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修活得越发矛盾。
他一方面竭力忽略自身的情感,一方面又沉湎于两人的温存。
他上哪都想带着徐允春,可徐允春虽然粘他,却也生性爱玩。
不似他生性孤僻,徐允春和谁都聊得上来,偶尔也会同军中袍泽出外玩耍。
卫修总说“你爱去哪去哪”,可心底却也总泛着酸。
尤其是看见徐允春与女孩讲话时,他总得压抑着上前将人带走的冲动。
“少爷。”午后,徐允春爬到卫修背上,“张嘴。”
“干嘛?”卫修疑惑,但仍张开嘴。
徐允春塞了一颗糖到卫修嘴里,是颗桂花味的糖球。
卫修轻笑,徐允春道:“是伍长他妹做的,如何?”
听到是女孩送的,卫修脸色一变,将徐允春从背上弄下去。
徐允春却不知死活,将手上的一袋糖球朝卫修递:“是少爷喜欢的味道,给少爷。”
“不喜欢,你自己吃。”
“你明明喜欢。”
“不喜欢!”
徐允春觉得卫修反应奇怪,伸手拉卫修的袖子。卫修挥手不让碰,奈何这一挥,徐允春手上的糖球洒了一地。
卫修心里一沉,暗道糟了。
他等着徐允春“哇’的一声哭了”,然而这回徐允春安安静静,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人。
徐允春生气了。
见徐允春动怒,卫修本是愧疚,这下也无名火起。
不过是几颗糖,发什么脾气?只因为是那女孩送的?
卫修也转身就走。
两人都走了,只留几颗糖球孤零零在地上,沾了灰。
卫修花了半个时辰生气。
气完了,他自知理亏。
徐允春和女孩亲近又如何?他凭什么不悦?
那夜,卫修做了满桌徐允春爱吃的菜,绷着脸喊徐允春吃饭。
徐允春坐在床边,不理他。
“吃饭!”
徐允春把脸扭过去,不看他。
“随你。”
卫修走了。
一会,卫修捧着一个大食盒来了,臭着脸往徐允春面前一放,走了。
又一会,卫修再次回来。他见那食盒连碰都没被碰过,气呼呼地开始喂徐允春。
徐允春起初不吃,头扭个没完。最后发现都是自己爱吃的菜,便安静接受喂食。
饭后,徐允春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他掏出一把折扇摆弄起来,同时自言自语:“真是一把好扇子。”
“浸过桂花油,扇起来有桂花香。”
“扇骨以精钢制成,耐用,轻巧,同时可作兵器。”
“大骨上还藏有暗格,”徐允春一按,露出机关,“格中可以放药,放暗器,放糖,放小春特意请人做,结果被坏少爷洒了一地的那种桂花糖……”
卫修听得脸色发红,徐允春却一脸平静。
“小春……”
徐允春一转手上的扇子,朝卫修的方向递。但当卫修要接时,他却又收了回来。
“这是给好少爷的,不是给坏少爷的。”徐允春将扇子收进怀里,背对卫修。
那晚卫修哄了又哄,徐允春才把扇子给了好少爷。
徐允春道:“生辰礼物。”
卫修无语:“我生辰都过去半年有了……”
徐允春:“那时候没做完,我又能怎么办?”
卫修:“徐少爷说的是。”
卫修把玩着那把扇子,扇子散发出阵阵桂花香,闻来心旷神怡。
那折扇是徐允春亲手做的,做得极为精美,打开来扇头处还隐隐浮现着“卫修”两字,可一收起扇子,那字却又不见踪影。
徐允春赠给卫修的礼物,总会以金文刻上这么两字,古朴而庄重。
卫修看着那两字,想象徐允春一笔一画刻下时的模样,强烈的情感几乎要汹涌而出。
小春,他的小春。
一年过去,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当年的丞相之子则成了丞相,是当今皇帝的心腹。
“丞相不是好人。”徐允春道,“我讨厌他。”
皇帝虽有仁德,却更无主见。
他深知自己能力不足,骨子里总有一分不安,恐惧那些手握重兵的王爷、将军要谋反。
如此的皇帝易受馋言,偏偏丞相又心机深沉。
“迟早生变。”卫修道,“西北外族平定后,我便辞官吧。”
“好耶!”徐允春欢呼,“到时候少爷就能陪我到处玩了!”
卫修笑了。
少爷与小春携手天涯,这是他无比向往的未来。
他们的未来正该如此。
这一年西北外族进犯不断,卫修奉旨前往石州讨伐。
按照往常,徐允春会随侍在侧。
谁知出征前三日,徐允春竟是病了。
病来如山倒,徐允春只能卧病在床。
“小春,起来喝药。”
“药放外头,别过来……”徐允春哑着嗓子道,“少爷不能染病。”
平时徐允春最懂撒娇,一点风寒就缠着卫修,只吃卫修熬的粥,就连药都得卫修一勺一勺喂,否则说什么也不喝。
可如今他怕将病传染给即将出征的卫修,竟是连卫修都不敢见。
卫修忧心忡忡,却也知徐允春是以大局为重。
出征前夕,卫修放心不下,自军营返家。
他站在门边,轻声喊:“允春。”
门内徐允春嘶哑道:“少爷不许进来。”
“我明白,我不会进去,我只是……”
只是如何,卫修也说不出口。
不过三日未见徐允春,他竟是思念如狂。
忽地,窗被开了小小的隙缝,徐允春从那伸出手来。
卫修明白他的意思,忙伸出手去。
徐允春隔着窗与卫修十指交握,一如过往无数次,卫修担忧徐允春不安,悄悄伸出手与他相握。
卫修出征了。
徐允春说自己病一好,会随即动身跟上。
然而半个月过去,卫修不见徐允春踪影,也未收到半封家书。
终于,家书寄到。
卫修已经快疯了,此时即使看见徐允春的字迹也能让他放心。然而打开信,却是新管家的笔迹。
“徐允春一病不起。”
七个字,字字都犹如在卫修心上划上一刀,疼得他再也无法欺瞒自己。
--他不能没有徐允春。
--那是他最爱的人。
管家还说,徐允春在病榻上一直挂念着卫修,急着想动身出发,看得卫修几乎想抛下一切,回到徐允春身边。
可他知道自己重责在身,若想回去,唯一办法是以最快的速度打场胜仗。
那一夜,纷飞大雪不再落下。
万籁俱寂中,军中那老伙夫手持细针,一针针刺入卫修胸口。
墨水一滴滴,最终凝聚成“允春”两字。
“允春”两字以金文刺成,弯弯曲曲,与徐允春刻下数次的“卫修”遥相呼应。
卫修将徐允春刺在心上。
徐允春是他藏不住的心上人。
卫修以前所未见的速度打了一场胜仗。
大军班师回朝,卫修一马当先,只想立即回家见徐允春。
他想回到徐允春的身边,将心上的刺青给徐允春看,让徐允春明白他的心意。
他已蹉跎太多年,不想再等了。
然而就在他进家门的前一刻,皇帝召他进宫。
隔着门,他已听见徐允春的笑声。
徐允春笑着和管家说:“少爷到时候看我把屋弄这么乱,肯定又要骂我,我得赶紧收拾收拾,不然来不及了。”
卫修无奈一笑,接旨入宫。
他得给徐允春一点时间收拾屋子。
“卫将军这仗打得漂亮,百姓都称卫将军为‘战神’了。”
宫里,皇帝朝卫修道。
卫修眼眸低垂:“臣不过是依照陛下的旨意行事。”
皇帝笑得和蔼:“卫将军谦虚了,卫将军确实称得上战神之名,朕自叹不如。”
卫修不语,只想着两年时间应能彻底平定西北战事,到时候他就能与徐允春远走高飞。
再过两年,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他与小春。
卫修领了赏,顺道去了军营一趟,准备将东西散给底下士兵。
但就是去了这么一趟,他听见几人在谈论他与徐允春。
“卫将军这么急着回去,还不是急着去见徐允春。”
“徐允春?见他做什么?”
“你不晓得?他是那什么……”那人压低了声音,“男宠。”
“你别瞎说!”
“哪有瞎说,他从小就被将军带在身边,两人那亲近的,出入起居全在一起……”那人又压低声音,“他们总睡在一处。”
“这么说来,还真如此。”
“这事众人心照不宣,可你千万别往外说!实在太龌龊了,我说了都害臊!”
卫修再听不下,怒火冲天,只想进去把那两人斩了。
可当他拔剑时,他想起自己胸口的刺青。
那一针针刺出的两个字,正是他别有居心的明证。
他就算否认了一时,可当他和徐允春吐露心意后,不还是坐实了流言蜚语?
这世间岂能容下两个男子在一起?
他岂能置徐允春的名声不顾?
他一时冲昏了头,竟是忘了世间的总总阻碍。
那日卫修回家,徐允春见到他简直乐疯了,马上就要往他怀里扑。
他一下避开:“奔波数日,全是尘土,别碰。”
徐允春知道他爱干净,催促道:“早准备好让少爷沐浴了,快去洗洗!”
卫修沉默地沐浴去了。
然而不一会,徐允春便推门进来。
“少爷,我来……”
“出去!不许进来!”卫修慌乱地捂着自己心口。
卫修反应过大,徐允春摸不着头脑,只能出去。
门内,卫修又慌又恼,满脸通红。
要是让徐允春发现他的刺青,他该如何解释?
太糊涂了!他怎么会想在胸口刺青!简直是鬼迷心窍!
夜里,徐允春小心翼翼,就怕卫修又要忽然发作:“少爷……能睡觉了吧?”
卫修坐在床边,神情复杂。
徐允春见他不说话,准备爬上床。卫修却忽然开口道:“从今以后,我们分开睡吧。”
“啊?”
徐允春愣了,卫修赶在他哭闹之前,继续道:“我迟早要娶妻生子,总与你一起睡实在不成体统,传出去给人笑话。”
卫修太过严肃,徐允春察觉这回无论他如何哭闹,卫修都不会让步。
因此徐允春没有哭,只是问:“少爷怕姑娘不要你吗”
卫修吸了一口气:“是。你也不想要我被笑话吧?”
徐允春思考片刻:“小春不能让别人笑话少爷。”
徐允春已经半个身子在床上了,他直起身,却又不舍地抚了抚床上的皱折:“……不能再晚些分开吗?”
卫修道:“我已二十二,早晚得娶亲……指不定开春就娶。”
“哦。”徐允春悻悻然。
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去。行到门边,他又回头问了一句:“少爷……没有不要小春吧?”
他故作镇定,可声音里却发着颤。
卫修别过头:“别胡思乱想了,快去睡吧,我倦了。”
徐允春在门边站了会,最后悄然离去。
八年前,卫修恨不得那个爱哭的小家伙赶紧自己睡去。
八年后,卫修当年的愿望实现了。
自那日起,卫修不再与徐允春同床共枕,更不再和徐允春一同沐浴。
卫修甚至总裹得严实,不露半点肌肤。
徐允春一开始总不习惯,可他毕竟一心信任自己的少爷,少爷如何说,他便如何信。
他甚至总爱逗卫修:“少爷是不是有了守宫砂呀?”
卫修板着脸:“没有。”
“那定是背后刺了‘男德’两字。”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小春最喜欢少爷,当然有关。”徐允春说着,又往卫修的背上爬。
卫修本也不想让徐允春再往他怀里钻,可每当他推开徐允春,徐允春落寞的神情便让他狠不下心。
最后他默许了徐允春继续到处乱爬,只是不让徐允春缠太久。
徐允春:“少爷刺了,我也要刺。”
卫修正色:“字刺上了可就一辈子除不去了,你不许乱来。”
徐允春:“一辈子又如何?少爷当初领我回家,不也是一辈子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前世剩最后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