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86章 葬

北鸟南寄 有酒 3761 2024-01-16 17:07:22

……

我拉开书桌上的一盏灯,将一部分信读完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离闭馆还有一段时间,我问旁边的陌生人借了点墨水,给爷爷写了一封回信。

我告诉了他我的近况,又解释了一直疏于联络他的原因之后,在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您寄来的信我正在慢慢地读。我在上面没有找到拆封的痕迹,想来您从来也没有打开过它,我大概能明白您在想什么,我尊重您的选择,不过如果哪天您想知道俞老师这些尘封的话,我随时可以跟您转述……” 后面一段我划去重写了。我心想,爷爷把信留着,大概是想给心里的俞老师留一丝鲜活,就像是我遇到自己最爱的书,会留下几页不去读完,给自己一种书中世界尚未完结的错觉和盼头——可总有一天要读完的。

因为没有永久这码事,所以喜欢一个人、一件事物,便定然要将没有他的遗憾一同忍受着。

这就是我本来想表达的。我想说爷爷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完全可以放任自己去把这些作为 “念头” 的信件读完。“老去”这个令人生怯的字眼,在这此时恰好是他的侥幸。可以让遗憾的岁月不要那么绵长。

虽然没有出现相关的字眼,但这句话字里行间都在写着 “死亡”,我记得爷爷的教训,这样对别人说话并不礼貌,于是便涂去重写了。

“学业比我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我即将在纽约读研,继续进修。而业余时间对数字计算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这将是我往后的从业方向。我大约还有接近四年的时间就会回国,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去的…… 不过我们的见面用不了那么久,假期我可以回国一趟看你,我也想看丹顶鹤了。”

我是踩着黑夜的尾巴离开图书馆的,第二天,我在信里夹了一张我的近期照片,寄回了大洋对岸。

爷爷再次寄来的包裹里又夹杂了许多东西,包括了一本厚皮笔记本和一本全是鸟儿的相册。

笔记本上黏贴着一些文字的剪切纸片以及涂鸦,从笔迹和内容上来看,大概只来自于俞老师和爷爷两人。这都是爷爷一直珍藏的东西,现在却一股脑地全都给我寄来了。

我疑惑地打开爷爷的回信,熟悉的 “耳提面命” 透过文字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

“狗东西,你读大学的时候整整四年一封信都不写,问候都装模作样地托你爹转达,现在知道装孝顺孙子了?我用不着你漂洋过海回来一趟看我,四年之后带着你读完书的脑子再一并滚回国得了。寄过去的东西你都替我保管着,我没几年好活了,我怕我死了你爹他整理不全——你爹的心长得五大三粗,幸好有你母亲中和,让你的基因不至于蠢得像他——又怕这些信件在我面前,让我老想着去翻,空留些心堵。所以都送你了,等我死了怎么处置随你。”

“我说完了,你一切顺利就好。丹顶鹤等回来再看吧,时间到了总会飞回来。你的一生还很长,总会遇到只自己的候鸟的。”

我:“……”

狗东西——这个称呼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我不明白爷爷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附在后面显得十分突兀,感觉格调都与整封信甚不相符。不过从前面来看,他倒一点也没有 “没几年好活” 的样子,骂起我和我爹来还是那么的逻辑清晰、精神矍铄。

我挑了挑眉,继续在老地方翻开他寄来的东西。

……

巧合真是十分精致又美妙的东西,许多年之后,我的妻子和我谈起与我的初遇,竟然就是在纽约市立图书馆那段时间。

她说她见到一个清秀的男孩连续很多天都来同一个座位读信,于是心里奇怪我是不是很受欢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信。

…… 让她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虽然我和她成为了朋友,在往后的许多年也仍旧没有察觉到,甚至回国的时候都是单身的。

……

四年之后,爷爷八十三岁,不知为什么生了场病。

我之前断断续续回去看望了他几次。终于该到了回国的日子,在买了船票的前一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是曾经在北城和老头一起住的时候梦见过的,一个人在乌尤尼盐湖上拉小提琴。

醒来的时候,我久久不能心平,在困顿的夜里愣了许久的神。

第二天的午夜,父亲和我打电话,说爷爷去世了。

我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渡过太平洋。回家放下了自己的行李,第一件事便是来到了爷爷的墓碑前。

我沿途买了几只天堂鸟,橙色的花瓣展翅欲飞,听说它 “人如其名”,是只可以飞到天堂上的鸟,将墓前的人语转述给逝者。

直到我来到他的墓前,见到碑上的照片,我觉得沿途钱买天堂鸟的钱白花了。

他应该不用 “转述”,他笑得还挺开心的,我都没见他这么笑过。

“……”

我转头问我爸:“你怎么给爷爷挑了这样一张照片。”

“他自己说的,” 我爸将老头的话原汁原味地告诉我,道,“人间太躁,待得越久屁事越多,眼不见心不烦,死了倒是开心得很。”

“……” 我说,“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之前拍表彰证书的时候。”

我又看向爷爷,盯着他的黑眼睛,沉默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来。

我是人们口中的海归博士,脚刚踏到故乡的泥土上,还没开始创造什么成果,就已经让人镶上了这样一块辉煌的 “噱头”。许多人羡慕着我这个未来可期的 “青年才俊”,而我真正羡慕的,却是这样一个行已就木的老人。

他有自己的坚守,有属于自己的 “候鸟”,毕生都在守着,望着它们。死去的时候亦笑得开怀,没有什么遗憾。

或许这份情绪是因为不甘心吧。

“我不该买天堂鸟的,这花跟爷爷不搭。” 久久沉默之后我说话了,念念自语道,“…… 应该买瓶酒,跟他喝一壶。”

……

抱着这样一个和爷爷 “攀比” 的念头,让我后来几年的人生都专注了许多。

某年十月中旬,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也是现在的妻子——再次去那块碑前拜访爷爷。

她看见爷爷照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也勾了嘴角,然后她跟我道歉,我说不用,这老头不介意,他自己都挺开心的。

她笑着说:“爷爷从前一定很有趣。”

我去了他年轻时在北方的旧居,那里尚还保留着,不过听邻里说这块地方马上要拆迁了。父亲也将择日到这里收拾东西。

我不虚此行,竟在抽屉里找到了数封归属各不同的信:有未拆封的——来自不同的人,也有未曾寄出的——写给不同的人。

我想这应该是那时他将所有的信件寄给我之后才有的,便将他们收了起来。

于是我在一段很长的空闲时间里,顺着这些信的地址走访,询问,零零散散地找到了爷爷故事里的几位主角。

……

傅书白先生得知我的来意时,专门挑了一个下午,将我邀请到了他的家中。他朝书房一位白发苍苍却气度不减的女士喊道:“桐秋啊,有时间的话帮我泡一壶茶。” 得到回应之后,他在晌午阳光洒了满地的落地窗前,郑重地带上眼镜,打量了我一会儿,说道:“你说…… 你爷爷是远儿…… 徐致远?”

“是的,” 我说,“傅先生您好,我名字叫俞长盛,我听爷爷说起过您。”

他嘴里念叨了一遍我的名字,因衰老而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他双手的五指缓缓地放在膝盖上,说道:“徐致远现在怎么样了,我没见他…… 好多年了。”

“他去世了。” 我说。

“喔,” 傅先生没有太惊诧,“去世” 在他们的年纪是平常词汇,他只是稍愣了一会儿,又说道,“对了,你说你是远儿的孙子,那你的父亲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我摇了摇头。

我已经长大成人,那些陈年老事父亲也没打算瞒我一辈子。我在爷爷去世后得知,从前爷爷骂人时说的 “你爸是捡来的” 的气话原来是真的。我爸并不是老头的亲生骨肉,爷爷之所以老拿这个梗阴阳怪气,是因为父亲年少叛逆的时候也老拿 “我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凭什么管我” 来气他,这只是爷俩的以牙还牙。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也是会记仇的。

“这样……” 傅先生又说,“你爷爷和你讲过我的事,那他和你讲过俞老师…… 和你姓名的来历吗?”

“讲过俞老师,但没有那么细。” 我有些好奇,问道,“我的姓名还有什么深刻含义吗?我爸说是取自古诗词。”

我的母亲是英国人,所以我有两个名字。之前留学的时候总是被人叫英文名字,所以刚回来时听到我爸喊 “俞长盛” 还要反应一会儿。

傅先生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又摇头。傅先生便推测道:“那你的父亲,是不是叫作‘徐长生’。”

从傅先生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时,我小愣片刻,莞尔道:“先生,您认识我的父亲?”

“并不是,” 这次轮到傅先生摇头了,他说,“我只是知道你们的名字来源。”

我恭敬道:“愿闻其详。”

吴女士将沏好的茶端到我们二人面前,朝我点头问好,没说什么话,之后又去书房忙了。

傅先生盯着淼淼的热气,说:“我刚离开淮市的那段时间,远儿其实经常和我写信,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把他和俞老师在一起的鸡毛蒜皮炫耀给我看罢了。” 他轻轻笑道,“用你们年轻的说法,叫秀恩爱。”

傅先生说:“有一次他和俞老师聊起小孩的事——那时候太多孩子流离失所,领养一个并不算难,远儿就问俞老师要为将来的孩子取起什么名。而俞老师怪他好高骛远,大学都不曾毕业,就开始肖想这个。”

我忍不住嘴角上挑,问道:“那俞老师起了吗。”

“当然,” 傅先生撇嘴道,“我可没忘,徐致远儿最拿手的可就是软磨硬泡了。”

他说着:“你也已经知道,他取的名字是长盛和长生。至于为什么有两个,远儿说他也问了,俞老师说他的愿望是‘山河长盛,爱人长生’。这大概也代表了两种美好的忠贞罢。”

他说完又慈祥地看着我,说:“不说别的,你的性子总让我想起俞老师来。”

我道:“您这是过誉了。”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之后我从傅先生那里听来了一段故事,得到了几封 “秀恩爱” 的信。我作别了他,在前往下一个主角家中的路上,于颠簸的车厢中,展开了这几封陈旧的纸张。

我怅然看到了一个 “葬” 字。信上那句话开了个玩笑,说:“…… 死也要葬在一起。”

我久久地盯着这个字,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份不对劲并不是来源于伤感,而是一种…… 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下车,我紧紧地盯着那个字,忽然福至心灵,大脑空白了一瞬。

身上没有带笔,路边也没有小卖部,我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路人借到了只铅笔,在手心上一遍遍地写着这个字。

葬、葬。

我又急切地回家,从爷爷让我保存的信封中好不容易也翻找到一个 “葬” 字,信件的落款是俞尧。爷爷的字体不怎么好看,中间的 “死” 是正常的上下结构。而俞老师的字迹清秀,但 “葬” 字中间的 “死” 字写成了左右结构,左歹右匕,这大概是他的一个写字习惯。

我看着信,呆呆地怔了半天,胸膛中渐渐地涨出一种被岁月潮水蔓延的恍惚之意,发现了一个让我忽略了许多年的细节。

我脑海恍然浮现出我年少时,手指在一块大岩石上轻轻抚过的画面,那上面有一行字,刻作 “十月,我的爱人葬在这里。”

也有一个 “葬” 字。

我当日卖了火车票回了北城。

因为看了很多遍,即使过了许多年,我对岩石上这个字的 “形象” 仍有印象。当我再次拂去尘埃看到它时,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

果然,石头上的 “葬”,中间的“死” 是左右结构。而我一直忽略的事便是…… 爷爷他怎么可能写出像岩石上这样清秀的字体。

我想起我多次问爷爷 “这些字是你刻的吗”,而爷爷从来没有一个肯定的回答,最有指向性的就只有一句你觉得是就是吧。

这些字竟然在一开始,是俞老师刻下的,而 “我的爱人” 是指的徐致远。

我不明白,爷爷那时明明还活着,俞老师为什么会在石头上刻下这些文字呢。

我在清晨的风中蜷起了手指,不由得觉得心中隐隐发颤,心跳加速。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知道一件事…… 俞老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87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