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1章 朱砂白玉(一)

我自蓬莱 郁都 4380 2024-01-04 09:48:55

元月十七,子夜,风雪连天。

城外义庄内一灯如豆。

谢苏自一口薄棺之中坐起,一炷香之前,他被人以禁术唤醒,将魂魄锁进了这具躯壳之中。

关节沉滞,四肢浊重,一身灵力十不存一。

可他竟然没死。

十年前他盗了他师尊明无应的牧神剑,一剑闯入天门阵,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没想到这快散成了灰的魂魄,十年之后还会被人用禁术封在一具躯壳之内。

用禁术将他唤醒的人就站在近旁,是个容色秀美的女子,只是此时脸色灰败,向他报过如今年号,就不再说话,充满戒备地望着谢苏。

这等逆天而行的禁术,谢苏当年在蓬莱学宫的藏书阁里看过不少。

有胆量用的人却是寥寥。

眼前的女子必是以己身生命为引召他魂魄回来,至多不过两柱香的时间,这女子必死。

谢苏用手支着下巴,宽阔衣袖滑落至他手肘,苍白的手臂之上楔了一枚钉子,十分阴邪可怖。

谢苏恍若未见,道:“你是谁?”

“我叫白无瑕,”女子紧紧盯着谢苏的脸,“你身上被我种下七枚朱砂骨钉,这是我白家宝物,我以性命为契,要你找出灭我白家满门的凶手,杀了他,你才能取下这七枚骨钉重获自由。”

方才谢苏运转灵力的时候已经知晓,他身上被打了七枚钉子。

两臂各一,两腿各一,丹田一枚,心口一枚,还有一枚,则在他的后颈。

白无瑕冷冷道:“不管你是什么妖魔恶鬼,除非你找出凶手,否则这朱砂骨钉你是取不下来的。”

谢苏微微一笑:“是么?”

他伸手探至后颈,摸到那枚深深楔入皮肉的钉子,指尖一勾,就将它取了下来,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那骨钉近两寸长,不知是什么兽类的骨头,质地细润如玉,上面雕刻了细密纹路,浸以朱砂,的确是件能镇压妖邪的至宝。

白无瑕看着谢苏轻描淡写的动作,脸色巨变,扶住棺材的手剧烈颤抖。

“东西是好东西,但你钉错位置了,”谢苏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这最后一枚,应该种在这里。”

这义庄四面透风,一点灯烛似被寒风扰动,险些熄灭,忽明忽暗的烛光下,白无瑕神色一凛,竟直接向谢苏跪下了。

“您的灵力如此高深,我求您帮我,找出灭我白家满门的凶手。”

白无瑕的身形似乎都在烛光之中变得微微虚幻。

谢苏把玩着那枚朱砂骨钉,道:“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后,谢苏走出义庄,向西而行。

在他身后,那一点烛火倏忽熄灭,只余四周簌簌落雪声。

谢苏当年闯天门阵时,被里面的煞气伤了眼睛,这时被外面新雪的雪光一晃,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从衣袖上裁下一段布条蒙在眼睛上,不多时便到了城外。

白家就在城中,这紧闭的城门自然也拦不住谢苏。只是他以灵识一扫,察觉城外明光祠内有十几名修士留宿,像是哪家仙门的年轻弟子。

谢苏分神一听,就知道里面为首的几人似乎姓柳,与城中的白家数代交好,白家被灭门,柳家便派出得力弟子前来查明真相,还有一些外门弟子陪同。

如白家柳家这样盘踞一方的仙门势力强横,同气连枝,一夜之间被灭门是极大的凶事,周围的各家仙门都会前来查探。

谢苏想要查这件事,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闯进去,未免有些过于显眼。

他现在是借尸还魂,身缚禁术,那些个以扶持天下正道为己任的仙门正派君子,若是勘破他这具身体的秘密,必会将他视作妖邪剿灭。

可谢苏如今骨钉入体,灵力十不存一,要是遇上修为高深的修士,硬碰硬是要吃亏的。

不如混在这些柳家的弟子之中。

以这些人的资质修为,想要看出谢苏这具躯壳的异常之处,怕是还得修炼个十年八年。

谢苏在义庄之中轻描淡写就从拔出了一枚钉子,是他不喜欢受制于人,更是因为这一枚骨钉种错了地方。

可其余六枚骨钉是实打实地种进了他的身体里,以性命下的诅咒最为凶险要紧,谢苏若不帮白无瑕找出真凶,他的魂魄将万劫不复。

只是……

谢苏打量着明光祠外面的匾额,他是真的不太想走进这个地方。

修仙者众,拜入仙门日夜苦修,终其一生不过为了那飘渺不可及的飞升愿望。

蓬莱山上有天门,过得天门者,可飞升成神。

人们便为典籍中那些得以飞升的修士修建了明光祠,既是对前人的纪念,亦是对后人的激励。

但偏偏有一个人,没有飞升,也被仙门立了神像,供奉在这明光祠中。

这个人就是明无应,被世人称为蓬莱之主,仙门第一。

他有一把佩剑,名叫牧神,可引九天风雷。

明无应以剑道破天道,成为千年来唯一一个过了天门阵的人。

可他却过天门而不入,放弃了飞升。

谢苏略略有些失神。

他走到明光祠门外,故意触发了柳家弟子留下的禁制,意在显示自己能力不足,卸下对方的防备之心。

立即有人打开门,对谢苏检视一番之后,解了他身上的禁制,把他带入了明光祠。

谢苏已给自己想好了一个身份,姓宋,山中无名散修,曾经被白家的修士点拨破障,得以筑基,听闻白家惨祸,赶来吊唁。路上被瘴气迷惑,到此时才赶到城外,想借明光祠过个夜,明日再进城。

但凡有些灵气的山头,都有散修修炼,谢苏这一番说辞反正无人可对质,不怕露馅。他刻意装得灵力低微,将那群柳家弟子全数骗了过去。

当中几个衣着华贵、相貌不凡的柳家人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

倒是那几个外门弟子中有个年轻女子,大约是看谢苏眼睛上蒙着布条,显然目不能视物,心生怜悯,给谢苏让出来个位置,到另一边挨着同伴休息了。

只是那女子跟自己的同伴小声嘀嘀咕咕,往谢苏这厢看了一眼又一眼,两人脸上都颇有羞涩之意。

谢苏坐定,只作不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来是自己如今寄居的这具躯壳相貌不错。

那两名女修窃窃私语,倒引得另一名女修望过来。

看她衣着,显然是柳家内门弟子,这女修长相不俗,只是神情傲慢,看起来不大好相处。她一眼横过来,先前那两名女修便垂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谢苏坐在殿内一角,那女子面色不善,盯着谢苏久久未动。

谢苏也浑不在意。

他坐的这个位置,恰好看得见明光祠内明无应的神像。

一抹雪光下,那神像执剑在手,衣袍翻飞。

天下各地都有明光祠,可不是每个人都见过明无应。

他的神像便也和那些典籍中飞升成神的前辈大能们一样,被世人雕刻成了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一点也不像他。

天亮,城门开。

柳家为首的弟子叫做柳清言,是柳家这一代之中的佼佼者。

昨夜那个面色不善,神情高傲的女子,相貌与柳清言有几分相似,是他的胞妹,叫做柳清歌。

看得出这些弟子以这对兄妹为首,倒也都是柳家年轻一辈的好手。

同样要去白家,那柳家兄妹也没有驱赶谢苏,默许了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入城之后,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今日是白家惨祸后的第七日,城中百姓皆缟素,家家户户在门前挂了白灯笼。

白家实力不俗,在这一方城中为百姓镇守除魔,又出钱引水渠修路,大旱之年开自家粮仓放粮,声望极高,是以城中百姓都为之悲愤。

白家的大门塌了半扇,道路两侧堆积着不少纸钱烧酥后留下的灰烬,有受过白家恩惠的百姓哭倒在路边,声声泣血。

一路走来,满目残景,只闻悲声。

白家出事那日正是每一年考校门下弟子的日子,园中有一处冰湖,年后连日大雪,那一天雪后初晴,浮光万千。

内门外门的弟子都在湖边空地上排队等待考校,然而只一瞬间,所有人似中了邪术一般,原地呆呆站立不动。

下一刻便栽到了地上,已经生气断绝,成了尸体。

此刻,那些尸身皆停在湖边,城中的几家棺材铺加起来也准备不过这么多,许多尸首只是用草席一卷。

那几个柳家弟子可不是绣花枕头,以柳清言为首掐了法诀,踏好方位,寻找可能残存的邪魔气息。

外门弟子中有两个是女修,其中一个便是昨夜给谢苏让了位置的,另一个似乎是柳家的医女,灵力低微,掀开了草席,正在探查尸首。

见无人注意,谢苏绕到一旁,沿着湖边走了半圈。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湖水结成坚冰。

湖畔柳树只剩细长枯枝,在寒风中狂舞。

冰湖北侧架着一座秀美石桥,掩映着残雪。

谢苏踱步至桥上。

他身法轻盈,仿佛只是步子轻轻一抬,整个人已经立在了石桥的栏杆之上。

窄窄一道栏杆被他踩得如履平地,猎猎寒风拂动他的衣角。

这个举动引得几位柳家弟子朝谢苏看过来。

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向后一倒,从栏杆上坠了下去。

天光云影从他眼眸里走过,谢苏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周遭景色如墨迹褪淡的画卷徐徐展开,须臾之间,谢苏已经回到了白家被灭门的那一日。

谢苏施的这个术法叫做镜花水月,当然不能真的让时间倒流,也不能改变过去,更类似于进入一段真实的记忆之中。

凡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东西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镜花水月,就是以这些痕迹为经纬,以气息为丝线,织出一个跟当时一模一样的幻境。

在这个境中,一切景物人物都与发生的那一刻无异。

谢苏踩着坚实的冰面,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石桥下的阴影中。

石头被寒风吹得冰凉,谢苏却不怕冷似的用手按在石头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路摸到了冰面上。

岸边空地上,白家的对弟子的考校正要开始。

白家家教显然很严,众弟子列队站好,不敢喧哗。

摸到了地方,谢苏脚步一顿,轻轻地揉了揉手腕,伸开五指按在了冰面上。

冰湖自他掌下片片龟裂,好像一朵莲花拆苞吐馥,正冲着他缓缓打开自己的花蕊。

冰层之中冻着一张逆写的符咒。

天下用符箓的仙门不少,但符咒逆写是为大凶,修仙之人必遭反噬,也是禁术。

谢苏心道,若是他在蓬莱山上学到的本事还作数,那这枚符咒就应该是阵眼了。

有人逆写符咒,设了极凶狠阴邪的法阵,才会在一瞬间夺取白家所有人的性命。

但谢苏只能在镜花水月境中找到这枚符咒,现世之中这枚符咒一定已经被施术的人取走了。

所以谢苏察觉到石桥有异,却只能通过镜花水月境来查探。

他抬头时,场上的考校只进行到一半。

谢苏却在回廊上看到了境中的白无瑕,她拥着一条狐裘披肩,脸上无限柔情,望着场上一个清俊的外门弟子。

那名弟子腰间挂着木牌,刻着自己的名字:沈祎。

谢苏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微微挑高了眉毛,这个沈祎的脸和他现在的脸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白无瑕是将他的魂魄放在了沈祎的躯壳之中。

怪不得第七枚朱砂骨钉,白无瑕没有钉在他的眉心。

因为她选择了用沈祎来承载禁术,却有那么一刻,她没舍得毁掉心爱之人的脸。

就在这一刹那,沈祎对着谢苏微笑道:“你快死了。”

“你看得见我?”

话一出口谢苏就微眯了眼睛,他只是觉得惊讶。

镜花水月所复原出的不过是一个幻境,如果他喜欢,可以把整个幻境都毁了,对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会有任何一个境中人把目光投向他。他们根本看不见他。

可是此时此刻,有一个人看见他了。

谢苏用指节在沈祎的木牌上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字:“停。”

这个字落下,校场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柳条的枯枝冻在寒风中。

从沈祎的身体里钻出了一道黑烟,在夜空里凑成一张人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好像把一辈子的人生况味在这短短一刻之间咂摸完了,妖异万分。不像人,倒似鬼。

一霎那间镜花水月境解开,自谢苏脚下绽开一道裂缝劈开冰面,带着无匹的速度裂向湖心,冰面下不知藏着什么东西,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看到那道光的一瞬间,鬼面咕叽咕叽地笑起来,化生出人的四肢躯干,猛地扑出,速度奇快,向着湖心掠去。

谢苏眼睛一眯,把那枚朱砂骨钉掷了出去,骨钉如一道离弦的箭射向鬼面。

他身法极快,随之掠上。

冰面上缓缓流转的血色光芒忽然大盛,笼罩住半个冰湖和整座石桥,正是那使得白家灭门的邪阵。

那鬼面人一身冲天的邪气,那个昨夜给谢苏让位置的女修见状冲了过来,却连身侧的剑都没来得及拔出来,眼看着就要踩进邪阵的范围。

“别过来!”

谢苏抬手掀起一道风把她拦住,峻凛的眉皱在一起,眼瞳中几乎烧出了火光焰影。

只是这么一分神,那血色光芒就涌到了谢苏的脚下。

鬼面人速度飞快,停下之后动作却十分笨拙。

谢苏掷出去的骨钉从他的眼睛刺入又穿脑而过,他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开了一个洞的后脑,向着谢苏缓缓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漆黑的牙齿。

谢苏眼尾血红。

看清鬼面人笑容的一瞬间,他头痛欲裂,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幻觉如同潮水般涌来,大地倾覆,高山倒塌,千里焦土,尸横遍野。

他好像站在血流漂橹的古战场上,闻见人肉被烧焦的气味。

浓稠河水带着素白的残肢断臂飘向远方,大地尽头残阳如血。

然而那幻觉仿佛也只是一刻。

冰面瞬间如蛛网般碎裂,将谢苏吞没。

沉入冰湖的一瞬间,谢苏猛地伸手拉住了那个鬼面人,暴喝道:“给我下来!”

两人一同砸进水中,刺骨的寒冷灭顶而来,谢苏掐住鬼面人的脖子。

面容模糊的鬼影在浑浊的冰水中融成丝丝缕缕的黑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谢苏紧攥的拳头中。

只剩一张漆面具漂浮在水中。

谢苏一口气泻出去,冰水立刻涌入口鼻。

挣扎之间,谢苏奋力伸出僵硬的手指,握住了那张面具。霎时一脉极寒沿着他的手臂流动,直抵胸口。

被黑暗和冰冷吞噬之前,谢苏听到了一声龙吟。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