母上学的小学操场上被枪杀了。附近的居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思想犯,必须带着孩子们去操场围观。曾祖母和曾祖父也在其中,带着十二岁的女儿英玉。

祖母说,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让孩子们也目睹那样的场景。她无助地看着人一个个被乱枪射死的场面,不能出声也不能流泪,要努力做出没有感情的样子,像树一样站着。虽然是大热天,但她浑身冒冷汗,只感到一阵寒冷。还不如一次都死掉,一瞬间都结束。她这样想着,指甲把手掌抠出了血,希望这样能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一共有十人被枪杀,看完整个过程他们才得以离开操场。回去的路上,曾祖母望着前方直直地向前走着。年仅十二岁的祖母也知道,感情上的动摇是危险的。祖母担心说不定有人在监视大家,所以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曾祖母回到家关上房门后,嘴里反复说着,要打起精神,打起精神才能活命。

祖母说当时死去的不止那十人。第一个英玉也在那个时候死了,重生的英玉和以前的英玉不同,变成了一个很差劲的人。曾祖母、曾祖父和祖母在有生之年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天的事,之后三个人以各自的方式逐渐破碎。从表面上看,变化最大的是曾祖母。即使战争结束后,曾祖母晚上也要吃药才能睡着,她对人的疑心很重,总是担心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处理掉。谁也无法改变她的那些想法。

“这些话我是第一次说。因为太难受了。每次我都说自己不太记得了,这样一带而过。怎么会不记得呢?年纪大了,好像记得更清楚了。那些事怎么可能忘记呢?”

祖母又说,如果不是那场战争,心里的病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

“心里的病?”

“是的。我……是个很差劲的大人。对你妈妈也是。”

祖母这样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有些吃惊,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一起走着。

祖母说,当时的一些情景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包括曾祖母和曾祖父小声讨论着说要南下的事情,还有远处传来的“轰隆”的轰炸声。

一天晚上,祖母听到有人“英玉啊,英玉啊”叫她的声音。听阿春的叫声,好像不是陌生人。曾祖父在黑暗中起身,问着“谁啊,谁啊……”这时,只听曾祖母喊了一声“新雨啊”,把门打开了。正是秋末时分,凉风刮进屋里。门外站着的是新雨大婶和喜子。

——英玉她爸,大半夜的,对不起啊。

新雨大婶说了一句,让喜子进了屋,自己也跟着进来了。曾祖母点燃了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映照出新雨大婶和喜子僵硬的表情。新雨大婶拎着一个大包袱,喜子也夹着行李。换作以前,曾祖母和曾祖父都会高兴地把她们拉过来,可如今看到新雨大婶和喜子的样子,他们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怎么回事,喜子妈?

曾祖父问新雨大婶。

——英玉她爸,能让我们在你们家住几天吗?我要去大邱。我娘家姑妈在那里……

——不是几天,喜子妈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但是怎么这么突然……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我们不会给你们家带来麻烦的,就住几天……

新雨大婶犹豫之际,喜子开口了:

——新雨那边出乱子了……我舅舅被拉到山上去……

——喜子!

新雨大婶打断了喜子的话。犹豫了片刻,她讲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说自己的哥哥在去田里的路上被抓走,然后被带到山上用枪打死了。新雨大婶再三强调哥哥与思想问题无关。

新雨大婶的婆婆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命令新雨大婶离开他们家。理由是新雨大婶的哥哥作为思想犯被处决,很有可能会连累他们家。如果喜子是男孩还可另当别论,婆婆对喜子没有半点感情。听到婆婆让自己带着孩子随便去哪里,再也不要回来,新雨大婶当场收拾行李离开了家。

——过几天我们就会走的,不会连累你们的。

新雨大婶话音刚落,曾祖父就开口说:

——是吗?那就只住几天吧。我打听一下去大邱怎么走。

——谢谢,英玉她爸,谢谢。

新雨大婶嘴上说着谢谢却仍然一脸惊慌,祖母焦急地看着她。刚开始曾祖父说的明明是住多久都可以,但听了新雨大婶的话之后,又改口说让她只住几天。要是新雨大叔还活着,父亲也会那样说吗?一旁的祖母把新雨大婶的失落都看在眼里。

——还有,从现在开始,喜子你不能再把舅舅被处决的事告诉任何人,不管在什么地方。这是为了你妈妈和你好。知道了吗?英玉你也不能到别处说这种话。

——知道了,叔叔。

喜子把头靠在新雨大婶的怀里。

——好了,一路上辛苦了。今天先休息吧。

曾祖父这样说完,就先躺下了。新雨大婶和曾祖母这才互诉重逢的喜悦。喜子也扑进祖母的怀里。

第二天,新雨大婶和曾祖母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新雨大婶坐在褥子上小声给曾祖母讲她离开新雨那天的事。

婆婆叫她离开的时候,大哥哭着抓住了她,但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这时身后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喜子把一块大石头扔到了酱缸台上。储存酱引子的大缸是婆婆最宝贝的物件之一。浓浓的酱油味飘了出来。

——这个死丫头疯了吧,疯了!

婆婆大叫着跑过来打喜子的头。以前她也这样打过喜子几次,每次新雨大婶都不敢对她说什么。可战争时期把一个九岁的孩子扫地出门,还打她,看到这里新雨大婶再也忍不下去了。

——请您把手从喜子身上拿开。她现在已经不是您的孙女了。就算是畜生也没有打她的头的道理!

——你还敢顶嘴。

——您还算是人吗?做得也太过分了!

新雨大婶往婆婆脚边吐口唾沫,拉着喜子的手离开了家。

曾祖母听了新雨大婶的话,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新雨大婶失去了哥哥还要强打精神活命,看样子一次也没畅快地哭过。丈夫不在了,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女儿去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虽然曾祖母很想让新雨大婶和他们一起在开城生活,但曾祖父担心新雨大婶会给他们招来灾祸。

——要保重身体啊,新雨。我真的很担心你……

曾祖母的眼里噙满泪水,她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了。新雨大婶一个人带着孩子去大邱会不会出事?她实在乐观不起来。

——你怎么哭了啊……

新雨大婶拍了拍曾祖母的背。

——我还没死啊。你看,我好好地在这儿呢。

——我还以为再见到你时就剩下一起笑了。我们一边说着以前的事,一边问着“是吗”“是吗”,把攒了许久的话尽情说个够,像以前那样一起笑。

——三川你也这么喜欢哭啊。你还说我是爱哭鬼,我看你才是爱哭鬼呢。

——不是因为你的话我才不会哭。

曾祖母用衣袖擦擦眼泪和鼻涕,然后看着新雨大婶。如果自己是她,也能像她那样离开家吗?曾祖母没有信心,想来想去好像自己做不到带着九岁的女儿去避难。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听到曾祖母这样问,新雨大婶摇了摇头。

——听说从开城走到首尔只需要三天。先去首尔看看……

——你那个婆婆,披着一张人皮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就算婆婆不赶我走,我也要出来。最近村里随便找个什么碴就能要人的命,我能安然无恙吗?

新雨大婶搓了一把脸,看着曾祖母。

——三川啊。

——嗯。

——我哥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我知道。

——什么思想啊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是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啊,新雨啊。

新雨大婶这样一连说了好几遍。祖母不安地看着她。

喜子告诉祖母,住在大邱的姑婆非常富有,家里的房子有很多房间。还说大邱冬天也很温暖,她会和妈妈在那里好好生活,再也不回北方。

——不过我会想念英玉姐姐的。

然后,喜子又说起一起在开城生活的日子。“姐姐你还记得那时候吗?”喜子这样问着,想看看祖母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记得。有些事情祖母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怕喜子伤心,所以就说自己都记得。当然,祖母也记得很多事——曾祖母把从磨坊里带回的年糕给了祖母和喜子每人一块,两人每次都只咬一点儿,不舍得一下子吃完;祖母在学校前面的山坡摔了一跤,小腿伤得很重;和新雨大叔还有喜子一起玩跳绳;用掉落的木兰花瓣吹气球;和喜子玩抓石子儿最后吵架了,两个人一连几天没有说话……

喜子的记忆惊人地具体,数量也异常庞大。她一刻不停地诉说着那时的事,祖母听了很久,然后开口问她在新雨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上学,回来就帮着干农活。

但是仅此而已,喜子再也不肯多说,又把话题转到生活在开城时的事情上。十二岁的祖母不能理解这时的她。她把在开城经历的芝麻大小的事也讲得煞有介事,似乎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终于,祖母感到有些厌烦了。

——哎呀喜子。现在我们说点别的吧。

喜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原来姐姐都忘了。

——哪能忘了,都记得呢。可喜子你说了太多那时候的事了。

——姐姐不喜欢听这些吗?

——不是不喜欢听,而是也想说说其他的。

——说什么?在新雨发生的事情还是出来避难的事情?那我没什么话可说了。

喜子说罢就在地上用石头画起了画,祖母这才明白自己没有理解她的心思。

——喜子你还记得你偷吃炒豆子被新雨大叔发现的事吗?

——记得。当时因为吃太多,所以一直放屁呢。

喜子咧开嘴笑着说。看着她的笑脸,祖母不禁又想起新雨大叔的脸。

——还记得新雨大叔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取笑你,说喜子是放屁精。

——是啊,我们一起笑得都流眼泪了。

——对。

两人相视而笑。

——等世道太平了我们就一起生活吧。姐姐、三川大婶、我、阿妈,还有阿春。

——好啊。

——我不要结婚,我要和姐姐一起生活。我最喜欢姐姐了。

——傻孩子。

祖母轻轻笑了一下,抚摩着喜子的短发。喜子九岁,但比同龄人长得小。祖母虽然十二岁,但在同龄人中属于个子高的,因此两人看起来年龄差距要更大一些。祖母像爱护小妹妹一样对待喜子,喜子则像依赖大姐姐一样追随着祖母。但是喜子不能一直住在祖母家。住了三个晚上,她便踏上了避难之路。在破晓时分。

曾祖母将留作不时之需的那些积蓄都给了新雨大婶。大米、大麦和大豆也尽可能多地装进她们的行李。在那种情况下,新雨大婶也没有客套,收下了曾祖母给她的东西。

——如果你们去南边避难,有地方可去吗?

新雨大婶问。她知道曾祖母没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亲人。

——听说英玉爸的叔叔住在首尔。

——我把我姑妈家的地址告诉你,如果你们无处可去,可以随时去那里。

新雨大婶把大邱的地址写在纸上递给曾祖母。

——路上小心,新雨啊,喜子啊。

曾祖母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喜子啊,等不打仗了我们再见面。新雨大婶,我们以后再见。

——好,好。都保重身体,我们还会再见的。

新雨大婶拿起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有牵着她手的喜子还频频回头。曾祖母望着新雨大婶的背影,连连说着“再见,再见”,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瘫坐在地上。然后她低着头,好一阵子没有起来。祖母不知所措,在曾祖母身边打着转。阿春跟着新雨大婶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到院子,它把鼻子贴在祖母的手背上,看着祖母。

“有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我什么时候在开城的?又是什么时候见过新雨大婶和喜子从院子里提着行李离开的?”

祖母疲惫地抬起头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说那时的事就觉得筋疲力尽。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们回到车上吧?”

“等一下……我想再看看大海。”

祖母把拖车停在沙滩入口处,然后一步一步地朝大海走去。脚陷进沙子里,走不快,但不一会儿就到海边了。

“鞋子会湿的。”

祖母一边往后退着躲开海浪,一边轻轻地笑了。

“要不要坐一会儿?”

我们坐在凉凉的沙滩上仰望着天空。半月当空,夜光通明。白色的风筝在半月附近拖动尾巴飞着。

祖母说,如果当时的喜子现在在这里,一定会问“姐姐还记得吗?”然后讲起和新雨大叔一起放风筝的事。祖母还说好像能看到拿着一起做的风筝,爬到山坡上迎着风向前跑的大叔的样子。喜子一定会说起当时她和祖母是如何哈哈大笑,迎着冬天的寒风一直放风筝,直到脸上失去知觉为止。那样的话,祖母也会说“喜子啊,我也记得呢”,然后看着喜子一起笑。

我想,喜子就像在高高的天空放风筝那样,用记忆的风把不想忘记的瞬间挂在心上。同时我又想,把这些风藏在心里,应该并不总是快乐的。

本来说只坐一会儿,可我们还是久久地默默望着大海、月亮,还有白色的风筝。

远处传来人们放鞭炮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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