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0年,十一月。
上海聚贤酒楼,租借内最大的酒楼。汇聚了不少文人墨客,爱国人士,当然也不乏袖手空谈的绣花枕头。
李青平就是人们眼中便是只会袖手空谈的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
每日里来酒楼饮酒买醉,高呼着读书救国,教育救国,却从未有过拿的出手的文章,在文坛毫无建树。
同时还是个妻管严,每天午后,若不回家,一准而要被家里的母老虎摸过来,拎出门就一顿胖揍,他还不敢反抗,只能哀嚎着:祖奶奶饶命,祖奶奶放过我。
他也不去干正事,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坐吃山空,每日花钱买醉,一事无成。
为什么一事无成?
他自己给出的解释是家里的长辈不让他念书。
今天,李青平又来了,穿的得体的衣衫,坐下,喊店小二,上两斤米酒,一斤牛肉。
有相熟的酒客就笑着打招呼:“李青平,你脸上怎么又添新伤疤了,早上出门是被媳妇儿打着出来的吧。”
每到这个时候,李青平就会装作没听见,低头喝酒,但今天他一拍桌子,喝道:“最后一天,这是最后一天,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管我。下个月我就出国读书去。”
“倭寇觊觎中华,野心勃勃,我将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培养人才,驱除敌寇,还我中华大好河山。”
民国20年,十一月,九一八刚爆发不久。
此刻的东三省,正在日本的炮火之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奉军抵抗力量孱弱,节节败退,日本军队正逐步侵蚀东三省。
举国人民震怒,学生游街抗议,文人学者发文章谴责。
“你这钱又是从媳妇那里偷来的吧,等会儿她又要冲过来打你了。”
这一句,羞的李青平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条条绽放,争辩道:“偷什么偷,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引得众人窃笑,酒楼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青平被嘲讽惯了,不理会众人,低头喝酒。他今天心情很好,终于,终于摆脱那位老祖宗了。
其实店里的酒客说错了,他们口中的媳妇儿,并不是媳妇,而是他祖奶奶。
一个自清朝传承下来的老祖宗。
祖奶奶说,他是李家衰弱后的第三代传人。
祖奶奶原本不叫祖奶奶,至少父亲不是叫她祖奶奶,而是姑奶奶。她的确是父亲的姑奶奶,爷爷的姑姑。但到了他这一代,祖奶奶说如果你还叫我祖奶奶,岂不是和你父亲是同辈了?
想了想,便说:“从此以后,叫我祖奶奶吧。听着便是有身份的人。”
在他记事起,祖奶奶便在家中作威作福,整日里对父亲耳提面命,严加教导,把父亲教导成了一个武夫。父亲最威风的时候,曾经集结了一群亡命之徒,成了军阀,甚至要逐鹿天下。
但后来因为军纪混乱,缺乏管理人才和文化人,最后更强大的军阀蚕食,父亲虽是武力盖世的武夫,却难以挽救大势,只好宣布下野,带着那些年收罗来的钱财,在沪市买了栋楼,颐养天年。
父亲自己的说法是,身体日渐衰弱,恐时日无多,无力逐鹿天下。
当时李青平不懂,几年后父亲去世,他继承了黑水灵珠。
他懂了。
身子日日亏空,肾力透支,岂能长久。
这些其实无所谓,是李家传人必须要承担的代价,他既是李家血脉,便也认了。
祖奶奶是个性子霸道的,李青平娶媳妇,不由老母亲做主,由她做主,给挑了个小家碧玉,性格倒也还好,这些年夫妻相敬如宾。
娶媳妇也无所谓,她辈分大,自是由她做主。
唯独一件事,李青平不愿她做主。
读书!
他想读书,渴望读书,不想走父亲的老路。
国家危难之际,唯有读书才能救国。
李青平有一腔热血,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但他知道这样的人不缺自己一个。国家缺的是有识之士,缺的是那些肯白首太玄经,专心搞教育的人。
祖奶奶不许,祖奶奶逼他修炼。
“你这么好的资质,不修炼是暴殄天物。读书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书要是能救国,大清会是这个下场?你的书能抵抗洋人的炮弹吗,你的书能杀敌吗?”
祖奶奶总是这么说。
“读书乃百年大业,岂是个人武力能比。只要肯读书,国家就会崛起。若穷兵默武,生生世世都是亡国奴,你当年不也没能拯救大清吗。”
最开始,李青平是这么反驳的。
那一次,祖奶奶眼睛红了。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在这个话题上与祖奶奶顶嘴,但就是犟着,任打任骂,就是不肯修炼。
然后,就在昨晚,这样的僵持终于有了结果。
媳妇怀孕了。
夜里三更,祖奶奶来到他的书房,提了一壶酒。
祖孙俩对饮至天明。
祖奶奶说:“做你想做的事吧,李家已经有后,我们缘分已尽。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等天亮了,我就带你媳妇走。”她语气淡淡,神情淡淡。
从东方微熹到上午九点,李青平在书房枯坐了四个小时。
一壶酒尽,唤小儿上第二壶,第三壶,第四壶……
暮色将尽,李青平醉醺醺的回家。
敲开门,门房变了,是个四十左右的汉子,盯着他问:“您找谁。”
李青平一愣:“老梁呢?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
“你是宅子的原主人?”陌生房门瞅着他半晌,懂了,“哦,你就是那个败家男主人啊,你媳妇把宅子卖给我家老爷了。自今儿起,这里就不是李家。”
说着,指了指头顶的牌匾:“自个仰头看看,现在是张府。”
砰!
门关上。
李青平后退几步,抬头看匾额,写着:张府。
他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还真是祖奶奶会做出来的事情。
“曾孙的钱都是我的,是我在花钱养着你,再多嘴多舌,今天就把你赶出家门。”
早年,父亲死后,老母亲就想着夺权,被祖奶奶一句话吓的再也不敢提此事。
眼下,祖奶奶与他断绝关系了,宅子自然就不是他的了。
真是个薄情的祖奶奶啊,她眼里只有香火子嗣,丁点都不念旧情的。
一下子,从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身上就三块大洋而已。
吱~
门又开了,还是那个门房,手里拽着一张纸:“这是你媳妇走之前留给你的信,托我家老爷转交给你。”
信递到他手上,马上关门,生怕他冲进来纠缠。
李青平展开手里的信,简单的一句话:“待你儿子行过冠礼,亦或你事故死亡,我会回来取走东西。”
取什么?
自然是祖传的那颗龙珠。
李青平把信紧紧攥在手里:“祖奶奶,你有无限的寿命,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是谁对谁错。”
虽然我可能看不到那天。
李青平撕毁了信,大步昂扬的离开,离开了这座自小生活的宅子,仿佛脱去了全身的桎梏,一身轻松。
从此,他将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
法租界。
彼时的沪市,贫富两极分化严重,租界内繁花似锦,霓虹灯配着高楼大厦黄包车拉一朵花。同时,租界还是地下党的乐园,因为在这里可以避免军阀和民国政府的搜捕。
而在租界之外,到处都是吃不饱饭的贫民,他们在国家沦陷在战争的时代里苟延残喘,挣扎度日。
黄包车在一栋洋楼外停下来,李青平付了车钱,敲开洋楼的铁艺大门。
跑来开门的是个小丫鬟,年芳二八,模样生的颇为俊俏。
“哝找谁?”
小丫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隔着铁艺大门,怯怯的看着他。
“我是你们老爷的朋友,李青平。”李青平自报家门。
“哝等着。”小丫鬟扭着腰肢,跑进楼里。
这栋洋楼的主人叫沈玉先,字子铭,血裔界鼎鼎有名的沈家的庶出,年少时在国外留学,回国后便定居沪市,在一家报社做主编,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妻子。
李青平与他认识好些年了,非常敬佩他的学识,更羡慕他的留学经历,其实这年头想出国留学太容易了。
有庚子赔款作为留学生的补助金,哪怕再贫困的人也能出国去读书。且这时代,国人之间非常团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但李青平被祖奶奶压着,没有祖奶奶点头,他不敢离家出走,擅自出国读书。
俄顷,洋楼里出来一个男人,穿着黑色长衫,留着两撇小胡子,风度翩翩。
“青山,你可好一阵子没来看哥哥了。”相隔老远,他便大笑着张开怀抱。
丫鬟开门后,沈玉先热情的拥抱李青平。
青山是李青平的字。
“一言难尽啊。”李青平叹口气。
“进屋说,进屋说。”沈玉先引他入内。
正值饭点,堂内桌边,摆着丰盛的晚餐,穿着旗袍的女人慵懒的坐在桌边,挑挑拣拣的吃着。
从李青平的这个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桌底下,那双又长又白的丰盈大腿,白花花的晃人。
“子铭来啦,我厨房再加两个菜。”徐小雅宜喜宜嗔的俏脸展露笑颜。
“不用不用。”李青平道。
“要的。”声音温婉,却很坚定。
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女人,知性、美丽、温婉,大方得体。而且还是难得的,有文化有见识的女人。
沈玉先和徐小雅是在国外留学时认识的,念的同一所大学,又是老乡,一来二去便产生了感情,在国外成亲。
因为沈玉先只是庶子,自身修炼天赋也不高,不太受家族重视,婚姻方面反倒是可以自己做主。
李青平喜欢这儿,不管装修还是家具用具都充满了“进步”的气息,不像他的宅子,有中门侧门,进门有照壁,堂内只有太师椅,待客用的是青瓷茶盏,照明用大红灯笼……腐朽,落后。
餐桌上,沈玉先问起他的近况,李青平黯然道:“我祖奶奶把我赶出家门,与我断绝了关系。媳妇也被她带走了,宅子也卖了。子铭,我,我……”
他无处可去了,李青平的朋友并不多,左邻右舍都嘲笑他是妻管严,媳妇一声吼,他就怂一怂。
其实那是他祖奶奶,可谁家的祖奶奶年芳十八,貌美如花?
他无法解释。
沈玉先从不介意这些,况且同是血裔界的人,知道李家的根底,知道那位是旷古绝今,无双战魂,是少有的,能理解他的人。
沈玉先按了按手,没让他说下去,主动道:“那正好,不如就暂住我这里。咱们哥俩好久没见,今晚我去你房里,咱们促膝长谈。”
沈玉先就是这样一个玲珑八面的人,与他相处,永远都是如沐春风,不会尴尬。
李青平:“那怎么好意思。”
徐小雅嫣然道:“有什么不好意思,青山你来了正好,这个死鬼每天忙里忙外不着家,我一个人待家里寂寞,如今好啦,白日有你相伴。”
说着,眼波盈盈的嗔了丈夫一眼。
到最后也没进房间促膝长谈,而是就在餐桌上,聊到三更半夜,喝着酒,吃着菜。
两人从国家局势聊到国际局势,再聊名声,最后话题转到某位文坛大佬身上。
“前阵子我听人说啊,民国政府派人抓鲁迅先生,恰好鲁迅先生与友人在外饮酒,刚巧碰上了。”沈玉先说。
“啊,那岂不是危险,最近报纸没见说这事儿。”
“这不是没成功啊,鲁迅先生灵机一动,回复警察:你们要抓的人是鲁迅,关我周树人什么事。”
“哈哈,鲁迅先生果然机智。”
边上,拖着腮帮旁观的徐小雅也被逗乐了,咯咯娇笑,春光明媚。
见状,李青平有点羡慕沈玉先,有个知书达理有趣儿的妻子,不像他家里那个,小家碧玉,谨小慎微,基本不说话。
夫妻相敬如宾,何尝不是一种无奈。
李青平百日里饮酒一天,晚上又喝了这么久,即便是血裔的体魄也撑不住,眼皮渐重,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听见沈玉先与徐小雅交谈。
“他睡过去了。”
“嗯,送他去房间吧。”
意识越来越沉,他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张大床上,然后身上衣服被一件件扒光,随后一双冰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的定海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