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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围剿(05)

心毒 初禾 10463 2024-02-10 11:39:41

安择,就算很多人已经记不得这个名字,花崇也不会忘记。

身披特战衣的那几年,他有很多兄弟、很多队友,但棋逢对手的却不多。安择是其中之一。

初识安择是在多年前第一次到首都参加全国精英特警联训之时。那时的他还很年轻,刚从警校毕业,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杀进了洛城选派名单中。安择与他同岁,也是愣头青一个,是隔壁焦省鎏城选派的生力军。大约是因为年纪相仿、能力出众,两人在短暂的交锋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一个月同甘共苦下来,已是彼此欣赏的兄弟。

联训结束后,安择回到鎏城,花崇也回到洛城,各当各的特警,各执行各的任务,平时并未经常联系,但几次多地联合反黑禁毒行动里,他们都巧之又巧地分到了同一个行动小组中,配合得还相当默契。就连当时还没当上洛城市局特警支队队长的韩渠都说——你俩太有缘了,天生就是互为搭档的料。不久,两人又一同参加了一回全国特警联训。和上一次不同,这次参训的人员里还有没毕业的受邀警校、军校学生。

报名去西北支援反恐之前,花崇难得联系了安择一回。对方在电话里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去。放心放心,我也报名了,咱俩又可以并肩作战了!那边肯定比咱们这些地方危险,花儿你得罩着我啊。”

七年前,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特警分批赶往地域极其辽阔的西北。驻守在莎城、库疆、密罕一线的主要是函省和焦省的特警。花崇与安择同日抵达,一同被分在莎城总队援警三中队。

在西北的日子很苦,生活条件和大城市没法比不说,还时常面临生死考验。涉恐组织穷凶极恶,又与国际武器走私贩、毒贩勾结,任何残忍血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碰上,就是荷枪实弹、枪林弹雨。但这种危险而恶劣的环境也让本来彼此间并不熟悉的各地特警迅速拧成一条绳,那种感情是在警校或者普通警察队伍里难以形成的。

安择是花崇早已结识的兄弟,花崇后来认识的还有周天涯、慕逍、田一开、满越……大家一同训练,在一个大盘子里抢菜,互相给伤口上药,帮忙打水洗头洗澡,出任务时彼此掩护,扛着兄弟的命,也将自己的命交给兄弟。

慕逍在到莎城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牺牲了,是援警三中队牺牲的第一名特警。告别仪式上,三中队的队长含着眼泪说,一定要让剩下的人平安地、完好地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他们这一批支援特警的最后一次任务,是清除盘踞在莎城、密罕的涉恐组织“丘赛”。

这不算特别危险的任务。因为过去的两年间,特警们一直在与“丘赛”周旋,其头目和大部分重要成员已经被击毙,剩下的是一些残余势力。

行动开始前,安择还跟大家说笑话,挨个拥抱对拳,约好离开西北后,一年起码聚一次,不醉无归。

但十小时之后,安择带领的六人小队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即便看到了安择鲜血淋漓的遗体,花崇也没有办法相信安择就这么去了。

行动总体来讲是成功的,“丘赛”被一锅端,这个曾经在莎城兴风作浪的组织终于彻底消失了。

安择、田一开、满越等牺牲的特警被授予烈士称号,遗体上盖着庄重的国旗。

半个月后,完成两年支援任务的特警们相互道别,回到原来的城市。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原来的模样,花崇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释怀。

既然选择去支援反恐,就没有谁会惧怕牺牲,也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他始终觉得,正常情况下的牺牲不该是安择那样。

反恐队伍里有人将清剿情报泄露了出去,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他都不愿意放过,他要找到害死安择和其他兄弟的罪魁祸首。

但再次到莎城是不可能的,反恐前线,任何特警都只能去一次。

即便要查,也只能留在洛城查。

这太难了,洛城远离莎城,特警支队基本无法接触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好在当年驻扎在莎城的基本上都是函省和焦省的特警,一直留在警察队伍里的话,说不定能够查出些什么。

而刑侦支队重案组,无疑是他在有限的条件下,最有可能得到线索的地方。

有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想要凭一己之力揪出害死队友的黑影。

偶尔撑不下去时,就会想到安择牺牲之前的笑容。

不止是安择,还有一同殒命的那些人。

他们是烈士,而烈士是个光荣的称号,他们“死而无憾”,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丘赛”被铲除了,任务成功了,反恐行动中牺牲在所难免,悲伤之后,一切必然回归平常。

连一些队友都说,安择他们只是太不走运了。

但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一群活生生的人,他朝夕与共的兄弟。“烈士”两个字安慰得了别人,安慰不了他。

死亡是最遗憾的事,哪里有什么“死而无憾”。

他想要真相。

“安择。”柳至秦眼中掠过一丝光亮,“他是我的兄长。”

花崇刹时瞪大眼,惊得无以复加,“你说什么?”

“安择是我的兄长。”柳至秦又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花崇。

“不可能。”花崇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意,“我不记得他有弟弟,他从来没有提过家里的人。”

“我们从小相依为命,除了我,他没有别的亲人可提及。”柳至秦轻声说:“他从不向外人提起我,只是因为我曾经想进入特种部队,总是跟他说——哥,我是要当特种兵的人,特种兵一切信息保密,你可不能随便说我是你的弟弟。”

花崇撑住额头,只觉突然陷入某种无能为力的混乱之中。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眼神空荡荡的,“我……我不信。”

柳至秦叹了口气,从他身边走过,向卧室走去。

放在床头柜上的是一个相框,柳至秦拿起来,递给花崇,“我哥跟我提到过你,说你是他非常欣赏的对手。你们很早就认识了,我想,你应该能看出他18岁时的样子。他变化不大,毕竟……毕竟他离开的时候还很年轻。站在他旁边的是我,十多年了,我的变化比他大得多,能认出来吗?”

花崇盯着照片,左边的男人的确是安择,他不可能认错,当年第一次与安择见面,安择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而右边的少年……

他抬起头,与柳至秦目光交汇。

明明是不算远的距离,却像隔着一轮又一轮的年岁。

连光与影都浮着陈旧的灰尘。

照片上,少年的五官带着几分青涩与稚嫩,身形是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纤细,没有笑,浅浅皱着眉,看上去比安择还老成一些。

而眼前的男人成熟挺拔,英气俊朗,眉眼的线条锋利,极有侵略性,从眸底泛出来的光却是温柔而沉静的。

就算再眼拙,他也看得出,柳至秦就是站在安择身边的少年。

“我原名不叫柳至秦,这是后来才改的。”柳至秦靠在墙边,“安岷——才是我本来的名字。”

花崇眼睫轻轻一颤,忽地想起第二次参加联训的时候,听到安择对一个脸上涂着油彩的军校生唤了几声“min-min”。

他一直以为,安择喊的是“民民”。

当时,他对那个编号为“092”的军校生有些印象。对方的体力和作战技能在一帮军校警校生中出类拔萃,虽然和正儿八经的精英特警相比还差些火候,但看得出是一棵好苗子。

他有心与对方切磋较量——因为当时心高气傲,有些好为人师,却始终没逮到机会。偶然听到安择叫人家“民民”,连忙赶过去搭话。

但“092”一见到他,就转身走了。

他便跟安择打听,“你认识‘092’?”

“不认识。”安择说。

“不认识你还叫得那么亲热?”他笑:“那小孩儿叫‘民民’?不是说联训只能叫编号吗?你怎么连人家的小名都知道?”

“我听他同学这么叫的。”安择问:“怎么,你对‘092’有兴趣?”

“瞧他挺厉害,反应灵活,个儿也高。”花崇看了看“092”的背影,“不知道是哪个军校的。”

安择似乎有些得意,“他啊,最擅长的跟咱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哎你这人,卖什么关子啊?”

“哈哈哈哈!”

花崇一个激灵,看向柳至秦的目光陡然多了几缕探寻,“你以军校生的身份,受邀参加过全国特警联训?”

柳至秦有些意外,眉梢不经意地抖了抖,“你记得我?”

花崇深吸一口气,“你的编号是多少?”

“092。”柳至秦的眼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热切,“我是092,我哥的编号是016,你是014。”

花崇眉心皱起又松开,剧烈波动的情绪翻涌在眼中。

他向后退了一步,右手的拇指与中指用力按压着两边太阳穴,努力消化着突然杀到的往事。

三个编号,柳至秦一个都没有说错。

参训人员的编号是对外保密的,除了教官与队员,不会有别的人知道。

难怪曾经觉得柳至秦似曾相识,原来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个时候,自己甚至是欣赏柳至秦的。

“安择叫你岷岷?”几分钟后,花崇心情平复了些许,靠在与柳至秦相对的一面墙上。

“嗯。”柳至秦点了点头,眼中分明是怀念,“小时候他就那么叫我,当我已经成年,他也老是不记得改口。”

花崇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半晌才道:“你……你来洛城,是为了搞清楚安择牺牲的真相?”

“是。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去莎城之前,他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盒骨灰。”柳至秦声音很轻,“我无法接受。”

“安择说,‘092’擅长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指的你擅长电脑操作吗?”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过?”

花崇摇头,“他只是说,你最擅长的不是作战。”

柳至秦半天没说话。

“这些年,你一直在查当年的事?”花崇又问:“但你为什么会到洛城来?直接去莎城不是更好?”

“我去不了那里。”柳至秦说。

“也对。”花崇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莎城哪里是想去就能去,自己不也无法再去吗?

“花队。”柳至秦似乎清了一下嗓子,缓慢道:“我怀疑过你。”

花崇抬眸,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怀疑?我?”

看着柳至秦的眼,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五年来,他一直孤单地追寻着,只为找到安择还有另外五名队友牺牲的真相,而现在,安择的亲弟却说——我怀疑过你。

他低下头,手指插入发间,一边摇头,一边苦涩地笑了笑,哑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些?”

柳至秦索性从头开始讲。

“你们当年在莎城执行的每一项任务都是机密,我只知道我哥牺牲了,却不知道他牺牲的具体情况。没有人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事,我只能自己暗地里查。”卧室不是抽烟的地方,柳至秦却点上了一根,“在行动开始之后,你们总队的网络存在一个异常数据流波动。”

花崇胸腔震动,“什么意思?”

“有人向外发送了一条或者数条情报。”柳至秦目光锐利,“我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确定,总队里有内鬼,很有可能不止一个。”

“你认为我是那个内鬼?”花崇呼吸渐紧,却并不是因为被怀疑。内心的秘密令他始终活在孤独中,即便看起来人缘很好,那种孤独也无法抹去,现在终于有第二个人告诉他,总队里有内鬼,安择的死并非那么简单的事。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一个撑着伞的身影。

“我不知道。”柳至秦摇头,“最开始,我连我哥的队友有哪些都不知道,只能一个一个查。直到去年底,我得到情报——你可能和‘丘赛’有关。”

花崇像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我和‘丘赛’有关?操!我他妈唯一和‘丘赛’有关的,就是我曾经和我的兄弟一起,端了‘丘赛’的老巢!”

“‘丘赛’还存在。”柳至秦平静地说。

花崇瞳孔收紧,“什么?”

“我哥牺牲的那一次,你们表面上将‘丘赛’一网打尽,其实还有漏网之鱼。难说他们是运气太好而跑掉,还是被总队的内鬼放掉。”柳至秦一字一顿道:“‘丘赛’,并没有覆灭。”

“你怎么知道?”花崇难以接受,“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不要忘了,我曾经是信息战小组的一员。”柳至秦吐出一口气,“‘丘赛’的漏网之鱼们在函省出没。你知道吗,我得知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你就是我找了五年的内鬼。”

“我不是!”花崇指尖发抖,“我也想知道内鬼是谁!”

柳至秦上前几步,似乎想走到花崇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花队,我……”

花崇十指渐渐收紧,握成坚硬的拳头。

忽然,脑中闪过一片白光,记忆拉回当年在联训营时。脸上涂着油彩的军校生面容不清,似乎所有人都长一个样,“092”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小松。他和一帮队友蹲在高处,别人笑嘻嘻地议论底下的小孩儿,他一言不发地盯着“092”的背影看了许久。突然,“092”转过来身来,明亮的眸子笔直地看向他。

目光短暂地交汇,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

那时他便想,如果“092”把油彩洗掉就好了,认个脸,起码将来在其他地方见到了,也能认出来。

但受邀的军校生和警校生必须在脸上涂油彩,这是规定。

柳至秦走去对面的书房,花崇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一看,心里不由得惊讶。

这哪里是书房,明明是一间机房。

柳至秦未受伤的手撑在桌沿,受伤的手在键盘上敲击,顿时,几面显示屏“唰唰”闪出成片的代码。

花崇哪里看得懂,“这是?”

“数据流向监控、信息抓取、内容分析处理……”柳至秦转过身,压着唇角,“我……监视过你。”

花崇眼皮一撑。

“抱歉。”柳至秦微垂下头。

花崇盯着那些天书一样的代码——让他看,他是完全抓瞎的。须臾,他问:“有这些程序在,不管我干什么,你都知道?你都能看到?”

柳至秦先是摇头,又点头,“只限于网络和通讯。”

花崇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把我家的摄像头也入侵了。”

柳至秦脖颈的线条一紧。

花崇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反应,“真入侵了?”

“我没有打开过。”柳至秦有些难堪,生硬地解释道:“我有权限,但我没有打开过。”

“你们这些黑客……”花崇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得知柳至秦能够毫无障碍地窥探他的所有隐私,他并没有特别生气或者特别惊慌的感觉,好像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细想起来,无非是自己能够理解柳至秦的心情。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隐藏着的黑影。

“对不起。”柳至秦再次道歉。

花崇拖了张靠椅坐下,觉得特别累,心里也特别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面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亲密又疏远,情绪仿佛被两道相反的力拉扯到了极限,下一秒就将绷断。

他抬眼看着柳至秦,柳至秦也看着他,两道目光相交、试探,谁也没有别开视线。

花崇咳了一声,语气淡淡的,“你告诉我这些,给我看你的‘家当’,是因为不再怀疑我了?”

“我其实……一直不愿意相信你和‘丘赛’有关,但……”柳至秦捂住额头,顿了一会儿,“我哥每次说到你,用的词都是‘兄弟’。”

花崇闭上眼,又想起了安择离开前的样子——一身戎装,自信地竖起大拇指。

当然是兄弟,是惺惺相惜的兄弟。

“刚到洛城的时候,我时刻都在观察你。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完全放下了对你的戒备。”柳至秦说一会儿又停下,“花队。”

“嗯?”

“你也在查当年的真相,是不是?你心里一直埋着这件事,是不是?”

“我……”花崇眼睫颤抖,喉结滚了好几下。

时间像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切都陷入静止中。

过了很久,也许没有很久,花崇轻声说:“有人能接受他们成为烈士,但总有人无法接受。”安择把我当成兄弟,我又何尝不是?如果五年前牺牲的是我,我想,他也会追查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谢谢。”柳至秦突然说。

花崇抬起头,“如果没有昨天的车祸,你是不是还会隐瞒下去?”

柳至秦没有正面回答,“我昨晚思考了一宿,不想再挣扎了。”

“你相信我?”

“其实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花崇沉默。

“你在明,我在暗。我知道你的一切,而你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我们刚才的对话。”柳至秦说:“你相信我?”

花崇缓慢道:“那年我听到安择叫你‘岷岷’,语气那么骄傲。我不懂他在骄傲什么,现在才知道,他骄傲,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弟。故人唯一的亲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柳至秦眼眶发热,“花队……”

花崇笑了笑,蓦地觉出几分苦楚。

自己已经对柳至秦动了心,柳至秦的接近却另有目的。

这份没有说出的感情,恐怕再也没有宣之于口的机会。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疲惫,“你是为了监视我,从我身边得到情报,才与我走得那么近?”

柳至秦唇线绷紧,凝视着花崇,然后摇了摇头。

“你说对了一半。”

“嗯?”

“另一半,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一百零五章 围剿(06)

花崇站起身来,胸腔里的震动一下快过一下。

他满目诧异地看着柳至秦,重复道:“情不自禁?”

“我没有想到你还记得我。你刚才问我的编号,是因为记得‘092’吧?如果不记得,你也不会这么问。”柳至秦按捺着心绪,多年来藏在心底的眷念几乎全部浮现在眸底,“我以为你早就记不得我了,甚至根本没有留意过我。我,我……”

难得一见地,他竟然语无伦次起来。

花崇掌心发热,血液流经的每一处,都传来滚烫的温度。

“你经常和我哥待在一起。我那时还是军校生,到联训营的时间比你们晚很多天。”柳至秦语速时快时慢,年少时的倾慕与一见钟情几乎要声势浩大地卷土重来,他深深吸气,勉强让自己显得平静,“我刚到联训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我听说,听说你和我哥是最厉害的几名特警之一。你们各有所长,我哥擅长侦查突击,你的枪法非常厉害。”

花崇立在原地,眼神愣愣的,像在认真消化刚听到的话。

“我们这些军校警校来的学生平常不能和你们一起训练,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脸上还要涂上油彩。开营第一次狙击比武,我们也不能参加,连到内场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远远地观摩,当观众。”柳至秦继续道:“我跟教官借了一副望远镜,本来是想看我哥,但是自从看到你趴在射击位上,我就再没有看过别人。你拿了重狙组的第一名,你的队友冲过去把你抱起来,我哥跑在最前头。你戴着墨镜,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但这些年下来,我一直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我后来想,你笑得那么开怀,当时眼睛一定非常亮。”

花崇不经意地抬起手,摸了摸唇角。

他的唇角天生有个不算明显的上扬幅度,笑起来的时候容易给人“开怀”的观感。过去还在特警支队的时候,他经常那样笑。现在却少了,也许是心理不再明媚,也许是年龄上去了,也许是责任与压力使然。

柳至秦所说的那场狙击比武,不过是他特警生涯中最普通的一次小比赛,普通到即便拿了第一,他也懒得拿出来回味。

对很多出过生死任务的特警来说,再受外界关注的比武在心里的分量都算不上重要。奖牌、勋章固然是荣誉的象征和实力的证明,但自己与队友在每一次任务里平安归来,才是真正的奖励。

若是柳至秦不说,他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形;即便说了,他仍是要耗一番功夫,才能勉强想起来。

自己那时带着墨镜吗?在大笑吗?和很多人拥抱吗?安择也在吗?

他揉了揉眉心,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也许你早就忘了,毕竟对你来说,那次比武不算什么。”柳至秦牵起唇角,语气有几分怀念,“你也不知道当时我一直看着你。场上场下那么多人,有的在欢呼,有的在大喊大叫,另一个靶场还有响亮的枪声,但我每次想起那一幕,都觉得周围很安静,安静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说着,柳至秦顿了顿,右手缓缓抬起,手指微弯,轻捂在心脏的位置,“不,也不对。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越来越激烈,就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它从来没有在面对其他人时,这么兴奋地跳动过。”

花崇眸光闪耀,一如当年。

柳至秦低下头,笑着叹了口气,“对我来说,你很特别。当年我还很年轻,虎头虎脑的学生兵。我想要靠近你,但又害怕靠近你。我只敢偷偷看你训练、比赛,听我哥说你的事。有一次我哥叫住我,问我训练得怎么样,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跟我哥说,但看到你走来,我立即逃掉了。我怕我的心思,会被你,还有我哥看出来。”

花崇发觉自己的眼皮正在跳动,一下一下,那么强烈,几乎要影响他的视野,几乎要引起一场天翻地覆。

“我当年不敢承认,后来也不敢承认。”柳至秦说:“尤其是我哥离开之后,我以为我心底只剩下了仇恨。我总是想,有那么多特警在莎城,为什么牺牲的偏偏是他呢?别的特警有家人盼着他们平安,我哥就没有吗?我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我得到你可能与‘丘赛’有关的情报,但是来到洛城之后,从再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你,和你待在一起。”

花崇抽出一根烟,半天没点燃火。

柳至秦看着他将打火机按得“叮叮”作响,接着往下说:“年纪小时担心心底的‘喜欢’被人知道,拼命藏着掖着。年龄上去了,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日子。”

“花队,我现在向你告白,还来得及吗?”

手中的打火机在最后一次被按响后滑落在地,与木地板接触的一瞬,撞出一声闷响。

花崇的手还保持着点火的动作,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上前几步,蹲下,将打火机捡起来,视线融进花崇的眸子里。

花崇向来转得极快的脑子就像宕机了一般,声音有些茫然,“喜欢?”

柳至秦眉间微皱,郑重地点头。认真的眼神里,竟然也含着紧张与忐忑。

几秒后,花崇别开脸,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忽然有种身在充满鲜活氧气的密林里,却严重缺氧、呼吸不畅的感觉。

他单手捂住跳动着的眼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光被挡住,世界跌入黑暗。半年里相处的点滴汇集成海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个刚刚对他说出“喜欢”两个字的男人,是他成为刑警之后,遇到的最得力的工作伙伴,不仅能很快理解他的所有想法,还能提出不同却合理的见解,交流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障碍。在重案组,甚至是整个刑侦支队,对他来讲,柳至秦都是最特殊,最不可或缺的一个。

“花队。”柳至秦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归还打火机,“在这一切事情都结束之后,你能考虑,考虑和我在一起吗?”

尾音在轻颤,像一段期待与不安的旋律。

接过打火机的时候,花崇碰到了柳至秦的指尖,只轻轻的一下,却彻底撩起了彼此的心弦。

柳至秦知道自己濒临失控,却毫无办法。下一秒,他已经牵起花崇的手指,在上面落下一个温柔却掠夺感十足的吻。

好似年少时的心情,都浇灌在了这一个亲吻里。

花崇眼中的光就像一朵摇曳的火,左右闪烁,忽明忽暗,最后静静伫立。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任凭柳至秦吻着,而没有立即将手抽回来。

柳至秦抬起头,舍不得放开手。

空气里只剩下多台机器的运行声,还有错落的呼吸声。

没人说话,因为都不知该说什么,都不知应怎么说。

沉默偶尔令人尴尬,可有的时候,也让人安心。

被拉长的安静结束在一声轻咳里。

到底是比柳至秦大了三岁,平时两人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差别,柳至秦还更像照顾人的那一个,可关键时刻,花崇露出了年长而沉稳的一面。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整理好心绪,不至于云淡风轻,却起码是体面而留有余地的,“你手受伤了,做不了家务,吃饭到我家里来吧,我会的不多,手艺和你比差远了,但好歹饿不着你。你要是实在吃不惯,我给你点外卖也行。”

简单的、近乎拉家常的一句话,在柳至秦心里已是千言万语。

傍晚,正是市局食堂人满为患的时间。曲值站在重案组门口,一手拿着冰红茶,一手不耐烦地拍门,“我**快点儿啊,屁事咋这么多呢?成天忘这忘那,丢三落四,哪天把自己丢了都不知道!”

张贸拿着手机一路小跑,“来了来了!哎曲副你别怪我,要怪就怪花队和小柳哥去。昨天真他妈吓死我了,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眼皮直跳,连带脑子都不管用了。你说万一他们真出事了怎么办啊……”

“你摸摸良心啊张小贸!”曲值气笑了,直往张贸胸口戳,“自己脑子不管用还敢怪花儿,花儿听到了抽你信不信?”

“又在说我什么?动不动就抽人,我在你们心中就这么暴力啊?”

楼梯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张贸和曲值回头一看,只见花崇和柳至秦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花队,小柳哥!”张贸惊讶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重案组好像是我的地盘吧?”花崇笑,“允许你俩在这儿喝我买的冰红茶,不允许我和小柳哥回来?”

“不是!”张贸连忙解释,“你们不是回家休息了吗?小柳哥手指骨折,你脑……”

花崇一个眼刀甩过去,“脑什么?来,把后面两个字也说了。”

“我不!”张贸秒怂,“我不去别的地方当摆件!”

曲值在他后脑上扇了一下,“傻逼,咱重案组都是机灵的小伙子,哪儿来的摆件?”

这时,又有几名组员从办公室走出来,一见花崇和柳至秦都说:“哟!回来了?”

“搞得跟我不该回来似的。”花崇晃了晃手中的口袋,“别去食堂吃了,我买了晚餐,拿去分。”

“谢谢花队!”张贸喜滋滋地跑去接,到手立马叫起来:“我操这么重!曲副来帮忙!”

“少了够你们吃吗?”花崇甩了甩手,手指都被塑料口袋勒麻了。柳至秦左手伤着,只能用右手提,他便拿了大头,从餐馆一路提到局里,看起来轻松,其实耗了不少劲儿。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回办公室,争先恐后地拆外卖盒,门外只剩下花崇和柳至秦。花崇正要跟着进去,手腕突然被握住。

柳至秦站在他斜后方,低声道:“我看看。”

“哎。”花崇有点无奈,“勒红了而已,你右手不也勒红了吗?”

“你提得比我多,两个口袋都比我重。”柳至秦指腹在他手指的红痕上描摹,然后轻轻按了按。

花崇抽回手,“那你争取快点把手指头养好,下回你提重的,我提轻的。”

柳至秦笑了,“其实我们可以让外卖员送过来。像今天这样自己提,费力不说,还不能给别人创造就业机会。”

“我点完菜让人打包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现在这叫事后诸葛亮。”花崇将发热的手揣进衣兜里。

“我那会儿专注碗里的菜,没注意到别的事。”柳至秦停了半秒,又说:“碗里的排骨和肉丸子是你给我夹的。”

花崇斜他一眼。

“走吧,进去工作了。”柳至秦说。

重案刑警们就没一个嗓门儿小的,晚饭时间,办公室的声量已经到了噪音级别,花崇索性直接往休息室里走,见到摆在正中央的床,下巴突然绷紧了几分。

以前不止一次,在困倦得不行时,和柳至秦一同挤在这张床上。

那时他满脑子案情,别的什么都懒得想,如今回头一看,才觉出几许不同寻常。

白天在柳至秦家里,他说好给柳至秦做饭,最后还是柳至秦下厨,用一只手煮了两碗番茄鸡蛋面。饭后自然是他洗碗,柳至秦拿了喷壶,去阳台上浇花。

他跟过去一看,只见花架上都是石斛。

记忆闪回,安择经常说,石斛泡水明目,狙击手应该多喝。

但石斛娇气,不太容易养,安择搞来好几窝都养死了,剩下的被队友们以“不吃看着它死吗”为由吃掉了,气得安择追着人打。

柳至秦一边往叶片上喷水一边说:“石斛有个别名,叫不死草。”

“不死草……”

“但哪里有不死的生命呢?”柳至秦摇摇头,“我种石斛不是因为迷信,是因为……”

“安择说用它泡水可以明目,安择喜欢它。”

“你知道?”

他笑着叹息,“我吃过你哥好多片石斛叶。”

“是吗。”柳至秦垂下眼睑,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摘两片拿去泡水。”他说。

柳至秦连忙放下水壶,抬手欲摘,“行!”

外面还是很吵,但花崇轻而易举辨别出柳至秦在他办公桌里翻翻找找的声音,接着是杯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柳至秦在烧水泡茶。

以前只有陈争给的菊花茶,现在多了刚摘的石斛叶。

从险些丢掉性命到现在,不过一天多的时间,但陡然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悬着的心情也有了着落。

最踏实的并非是知道了柳至秦对自己的感情,而是明白,柳至秦和自己在做同一件事。

他无法向柳至秦承诺什么,同样,柳至秦也没有向他承诺什么。但起码,往后的路多了一个人。

相互支撑,总好过独自前行。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他转过身,接过柳至秦泡好的茶。

“技侦那边还没什么进展。”柳至秦说,“黄才华实名登记下的所有通讯记录都查过了,什么异常都没有。现在最关键是确定在案发前两天他去了哪里。监控最后一次拍到他是在货运停车场。他停好车之后离开,看上去一切正常,之后就消失了。”

“货运停车场周围公共摄像头不少,公交、地铁上也全是摄像头,黄才华没有私车,也不像动不动就打车的人。他消失得这么彻底,只有一种解释。”花崇没有立即喝茶,捧在手里取暖,“那就是他离开停车场不久,就被迫或者被引诱上了一辆车。之后的事,他自己已经无法控制。”

“但怎么解释他没有立即把废弃钢条拉去指定地点的行为?”休息室面积太小,不适合来回踱步,柳至秦走了几步,索性靠在窗边,“初步调查报告里面有个信息——他从无拖沓的习惯,任务一旦交到他手上,他就会立即完成。那天他从工地接了废弃钢条,按理说应该马上送去指定地点,这样不仅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钱,还可以迅速接下一个活儿。”

花崇撑着下巴,自言自语似的,“他有另一件不得不马上去做的事,以至于暂时将废弃钢条存放在停车场。他没有随便找个地方停放,是因为货运停车场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用担心钢条被人偷走,这符合他自律、谨慎的性格特征。而把钢条放在货运停车场之后,他没有通过电话告诉接应方更改时间,说明他认为自己不会离开太久,并且对废弃钢条运送来说,自己耽误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既然可以忽略不计,那就不可能很长。我估计他做完那件不得不做的事所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两个小时里出事。”

“两个小时,一个货车司机不得不做的事……”柳至秦拧着眉,“会是什么?”

“我暂时想不出来,这得根据他的日常生活来推测,但以我们目前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做类似的推测。我们现在把时间和空间范围都缩小了。”花崇说着摇了摇头,“不过通过监控排查从货运停车场经过的车,这还是不太现实。事发之前呢?黄才华去停车场开车,时间往前可以追踪到哪里?”

“只拍到他从停车场的南门进入停车场。”柳至秦说,“经过清晰化处理,看得到他当时的面部表情。和两天前离开停车场的时候相比,他的衣服和发型都变了,呆滞、无神。不过货车出入的手续是他自己办的,和工作人员交流没有障碍。花队。”

“嗯?”

“黄才华被人控制是肯定的,但你觉得他是受到某种逼迫,还是精神上已经**纵了?”

“更像是精神**纵。”花崇说:“正常的人对死亡有天生的恐惧,这是改变不了的。就算黄才华已经下定决心在杀掉我们之后去死,撞向重型货车的一瞬间,他也必然会有短暂的犹豫。但事实上,他连减速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就撞过去了。货车本身没有出现故障,而徐戡说他没有受到药物控制,那就很有可能是……”

“被催眠?”

花崇点头,“精神操纵这一块在刑事侦查中一直是个不小的难点,因为在彻底查清真相之前,很难估计对方到底做到了哪一步。而操纵的手法也因人而异,难有统一的标准。”

“嗯。”柳至秦离开窗边,走到花崇跟前,右手抬起,又很快放下。

花崇不解,“怎么?”

“想喝一口你的茶。”

“你自己的呢?”

“在外面。”柳至秦举起裹着夹板的左手,“一次只能端一杯。”

出去拿茶杯明明只要几步,半分钟都用不了,花崇还是将自己的杯子递到柳至秦手里。

柳至秦抿了一口,眉心紧紧皱起。

“不好喝?”花崇问。

“你尝尝。”柳至秦递回杯子。

花崇试探着一喝,并没有什么怪味。再一抬头,就对上柳至秦的视线。

“我去技侦组了”柳至秦笑着说。

秋意渐浓,黄昏的霞光褪去之后,黑夜很快降临。

但夜晚的到来并不会让喧闹的城市冷清下去,相反,在洛安区几个购物中心附近,一天的热闹才刚刚开场。

泓岸购物中心附近有整个洛城最大的地铁站——天洛站,三条连接机场、高铁站、老火车站、长途客运站、商业中心的线路在这里交汇,早晚高峰的时候,人流量大得惊人,其他时刻,站里站外也是人满为患。

如此多的行人,给卖艺者、乞讨者带来了巨大的“客源”。

白天,城管轮流在天洛站周围巡逻,除了有合规证件的街头艺人,其他人无法出来“营业”。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城管下班,“牛鬼蛇神”尽数出动,乞讨者大多是骗子,卖艺者基本无艺可卖,换着花样讨钱而已。

尹子乔今年23岁,抱着把吉他在路边唱跑调的歌,面前的挂历纸上写着“给尿毒症母亲治病”的字样,几小时下来,也能赚个三五百块钱。

11点一过,地铁站关门,他也收摊了,背着吉他哼着小调往一条背街的小道走去,打算穿过那条小道,去街那边的酒吧找美女约丨炮。

小道很安静,是尚未拆完的老城的一部分。他戴着耳机,沉静在赚钱的喜悦里,全然没有发现,一个漆黑的身影,正渐渐靠近自己。

直到走过小道里唯一亮着的路灯,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摘下耳机,猛地转身,下一秒,两眼却惊恐万分地睁到最大。

喉管被锋利的刀锋隔断时,他连一声呻丨吟都没能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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