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五十五章 死亦何惧

天地逆旅 春日负暄 3230 2024-01-06 09:27:37

谢燕鸿很快就醒了。

他捂着脑袋坐起来,反手去摸,摸到了一手干涸的血痂,他晃了晃脑袋,并不太晕,手脚动起来也无碍,估计砸得不重。他第一时间就是回头找马,四蹄踏雪的黑马不见了,只剩下小乌围在他旁边,见他醒了,用脑袋拱了拱他大腿。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没来得及拂去满头满脸的细沙,急切地查看长宁的情况——和他被砸晕前无异,人事不省。

再看天色,约莫只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地上只留下了一截破布,断口处参差不齐,应该是恒珈趁他们俩精力不济,赶路时在马鞍上一点点磨断的。再仔细查看,谢燕鸿的心猛地往下坠。

他们的干粮,恒珈拿走了大半,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水囊,一个不见了,另一个被划了道大口子,水都流光了。恒珈估计是拿了食水躲藏起来,等他的人来救他。没有下杀手,估计还是抱着要抓活口的心思。

谢燕鸿趴在饮马溪旁,和小乌一块儿,放开了肚子,喝饱了水。

他将水囊被划开的地方扎紧,装满水之后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他先是一点点用水濡湿长宁干燥的嘴唇,慢慢地喂他喝下好几口水,幸而,长宁并未失去意识,还能吞咽。

谢燕鸿重新装好水,帮长宁把脸上沾上的细沙拂去,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救了我这么多次,现在轮到我救你了......”

也不知道长宁能不能听见,谢燕鸿用嘴唇蹭过他紧锁的眉心,不再耽搁,牵着马出发了。

谢燕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走在沙漠里。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要陷进黄沙里,一遍一遍地抬起腿、把腿从黄沙中拔出来让他费尽了力气。风本就大,风里裹着沙,往衣裳的所有缝隙里钻,每走几步,他就要“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沙。

昏迷的长宁坐在马上,整个人往前伏着马脖子,手无力地垂下,一甩一甩的。

谢燕鸿无法与他共骑,只能牵着马走。他最怕的是迷路,干粮倒是不缺,最缺的是水。

怕水不够,他都不敢喝。他数着时辰给长宁喂水,自己则不怎么喝,只有在实在渴得受不了时,才沾一沾嘴唇,杯水车薪地湿润一下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

最吓人的除了迷路,还有无边的孤寂。

放眼望去,除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的敌人,荒无人烟,除了沙还是沙。谢燕鸿就这么走着,走着走着都要恍惚了,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一刻不敢停地走着,毫无其他的想法。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谢燕鸿时不时地回头看伏在马上的长宁,确认他还在,确认他还有呼吸脉搏,确认他还能咽下喂给他的水。只有这样,谢燕鸿才觉得自己能继续走下去。

他原本想自言自语说点儿话,但怕口干,最后还是作罢了。

入夜,无边沙海显得更加寂静,不知是漫天的星斗下坠化成无数沙粒,抑或是沙粒被风刮上了九天,成了天幕上的繁星。谢燕鸿开始怀疑,他们二人一马是否这片沙海亘古以来的第一批客人。

他疲惫不堪,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走路的过程中睡着过。他久违地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侯府,那里有柔软的床榻,一床一床的锦被把整张床铺得如同云朵般柔软。

月上中天时,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找了一处背风坡,浅寐了一刻钟。

背风坡只有亩许大,形似月牙,与天上悬挂的月牙互相辉映。谢燕鸿手脚并用地爬到坡顶,登高望远,沙海依旧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突然间,无边寂静的夜里,响起了一下一下的“空空”声,就像敲鼓,空茫雄浑。

谢燕鸿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声音也停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他又踏出一步,“空空”声再次响起,他停下来,小声问道:“有、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他,那“空空”声又停了。

“有人吗?!”

谢燕鸿崩溃地大声喊道,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以及“呼呼”的风声。他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那“空空”声仿佛在追逐他一样,急切而猛烈,响在他的耳边。他一路逃命似的跑回到坡下,牵着马就走。

那声音停了,谢燕鸿牵着马,再次回望,那月牙似的山坡依旧立在原处。

谢燕鸿跌坐在地,又扶着马腿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昏睡不醒的长宁,小声说道:“我有点儿怕......”

仿佛有点儿羞于启齿,谢燕鸿又闭嘴了,继续牵着马往前走,走出去两步仍觉得心有余悸,再次停了下来。他抓起长宁的手,摊开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长宁的手大,他的脸颊能完全窝在他的掌心里,连他掌心粗糙的刀茧都显得那么温柔。

谢燕鸿感觉自己发软的腿又有力气了。

不计日月晨昏地走着,除了分辨方向时脑袋稍微清醒一些,谢燕鸿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睡了。离开了饮马溪之后,谢燕鸿再也没有遇到过水源,他口干得难受,嘴唇上全是开裂的口子,有时候牙齿不小心碰到都会流血,小乌也是恹恹的。

因着水不够,谢燕鸿也不怎么敢吃东西,嗓子干哑得无法下咽。

按着长宁所说的,此时就该差不多到库结沙的边缘了,但谢燕鸿无论怎么看,入目的皆是黄沙。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长宁的话,又或者他一直在原地绕圈。

被划破之后的水囊本就装不了多少水,一直省着喝,此刻也见底了。

人不喝水能活多少天?谢燕鸿不知道。

他将水囊里的最后一口水喂进长宁的嘴巴里,小心翼翼的,一滴也不敢浪费,最后水囊里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了。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埋头开始走,又一次从天亮走到天黑。他觉得眼前一阵发花,远处的路都看不清了。

今夜无星无月,天上尽是乌云,狂风平地而起,刮得谢燕鸿不能视物。他牵着小乌,贴着高低起伏的沙丘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摸到了石壁。他赶忙牵着马,躲进了洞开的石窟内。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长宁外公信中所讲的什贲古城,但当他从包袱中找出火石点亮的时候,才发现不是。

这里是一处破旧的佛窟,谢燕鸿触手所摸之处,皆簌簌掉下积攒不知多少年的细沙。

他将微弱的火种举高,自己的影子被投到了石窟的墙壁上。墙壁上有陈年掉色的壁画,已经失去了颜色,只依稀见到一些斑驳的残影,作为想象往日壮观景象的凭据。

正对着谢燕鸿的是一尊石雕佛像,佛像也已经残破不堪,泥塑破损,露出石胚。

石佛体态丰盈,脸相斑驳,居高临下,脚底有水波粼粼,周边薄云环绕。闪烁的火光将晃动的影子投在石佛的面相,显得它阴晴不定,不知是喜是悲。

小乌嘶叫一声,前腿跪在地上,它背上的长宁便要歪斜着摔下来,谢燕鸿忙抛下火石去扶住。小乌也疲乏不堪,勉力站起,垂着头,尾巴轻轻甩动。洞窟内一片昏暗,谢燕鸿将长宁平放在地上,脑袋捧在自己怀里。

在黑暗中,谢燕鸿伸手摸到了长宁的脸,触手有些粗糙,大概是有沙子。他一点一点抹去长宁脸上的沙,摸到了他同样干涸开裂的嘴唇,突然,他感觉长宁的嘴唇动了动。

谢燕鸿惊喜地叫道:“你醒了吗?!”

但长宁只是嘴唇细微地动了动,谢燕鸿弯腰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努力分辨他嗫嚅的内容,听到了他用含糊而嘶哑地叫自己的名字。

“小鸿......”

谢燕鸿小声回答道:“我在。”

然后长宁又安静了,再也没有一点儿声音,谢燕鸿急切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了他缓而沉的心跳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谢燕鸿抱着长宁,睡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只是刚刚合上眼睛便惊醒了,醒来时天都已经微亮,一缕晨光透过佛窟的石窗,投到了佛像的脸上。谢燕鸿望着那缕光,愣了好一会儿。他在想,见到凡人如此挣扎,慈悲的佛心里在想什么呢?

“小鸿......”

长宁仍旧紧锁着眉头,紧闭着眼,仿佛困在了醒不来的噩梦里,谢燕鸿的名字是解梦的咒语,所以他才这样一遍一遍地叫。谢燕鸿再次附耳去听,长宁干燥起皮的嘴唇磨得他耳朵一阵刺痒。

“好......好渴......”长宁说道。

谢燕鸿翻身起来,拿出水囊,拔开塞子,晃了又晃也倒不出一滴水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晕头转向,小声呢喃道。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小乌身上,从行囊里摸出了之前所用的弯刀,刀刃仍旧雪亮,泛着寒光。他将左手的衣袖撩起,毫不犹豫地在小臂上划了一刀。刀太锋利了,划开皮肤后,过了一会儿,血才迅速地涌出。

谢燕鸿将流血的手臂横在长宁的脑袋上面,让血液滴落在他的嘴巴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燕鸿眼前一黑,彻底地晕过去了。这几日的跋涉,让他身心俱疲,浩瀚无垠的库结沙以它的神秘惩罚了不自量力的凡人。不需要多大的风沙,仅仅是无边的孤寂,就足以让人崩溃。

脑海中的弦始终绷着,谢燕鸿短暂地醒过又晕,也不知是天又黑了还是他压根儿睁不开眼。

但是他又能看到月光投在佛像的脸上,满是悲悯。

他身边有数点火光,好似妖魅举火,围绕着他上下闪烁,灿若繁星。他似乎真的见到了妖异的鬼魅,他恐惧地闭上眼,挪动沉重的身躯,挨在长宁的手边,昏昏沉沉,不知此时是何时,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恍惚间,他久违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连同长宁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死亦何惧。

作者有话说:

“库结沙”取自河套平原黄河南岸的库布齐沙漠,地貌和气候之类的我在基于现实基础上瞎编的。

发出奇怪声音的是库布齐沙漠中的银肯响沙湾,因为一些很科学的原因会发出声音,具体还未有定论,感兴趣可以去查查。

末尾火光是磷火,描写来源是玄奘所写的《大唐西域记》中对戈壁荒漠莫贺延碛的描写,特别美,原句是: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时若雨。意境很玄妙,玄奘在极度缺水的环境下见到磷火,产生幻觉,妖魅既是他的想象,也是他的心魔,他战胜了心魔,坚定西行,“宁可就西而死,岂能东归而生”。

当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脑海中就想到了这一章的情节。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