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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蚍蜉撼树

虽然之前跟秦夺开玩笑说怕疼,但其实司予对疼痛的忍受力一向很高,哪怕深可见骨的伤,也能面不改色地就块糕点吃了。

然而此刻被拉扯的头皮却像是炸开了一样,火烧火燎地疼,疼得他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却只是徒劳——司予很快就意识到了,现在他的意识占据的并不是他的身体。

这副身体此刻正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能够感受到后脑的头发被扎成了马尾,而余光里晃动的手看上去瘦瘦弱弱,比司予自己的小了整整一圈。

这是白天那副宋小棠的身体。

意识到这点后,司予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他的意识被困于这具身体中,却如同一个无知无觉的旁观者,漠然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情节。

四下里一片寂静,面前的“宋小棠”俯下身来,笑吟吟地说了一句什么,嘴唇一张一合,然而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对方那张原本看上去柔弱无害的脸上此刻多了几分狰狞诡谲的意味,在这仿佛按了静音键的世界里,更显得阴气森森。

紧接着,司予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也断断续续说了句什么。

她话没说完,下一秒,便被面前的“宋小棠”拽着头发往前一扯,狠狠摔到了地上。

司予很清晰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额头往下流。

剧情进展到这儿,司予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里就像是一个镜面世界,今天下午发生在宋小棠身上的一切,眼下正在他身上重演,只是“宋小棠”的伤情要比下午严重得多。

果不其然,下一秒,便见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依然长着一张和宋小棠一样的脸。姑且称眼下拽着这具身体头发的人为宋小棠二号,那么现在走进来到这个,就是宋小棠三号。

三号走上前来,狠狠拽住了二号的头发,二号被逼无奈下只好松开了手,困住司予的这具身体脱力地倒在了地上,一片黑暗的视野里,突然传来“哐”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原本死一样的寂静。

——那是三号把二号的头往地上撞的声音,紧随其后的,还有二号发出的惨叫声。

看来在宋小棠的世界里,一切来自别人的威胁、捉弄和自己的辩解、挣扎都是无声的,只有在恶人得报的那刻发出的声音,于她而言,才有意义。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和下午的剧情大差无几,从长着宋小棠面孔的“顾商允”出现,再到体育课一群人玩笼目歌,全都像是走马观花的流水账。一直到最后司予不受控制地一巴掌打掉了“段思佳”的脑袋,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宿舍里一片安静,能听到隔壁床传来的张智行舒缓悠长的呼吸声,而外面天色还没有亮起。

司予静静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见斜对面床上的秦夺也跟着醒了过来。

两人在晨光熹微的昏暗宿舍里无声对视,眼睛里俱是暗流涌动的情绪。

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司予眼睛一弯,比了个口型:“聊会儿天?”

三分钟后,宿舍的阳台上。

外面的天色靛蓝中透着几分粉紫,水墨般一层层洇开,映着远山起伏的连线,让人能短暂地忘记自己身处何方。间或有两只飞鸟,拖着黛青的影子遥遥划过天际,真实得像是这样一个清晨曾真切地在现实世界中存在过。

司予静静杵在露台上,清瘦的身形向外探去,望向远方。明明说是出来聊会儿天的,可他们俩人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司予终于率先开口道:“刚刚在梦里,我被困在了宋小棠的体内,被迫重演了一遍下午发生的剧情。”

他们身后的木门轻掩着,两人的声音并不会吵到里面还在休息的张智行。秦夺“嗯”了一声,应道:“我也一样。”

看来白天发生的事确实会在梦境中重演,司予刚才的经历并非个例。这样一来,也就解释的通,为什么明明是在S09的病毒世界里,可所有的恶意却好像都在针对那个柔柔弱弱的宋小棠了。

反正这些恶意最后也会变本加厉地投射到见证者身上。

司予:“看来我们眼下又多了一条任务,就是保护好宋小棠。”

从刚才在梦境里的经历来看,梦境的镜像世界中,投射到见证者身上的疼痛与伤害要比现实世界中严重得多,要是他们白天不能够保护好宋小棠,很难说到了晚上会不会直接死在梦境里。

秦夺又“嗯”了一声,表示认同,随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谁也没再开口。

很奇怪地,不论秦夺还是司予,此刻都不太想讨论和病毒世界有关的事。

晨风微凉,或许是窗台外将明的天色很美,又或许是学校的宿舍天然就带着两分怀旧感,秦夺看着远处起落的飞鸟,一片静谧中,突然想要点一支烟。

只是他平日里其实很少抽烟,自然也从来没有在身上带烟的习惯。

司予侧过头看着他,紫橙色的晨光里,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分明。微弱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睫上,像是察觉到秦夺的意图,他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在大衣外套里一摸,摸出了一包烟。

他歪了歪头,带着点蛊惑的意味,低声问:“在找这个吗?”

秦夺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才接过烟:“你还会抽烟?”

司予转身靠在露台上,眼睛里划过一道促狭的光:“怎么,不像吗?”

秦夺想象了一下他抽烟的样子,白色的烟雾缭绕过那双深黑的眼睛,竟也不觉得违和。

“其实平时不大抽,就是有时候会在身上带着,没准病毒世界里能用上。”司予解释道,“有人焦虑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想要抽烟,特别是在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会丧命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去帮秦夺点烟。

“咔哒”一声轻响,橙红的火光跳动在尚未完全散尽的夜色里,带来一点细微的温热。随后烟草燃烧的香气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散开,秦夺抬起眼,白纱般的烟雾横亘在二人之间,他看不清司予的眼。

——其实仔细想想,他似乎从来没看清过。

两人眼下的距离隔得很近,秦夺突然开口问:“你究竟进过多少个病毒世界?”

司予似乎想了一会儿,才笑着回答:“太多啦,不记得啦。”

秦夺本以为这又是一句似是而非的敷衍搪塞,殊不知一向用各种真假掺半的谎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司予,这次说的却是真心话。

……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孤身从那片废墟中走出,就一直在一次次穿梭于真真假假的病毒世界中,早就数不清多少个了。

他目睹过无数贪婪、嫉妒、欺骗、死亡与毫无缘由的恶意,手里只有一盏心血熬成、摇摇欲坠的灯,脚下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黑,也并非没有想过纵身跳入那片深海中,就此一了百了……

好在回头的时候,总还能记得住来处。

秦夺这次却没有再逼问他,他垂眼静静看了司予几秒,从口中吐出一口烟,转而说起了自己。

“我倒是还记得。”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渐渐亮起的地平线上,那口烟散在风里,他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悠远深长。

“你听说过七年前的昀山砍人案么?”秦夺顿了顿,低下头,似乎是自嘲了一声,“那个案子里被杀死的小女孩……就是我妹妹。”

这件事司予其实一直都知道,但骤然听他提起,还是怔了一下。

秦夺像是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我十六岁那年,高一升高二的暑假里,某一天,我妹妹说天气太热,让我出门带她买雪糕吃。

“她那会儿刚满十岁,而我也正是叛逆的年纪,小姑娘又是撒娇又是撒野地缠了我好久,我才皱着眉,很不耐烦地带她出了门。

“到了街上,她就在前头一蹦一跳地跑着,就好像我带她去对面买个雪糕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我那时候自觉自己天下第一酷,而我妹妹天下第一烦人,也懒得跟上去,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说到这儿,他蓦地沉默了下去,许久的安静后,才再次开口:“她都走到卖雪糕的那家超市门口了……街上突然冲出来了一个疯子,提着西瓜刀,一刀捅进了她肚子里,我甚至都来不及反应,那人又连续捅了她十几刀。

“我就站在她十米开外,眼睁睁看着我的亲妹妹被捅成了一个血筛子,最后全身是血地倒在那,一动也不动了。”

说这些的时候,秦夺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已经将溃烂的伤口撕开了无数次,早已疼到麻木了。

他又深深吸了口烟,垂着头,脸隐在一片烟雾里,神情晦暗不明;“那是我第一次进入病毒世界,病毒事件的触发死者是我的亲妹妹。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而关于那个病毒世界,我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只是潜意识里有这么个概念,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还差点死在里面。

“他们说那个杀死我妹妹的疯子,在捅完我妹妹后,就发疯把自己的头也砍了下来,让我节哀顺变。但我知道,他其实……也只是个被SOS病毒掌控的无辜人,他是死在那个病毒世界里了。”

说到这儿,他似乎想竭力控制一下情绪,最后却还是以失败告终,那麻木般的平静终于也被撕破了一角,隐约露出了一点血迹斑斑的底色:“……后来我无数次想,要是那时候我耐心一点,拉着她的手走慢一点;或者要是我做个合格点的哥哥,知道小丫头贪吃又贪凉,一早买好雪糕放在在冰箱里,是不是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一向坚定而沉稳的秦夺脸上第一次露出这种近乎茫然的神情,看上去居然显得有些无助。

一直没有吭声的司予这时却突然开口了:“不是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明明灭灭的烟头像一点儿星子似的映亮了他的眼,一眼看上去,那张脸竟要比平时温柔得多,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柔:“宿者一旦选定了病毒的植入对象,那么等待植入对象的,就只有死亡这一种既定结局,并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我知道。”秦夺指间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他惨淡地提了下嘴角,“不过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的,不是么?明明知道有那样一个‘既定结局’,却还是会妄图去蚍蜉撼树,就像这次进入S09病毒世界之前一样。”

他说着,抬眼看向司予,眼里弥漫的红丝已经尽数褪去:“不过我倒是挺意外的。以前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说一句‘节哀顺变’,你是第一个没说这句话的。”

“是么?”司予问,“你难道把这个故事对很多人讲过?”

秦夺的眼里浮起一点苦涩的笑意:“那倒也没有。”

“我不会让你节哀顺变。”司予对上他的目光,忽而字句分明道,“因为很多哀是结不了的,很多变也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去顺,这四个字太轻了。

“伤口上终会长出新的皮肉,有一天或许曾经刻骨铭心的疼痛也会被慢慢淡忘,但那些烂脓生疮的伤口,必定也曾推着你走上过人生不同的那条岔路,就像现在我们脚下的那条路,许多都是由痛苦织就的。

“但人是能从血与恨中吸取力量的动物,只要你记着自己的来路,总有一天会变得坚不可摧。”

秦夺转过头来,怔怔看着他。

他指间积攒的最后一截烟灰忘了抖,长长地落在了阳台的水泥地板上,碎了一地。

连绵的远山后终于涌出了一轮圆日,万道光芒投向这片千疮百孔的大地,天边如同被火点燃般,红得热烈绚烂。

“我们都在这条‘不能节哀顺变’的路上走着,每个经历过的病毒世界,每一个因为病毒事件而在你我面前死去的人,都在推着我们往前走。而终有一天,我想用手里的刀终结这一切。

“螳臂当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我不要节哀顺变,我要变来顺我。”

司予的侧脸浸在光里,像一把破开一切的尖刀。他忽而弯起眼睛,指着远方的那一轮红日,露出了一个平和而旷远的笑容:“秦夺,你看,太阳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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