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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武周后世谈(六)

公主呆了一呆:

“侍读……”

“是的。”上官婉儿道:“平阳昭公主时,曾有召集幕僚议论军务的先例。不过,高宗天皇大帝以来,朝廷防微杜渐,监察细密,严禁诸宗室亲王招揽门客、罗织爪牙,但无论如何,侍读总不在禁止之列。”

说到此处,她也欲言又止。这寥寥几句交代看似简单,但却隐约触碰到了高宗朝以来最为隐秘难堪的政治私隐——昔日的废太子李贤,正是以注释《后汉书》为名,募集侍读议论政务,培育出足以干预朝政的东宫朋党。也正因这东宫朋党方兴未艾、声势渐起,才与独柄重权的女皇有了不可缓和的冲突。日后母子间不忍言的惨祸,恰恰发端于此。

大概是惩于废太子一败涂地的前科,自永隆元年以来,无论庐陵王李显抑或当今皇嗣李旦,都再也没有延请侍读扩充势力的机会;而女皇能轻松料理自己的两个儿子,多半也是借着这东宫孱弱无力、皇嗣正统伶仃无依的机会。

李家的姓氏毕竟是太危险了,真要让她的子嗣们壮大强盛起来,那别说如昔日天策府一般的赫赫威严,但凡有两三成往年李承乾、李泰等人的气候,那神都太极宫的御座都将大受动荡,结果不可预料。

皇帝打破常惯例,授予太平公主此诸亲王贵戚均不能染指的特权,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恩宠。不过,限制诸王的清谈养士的权力,是为了防止政治上可能的祸患;而对公主网开一面,则未尝没有点意味深长的暗示——对皇权来说,即使公主真召集了自己的党徒,那也是绝对安全的……

好吧,这意思要显露出来,那侮辱性未免也就太强了些。当太平公主若有所思之时,上官婉儿便相当之及时的转移了话题,以避免某些不应该的设想:

“……自高祖皇帝以来,朝中重臣大都瞩目于东宫及宗室诸王,对公主侍读这种小事,并无一定的规制;也正因如此,宫内尚有自我裁夺的余地。所以,沿途中但凡有一技之长、乃至一言可采的才女,都可以设法招揽至麾下,以随同读书的名头先聚拢来再说。不必太顾及常规。”

所谓我大唐自有国情在此,自高祖皇帝长安定鼎以来,短短数十年里精彩纷呈花样迭出,真个是空前绝后而莫可思议,纵览史册也罕有匹敌——武德年间短短安稳之后,先是隐太子巢剌王与太宗皇帝激情对线于玄武门,“是兄弟就来砍我一刀”;随后是李承乾李泰夺嫡之争,父辞子啸而兄忧弟攻,几乎复读出玄武门2.0版本;好容易两场骨肉厮杀先后平定,高宗朝上下喘息不过十余年,立刻又是天后与儿子们接连不断的神仙斗法,余波至今未曾平息。

——什么叫盛唐政治啊?其他朝代做得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唐国政的根本就在宫变,而历代宫变的根本就在夺嫡。一个人都已经在大唐从政了,他要是再不研究夺嫡,那就仿佛读唐诗不读李杜王高,说明这个人政治造诣和自我修养不足,他理解不了这种内在的精深奥妙的权谋艺术,他只能看到外表的浮皮潦草,参不透其中深奥的精神内核,他整个人的层次就卡在这里了,只能度过一个没有品味的政治生涯。

而历代宰相们经久世事,人老成精,自然不会犯此低级的错误。多年来重臣公卿等念兹在兹、紧盯不放的,便是一切可能搅合进夺嫡中的政治势力:太子、亲王、宗室——在女皇之后,或许还要添上一个皇后。同样的,在此十余年辛苦以后,他们也真在制度与技术上折腾出了不少的补丁,力图修补大唐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权力制衡体系,避免一切权力交接中可能的动荡。从理论来看,这些补丁中的某些举措是真正展现了贤臣们超凡脱俗的政治智慧,必将发挥莫大的功效。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宰相们以历史为鉴,设计的制度周密详尽,将太子到皇后一切不安定因素都防范得严严实实,但百密一疏,却唯独忘了自定鼎以来便一向安分守己(至少与大唐保留节目——“太子谋反”——相比,已经是安分守己温文尔雅得能让皇帝落泪了)的某个政治角色。

——天子的亲生女儿,也是能利用地位搞事的喔。

这同样是系统的内生性bug,源于长久以来因轻视而诞生的疏忽。或许不久宰相们也能堵上这个bug,但在此漏洞存续期间,已经足够让太平公主利用它做出太多的事情。上官婉儿建议道:

“陛下的意思是,公主可以调遣人手,沿途探听,但凡是有一点才名流传于外的女子,都可以重金礼聘而来,别有大用——有圣上御旨背书,料想不会有什么推拒的人。如此兼收并用,方可示天下以诚。”

她停了一停,缓缓道:“请公主仔细筛选,不要错失了这个机会。”

寻常士人或有伪造才名博取官职的可能,但女子之行唯在德言容功,却绝无展蓄意示才华的必要——以而今论之,所谓才女高门的名声,恐怕还不如一手上佳的女红手艺,更能博取嘉许。就算而今风气宽松,尚且没有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地步,高门大户亦绝不会推崇什么闺阁中的才气。

也正因这举世风行,对女子才华有意无意的漠视,能突破重围,流传于外而轰动一时的“才女”,那决计是真有两分本事,一丁点也不容假冒。公主按图索骥,好赖也能捞上几个人物来。

这些才女未必精通政务,但招揽来清一清账本料理奏折,总还能胜任。再说,天地生才总有其异数,黄河沿岸的人家何止数万,如此芸芸“才女”之中,搞不好便有上官昭仪一流的人物呢?

公主俨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凛然听训之余,竟在心中泛出了不自觉的喜悦——她到底是皇宫中随女皇一起长大的人物,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当然知道这种私下招募的“侍读”、“女官”能在政治中发挥如何的妙用;而精心培育、休戚相关的心腹,更是政治斗争中意料不到的王牌,精妙的用处无穷无极、无可想象。

——说白了,这些被她太平公主以私人名义收揽来的“才女”,在政治立场上天然就是公主绝对的拥趸,完全的附属;侍读们没有任何能正当干预朝政的合法职权,她们所能接触到的那一丁点权力尽数来自于主上的分润,来源于名不正而言不顺的亲近,天心难测的信任。侍读所做出的任何举措,都只不过是太平公主权力的衍生与扩张,而绝无自己独立“决策”的可能。她们可以是爪牙、是腹心,是顾问,却永远不会有能力干扰上位者的决断。

……毕竟,这些才女出身的侍读比寻常王府属官的身份更尴尬一百倍。依附于皇子的幕僚大多是声名在外的高士,实在君臣不能相容还可以良鸟择木而栖,改换门庭不算为难;可普天之下九州万方,还有哪一处朝廷的衙门,能容忍女子沾染权力呢?

但凡这些“才女”们有一丁点政治的热望,她们都没得选呐。

对于帝制时代的主君而言,一群走投无路只能依附强权的边缘人,算是施展权术最为恰当的媒介了。历朝历代内朝佞幸与宦官干政屡禁不绝,也正在于君上这点不可言说的心思。而皇帝特许,招揽侍读的敕令,则无异于为公主量身定制了一套彻底依附于她的小型政治团体,其设计之高深微妙,甚至更在寻常宦官之上——宦官们当然好用,但在长久生理摧残后心理亦为之扭曲,以至于行事中往往乖张怪异、极端躁进;远远不如自小诵读《女则》、《女训》的才女们更稳定、可靠、便于控制。

……所以,至尊命心腹送来这道口谕,其深情厚谊,缱绻爱女之心,大概真已经是殷切温厚、体贴备至,足以令自李弘李贤至当今皇嗣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而这种浑无忌惮而示之以诚的手法,也正是天子多年以来拉拢人心的一贯伎俩——即使明知彼此之间有数不清的利用算计与谋划,但当高官厚禄与匪夷所思的恩赏铺天盖地而来时,绝大部分人仍旧忍不住会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亢奋与冲动来。

——譬如吧,无论老板们如何的阴狠恶毒工于心计,只要他愿意开出一千万一年的离谱薪资,那么心甘情愿来领受这份算计的社畜只会前赴后继络绎不绝,顺便从心里歌颂这一份真真切切的福报。

在这种狂轰滥炸的重赏之前,即使贤能如狄仁杰、李昭德亦难以抵挡,何况乎太平公主?公主仔仔细细将这份口谕从头至尾想了数遍,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胸中隐约生出羽翼既成而将横绝四海的豪情——只要能以招募的侍读为根基,精心培育自己的底盘,那么她从此就有了上桌下这一盘混沌棋局,乃至左右整个朝廷风向的资格;如此一展身手,而不至于闲淡散漫,无所事事,沦为诸位公主王孙一般空有其表的花瓶——

这份恩遇与照顾实在太大,大得公主心绪激昂而莫能自已,真是由心底生出炙热的感激与喜悦。她踌躇片刻,只觉言语实在不能表述心情,于是郑重起身,肃衣敛裳,向仙居殿的方位深深拜了下去。

“臣惶恐不胜。”她缓缓道:“昧死再拜,叩谢圣恩。”

上官昭仪肃立于侧,待公主行过三拜三叩的力气,方才郑重出声:

“臣会转达公主的话。”

如此顿了一顿,上官婉儿又道:

“是了,陛下还嘱托过,公主启程上路时,也可以将皇嗣家的几位皇孙一并带上,也算长长见识。”

公主深深伏拜于地,宽大衣袍如水一般氤氲铺散,似乎是五体投地,全身心匍匐于皇帝天覆地载的恩典之中。但听闻这短短一句嘱托,衣袖依旧是微微一颤。

皇嗣家的几个大儿子都快要到弱冠之年,又哪里需要长什么见识?

——不过,这也并不足为奇。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既然恩出格外,大大加强了女儿的权势,那自然要依仗儿子家的血裔,稍稍予以制衡。

这原本是很正常的帝王心术。只是,与先前温厚体贴、情谊殷殷的假象相比,未免太过——太过——

这转弯也太急了点吧?!

太平公主深深呼气,终于平复了那莫名暴躁的奇异情绪。她低声开口:

“是。”

·

凤阁侍郎、平章军国事狄仁杰合上一份堂帖,拈起狼毫,饱蘸朱砂,在堂帖的落款处画了一个小小的花押。

“上官昭仪已经从太平公主的府邸返回,径直进了仙居殿。”狄仁杰平静道:“看来主上的意愿已然不可更改了。”

凤阁令李昭德俯首翻阅奏本,头也不抬:

“以陛下的作派,自然没有后悔一说。不过,招揽女人做侍读,以公主府干预朝政……这样的精密算计,都真是我们这位皇帝惯用的手段。”

宰相的语气从容平静之至,但私下却是静水流深——身为博学广闻熟稔典故的重臣,狄、李二人对国朝制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皇帝是钻了个什么bug。但知道归知道,两位重臣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已。他们是百官之首,官僚系统的领袖与代言人,在系统权限范围以内,宰相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甚至能阻遏皇帝的圣意;可一旦超越了系统的界限,他们便软弱得连寻常路人都不如。

官僚不能违背自己的规则,一如人不能抓着头发将自己提起。

当然,bug是可以修补的,不过修补完成以前……

“其实也不算什么。”擅长和稀泥的首相豆卢钦望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当日至尊以天后辅政,不也曾招揽过北门学士么?再说,这些才女侍读,也实在不能与学士们相较……”

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以而今的风气,太平公主能否真在闺阁中招来合适的人手,还在两可之间呢。”

不错。豆卢首相心思敏锐,立刻发觉了计划中莫大的破绽——皇帝虽然授予爱女募集女子侍读的特权,但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真要是延请侍读修学经义也就罢了,而今明白着是要与黄河河工扯上瓜葛,又有多少“才女”愿意趟这一池浑水呢?

归根到底,当今皇帝才是天下女人中的异数,如陈硕贞一般的人物,千万人中又能有几个?

女子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嘛!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温和恳挚,深得宰相协和阴阳的风范。但李昭德沉思片刻,却微微摇头:

“若论女子的本心,大概不会有几人愿意与天家生出牵扯。”他缓缓道:“不过,能左右这些‘才女’命途的,却并非她们自己,而是她们的母家……寻常的官吏为了攀龙附凤,谦辞卑礼、身冒奇险,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女儿呢?再说,送女儿做侍读,总比送女儿联姻讨好献媚贵人,更好听一些,是不是?”

能养出才女的少说都有点家底。这样的人家源远流长,为了延续家族死几个至亲都不算什么,送个女儿又何足道哉?公主府又不是凶险莫测的深宫大内,估计家主们送起女儿就更没有心理压力了。

换言之,只要公主肯开方便之门,那人数是绝对不会少的。

这道理委实无可反驳。豆卢首相也只能闭嘴不言。倒是狄仁杰出神片刻,却微微而笑。

“这么说来,朝中倒是很快就要有些北门女学士了?”他轻声道:“阴阳相谐,本是美事。不过,‘绿叶生半长,繁英早自香;非是迎冬质,宁可值秋霜?’惜哉,惜哉!”

狄仁杰所诵,为南朝萧子范《惜花诗》之首、尾联,咏叹百花质地娇柔,莫能抵挡秋冬风刀霜剑的交相摧折;而自古以花喻人,在感慨才女如花之余,亦有不可言说的隐喻。其中所谓之“冬质”、“秋霜”者……

几位宰相对视了一眼。

……北门女学士?当初皇帝赖以掌权的北门学士,能在风浪中幸存至今者,可不足十分之三呢。

真以为手握大权,厕身朝堂,是那么轻巧的事么,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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