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
侍奉酆都天子起居的鬼差头戴白色方帽，蹑手蹑脚走进大殿，纳头便拜。
“请陛下安。”
烛光幽微，陆廷川的身影隐没在暗处，朱砂笔沙沙划过纸页。
他不说话，叫小鬼后脖颈发毛，心里已经把魂飞魄散后，让兄弟伙往哪个方向烧纸祭奠都想好了。
“何事？”陆廷川眼皮都没抬，手腕平稳，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斩”字。
白帽小鬼抹一把冷汗，谄笑道：“小的来续灯油，陛下夙兴夜寐的，也得多注意身子骨才是。”
“那便麻烦你了。”陆廷川搁下朱砂笔，唇角微提，笑意却不及眼底。
“此乃小的分内之事，陛下言重了！”小鬼受宠若惊，干活也愈发麻利，瞅见桌下的一只黄铜废纸篓，尖声问道，“陛下，这些杂物可还需要？不用的话，小的这就搓鬼火点了。”
说着，指尖亮起一簇荧绿色的鬼火，就要往铜篓里丢。
陆廷川轻轻嗯了声，没在意这等琐碎小事，正要翻开一本幽冥游记换换脑子，就听到小鬼哎哟痛叫，砰的一声重重摔了出去。
“不好！陛下，有暗器！”
小鬼箕坐在地，捂着脑门儿上的大包，尖尖利爪指向铜篓里徐徐燃烧的火焰。
鬼火摇曳，纸笺蜷曲烧成黑炭，唯独其中一枚紫色玉笏分毫未损，光洁如初，蓝紫萤光明明灭灭。
陆廷川目光一凝，低声吩咐：“无事，退下吧。”
“哎，哎！”小鬼手脚并用爬出大殿。
陛下说问题不大，那四舍五入相当于没有问题。
小鬼心安理得。
陆廷川指尖凝出一道银丝，指尖一勾一甩，玄冥之气凝成的钓线就飞进铜篓，卷起玉笏，落入陆廷川手心。
凉沁沁的，不像被鬼火炙烤过。
玉笏上方的文字，与之前无甚区别，只在最左侧多了一句：“新手礼包倒计时，一炷香。”
新手礼包他认识，倒计时？什么意思？
陆廷川翻来覆去把玩玉笏，玉笏有两只手大小，四边雕刻有寓意吉祥的卷云纹，三界六道皆有使用云纹的习俗，委实看不穿来路。
他往玉笏上头甩了几道法诀，没查出问题。既无诅咒、鸩毒，也没有邪祟附身，这玩意儿似乎当真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笏。
怪哉。
“恋爱攻略……人间？”陆廷川低声诵读玉笏上的字符，想从其中寻摸出关窍。
读了几遍，无事发生。
不过，陆廷川大概能拼凑出符文的意思了，约莫是说，让他从人间选一位“纸片恋人”结为道侣。
纸片恋人？陆廷川琢磨了一会儿，指尖轻敲桌面，纳闷道，他只识得纸扎人。
想象一番跟纸扎人结为道侣的情形，饶是在酆都坐稳帝位千年的陆廷川也摇了摇头。
“倘若我不抽卡，会如何？”
萦绕玉笏的蓝紫光晕闪烁一二，字句末端浮现一列新的字迹：“玩家的命运与纸片恋人息息相关，请谨慎考虑。”
这话分明是威胁，他的命运如何，与一个无亲无故的纸人能有何干系？
陆廷川勾唇浅笑：“有趣。”
说罢，又把玉笏扔了回废纸篓。
接着烤吧。
玉笏：“……”
一炷香即将燃尽，陆廷川方才漫不经心地把玉笏勾回来，温声问了句：“何谓充值？可是要我花费一些银钱？”
这一来一回的，把玉笏折磨得不轻：“一千冥币足矣。”
“原来如此。”陆廷川往袖里乾坤一摸，取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冥币，“只有十万，破不开，如何是好呢？”
玉笏默了默，浮现出简短的文字指令：“点燃冥币，即视为充值成功。”
“苦不堪言”四字跃然纸上。
陆廷川思忖道，能与人交谈，却无魂魄附着其中，这般法器若是能收归己用，便再好不过。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得搞清楚玉笏和它背后之人的目的。
纸钱燃烧成灰。
“叮咚！十万冥币到账，玩家可进行一百连抽，点击卡池上方‘召唤’二字符咒，抽选您的纸片恋人吧。”
一百连抽？那岂不是意味着，会抽出一百只纸扎人？
想到一屋子纸扎人咿嘻嘻僵笑着看向自己的冥场面，陆廷川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打算跟着玉笏的路数走，于是，在玉笏正中浮现出一口枯井的图像时，只按了一次召唤符纸。
符纸飘飘忽忽落入井中，倏地，浸入井水没了影子。
“嗯？”陆廷川眉峰轻挑。
总觉着，这口井的模样有些眼熟。
须臾，井底冒出一团白光，初时光芒微弱，仅有元宵大小，可是不一会儿，白光就愈来愈盛，井水沸腾，井底喷涌出刺眼的光华，仿佛明月入怀。
四下寂然。
陆廷川的内心毫无波澜，悻悻地想，就是这般么？
他转念一想，稍等，这玉笏不会是来坑蒙拐骗的吧？诈骗都骗到酆都大帝头上了？
当真是胆大包天。
枯井的图影褪去，覆盖其上的画面是一间颇为古怪的卧房。
房间四四方方，墙面刷白，床贴着墙根放，床架和一旁的书桌也是白色的，床褥却是浅蓝色，端的是一座凉幽幽的雪洞。
陆廷川蹙眉，这房间制式、陈列皆不合风水，什么样的人如此不讲究？
思忖着，卧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走进来一位衣不蔽体，身形单薄的少年。
他穿一身短打，光着两条胳膊和小腿，肤色浅淡，发梢泛黄，鼻尖小巧上翘，嘴角抿着，寡淡的神情下暗藏几分倔强。
陆廷川匆匆一瞥，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错愕。
忽地，玉笏浮现一行墨字：“恭喜玩家抽中UR级纸片恋人，沈司星！”
陆廷川窒了窒，沉寂许久的心脏缓慢跳动。
紧接着，那行字又幻化成几列文字：
UR·沈司星
【职业】天师
【好感】零/三十·素不相识
【等级】一星·声名鹊起
【武力】一零三/二百·凡夫俗子
【法力】六五二/三千·玄冥
【体力】五九七/一千·饥饿低烧
【道具】芥子背包（好感不足，访问受限）
“性情敏感，难以讨好的UR卡，稀有外观，绝美卡面，小众职业，攻略UR·沈司星将带给您刻骨铭心的恋爱体验，绝对不虚此行。”
陆廷川一瞬不瞬盯着沈司星。
后者一无所觉地倒到床上，缩进被窝，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枕头陷下去，脸颊压出一圈软肉，嘴唇微张，吐出一股水汽，兴许是睡着了。
“沈司星出身富贵人家，却自小备受家人磋磨，只因他天生阴阳眼，注定于世不容，为人厌弃。”
“万幸，沈司星得了机缘，勘破阴阳，引气入体，如今是地府秦广王钦点的活无常，玄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龙城声名在外的小天师。”
字迹缓缓散去，像墨汁在水中漂散。
阴阳眼。
陆廷川心神震动，如果说名字不能证明什么，同名同姓之人多的是，但名字、容貌、玄冥之阶的法力，再加上这一双罕见的天生阴阳眼，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
他的小徒弟，那位仙姿玉质的仙君，居然不声不响躲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别千年，沈司星没有分毫改变？
陆廷川不带丝毫邪念，安静打量沈司星，见沈司星埋首在蓬松的枕头里，拱了拱，挤出几声鼻音，忽而忍俊不禁。
“晏玦……”沈司星哑声道。
陆廷川脸色冷淡。
旋即，嘭，房门被一只毛茸茸的鹦鹉撞开。
那鹦鹉在屋内盘旋，速度极快，刮起飕飕的微风，头上戴了一只形制怪异的红色毛绒三角帽，帽沿雪白，帽尖缝了一只白色绒球。
“唧，怎么了？怎么了？”鹦鹉口吐人言。
陆廷川哑然，晏玦是一只……玄凤鹦鹉？
心情忽然愉悦。
“叫我作甚？正在看《绝命毒师》大结局，忙着呢。哎，不是我说，沈司星你是不是发烧了？这小脸蛋子红的，都能赶上我了。”
发烧？陆廷川怔愣，回想起玉笏上一闪而过的文字，在“体力”后头的确写着“饥饿低烧”四个字。
沈司星病了么？
“唔。”沈司星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小声咳嗽。
瘦弱的身体微微震颤。
陆廷川沉默片刻，问玉笏：“可否送几副驱寒养元的汤药给他？风寒入体，油腻的餐食难以克化，再多添一碗鸡汤百合粥，几碟小菜吧。”
玉笏上的文字顿了顿，似乎在消化陆廷川转眼间大相径庭的态度。
“……玩家可以在系统商场购买食物，给纸片恋人喂食增加体力，有机会增加好感度。”
商城？
陆廷川垂下眼眸，果然在玉笏左下角的一片云纹上看到这两个字，试探着按下去。
咔嗒一声，光滑的玉石上浮现一沓半透明的宣纸，光是标明“食物”的那几页纸就分作二十个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有一张食物的小像，看着新鲜可口，热气腾腾，让人食指大动。
下方标着价格，大部分的餐食约为一百到一千冥币左右，上不封顶。
标题为“丹药”的纸上，内容就有一些乏善可陈了，仅有三五副汤药，三五颗丹药，用于补充体力和法力。
此外，还有服饰、家居、礼物等商品应有尽有，只要冥币足够，哪怕是女娲补天的石头都能放到系统商城售卖。
陆廷川眼皮都不眨一下，唰唰地买了几样食物，一碗退烧去风寒的汤药，净捡着贵的买。
反正冥币么，有的是。
啪嗒！
几只碗碟凭空出现在床头柜上。
沈司星和晏玦停下话头，不约而同看了眼床头柜上咕咕冒泡的热粥，下一秒就一齐窜到门外，咣当一声砸上门。
陆廷川失语。
玉笏随后浮现的字句更让他无语凝噎：“好感度减十。请玩家注意，纸片恋人好感度负六十时，将触发无法逆转的‘仇敌’羁绊。”
陆廷川：“……”
他做错什么了么？
客厅里，沈司星和晏玦面面相觑。
半晌，晏玦哆哆嗦嗦地问：“唧，闹鬼啦？”
“不是。”沈司星强自镇定，“我没看到鬼魂的存在，应该不是鬼。”
晏玦抖下几撮绒毛，卡壳道：“那那那……不是鬼，就是我们俩中邪喽？”
话音未落，卧室门嘎吱一声打开。
“唧！！！”晏玦瞳孔地震。
沈司星挡在晏玦身前，默念驱鬼咒。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让自诩在玄学界摸爬滚打过的沈司星也变了脸色。
他身上汗湿的背心和短裤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撕成粉碎！
沈司星呆滞，只来得及环抱双臂，就地团身一滚，躲到沙发后警戒，手边从天而降一套烘得暖呼呼，毛茸茸的薄绒家居服，帽子后头还有两只长到屁股的兔耳朵。
他还没醒过神，就浑身一暖，那身兔子家居服突然套到了他的身上。
干燥温暖的触感，像有人轻轻拥抱住他。
可爱的家居服让沈司星阴郁尖锐的气质柔和温软许多，搭配上他闪烁冶艳红光的阴阳眼，仿佛为他量身定制一般。
“啾？”晏玦的豆豆眼失去光彩，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另一头，陆廷川还在自顾自欣赏他亲手挑选的衣裳穿在沈司星身上的样子，就见沈司星和晏玦夺路而逃，一溜烟冲到大门外，重重关门反锁。
隐隐约约听见晏玦在叫：“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回，是我们家变凶宅了啦！”
像是幸灾乐祸一般，玉笏上方适时浮现一句话：“好感度减十。”
“……”
陆廷川想追上去解释，却发现他不但说不了话，而且神魂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打不开大门。
欸，陆廷川叹气，他好像把沈司星吓着了。
*
尽管恋恋不舍，但到了上朝的时辰，陆廷川还是暂且搁置玉笏，专心处理朝政。
今儿酆都事情不多，阴差们上奏几句车轱辘话，在陆廷川跟前点个卯，露个脸，就散去了。
黑无常留到最后，眼珠子溜了几圈，观察陆廷川的神态。
“陛下，您不对劲。”
陆廷川恍神：“什么？”
“今日上朝，您溜号了好几次。”黑无常无情揭穿。
“是么？”陆廷川似笑非笑，“黑无常大人今日很悠闲么，都有闲情逸致揣测本尊的心情了？”
其他小鬼怕陆廷川这套皮笑肉不笑，黑无常比陆廷川大几千岁，又是看着他登基手握权柄的，知道陆廷川不是真生气，心里丝毫不慌。
黑无常耸了耸肩：“嗐，还好吧。盯着转生轮的事情交待给了鸡脚神，臣这些日子是挺闲的。”
两人是老相识了，陆廷川想了想，也没什么可瞒的，但又担心黑无常的暴脾气一惊一乍的闹出乱子。
于是斟词酌句问道：“世上是否存在一面镜子，能照出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事务，看穿你的所思所想，再……编织幻境，让你沉溺其中？”
陆廷川端起茶碗，拨开茶沫，滚热的水汽氤氲。
黑无常沉下脸，思索片刻后回答：“风月宝鉴？”
“噗！”陆廷川呛住，干咳几声，又恢复那从容不迫的架势，“没那么夸张。”
风月宝鉴，顾名思义有关风月情爱之事。据说，风月宝鉴上显示的图影花样繁多，缠.绵悱恻得很。
他捡到的玉笏，比那物件单纯多了。
陆廷川如此之快的否定，更加重了黑无常的疑心。他在殿中踱步，木屐呱哒呱哒敲打青石墓砖。
忽然，黑无常猛地扭过头：“陛下，您不是撞鬼了吧？”
陆廷川扶额，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醒醒，我们在酆都，你是阴差，我是鬼王，我们才是鬼。”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