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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从隋到宋

马伯庸笑翻中国简史 马伯庸 14818 2024-03-12 09:59:54

耶律德光倒是够明智,老老实实地在祖先的神话传说里找因由。根据契丹族起源神话,契丹族在辽水边诞生,所以这个德性嘛,当然就该是水德啦……所以说契丹辽的水德跟北魏的土德很类似,不是五德循环,相生或相克而出的,而是横空出世,石头里冒出来的。

两条链子终于合并

隋文帝杨坚是个很迷信的家伙——其实扒一扒历朝历代的皇帝,不迷信的凤毛麟角。要证明自己的皇位不是昧着良心抢来的,而是上天利用种种机会授予的,皇帝就不可能不信那些谶纬、德性之类的胡说八道。

举个例子,杨坚的老爹叫杨忠,本来是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后来帮助宇文家篡了西魏,就被封为随国公。杨忠去世,杨坚袭了老爹的爵位,也做随国公,宇文赟死后他掌控朝政,就逼迫外孙小皇帝加封自己为随王。

你瞧,问题来了。刘邦当皇帝前是被项羽封了汉王,所以建立帝国,国号也就沿用这个“汉”字;曹丕原本是魏王,建立帝国沿用“魏”字;司马炎本是晋王,建立帝国沿用“晋”字;刘裕本是宋王,建立帝国沿用“宋”字……按道理说,杨坚既然是从随王爬到皇帝宝座上去的,那他所开创的朝代就应该是“随朝”啊,怎么就变成“隋朝”了呢?

这就跟迷信扯上关系了,杨坚打算称帝,定国号,就琢磨着这个“随”字不好,不吉利。一种说法,“随”有走之旁,他怕随着随着,帝王之气就给随走了;另一种说法,“随”的意思是跟随,杨坚想,老子我要开创一个无比辉煌的新王朝,怎么能跟随着旧时代的脚步走呢?于是乎,他翻查古书,发现随、隋二字通假,而这“隋”字瞧上去就显得那么喜庆,就它吧,咱们定名为大隋!

所以说,杨坚既然这么迷信,他是不可能抛弃延续了那么多年的五德学说的,五德的历史继续翻开新的一页。

隋朝接替的是北周,北周的德性如前所述,搞得乱七八糟的,杨坚索性快刀斩乱麻,只认准了“木德”说事儿,别的一概忽略。按照五德相生的理论,木生火,隋朝又该是火德了。

据说早年间就有人献过符谶,说:“赤帝降精,感应而生隋也,故隋以火德为赤帝天子。”甚至在杨坚收到禅让书的时候,也有人自称恰好瞧见一只朱雀降临在宫殿屋顶上……反正都是老掉牙的祥瑞桥段,而且分明都是先上车后补票。咱们说了,“随”改“隋”就是杨坚一拍脑门儿现想出来的,在此之前,哪儿会有啥“感应而生隋”的说法呀,要有这说法,还用杨坚绞尽脑汁琢磨新国号吗?

总之,符谶、祥瑞是造出来了,能够“证明”果然是上天预告,隋应火德。接着一切顺理成章,受禅、登基、宣布本朝德性为火德,朝会之服、旗帜、牺牲全都尚赤,齐活。

有意思的是,这时候偏安江南的陈朝也自称是火德。从西晋灭亡开始,南北两边儿演变出两套彼此独立的五德循环次序,而且都自认来路正统,对方是僭伪,于是北边骂南边是“岛夷”,南边骂北边的是“索虏”,谁也瞧不起谁。然而造化神工,经过这几百年的轮回,两条线的终点站“陈”与“隋”,一南一北恰好又都是火德,巧合得令人拍案叫绝。而至于究竟谁才是真命的火德天子呢?那就得看哪家的火烧得更旺盛了吧。

隋文帝开皇八年(公元588年),杨坚派出五十一万大军南下伐陈,几乎兵不血刃就兵临陈都建康城下。整天只知道跟宠妃和宠臣们开文学派对,压根儿不理国事的陈后主陈叔宝这才慌了神,把全部兵马都拉到城外去跟敌人野战。可是他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么多兵,那么多将,他忘记任命一位总司令了。

于是乎,陈军互不统属,互不配合,被隋军一冲就彻底垮了。隋军轻轻松松地杀进了建康城,杀入皇宫,可是左找找不到陈叔宝,右找找不到陈叔宝——城池给围得像铁桶一样,难道那废柴陈后主还有机会逃跑?一直找到天黑,才有人在景阳殿前面的井边,似乎听到有人说话。往井里问了几声,没人答应,于是隋兵就恐吓说:“再不回答老子就扔石头啦。”里面这才传出告饶声。

隋兵往井里顺了根绳子,让里面的人抓住绳子,好给提拉出来。这一提拉可了不得,竟然是陈叔宝和他两个宠妃——张贵妃、孔贵嫔——三人躲一口井里,也不怕挤出个好歹来。陈叔宝就这么被俘虏了,陈朝就此完蛋。想想也是,井里有水,陈朝的火德天子躲在井里,那火头还不给浇熄了吗?还能落着好吗?

从此中国经过三百多年的大分裂终于恢复了统一,而五德循环的两条分支在经历了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变迁之后,也终于合二为一,重新并合到了一起。

可是且慢,隋朝虽然统一了,但这个统一王朝的寿命实在是太短啦,跟被张苍、刘歆等人直接贬低成闰统而不是王朝的秦朝有得一拼。

且说隋文帝杨坚是个被西方人赞誉为“圣人可汗”的明君,在他统治下政府是肥得流油——什么,你问老百姓?老百姓穷不穷关圣明天子什么事儿?杨坚对待老百姓的态度,除了法律宽松一点儿以外,就跟秦始皇没啥两样。当初秦始皇滥用民力,大家都说,要是他那个性格宽厚的长子扶苏可以继位为君,或许还可能让民力慢慢缓过来,秦朝不至于二世而亡。那么隋朝呢?隋朝的下一个皇帝就是大名鼎鼎的隋炀帝杨广。

自从五胡乱华以来,你方唱罢我登场,几百个皇帝在中国大地上肆虐,这里面有千古罕见的暴君,有千古罕见的昏君,偶尔也有几个好一点儿的君主以及几个奇葩。可把这些家伙全摞起来,智商恐怕都比不上杨广,暴、昏和奇葩几方面也同样比不上杨广。

杨广不但使老百姓更穷、更活不下去了,还把老爹辛辛苦苦才积攒起来的政府家底也给败光了。他启动了一系列大工程,其中包括大运河之类的,那真是泽被万世啊,可那么多大工程同时启动又紧催着完成,其魄力就算秦始皇活过来都得瞠目结舌。结果隋朝统一后短短三十年就亡在了杨广手上,杨广的表哥李渊摘取了统一的果实。

据说(又是据说),在杨广登基后不久,世间就流传起了一则谶谣,说:“李氏当为天子。”有个叫安伽陀的方士禀报给杨广,建议把全中国姓李的全部杀光,以绝后患。杨广倒是信了他的话,可是不能答应——开玩笑,现在“张王李赵遍地刘”,那时候李姓也是大姓,全中国没一百万也有五十万,怎么杀得过来?再者说了,朝堂上无数重臣姓李,要都给杀了,杨广这皇帝宝座还怎么可能坐得稳?

不过有人从中看到了商机……不对,是进谗言的良机,那就是大奸臣、褒国公宇文述。宇文述向杨广递小话,说:“安伽陀所言有一定道理,我听说郕国公李浑经常跟一票人关起门来开小会,一定是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这个‘李氏当为天子’,肯定是应在他头上的。”杨广这回“从善如流”,反正杀一个人简单,于是当即把李浑下了大牢,并且交给宇文述去审理。

这不是把耗子扔给猫嘛,李浑哪儿还能得着好?宇文述很快就靠着逼供和诱供,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供状,呈交给杨广。杨广还感激他哪,流着眼泪说:“我大隋差点儿就完了,全靠亲家公(宇文述的次子宇文士及是驸马,娶了杨广的女儿南阳公主为妻)你明察秋毫啊!”下令把李浑和他的同党全部处死。

李浑是死了,可是姓李的人多了去了,等到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就到处都有姓李的拿那则谶谣来说事儿——杨广要是不杀李浑,哈哈一笑当谶谣是胡扯,估计也不会再有人想对谶谣加以利用,这是真真正正的欲盖弥彰。

因此大业十年(公元614年)末,洛阳街头就突然传出了一则谶谣,说得更加详细:“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有个叫李玄英的文化人就解释说:“‘桃’和‘逃’谐音,是指逃亡的李家人将得到天下;第二句是说皇帝和皇后都将滞留扬州,难以返回中原;第三句说‘勿浪语’,是扣一个‘密’字。”

这解释再清楚不过了,得天下的将是“李密”啊。要说当时还真有叫李密的人,并且名气很大,他曾经是隋朝的蒲山郡公,后来辅佐杨玄感造杨广的反,杨玄感失败以后,到处逃亡,最终入了瓦岗寨,当了大头领。估计那则谶谣就是李玄英本人造的,他自己编造自己注解,想证明李密才是真命天子,将要代隋而兴。李密一开始倒是真不辜负他的期望,各路反王里要以瓦岗寨的实力最强,可是这位李密先生因胜而骄,越来越倒行逆施,最终还是当不成天子。

恐怕当时谁都想不到,这个“当为天子”的姓李的,竟然应在了李渊头上。

李渊的老娘和杨坚的老婆是姐妹,换言之,他是杨坚的外甥,是杨广的表哥,高门外戚,谁都想不到他会起兵造隋朝的反。可是眼看杨广胡作非为,天下搞得乱成一锅粥,李渊琢磨着我要是再不动手,那铁定要陪着杨广死啊。他姓杨,我姓李,我干吗给他陪葬?于是悍然在太原立起竿子,然后长驱直入,杀入长安,拥戴杨广的孙子、代王杨侑当皇帝——杨广就这么着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太上皇”了。

杨侑封李渊为唐公,不久后又晋升为唐王,然后顺理成章地,李渊更进一步,受了禅让,做上了大唐天子。新朝既然建立,按照习惯就得推“德”啊,五行相生,火生土,既然隋朝是火德,李唐于是就妥妥地应了土德,服色尚黄。

大唐千年历

李唐应土德,本来这件事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合乎规则、无可争议的,可谁想到偏偏有人瞧着不顺眼,要跳出来唱反调。这人是谁呢?那就是大名鼎鼎、“初唐四杰”之一的文学家王勃。

太祖李渊以后是太宗李世民,李世民以后是高宗李治,就在李治当皇帝的时候,王勃写成了一部《大唐千年历》,说唐朝的土德应该直接接续汉朝的火德,而非隋朝的火德。为什么呢?王勃解释说,因为从曹魏直到隋朝,历代都没能真正统一中国,他们都是没有资格参与五德循环的,只不过是些五行的“沴气”而已。“沴”这个字读“厉”,指的是灾害、不祥和,所谓沴气,也就是类似汽车尾气的废气、灾气、毒气——文人骂人从来最阴损不过了。

王勃是当时的大才子,果然手笔非凡。汉代那位张苍先生踢开秦朝,让汉朝继承周德,不过是裁掉了从东周灭亡直到汉朝初兴之间四十多年时间而已,北魏的崔光先生不鸟十六国,让北魏上追晋德,也不过省略了中间一百八十多年而已。这位王大才子下手可比前人狠得多,轻轻松松四个字“唐继汉德”,于是乎汉唐之间的魏晋十六国南北朝将近四百年时光,就被他一刀割下来扔下水道里去了。

因为这种算法实在太荒唐,连朝廷都觉得不像话,所以根本不予理睬。王勃也终究只是文学家,而做不成开宗立派一代大儒,或者一代大忽悠。

可是(人生就怕可是,历史也怕可是),这事儿还没完呢,谁都想不到过了几十年,又有人端起了王勃的剩饭。

且说唐高宗驾崩以后,他老婆武则天垂帘听政,后来干脆把几个儿子都一脚踢开,自己当了皇帝,把国号改成了“周”,追认周文王为武氏的始祖——据说开创东周的周平王有个小儿子,因为手掌上有像“武”字的纹路,就起名为武,后来又赐为武氏,做了周朝大夫,也不知道怎么一传传下来,就传到武则天了。

按照邹老教授的“五德终始说”,一千年前的周朝是火德,这一千年后的周朝嘛,当然也要跟着祖宗走,同样应火德,服色尚赤。这又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主儿——不过话说回来,女人当皇帝,本来就彻底颠覆了传统牌理嘛,她还在乎这点儿小花样吗——因为无论是“五行相克”还是“五行相生”,都解释不了为啥唐朝是土德,跟着兴起的武周会是火德。不过哪怕再诡异,当时都没人敢纠正,这可以理解,换了我回到那个时代,也一样装聋作哑。为什么呢?你想啊,旁边周兴、来俊臣他们全都支棱着耳朵哪,你要是对火德表示疑问而惹得武则天不高兴了,被请进大瓮里洗桑拿,那可怎么办?

反正质疑的话是没人敢讲,说奉承话拍马屁的却大有人在。武则天曾经修建过一座宣明政教用的明堂,后来天有不测风云,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火头,呼啦一下就把整座建筑给烧成白地了。武则天心里这个郁闷呀,好几天都蹲在宫里画圈圈。这时候就有个叫张鼎的左史跳出来给女皇帝解闷儿,谄媚地上奏说:“大火在王屋上燃烧,正合乎我大周火德兴旺之象哪,这是祥瑞啊!”气得左拾遗刘承庆上书驳斥,说这小子哪儿是奉承,分明说风凉话嘛,陛下您可千万别被他妖言所惑。

可不是嘛,要是奉火德就得遭天火,甭问啊,奉水德就得发大水,奉金德就有刀兵之灾,奉木德要房倒屋塌,奉土德不是山崩就是地震……五德靠着灾祸来应,那还是德吗?还奉它干吗?作死啊?

话头拉回来,且说武周朝出过一位大画家,名叫李嗣真,字承冑,官拜御史中丞。从来文学艺术不分家,所以大画家李嗣真就重提大文学家王勃的理论,建议把周、汉尊为二王,其他的小朝代尤其是北周、隋都要降格处理。这一回武则天准奏了,颁令全国改制,于是只有周、汉两朝被尊为正统,其他王朝,甚至唐朝,全都变成列国了。

武周认定老祖宗东、西周是火德,汉朝按照刘歆的说法,也是火德,然后空了四百多年,大家继续火德——五德还循环什么啊,从头火到尾算了嘛。所以等到武周结束,唐中宗李显复了位,怎么瞧怎么觉得这些政策别扭到了姥姥家,于是一股脑儿全都废掉,复归唐初的说法。

有关王勃的《大唐千年历》,到此还不算完。

唐朝最鼎盛的时代是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那时候到处歌舞升平,饱暖思淫欲……不对,应该是得到饱暖的大群闲人想要追求更高层次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享受,而想要得到更高享受就得升官,升官最便捷的方式就是上书朝廷言事,以求骗得皇帝青睐。当时那些上书言事的家伙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在奏章里说些稀奇古怪的话,说的话越是诡异,观点越是新奇,就越容易得到注意。这其中,就有个叫崔昌的,干脆拿王勃的旧文改了个名字,直接就给递了上去。

唐玄宗本身就是个艺术家,如前所述,他的思路大概跟李嗣真差不多,觉得这说法真新鲜、有意思,就去跟宰相李林甫商量。而至于这位李林甫先生,成语“口蜜腹剑”就是说他的,最会拍皇帝马屁,同时背后给同僚下刀子。他一瞧玄宗的口气,好像很欣赏这种说法嘛,皇帝赞成的,只要不违背他的利益,他何必去反对呢?于是连连点头称是。唐玄宗大感欣慰,下召准奏。

于是乎,周、汉重新被奉为二王,其他朝代再次被降格为列国,一如武则天时代,只不过这次继承周、汉正统的是唐朝,为土德。甚至两年以后,礼部还出了个《土德惟新赋》的科举作文题,让考生们全都就这件事来谈谈感想。

后来唐玄宗“扒灰”扒出个杨玉环,两人那份恩爱缱绻啊,杨家得以鸡犬升天,就连杨玉环原本落魄的堂兄杨钊也做上了高官,并且改名为“国忠”,以表示他对皇帝那真是忠心耿耿,可表天日。这杨家一直是当隋朝皇室为本家的,杨国忠瞧见唐朝居然把隋也给贬了,心里着实不舒服,于是跟玄宗打商量,咱们不如从北魏开始起算,把北周和隋朝都放回五德循环里去,如何?

这时候唐玄宗正和杨玉环如胶似漆呢,更重要的是,李林甫已经挂了,原来一直被他压着难以出头的杨国忠当上了宰相,总理朝政,所以对于这个宰相大舅哥的面子,玄宗不能不卖。玄宗下诏:“一切都按杨相说的改。”杨国忠随即就把那倒霉鬼崔昌给远远贬到蛮荒之地去了。

就这么着,拉拉扯扯了两三个来回,唐朝的土德上承隋朝的火德,才算是真正稳固了下来。然而讽刺的是,就在唐朝的德性终于稳定下来的同时,唐朝的社稷却开始了剧烈动荡——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为此丢了皇位,也“被太上皇”了一把,杨国忠和杨玉环兄妹则干脆丢了性命。

自古帝王五运之次凡有二说:邹衍则以五行相胜为义,刘向则以五行相生为义。汉魏共遵刘说,国家承隋氏火运,故为土德,衣服尚黄,旗帜尚赤,常服赭赤也。赭黄,黄色之多赤者,或谓之柘木染,义无所取。

高宗时,王勃著《大唐千年历》:“国家土运,当承汉氏火德。上自曹魏,下至隋室,南北两朝,咸非一统,不得承五运之次。”勃言迂阔,未为当时所许。天宝中,升平既久,上书言事者多为诡异以希进用。有崔昌以勃旧说,遂以上闻,玄宗纳焉,下诏以唐承汉,自隋以前历代帝王皆屏黜之,更以周汉为二主。后二岁,礼部试天下造秀,作《土德惟新赋》,则其事也。及杨国忠秉政,自以隋氏之宗,乃追贬崔昌并当时议者,而复酅、介二公焉。

——《封氏闻见记·运次》

统一以后再动乱

所谓“安史之乱”,是指唐朝镇守北方边境的胡族雇佣军集体造反,造反的第一头目是安禄山,后来被他儿子安庆绪给宰了,接着安庆绪又被大将史思明宰了,史思明被他儿子史朝义宰了。安、史两姓,父子四人,掀起了泼天的大乱子。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变衰的转折点,从公元755年开始,到公元762年终结,前后持续了整整八年的时间。不但唐玄宗没能看到动乱落幕,就连他儿子唐肃宗也没能看到——宝应元年(公元762年),这爷儿俩前后脚挂了,距离叛乱结束还有半年的时间。

唐肃宗以后是唐代宗,然后德、顺、宪、穆、敬、文一路传下去,唐朝的德性已经确定,再也没人翻起什么诡异的波浪来了。只是,到了唐武宗李瀍当皇帝的时候,他又为五德学说增添了一个小小的应用项目。

话说唐武宗有一回得了病,很长时间都没能好,于是他就开始琢磨上了:“当年汉朝是火德,所以光武帝刘秀把洛阳的‘洛’字改成了‘雒’,以免大水浇灭火头。如今我大唐乃是土德,而我的名字里有三点水,土克水,这病自然就好不了啊。看起来,王朝的气运是不能压住君主名字的。”因而李瀍就下诏改名,把“瀍”字改成“炎”字,火生土,这回顺溜了吧。

想当初曹魏初定土德,就有闲人跟曹丕递话,说赶紧把“雒阳”给改回“洛阳”吧,土克水,王朝之气压住了首都之气,乃是大好事。估计唐武宗李炎就是想到了这个典故,所以才加以发挥和应用的。

说句题外话,唐武宗的前一任皇帝是唐文宗,本名李涵,也是带三点水的,后来登基的时候改名为李昂,不知道是否也跟五德学说、五行相生相克有啥关系。手头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姑妄言之,大家也都顺耳朵一听就是了。

唐文宗前面是唐敬宗李湛,唐武宗后面还有个唐懿宗李漼,全都带三点水,却都没有改名。李湛确实活得不长,李漼却好歹活了四十一年,比改名李炎的唐武宗多活了九年,所以说这君主名字和王朝德性之间的生克关系嘛……嘿嘿嘿嘿,今天天气真不错。

咱们来总结一下此时所谓正统德性体系吧:周朝是木德,汉朝是火德,木生火,这是五行相生;然后北魏是水德,水克火,这是五行相克;接着北周是木德,隋朝是火德,唐朝是土德,都是五行相生。总而言之,相克、相生的新旧两套学说,原本都可自成体系,可是经过了人为的反复降格、升格和割裂以后,就混合出来这么一个四不像。

唐朝总共传承了二百八十九年,最终这个土德王朝还是挂掉了。关于唐朝灭亡的因素很多,包括内部的牛李党争、藩镇割据、农民起义,也包括外部的回鹘、吐蕃、契丹等外族侵扰,不过直接毁掉这个王朝的,还得说是藩镇割据。

终结唐朝统治的家伙就是一个割据一方的大军阀,此人本名朱温,是“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典范。

朱温曾经参加过黄巢起义。且说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初五,黄巢率领大军杀进长安,唐僖宗按照惯例逃去了四川。可是黄巢没能在长安站稳脚跟,很快就被各地蜂拥而来勤王的唐军给赶出去了,作为部将的朱温瞧着形势不妙,于是就在公元882年临阵倒戈,降唐了。唐僖宗这个高兴啊,算起来朱温是头一个归降的叛贼,而且职务还不低,本着“千金买马骨”的古训,他立刻下诏任命朱温为左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且赐名:全忠。

可是正如火德王朝不可能一直火下去,水德王朝也不见得不发大水一样,名字是名字,实际是实际,这个世上名实不符的事物多了去了。想当初开元、天宝的盛世就有一半儿毁在一个叫“国忠”的家伙手上,唐朝最终也毁在这个“全忠”手里了,两人简直可能说是隔着一百多年前后辉映。

中唐开始就藩镇割据自雄,到了晚唐,藩镇们更是闹得不像话,不但私相授受职务,不听朝廷调遣,而且还三天两头地私斗甚至造反,而朱全忠在降唐以后,很快就发展成中原地区最庞大的一家藩镇势力。势力强了,野心就随之而起,公元907年四月,他终于下手推翻唐朝,建立后梁——历史就此迈进了空前混乱的五代十国时期,而后梁就是五代中第一个王朝。

所谓五代,指的是梁、唐、晋、汉、周这五个基本控制中原腹地,并且相互延续的王朝。所谓十国,就是中国大地上还先后存在着的十个割据小国,除了一个北汉是后汉皇族在契丹人的支援下苟延残喘,可以暂且不论之外,其余九国基本上都在南边儿。关于德性的问题,咱们还是老规矩,先从北边说起。朱梁的德性是什么呢?

公元907年,朱温推翻唐朝,建立梁朝,史称后梁。这位老兄既然当了皇帝,当然不能再叫“全忠”了,那得别人忠他呀,他怎能去忠别人?因而改名朱晃。他也信五德循环那一套,既然唐朝是土德,土生金,那么后梁就该应金德。于是朱晃自命为金德王,就连内殿的名字都定下叫作“金祥殿”,当真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马屁精们按照惯例是蜂拥而上,忙着献祥瑞、解谶谣。据说,还在武则天垂帘听政的时代,世间就出现过一则谶谣,说:“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当时就有人解释说:“两角犊子,那是牛啊,想来一定有姓牛的恶人出现,颠覆大唐社稷。”所以后来官吏们互相倾轧,姓牛的人就倒霉了,周子谅弹劾牛仙客,李德裕弹劾牛僧孺,都搬出这则谶谣出来说事儿。

可是过了一阵子,不知道哪儿又跳出闲人来给了个新解释,说大家都理解错了,要想解这谶谣,得在“牛”下面安个牛角“八”。这样就成了“朱”字——唐德宗时期有朱泚叛乱,当时人都说这是应了谶谣啦。等到朱泚失败被杀后整整一百年,又有人把这事儿给翻出来了,奉承朱晃说:“这分明说的是陛下您哪,您将代唐而兴,老天爷两百年前就给出预兆啦!”

除了谶谣之外,当然还有祥瑞,有人声称在广南附近逮着一头鹿,这鹿可不寻常,它的耳朵上缺了两块。据说,鹿这种畜生寿命很长(这当然跟生物学无关),若能活过一千年,则全身皮毛就会变得雪白,耳朵也缺一块。如今逮着的这头鹿耳朵上缺了两块,那铁定寿命超过两千年了,大家伙儿就颂扬说,这正合乎本朝尚白的金德之象。

可惜这个金德王朝别说两千年了,就连二十年都没熬过去,很快就给灭掉了。

贼寇岂能有德性?

究竟是谁灭的后梁呢?原来朱温虽然建号称尊,但他的实际统治范围还不到中原的三分之一,四周是群敌环伺,内战、外战从来就没有停过。其中有一镇唐朝旧藩,乃是沙陀人李克用所建,实力最强,跟朱晃也仇深似海。李克用死了以后,传位给儿子李存勖,这位李存勖是一代名将,数次发兵,杀得朱晃捉襟见肘、狼狈不堪。所以朱晃忙着打仗,精力有限,金德不金德的,也就登基的时候顺道提了一嘴,没再多闹什么幺蛾子。

到了公元923年,后梁终于被李存勖给灭掉了。李氏父子本是沙陀人,这个昙花一现的少数民族,本来从属于突厥,突厥为唐所灭,沙陀就顺势降了唐,首领朱邪氏被赐了李姓。传到李克用、李存勖的时候,就干脆举起了复兴唐室的大旗,以号召各路诸侯雄起跟朱晃对着干。当时李家打着两面旗号,一面是“唐”,虽然唐朝亡了,但他们仍然自认是唐朝的臣子;一面是“晋”,因为李克用曾被唐朝册封为晋王。然而等到李存勖势力膨胀,北边儿打退了契丹,南边儿把后梁军打得跟狗一样的时候,他就干脆废了“晋”字旗号,光称“唐”了。为啥呢?原来这位老兄老实不客气,自己登上皇帝宝座,自称大唐天子啦。

李存勖这种行为,瞧着很眼熟吧。没错,想当年刘渊也是外族挂个刘氏赐姓,号称要复兴汉室,其结果是初兴了一个匈奴族政权,如今李存勖号称要复兴唐室,结果也初兴了一个沙陀族政权——史称后唐,李存勖就是鼎鼎大名的后唐庄宗。

不过李存勖比刘渊要讨巧得多,也幸运得多,因为当年魏、晋先后兴起,汉朝都快被大家伙儿给忘得差不多了,复兴汉室的旗号连诸葛亮都打不稳,刘渊当然更打不稳,所以后来只好悻悻然撕下伪装,把国号给改成了“赵”。李存勖打出复兴唐室旗号的时候,唐朝才刚亡了不久,加上朱晃在中原胡作非为,所以是人心思唐啊。虽然不是李唐正根儿,李存勖这旗号却也打得稳稳的。那么既然是复兴唐室,他自然不能继承后梁的金德,自称水德,必须“堂堂正正”地宣称自己跟从前的唐朝一样,也是土德。风遗尘整理制作。

后梁的金德就这么着给埋掉了,生生从五德循环里给剔了出去——没办法,胜者王侯败者贼,一个贼寇也敢有德性吗?

李存勖很会打仗,但可惜不会治国。刚把后梁灭了,他就趾高气扬地觉得统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从此不理国事,痴迷上了表演艺术,成为古往今来地位最高的戏剧票友。他还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儿,叫作“李天下”。某次他一登台就连报三声“李天下”,结果一个戏子冲上来给了他个大嘴巴,喝道:“理天下的只能有一人,怎能有三个?”李存勖不但不光火,竟然还夸奖那戏子忠心可嘉。

李存勖就这么唱着戏,把命都给唱没了——同光四年(公元926年),都城洛阳爆发兵变,乱军一箭就要了这位“李天下”的老命。但是李存勖虽死,后唐却并没有亡,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抢到了宝座,让这个土德王朝又延续了整整十年,最后亡于后晋。

后晋的开国皇帝名叫石敬瑭,本来是后唐的大将,后来跟后唐末帝李从珂闹矛盾,悍然掀起了反旗。可李从珂兵强马壮,石敬瑭打不过他,那该怎么办才好呢?古往今来,什么事情都有下限,只有人的节操没有下限,石敬瑭无路可走之下,干脆开门揖盗,去恳请契丹兵杀进中原来帮忙,不仅如此,他还公然向契丹称臣,尊奉还没自己岁数大的契丹国主耶律德光当老爹!生靠着不要脸夺取了政权。

后人有骂石敬瑭是“汉奸”的,这话不大对,因为老石本来就不是汉人,他跟后唐皇室一样,都是沙陀人。

后晋继后唐而兴,土生金,于是五代中第二个金德王朝就这么着诞生了。这个金德王朝同样短命,石敬瑭死了以后,他儿子石重贵继位,还算有点儿骨气,当年石敬瑭觍着脸向契丹称臣,还认了个干爹,到了石重贵就该成孙子了,可是他孙子肯当,臣不肯当,打算断绝跟契丹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附庸关系。只可惜石重贵和他那一票重臣光骨头硬了,完全没有本事,结果被耶律德光领兵杀入中原,直接就给灭了国。

后晋朝廷是完蛋了,皇帝、大臣不是被杀就是被擒,可是老百姓还在,一时间义兵四起,打得契丹兵是顾头不顾腚,彻底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耶律德光没办法,只好扔下一句:“没想到中国人那么难搞。”撤兵回国,走半道上就活生生给气死了。

后晋的节度使刘知远趁机雄起,建立政权,史称后汉。为什么又用上了“汉”这个国号呢?原来那刘知远也是沙陀人,刘这个姓天晓得哪儿来的,他既然找不到赐姓的来由,干脆一梗脖子直接编瞎话,说自己是东汉显宗孝明帝第八子淮扬王刘昞之后,所以如今再来复兴汉朝。当然啦,这套鬼话压根儿蒙不了人,况且隔着将近千年,也没人再怀念汉朝了,所以他也就不再承袭汉朝的火德,而是继续按照五行相生的原理,取代了晋德——后晋是金德生水,后汉就是水德。不过这家伙“德”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后汉天下只有短短的三年,就被大将郭威夺了位,改国号为“周”。

咱们说过,以往的历代帝国名号,基本都沿用开国皇帝登基之前的封国名或者封爵号,比如汉王刘邦、魏王曹丕、晋王司马炎,再比如南北朝时候的宋王刘裕、齐王萧道成、梁王萧衍、陈王陈霸先、齐王高洋、周王宇文觉,后来还有隋王杨坚、唐王李渊,一直到梁王朱全忠。

关于朱全忠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想当年他打算逼唐朝昭宣帝李柷让位,大臣蒋玄晖、柳璨商量着,按照魏、晋以来的惯例,重臣就应当先封个大国,然后再接受禅让,梁是小国,不够资格怎么办?于是他们就怂恿昭宣帝下诏改封朱全忠做魏王,加九锡(天子赐给功臣的九种器物,表示最高的礼遇)。可谁想到这位“全忠”的梁王是流氓出身,最讨厌按牌理出牌,不但不肯接受,反而把蒋玄晖和柳璨给宰了,最终以梁王的身份受了禅让,这才建立起来后梁。

要是这家伙讲点儿规矩,说不定历史上将会出现一个后魏呢。

拉回来说,后周的开国皇帝郭威在后汉朝,最高的名号是监国,根本就没有周公或者周王的爵号,那他为什么要以“周”作为帝国名号呢?据说,这也是跟他先祖以及五德循环相关联的。

郭威的先祖(不用说,也是自称的,不过郭威理论上还算是汉人)乃是周朝的虢叔,古代郭、虢二字相通,所以虢叔后人就自称姓郭,按照这种谱系,郭家的先祖是周王室。巧合的是,按照刘歆的新五德系统,周朝不是火德而是木德,而南北朝时候宇文氏建立的北周也是木德,郭威篡的是后汉的水德,水生木,恰好也是木德。三周皆木,这真是天意,因此这个“周”的国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周太祖广顺元年,司天上言,历代帝王以五运相承,前朝绍承水德,今国家建号周朝,合木德代水。准经法,国以岁暮为腊。今历日所行,合以今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丁未为腊。从之。(臣钦若等曰:晋承后唐,汉承晋,本文不载承土之德,据周称木德,即是汉为水,晋为金,以继唐土德也。)

——《册府元龟·帝王部·运历》节选

石头里冒出来的德性

后周是五代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王朝,北边儿就此告一段落,咱们再来说说南边儿。

前面说过了,五代十国,十国里除了一个北汉外,其余九国都在南边儿。这九国其实不够有意思,那班家伙对五德学说并不怎么上心,所以称帝的多,推演五德的少。何况他们中很多人本身也有自卑心理,认为正统都在北方五代那儿,自己其实就一地方政权——比如南唐虽然称帝,但一向奉北方王朝为宗主,而钱鏐的吴越、马殷的楚则连皇帝都不敢称,只是国王级别。不是正统,就没有论德性的资格,所以他们主动缩了头。

有个国家一定要提上一提,那就是前蜀。这个前蜀是王建创建的,虽然没有什么“德性”的记录,可是论起祥瑞来,却是十国中最多的。《新五代史》里一篇《前蜀世家》,几乎三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在记述哪年哪月什么地方碰到了什么祥瑞。

比方说,就在唐朝灭亡的那一年(公元907年)正月,据说青城山上出现了巨人,然后到了六月间,万岁县又出现了凤凰,嘉阳江里出现了黄龙。更可怕的是,“诸州皆言甘露、白鹿、白雀、龟、龙之瑞”,这一个“皆”字,不禁让人满身起鸡皮疙瘩……

祥瑞太多了,这里不可能一一枚举,我就举一个例子,便可见前蜀君臣的想象力奔放到了什么程度。前蜀武成三年(公元910年)八月,有人号称在洵阳看到了龙,而且不是一条,而是整整五十条!连修史的欧阳修本人写到这里,都忍不住说了一句:帮主,这也太离谱了吧!

欧阳修为此大发议论,说他读这篇《蜀书》,发现各种包括龟、龙、麒麟、凤凰、驺虞之类,历代都说代表帝王兴起的祥瑞,全都聚集去了该国,这可真是太奇哉怪也了。尤其是龙,龙这种东西不被人见到才显得神奇,在天上飞行着排云布雨才是它的本职工作,如今突然暴露形象,就是不神,不在天上却在水里,就是失职,至于一下子出五十条,那简直就是妖孽了。

五代十国的终点是宋朝。不过在说宋朝之前,还有一个大国得先介绍一下,那就是辽。

辽的正经国号,其实应该以族为名,叫作“契丹”。契丹的开国君主是耶律阿保机,和后唐太祖李克用、后梁太祖朱晃是同一时期的人物。虽然是契丹人,但他一直热衷于汉学,手底下重用的都是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等一大票汉人谋士。耶律阿保机死后,他第二个儿子耶律德光继位,石敬瑭恬不知耻地来请救兵,主动献上燕云十六州,也就是今天北京市、天津市以及河北、山西北部这些传统上的汉人居住区。契丹人占了这些地方,不大会管理,但是耶律德光思路发散,干脆搞了个全新的政权模式,把官员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管契丹、奚、蒙古、女真等游牧渔猎民族,一部分管汉地、汉人。

这种两部制,表明契丹国是蕃人和汉人的共同国家,最显著的标志是什么呢?那就是上朝的时候,皇帝、皇后同时临朝,皇帝穿汉服,皇后穿蕃服。所以很多片子里拍契丹国主在朝堂上还是皮袍、毡帽,那是错误的,他正经的打扮应该是直角幞头配圆领大衫。

再后来,石敬瑭挂了,他儿子石重贵突然奓毛不打算称臣,耶律德光就老实不客气地领兵南下,灭了后晋。本来耶律德光这回出马是不打算再回北边去的,他要在洛阳建都,在中原称尊,当真真正正的中国皇帝,然而天不从人愿,耶律德光一脚踩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被迫狼狈逃回。从这事儿也可以看出,契丹人是把自己当中国人的,是把自己的国家当中国王朝的。所以他们对内的国号是“契丹”,但在和中原王朝,尤其是后来的宋朝搞外交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才是中国正统,就定了个“辽”的汉式国号——不能还叫契丹,瞧着就蛮夷,不是中国范儿。

顺道一提,因为契丹辽兵锋所指,直接西域,而无论五代还是后来兴起的宋朝,都没能对西域施加哪怕一丁点儿影响,所以当时中亚细亚一代的各国各民族,都普遍把契丹辽当成中国,从他们那儿再往西传,一直到欧洲,也都是把契丹当成中国的别名儿。

拉回来说,既然连中国式的国号都敲定了,那么中国王朝名义上传承了好几千年(实际就一千来年)的五德学说,他们当然不敢不理。可最大的问题是,契丹辽和中原王朝向来没太大瓜葛,这个“德”不好联系啊。

契丹第二任国主,后来被称为辽太宗的耶律德光,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老祖宗。他倒是够明智,没去认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原王朝当祖宗,而是老老实实地在祖先的神话传说里找因由。根据契丹族起源神话,最初有一个男子骑着白马,在辽水边碰到一位驾着青牛车而来的女子,二人结为夫妇,生下了八个男孩,也就是契丹八部的始祖。契丹族在辽水边诞生,所以这个德性嘛,当然就该是水德啦。

于是经过这么一个推导过程,总算是找到了契丹应水德的理由,并且因此定下了中国式的国号——“辽”,用以纪念本族的母亲河。所以说契丹辽的水德跟北魏的土德很类似,不是五德循环,相生或相克而出的,而是横空出世,石头里冒出来的。

呜呼,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读《蜀书》,至于龟、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异哉!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视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

龙之为物也,以不见为神,以升云行天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可以为妖矣!凤凰,鸟之远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悦,命夔作乐,乐声和,鸟兽闻之皆鼓舞。当是之时,凤凰适至,舜之史因并记以为美,后世因以凤来为有道之应。其后凤凰数至,或出于庸君缪政之时,或出于危亡大乱之际,是果为瑞哉?麟,兽之远人者也。昔鲁哀公出猎,得之而不识,盖索而获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书于《春秋》曰“西狩获麟”者,讥之也。“西狩”,非其远也;“获麟”,恶其尽取也。狩必书地,而哀公驰骋所涉地多,不可遍以名举,故书“西”以包众地,谓其举国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识之兽也,以见公之穷山竭泽而尽取,至于不识之兽,皆搜索而获之,故曰“讥之也”。圣人已没,而异端之说兴,乃以麟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谶纬诡怪之言。凤尝出于舜,以为瑞,犹有说也,及其后出于乱世,则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世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世,未尝一出,其一出而当乱世,然则孰知其为瑞哉?龟,玄物也,污泥川泽,不可胜数,其死而贵于卜官者,用适有宜尔。而《戴氏礼》以其在宫沼为王者难致之瑞,《戴礼》杂出于诸家,其失亦以多矣。驺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诗》曰:“吁嗟乎驺虞!”贾谊以谓驺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当谊之时,其说如此,然则以之为兽者,其出于近世之说乎?

夫破人之惑者,难与争于笃信之时,待其有所疑焉,然后从而攻之可也。麟、凤、龟、龙,王者之瑞,而出于五代之际,又皆萃于蜀,此虽好为祥瑞之说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者而攻之,庶几惑者有以思焉。

——《新五代史·前蜀世家》节选

点检做天子

后周显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镇州和定州急报,说契丹和北汉联兵南下,侵扰疆土,于是朝廷就派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军前去抵御。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禁军刚离开京城,才走到陈桥驿的时候,突然就闹起了哗变,随即哗变军官把一件黄袍子披在赵匡胤身上,拥戴他做皇帝。赵匡胤立刻回师,推翻后周,建立了一个全新的王朝。

咱们前面说过,明黄色的龙袍得到清朝才成为定制,在此之前,黄色虽然也算是比较高贵的颜色,普通平民不让穿,可还不是皇帝专用的颜色,这次事变里出现了“黄袍”这一道具,纯属偶然。比方说,一百五十多年以后,契丹覆灭前夕,燕京的大臣们拥戴耶律淳当天子,给他披的就是赭红袍。不过,“黄袍加身”这个成语就这么着流传了下来,代表着某人主动或被动地称了皇帝。

赵匡胤的篡位,也相关着一则谶谣。据说当后周那位雄才大略的世宗柴荣还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哪儿出现的流言,说:“点检做天子。”所谓“点检”,全称是“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禁卫军总司令,而当时担任这一要职的,乃是卫国公张永德,是太祖郭威的女婿。柴荣本身是郭威老婆的侄子,被郭威收为养子,所以论起继承权来,他跟张永德是半斤八两,都不算最正统——没办法,郭威没有活的儿子,只好把内侄当儿子了,可女婿也有“半子”之称,张永德同样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所以柴荣听到这则谶谣,心里就犯了嘀咕,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干脆免除了张永德的职务,而让自己的亲信大将赵匡胤接任殿前都点检一职。这就跟当年隋炀帝杀李浑一样,自作聪明地以为谶谣就落在某人头上了,可是想不到天下姓李的多了去了,杀了一个李浑,还有李密、李渊,或者别的什么李某。柴荣以为“点检做天子”是应着张永德,以为只要不让张永德做殿前都点检,自然天下太平,他可没想到,下一任殿前都点检赵某才是真正应运而生之人……

还是赵匡胤聪明,当皇帝没几年,就找个借口把殿前都点检这职务给撤销了——干脆堵死源头,以后什么张某、赵某,还有当时正当着这个职务的慕容延钊,全都再不能拿这则谶谣说事儿了。

赵匡胤此前跟郭威一样,没有爵号、国号,所以他定新王朝的名字为“宋”,纯粹因为首都在开封,春秋战国时代属于宋地。宋朝跟前面的短命五代不同,虽然没能统一天下,但基本中原地区是占住了,南北宋政权延续了三百多年。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汉朝以后,除了少数外族政权外,大多数王朝包括割据势力,都用中原的地名,更准确点儿说,是用某地相对应的周代诸侯名做国号。周朝号称八百诸侯,其实留下名字的不过一百挂零,其中还有很多实在太弱小让人瞧着就来气的,所以真正能用的名号并不多。由此一来,重名的王朝、王国就多了去啦,使得历史学家们必须在前面加个字才能搞清楚谁是谁——比如北周、武周、后周,比如东晋、西晋和后晋,比如南梁、后梁。五代五个王朝,为此就都带个“后”字。照道理说,宋朝前面还有南朝刘裕所建的宋国,它也应该叫“后宋”,可是碰上这个朝代太繁荣,太漫长,所以摇身一变成了正根儿,前面不用加字儿,就叫作“宋”——至于南宋、北宋,则跟东汉、西汉,东晋、西晋一样,只是代表王朝的两个阶段而已。

赵匡胤篡了后周,建立宋朝,后周前面说了,属木德,于是五行相生,木生火,宋朝又该循环到火德,服色尚赤。这是宋初就稳稳确定下来的,完全没有争议。

可是(咱们又该可是了),就像唐朝当年以土德继承了隋朝的火德以后,隔了几十年,突然跳出个大文学家王勃来表示不满,要求删光前面的几个朝代,直接继承汉朝的正统。这一回,宋朝也碰到了同样的闲人,不过他的名声可没有王勃响亮。

太平兴国九年(公元984年)四月,当时坐在开封皇位上的,乃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兄弟太宗赵光义,突然有个名叫赵垂庆的平民东施效颦也学王勃上书,说本朝如此辉煌,就应该跳过那乌七八糟的什么五代,直接上承唐朝,定德性为金德。再者说了,就算不删掉五代,后梁取代了唐朝,后唐又取代了后梁,这么一辈辈排下来,到咱这儿也应该是金德了。

赵垂庆明显偏科严重,数学略通,历史太差,完全给算错了。这家伙以为五德轮替的顺序应该是“唐(土德)—后梁(金德)—后唐(水德)—后晋(木德)—后汉(火德)—后周(土德)—宋(金德)”。可惜这只是理想状态而已,事实上后唐压根儿就没把后梁当成正统王朝,自己也不新建德性,而是直接扛起了唐朝的大旗,上应土德,而不是水德。所以继续推演下去,宋朝就该是火德,不能是金德。

宋朝的国策就是善待文人士大夫,所以赵光义没让人一顿乱棍把赵垂庆给轰出去,而是把他的上奏交给大臣们讨论。有位常侍徐铉,原本是南唐的重臣,算当时数一数二的国学大师,他一眼就瞧出了赵垂庆的漏洞所在。他说,唐朝虽然灭亡了,却有后唐拨乱反正,所以正统循环得从后唐起算,我皇宋还该是火德。为了加强说服力,他还援引了唐玄宗时候崔昌献议的例子,以证明赵垂庆犯的是硬伤,辩无可辩。这桩风波也就此平息,然后,咱们还得继续可是……

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九月,宋真宗赵恒在位的时候,开封府有位功曹参军名叫张君房,再次跳出来闹事,上书劝说朝廷把德性改成金德。

不过这一次和上次不同,张君房不再在“五德”上绕圈子,而是开辟第二战场,大谈祥瑞征兆。要知道那宋真宗是个极度迷信的家伙,尤其痴迷祥瑞,对他说上天降瑞,那要比推演五德更有说服力。你还别说,张君房真的搜集到了,或者说编造出了不少证据:

其一,当后周恭帝柴宗训把皇位禅让给宋太祖赵匡胤的时候,也就是公元960年,按照传统的干支纪年法,正是庚申年,天干配五行,庚属金,地支配五行,申也属金位,二金合一,这难道不正是上天的预告吗?其二,宋太宗在太平兴国年间,曾经在都城汴梁城西开凿过一个池子,起名叫“金明池”,为啥不叫水明池、火明池而要叫金明池呢?这肯定跟德性有关啊。其三,就在前些年,丹徒进贡了一头白鹿,姑苏进贡了一只白兔,而陛下您在封禅泰山的时候,又有人在山东献上白兔一只,郓州也发现一只金龟——白为金色,金像白色,这些祥物也都预兆着大宋该是金德啊!

这一回的论据不能说不充足,但可惜,张君房上书的时机不对,宋真宗那时候正忙着去汾阴祭祀后土呢,没空搭理他这茬儿,于是这再一次变火为金的“逆流”也惨遭失败。

隔了不久,到天禧四年(1020年)五月,又一个闲人蹦了出来,光禄寺丞谢绛上书说:“当年汉朝跳过暴秦直接继承了周的火德,为火德;我皇宋也应该如法炮制,跳过五代继承唐的土德,所以不该是火德,而该是土德。”这一回比前两次更不像话,一瞧就知道谢绛这人历史没学好。我们知道,在邹老教授的“五德相克”系统下,周朝才是火德,汉朝则是土德;而在刘向、刘歆爷儿俩的“五德相生”系统之下,周为木德,汉则为火德。这谢绛根本是把两套系统给弄混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丞董行父也上书,坚持认为宋朝该是金德,还是老一套的理由,说宋朝应该跳过五代,上应唐朝土德云云。既然对方拍的是“火星砖”,宋真宗也就懒得跟他们费嘴皮子,直接引用当年徐铉发的“火星帖”,回答说大宋是受了后周的禅让,这么把人家一脚踢开良心上过不去,您就别跟这儿废话了。

如此这般,虽然下面不断有人哼唧着要改德、要改德,但宋朝的火德却是始终没有变过。

举例来说,北宋有一位书法大家,名叫米芾,他有一方书画印,印文是“火宋米芾”四个大字,证明了宋为火德,是当时士大夫阶层普遍的认知,张君房、谢绛之类全都非主流。对于这方印,米芾还特意写过一段文字来作解释,他说:“正人君子的名字都很端正,而纪年纪岁,也都应端正。从前有‘水宋’(指南朝刘宋是水德),所以今天要用‘火宋’来加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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