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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本芬芳 杨本芬 21639 2024-01-11 21:30:20

1

惠才和吕像周围的夫妻一样过起了日子。吕上班,惠才洗衣、做饭、带孩子,两人一起种菜、砍柴——这两样事是吕愿意和擅长做的。

多年的单身生活,使吕养成了不受束缚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有个家。发了工资,他总会先买上几样零食回家。同事来串门,他就和同事一起吃着零食聊着天。看他那快活的样子,惠才感觉那才是他想要的日子。

好几次,惠才原想留着给女儿垫垫饥、甜甜嘴的小食,转瞬就没了。她对吕说:“以后来了客人,零食不用统统拿出来一口气吃光。这样下去,买米都会没钱。”

“我一直是这样的,别人来了,就要让人家多吃点,不能小里小气。我一个人的时候,每个月还要去对门那个店里赊两次零食,发了工资就赶紧去还。人家都愿意赊给我。”吕口气中颇有几分自得。

“如今比不得你单身时,我们是三口之家,将来还会再添人口。结了婚就是居家过日子,处处都要计划,不能靠借钱过日子。”

惠才一门心思想找个工作贴补家用,那样一家子就不必全靠吕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听说医院的中药仓库需要切药的人手,她赶紧跑去应工。

中药仓库是一幢老房子,泥砖墙壁,灰白的两扇大门,门上两个斑驳的铜环显示了房子的年头。惠才每天都带着女儿早早地等在门口,保管员开了门,她便进去切药。

切药其实是铡药。人坐在装有铡刀的长凳上,将各种药材放在刀下切。长长的药材经过铡刀一上一下,便成片或成段耷拉着掉进撮箕里。草本植物容易铡,木本植物往往很硬,要放进缸里泡上三四天。像最常用的甘草,就有着手指那么粗硬的藤蔓,非得泡软了才能铡得动。

铡药的几位女工都是医院职工家属,没有正式工作。两位先来的女工对铡药已轻车熟路,她们耐心地教导惠才,比如铡药前要先磨刀,铡刀磨得飞快雪亮才好使;左手要如何拿药才不会铡着手。

切一个月的药,能挣到二十六七块。这笔钱加上吕的工资,好好筹划一番,日子好歹能过下去了。蔬菜自给自足,猪肉、菜油、布料都需凭票购买。每月买到手的东西少得可怜,连买块豆腐都要起早去街上排队。

家中大小开支,吕一概不管。好在他渐渐不再乱花钱,单身时大手大脚的习惯收敛了许多,每月几十块的工资都如数拿回家。

2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吕不擅和领导打交道,又背着个地主成分,看到同事一个个被揪,他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轮到自己。幸亏他平时为人老实,最高也只当过科室主任,没有成为攻击的目标。但只要有下乡任务,吕总是首当其冲,每次都只能忍气吞声。

那年,惠才养了只黑兔子,给女儿当玩物。兔子几个月便长到了三斤多,一身黑毛油光发亮,一对红眼睛晶莹闪烁。惠才好几次想杀掉兔子来改善生活,却都没舍得,结果就一直养着,成了只宠物。

有段时间,几户邻居都遭了小偷,惠才也很担心别人来偷兔子。夜里兔子用只木箱放在门前台阶上,不知为何就没想到将箱子端进屋里。

一天深夜,果真有人来偷兔子了。惠才被兔子的尖叫声吵醒了,抖抖索索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后面,身子过电般抖着,生怕贼会撬门而入。她绝不敢冲出门去,只能颤颤巍巍地喊:“打贼呀,打贼呀!不要偷我的兔子,不要偷我的兔子!”

窸窸窣窣一阵后,一切归于平静。惠才知道,兔子被偷走了。

第二天一早,惠才抱着点侥幸,打开门先去看兔子,木箱里空空如也。她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么大一只兔子,吃都舍不得吃,却被偷掉了。要是吕没下乡就好了,他肯定敢起来打贼。老二在肚子里,她已是个孕妇,医院也不照顾一下,总是要吕下乡。

吕从乡下回来了。惠才告诉他,兔子被人偷掉了,她听到兔子叫,但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你在家就好了。”她遗憾地说。

未料吕反应激烈,一个劲地质问惠才:“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贼是坏人呀!你就不能起来捉贼?”

“我是好人,但我怕贼,因为贼是坏人。我连门都不敢开,吓得站在门背后发抖,一直叫着‘不要偷我的兔子’。要是你在家就好了,你不怕,可以起来捉贼。”

吕不语。惠才心想,他也是一时之气,责怪几句就责怪几句吧,他也心痛呀!那么大一只兔子,一直舍不得杀来吃。

谁知到了半夜,吕坐在床沿上又开始追问:“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怎么就不敢开门?”

惠才说:“我是好人,但我怕贼,我晓得我打不过贼,反会被贼打死。你以为我不难过、不心痛吗?你这样不讲道理地质问我,我怎样回答你才满意?兔子偷掉了,我也很伤心,大哭了一场,我又对谁去出气?你想过我的心情吗?不要多,哪怕一点点,你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责怪我……”

见惠才当真生起气来,吕不出声,起身走开了。

天麻麻亮,惠才就起了床,装了满满一桶要洗的衣服,痛苦又茫然地朝着河边走去。想到吕对自己的伤害,她无奈至极。

时辰还早,路上没什么人。走上两百米,就到了通往河堤的阶梯,惠才拾级而上,站在河堤上尽情地大哭了一场。后来,她停下哭泣,一级一级地下到河边,走向洗衣的青石板。她蹲下来,凝望着清亮的河水和水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挨着河水的青草,流苏般随着河水缓缓流动,整齐有致地斜斜浮在水面上。

“小陈子,这么早呀!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呢!”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惠才连忙捧了把河水洗掉满脸泪迹。回头一看,原来是邻居赵师母挑了一桶衣、一篮菜来洗。惠才赶紧让出地方,两人并排蹲在青石板上。

惠才向来讲体面,哪怕正在伤心,来了熟人,她也会迅速抹掉眼泪,笑脸相迎。她装作快乐的样子和赵师母一起洗衣服。捶衣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响着,肥皂的泡沫随波流去。

洗好衣服,惠才和赵师母一同回到家中。阳光照进房间里,女儿还在甜甜地睡着。惠才暂时忘却了那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下去的纠结,也忘却了纠结永远不会消失的事实。

3

惠才的二女儿没受什么苦就来到了人世间,比她姐姐要幸运得多。生产当然很痛苦,但也蛮顺利,仍是由华医师接生。吕也从乡下回来了。

产后第二天,惠才还睡在床上,就闻见一股饭烧煳的气味,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家的饭煳了。她忍着疼痛爬起来,走进吕的房间,里面没人。她只得去厨房,只见锅子里的饭在冒烟,而灶里的火熊熊燃着,红黄的火苗伸出灶口,好像蛇芯子舔着空气。

吕自然是去医院了,他一直保留着单身时的习惯:早上起来就惦记着要去单位看看。

惠才只好重新做饭。除了做饭,她还要洗衣服,打扫卫生,替三岁半的大女儿洗澡,完全不像个坐月子的人。

厨房离卧室有三四米远,两头跑很不方便,吕便慷慨地买了几麻袋木炭,又买了个泥炉子放在卧室门口。木炭烧燃后火苗很旺,煮饭、炒菜、烧水都很方便。

一日中午,吕回家吃饭。饭已煮熟,但后加的木炭还没烧旺,惠才一边用蒲扇扇着火,一边煎鸡蛋。吕见火迟迟不旺,很是烦躁,提起锅子就往地上一丢。熟铁锅发出一声金属的脆响,颤了几颤,完好无损地停在那里。而鸡蛋倒在旁边,黄黄的一大块。

惠才气得边哭边说:“我不做饭了,大家都不要吃了。我月子里带着两个孩子,除了一日三餐,还要做家务。一餐饭没按时做好,你居然能发这么大的火,实在太过分了。真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

说完,惠才从木盒里拿出一枚钉子和一个铁锤,往墙上钉钉子。她又气又急,一下子锤到了自己的手,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上缓缓钻出来。她忍着痛将钉子钉好,把锅挂在墙上,以示抗议。

吕一声不响地走了。

4

有时惠才也会走点好运。

有户邻居是天津人,大家都管男主人的妈妈叫天津奶奶。天津奶奶平日在外地给人帮佣,偶尔回儿子家住一段。她见惠才刚生完孩子就要做那么多事,便常常来帮惠才洗东西,惠才因此少受了许多罪。

天津奶奶五十多岁,看上去有六十多,但她身体硬朗,一张满月般的脸,头发朝脑后梳成一个髻。一双脚裹得很小,脚背弓得老高,走起路来很有劲,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她脚小,人又比较胖,两个布袋大的奶子藏在空荡荡的斜襟衣服里,随着步伐晃个不停。

天津奶奶十七岁结婚,十九岁生下儿子,儿子不到半岁时,丈夫就撒手人寰。她没有再嫁,一手把儿子拉扯大。儿子长得周正,参了军,转业后分在县政府当了个干部。儿子成家后将她从家乡接来一起住,儿媳妇也是北方人,比儿子还高大。

天津奶奶帮忙带大了四个孙女、两个孙子,多年来为儿孙做牛做马,一双手从不闲着,除了里外粗事,还要做全家的针线活。孩子们长大后,儿媳妇却再也容不下她,整日找碴儿吵架。

为了让儿子一家过个安稳日子,天津奶奶选择外出当保姆。她一年四季只回家一两次,赚的钱如数交给儿媳妇,供孙子、孙女读书。即使后来孙子、孙女都参加了工作,天津奶奶也仍在外当保姆。

那天摔了铁锅后,吕自知理亏,第二天买了一只母鸡回来,亲手煮好,盛了一碗给惠才。

惠才说:“盛一些给女儿,你自己也吃,别光让我一个人吃。”

吕说还买了猪脚,他吃猪脚。惠才便和大女儿一起,把那只两斤多的鸡分几次吃了。

惠才想,吕毕竟不算是张牙舞爪的人,她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为一件事追究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气个半死,到头来还是要守着这个家。

二女儿有张垂圆形的脸,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两个脸蛋总是红嘟嘟的,手脚如藕节一般,又特别爱笑,谁见了都会抢着抱。

吕慢慢地也会抱下二女儿,有了点做父亲的样子。他抱孩子和别人不同,先是用左手托住女儿的屁股,让她脸朝外,右手再拦腰抱住。小家伙就像坐在一把靠背椅上,这椅子能随时移动,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二女儿很乐意要吕抱。

5

三个月大的二女儿长得健康、结实、好看,人见人爱。邻居文医师的妻子在差不多的时间生了个儿子,可惜产后没一点奶水,婴儿也长得瘦筋筋的。

文医师的母亲姓刘,众人都喊她刘婆婆。一日,刘婆婆抱着小孙子来惠才家串门。惠才正在给女儿喂奶,女儿咕咚咕咚地大口吸着奶,仍是吞咽不赢,白白的乳汁从嘴角两边溢出来。

“惠才,你到底吃了什么好东西?那么多奶水,还特别养人。”刘婆婆羡慕不已地捏了捏二女儿的身子,“你看这小手小腿上的肉多结实,我孙子要是能有这一半,我就知足了。”

“刘婆婆,你看我这条件能有好东西吃吗?我就是喝碗白开水也要过到奶上去。我自己瘦得连裤子都穿不住了,扣子移了又移。白天还好,让她多吃几回,晚上奶水老是流出来打湿衣服,也蛮烦人的。”

“你这奶水只怕能养两个孩子?”

“我不晓得,又没试过。”

“惠才,你帮我个忙,让我孙子吃点你的奶好吗?你看他长得皮包骨样。”

“好哇,反正吃不完。”

“我还是拿点营养费给你。”

惠才一听,顿觉血往上涌,脸在发烧。她想自己还不至于穷得去当奶妈,连忙说:“刘婆婆,你要这样讲,我就生气了,我怎么会要营养费呢?”

二女儿吃饱后乖乖睡了。惠才轻轻地将女儿放进摇床里,盖好被子,随后对刘婆婆说:“我这边的奶子还没吃过,看你孙子肯不肯吸?”

惠才抱过刘婆婆的孙子,让他的小嘴巴挨着自己的乳头。吃果然是人之天性,几个月大的婴儿就知道要吃。这小家伙一下含住了惠才的乳头,拼命吸吮着,这是他初次尝到母乳,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刘婆婆在旁看得两眼放光。

一只奶就把小家伙喂饱了,刘婆婆心满意足地抱着孙子回去了。不一会儿,刘婆婆端来一大碗挂面,一定要惠才吃掉。

惠才说:“我吃饱了,不想吃。我奶水多,但吃东西不算厉害,你这一大碗面真把我吓到了。”

刘婆婆说:“你多少都要吃点,增加些营养。”

看着她殷切的样子,惠才只得夹了点放进嘴里尝了尝。这碗面看上去绵软、光滑,闻起来香气四溢,不知为何却不怎么好吃。此后刘婆婆每次抱着孙子来吃奶,都会端上一大碗面条。可惠才坚决不肯吃,她只好又端回去。

除了惠才的奶水,这小男孩也吃些奶粉和米粉。也许是东西吃得杂,小家伙拉起了肚子,结果非但没长胖,还因腹泻又瘦了点。后来小家伙渐渐长大,不再来吃惠才的奶了,但两家的关系变得更密切,来往也更频繁了。

6

大人过一天,小孩过一天。在苦甜夹杂的日子里,孩子们自然而然地长大,二女儿已经会坐了。惠才买了把小孩坐的竹椅子,靠背弯弯的,两个扶手间有道横杠。她做事时,就让二女儿坐在椅子里。大女儿很乖,总是拿个小板凳坐在妹妹面前陪她玩。

不久,惠才又能出门工作了。不管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早上八点,她都会带着两个女儿去切药。大女儿走在前面,惠才左肩挂着二女儿的小椅子,双手抱着二女儿,母女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总会多看她们两眼。

遇上熟人就停下来讲几句。惠才为人诚恳,言谈也算有趣,聊天很快就变得热络起来。别人常常夸赞女儿们漂亮可爱,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惠才听了满脸欣喜,心头立马涌上一股短暂的愉悦。

惠才就这样每天起早摸黑地切药、带孩子、做家务……吕仍是老样子,种菜劈柴可以,家务是不愿做的。

一天早上,快到八点了,还有一桶衣服没晒出去。惠才对吕说:“你帮着带下孩子,我把这桶衣晒出去,今天有太阳,到晚上就干了。”

“我要去上班。”

“不会耽误你上班,我很快的。”

吕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去。

惠才拦住他说:“每次要你帮忙,你都不肯。这都是一个家的事呀!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夫妻之间谁做多点谁做少点,有什么要紧?何必要斤斤计较、论斤称两?”

“你一点家务都不肯分担,还说我斤斤计较。你怎么是个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只怪我瞎了眼,碰到你这种人。”

每次争吵都吵不出个名堂。吕不作声,只恨不得脚底板抹油,逃之夭夭。惠才只能以大哭一场告终。吕从不会劝慰人,就算惠才哭死,他也不会说一句话。

惠才总是欺骗自己,勉强自己,只想把日子往好里过。嫁鸡跟鸡嫁狗随狗,这观念在她脑中根深蒂固,无法动摇。她老盼着吕会改变,会对她好一些。偶尔他表现出一点点体贴,她就满怀希望,似乎看见了一丝曙光,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他会对我好的,他会对我好的。”可只要一瞬间,他又会亲手毁掉她感动的心情。

每次冷战或热吵,说到底,惠才都是气恨于吕的不体贴、不关心。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吕都会尽量去帮助、庇护,唯独对身边的妻子不闻不问。吕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她拿他毫无办法。如今有了两个孩子,惠才越来越认命了,认了命就没那么痛苦了。这又能怨谁呢?只怨她自己嫁错了人。

7

一日,惠才切完药回到家,吕已把饭煮熟了。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惠才心里纳闷。她立马去炒菜,然后一家人开始吃饭。

吕没看惠才,望着菜说:“我要去茅草岭种药,半年时间。”

惠才“啊”了一声,夹菜的筷子停了下来。她直视着吕,说:“你不是才从乡下回来,怎么又要走?每次下乡都有你的份,实在是欺人太甚。你就不能提提意见吗?是谁通知你的?”

“林主任。”

“我明天去找他,就是那个姓林的马屁精吧。”

吃着饭,惠才再次望向吕,只觉他比初识时瘦了许多。结婚以后,他虽不做家务,但种菜、砍柴这些活计还是干的,肯定要比从前劳累些,营养又没及时跟上。惠才下定决心明天要去找姓林的说说,看看这次能不能放过吕。

次日,惠才去医院切药,先去了姓林的办公室。

她开门见山地说:“林主任,每次下乡老吕都去,这次能否照顾一下?他得过肺结核,一劳累就容易复发,这次去的时间又长,只怕他吃不消。那些从不下乡的人是不是也该去一次?至少大家轮一轮哪。”

“别人家都有困难。”

“要讲困难,我家的困难更大。两个孩子都小,我和老吕又没有父母亲戚帮忙。老吕走了,剩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你说困难不困难!”

“你能干,你能干。”

“这就是你们要老吕下乡的理由?”

“这次安排好了,没办法。”

“这次万一老吕一病不起,你们可要负责任哪。”

惠才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立马转身走了出去。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吕这一去又要半年,她非常难过。

第二天,去茅草岭种药的人便要坐医院的救护车进山。

惠才上午没去切药,眼里噙着泪水,把吕的衣服一件件装进草绿色的帆布包里。她整理着行装,一边一遍遍地交代吕:“吃好点,身体要紧。有病一定要请假,不要硬撑着。不要跟领导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背着这样一个出身,凡事都要忍耐。若要钱用,就跟回来的人讲一声,我会托他们带钱给你。有时间给我写写信,说说你的情况,特别是健康状况。”

下午,惠才带着两个女儿去送吕。母女三人站在医院门口,望着吕的一举一动。吕就像没看到她们一样,面无表情地上了车。惠才示意大女儿去跟爸爸道别。吕这才转过身来,站在车门踏板上牵了牵大女儿,抱了抱二女儿,却始终没有看一眼泪花闪烁的惠才。

一会儿,一脸大麻子的司机爬上了驾驶座,神气地发动了车子。车子一声轰鸣,无情地将吕带走了。

惠才带着女儿们无精打采地回了家。吕不在,她顿觉家里好空荡、好冷清。随后她自顾自地倒在床上,默默地流了会儿眼泪。

茅草岭种药的负责人姓刘,他能经常回家,种药那些人的伙食费也由他带进山。

一日,刘队长来找惠才拿钱。惠才告诉他,吕的身体不好,请他多多关照,又说吕走了两个多月,未见到片言只字,实在让人担心。

几天后,惠才终于收到了一封信,她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拆开来读。

陈惠才同志:

你托刘队长带来的钱收到了。我买了只水桶(洗澡要用),还买了两把木椅子,是山上的小松树做的,回家时带回去。其余的钱都买了饭菜票。

信写完了,没有问候,也没有祝福。落款处的名字倒是非常醒目,简直是龙飞凤舞。

惠才一连看了两遍这封清单似的信,心里感到温暖,眼中居然有了泪花。都说见信如面,看着这封信,她似乎感到吕就站在面前和她讲这些事情。

惠才又想起刚认识吕那阵子,她不准他去学校找她,说有事就写信。一日还真的收到了吕的一封信,她的心兴奋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信还未拆,脸就开始发烧,猜想他总会写点与思念有关的缠绵话语。她避开同学,躲到一个角落里拆了信,发现他居然写了一整页自己看完医学杂志后的心得……她大失所望。

相比之下,这封信倒要好些。

8

文枝家离医院也就半里路不到,但惠才很少去玩,一去就要拖着两个孩子,她总怕麻烦人家。

文枝早不在食堂工作了,被调去中药房捡中药,白大褂一穿,越发朝气蓬勃。她为人热情大方,工作卖力,又不计较个人得失,很得人心,过得风生水起。相比之下,惠才就窝囊多了。

一日,惠才实在郁闷,似有千言万语想找个人倾诉,便去了文枝家。见到文枝,她有种委屈得想哭的感觉。

正和文枝说着话,隔壁的帅婆婆来了,文枝热情地邀她坐。谈话间,帅婆婆对惠才说:“你刚来那阵子,我觉得你比文枝小好多,现在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大了。”

惠才听了很难受,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让小孩磨的。”

帅婆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让惠才念念不忘,回家后立马去照镜子。眼前是一张苍白的脸,红晕褪尽,记忆中那个美丽少女的模样早已模糊,就像烟圈样无法在空气中保持形状。这么多年来,读书的愿望早已破灭,整日就是带孩子、做饭、洗衣,窘迫又孤独。忙不完的家务、放不下的担子,生活像磨盘似的一成不变地转动,人又怎么快活得起来呢?

一转眼,吕已离家三个多月,别人都回来探过亲,唯有他从未回过家。他向来工作极其认真,这回也是一心一意种他的药去了。

吕不在家,上山砍柴也只能惠才一个人去,不像从前还有个伴。一日,惠才搭便车进山砍柴,半路下了车,从公路边一条通往山中的小径进了山。

砍柴倒也容易,两个小时就能砍上一大堆树棍。最难的是搬上公路,大的树只能掮一根,小点的拿两根,而密密匝匝的灌木使人无处下脚,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有一棵饭碗口粗细的杂树,惠才砍了很久都砍不断,最后累得连刀都举不起了,树还差一丁点断不了,就像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惠才安慰着自己,想着歇一会儿,攒攒力气再说。谁知刚坐定便听见咔嚓一声,那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歪下去,斜斜擦过她的身子,倒在一旁,随即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惠才僵立在原地,惊得一动不能动。倒地的树在眼前弹跳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她低头一看,里外两件衣服,扣子一粒不剩,全都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震掉了!刚才若有分毫差池,铁定就没了命。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白森森的肚皮,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毫发无损。

过了会儿,惠才慢慢回过神,就近砍了一根树藤,把衣服拽拽好,用藤条缚住。

后来,惠才发现有些人家从烧柴改为烧锯末,她也学着把灶改造了一番,开始烧锯末。

一日,惠才搭车去一个专门锯板子的工棚搬锯末。偌大的场地,到处都堆放着枕木,像一座座小山。司机停好车,惠才便走出驾驶室,飞快地爬上车厢,想把车厢扫扫干净,待会儿好放锯末。

好心的司机发现停车处离放锯末的地方远了些,没和惠才打招呼就开始倒车,却一不留神撞上了旁边的枕木。惠才当即从车厢里弹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一米多远的枕木上。她霎时眼冒金星、云里雾里,肚中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大吐起来。

司机毫无察觉,仍安安稳稳地坐在驾驶室里。吐了一阵儿,惠才弯着腰,双手压着隐隐作痛的肚子,走到驾驶室旁,告诉司机她刚从车上摔下去了。司机问:“你没事吧?锯末不搬算了。”

“还是想搬一点回去,来都来了。”可惠才只搬了几撮箕锯末,就感觉自己吃不消了,她费力地爬进驾驶室,提议回去。

司机将车停在一个水泥斜坡上,惠才把锯末卸下来,摊在坡上晒晒干。

去搬锯末时,天还好好的,太阳从云彩缝里放出光来。不承想一过中午,天空骤变,乌云川流不歇,雨点迫不及待地融在一起,仿佛商量好要来一次恶作剧,转瞬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这一场大雨,把惠才差点用命换来的锯末冲得干干净净。

9

吕每次下乡都要带足钱,家中经济还是十分窘迫。听说药材公司要人装药,一块三毛钱一天,比切药挣得还多些,惠才便决定去药材公司做小工。

药材公司有很多仓库,收集进来的中药分门别类堆在各个仓库里,装好后运往外地。惠才首先要做的便是打篓——把中药装进特制的篾篓子里。篾篓子有一米多高,直径七八十公分。装药时,先把篓子打开摆好,再把堆在地上的中药装进去。每个工人都手持一根扁木棍,边装药边用木棍敲打篾篓子,将药夯紧实。药装满后,盖上篾制的圆形盖子,再用篾条锁紧,最后由两人抬去过秤。

打篓的女工有五个,大家都很卖力,捶打篾篓子的声音此起彼落,灰尘在空中飞扬。除惠才外,其余几个人都做了十多年,早已练就出一身力气,抬一篓药似乎不费什么劲。那竹杠被粗麻绳磨得泛白锃亮,忽悠忽悠的,很有节奏。惠才比不过她们。

老熊比惠才大十多岁,白皮肤,胖胖的圆脸,看上去不像是做粗功夫的人。尤其是那双包子手,伸直时,手背上四个肉窝真好看。她性格温和,做事从容,对惠才特别体谅。一起抬药时,老熊站在后面,她总悄悄把篓子放在竹杠上靠近自己的一头,再用手攀住,以免沉重的篓子滑向惠才。每次抬药,两人都要争执一番,惠才拖过去,老熊再拖过来,结果篓子还是挨着老熊那头。这样惠才就轻松多了,她心里十分感激。

老刘一双小眼睛,整天匆匆忙忙、咋咋呼呼,似乎只有她在卖力做事。她打篓是把能手,药打得紧、装得重。装药中途的片刻休息,她总不忘奚落惠才几句:“你说你有文化,还读过中专,怎么也来做这样的苦力活?不会去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惠才开始还解释,后来干脆不吭气,懒得同她计较,得赶紧去看女儿。每次惠才都带着两个女儿来上工,干活时,大的就帮着照应小的。

和老刘抬药,个子不高的惠才仍是抬前面。但老刘从不像老熊那样用手攀住篓子,篓子会顺着倾斜的竹杠慢慢地滑到前面,让惠才格外吃重。老刘还经常连说带搡地一个劲催着惠才快快走,以显示自己力气大。等把药扛到另一个仓库时,篓子已经紧紧贴着惠才的脊背了。渐渐地,惠才眉间添了许多愁苦。

后来老熊注意到了这事。老刘再要和惠才抬药时,老熊便走过来说:“我和惠才抬。”只有老熊不惧老刘,因她干活一点也不比老刘差。

一次打篓间隙,老熊右手抱着惠才的二女儿,左手牵着大女儿,转眼就不见了。回来时,她端着满满一碗红烧肉,对惠才说:“今天有领导来,我去厨房时看见里面刚烧好一盆红烧肉,我找她们要了一碗,等下你带回去。”惠才的喉咙似有东西堵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人世多艰,却也不乏温情。女儿们又是那么活泼可爱。惠才重拾起对生活的希望,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一定要好好培养孩子。”即使再累,夏天的夜晚,她也要带着两个女儿坐在坪里乘乘凉。夜风凉爽,星斗满天,萤火虫一闪一闪地飞过,满腹委屈的心也会渐渐开阔起来。

10

一个傍晚,太阳刚刚落山,天边留下一抹淡黄。惠才正在门外收衣服,远远地看见吕背着一只水桶和一个帆布包,挑着两把椅子,穿着一件红背心,似乎从天边走来。

惠才立马跑过去,接过扁担,望着他手提肩扛的东西,问:“你不用再去了?”

“不去了。”

“你瘦了,也黑了,这红背心是你自己买的?”

“挖土时热得不行,只能穿件背心。”

走进家里,吕对着惠才憨厚地一笑,眼神有些温柔。他小声地告诉惠才,有一次他咳嗽咳出了血,便用纸包着拿给刘队长看,说肺结核复发了,要回医院治疗。老刘二话没讲,要他回来好好治病。

惠才说:“你这么一个老实人也会撒谎?看来兔子逼急了会咬人,狗逼急了会跳墙。”

“实在吃不消了。天天开荒挖土,再不想办法,真会要了我的命。”

“明天去医院,你要装作病恹恹的样子,露了馅可就不好了。”

“晓得。”

“上次收到你的信,我抱了好大希望,满以为你会写点甜言蜜语,谁知一开头就来了个‘陈惠才同志’,你就不能用亲昵一点的称呼吗?”惠才戏谑道。

“‘同志’是最亲密的称呼。”

惠才盯着吕的脸,说:“难怪呢,原来你一直把我当成革命同志,对我要求那么高,小偷偷了兔子,还要怪我没有起床捉贼。早知是这样,你就不该找我这个没有胆量的女子,应该找个女英雄。”

吕的脸涨红了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离家几个月后,吕大概是体会到了家的温暖,脾气变好了些,偶尔会做点家务,带带女儿。如此惠才已经很满足了。

尽管经济拮据,吕单身时养成的铺张习惯仍不时地冒出来。

月底的一天,惠才要吕去领她装药的钱。中午,吕抱着个东西走进屋,有点心虚地对惠才说:“我花二十一块买了床全羊毛毯。”

惠才听了,焦急地说:“你怎么不和我商量?这么贵的东西我们用不起的,过日子得细水长流。二十一块不是个小数目,花了就接不到你下次发工资,不是又得厚着脸皮去财务上借?”

一日吕调休,惠才要他在家照看女儿,自己去药材公司做工。

中午惠才回家,见到屋里来了客人,是两对夫妻。四个人围坐在饭桌前,每个人面前的大菜碗里空空如也。

吕介绍说,他们是他下乡时结识的农民老表,这次来县城赶集,顺道来看望他,他已搞好午饭让他们吃了。

惠才热情地和客人打过招呼,问吕:“女儿吃了饭吗?”说着便往厨房走。

吕飞快地跟进厨房,小声对惠才说:“我用那一斤半肉票买了猪肉,还有过年留下的两只墨鱼,炖了一钢精锅,分四碗让他们吃了。乡下人平时没东西吃,这次就让他们吃个足。”

“女儿吃了吗?”

“没吃。”

“汤都没给她俩喝一口?”

“没有。”

惠才气得心都痛了,恨恨地说:“你不是人,你是个猪哟。”

客人走后,惠才对吕说:“你想过没有,一个月两斤肉票,我们才吃了半斤,剩下的你一下全花掉,这个月全家都见不到荤了。墨鱼还是过年留下来的,一直舍不得吃。你不吃,女儿要吃呀!她们那么小,应该有点营养。哪怕你给女儿喝口汤,尝尝味道,我也好受点。不是我小气,实在是心疼女儿呀!猪肉炖墨鱼用来当饭吃,你好阔呀!怪不得人人都喜欢你,你也喜欢别人。你唯独不喜欢我,我是你的仇人,因为我要管你。一家四口就那么多收入,不精打细算不行哪!你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要是还像单身时那样过日子,我们全家都要去讨米,你晓得不!”

吕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从不认错,更不会劝慰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走人。果然他又以飞快的速度出了门,留下惠才独自在那里抽泣。惠才不光是心疼猪肉和墨鱼,许多不痛快的往事也不讲道理地缠上心头。她再次感到,结婚是最没意思的事。

第二天一早起来,吕已经不见了。惠才有些担心,去菜地里转了一圈也不见人影,估计他是去单位了。

清晨七点多,吕急匆匆地回来了。他裤脚卷得老高,赤脚套着鞋子,抖抖索索,嘴唇乌紫,手里提了大半桶活蹦乱跳的鱼。

惠才见状心软下来,连忙给洗脚盆里倒上开水,又兑上点凉水,把盆端到他面前,说:“快快洗脚,这么冷的天去捉鱼,不要命了?正月才过完,你可不要病倒了。”

吕泡了脚,穿好鞋袜。惠才又说:“你坐到灶门口来烧火,把身子烤热乎。我来煮碗面条,放辣点,一辣人也会热乎起来。”

吕便跟着惠才走进灶屋,坐在灶前烧火。惠才问:“你在哪里捉的鱼,就不怕冻着了?”

知道惠才不生气了,他很快活地说:“窑棚旁的水沟里有好多鱼。太冷了,我只好选大的抓。”

“你一早出门就是打算去抓鱼?”

“昨天傍晚看到那里水浑浑的,我就知道有鱼。不赶紧去捉,别人就捉走了。”

望着吕那因捉到鱼而兴奋不已的脸,惠才有些于心不忍。墨鱼煮给人家吃掉了,就捉些鱼给家人吃——他是用这行动来弥补昨天的错误。

惠才温和地说:“以后有客人,无论如何都要留点东西给孩子们吃,知道不?”

“以后我不管了,你把东西收起来。”

“一个穷家有什么东西可收?讲得好听。”

晚上,惠才想着前前后后的事,明白了吕就是这么一个“好心人”。

有一年,从惠才老家来了三个男人,说是来江西搞副业。那时惠才独自住在乡下,她把吕叫来,介绍双方认识。吕把他们留下了,在堂屋给他们搭了地铺,又到单位借了两床被子,还替他们找到了活计——去山上砍树棍棍,用来做锄头把。

后来,这三人虽搬了出去,但春天雨水多,每逢下雨,他们就往惠才那儿跑。那年月粮食紧张,各人的粮食都是定量的,添了三个大男人,每个月米都不够吃。吕从不抱怨,还买过黑市米给他们吃。

吕认为,对别人一定要好,对自家人怠慢一些无所谓。

11

惠才怀上了老三。怀孕七个多月时,她带着三岁多的二女儿上街,径直走到卖肉的摊子前,居然买到了半边猪头,足足五斤多,真是喜出望外。

身怀六甲的惠才,右手牵着孩子,左手提着用稻草穿着的猪头,欢欢喜喜地往家走。回去倒也无须操心,吕喜欢做拔毛之类的事,而且弄得仔细、搞得干净。半路上女儿喊累,不肯再走,惠才就让她骑在颈上,然后一手扶女儿,一手拎猪头,如此回了家。

傍晚六点多,一家四口正围着饭桌高兴地吃着卤猪耳,惠才突然开始肚子痛,来势凶猛。吃罢饭,吕陪着惠才速速去找妇科医师检查。

“文革”尚未结束,华医师还在养猪,妇产科由一个姓俞的护士长负责。俞护士长听了听,又摸了摸,对吕说:“要生了。”

吕激动起来,连连说:“不能生不能生,还没到预产期,赶快打安胎针。”

胎儿才七个多月,可能是白天用力过猛,动了胎气。惠才住进妇产科病房,打了安胎针,但疼痛有增无减。

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对惠才说:“我出去打听一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安胎。”一会儿,他又走进病房说:“有人告诉我,紫苏蔸煮鸡蛋可以安胎。我这就去搞来给你吃。”

惠才说:“你顺路把毛毛要用的东西全部带来,以防万一。我放在箱子里,用一块蓝色花布包着的。”

吕又飞快地出去了,不久便端回一海碗紫苏汤。三个荷包蛋沉在黑黑的紫苏水里,它们身负重任,吃下去或许毛毛就能在肚里多待一阵子。

吕认真地夹起鸡蛋,催着惠才吃掉,又逼着她喝紫苏水。才吃了几口,惠才就感到破水了。她推开碗说:“没用了,羊水都破了。快去叫俞护士长来,你在外面等着。”

这一次,俞护士长和惠才都没花什么力气,毛毛很顺利地生出来了。

一看是个男孩,俞护士长大声叫道:“吕医师快进来,是个男孩。”

吕走进来,高兴得手足无措,看了眼毛毛,又很担心地说:“好小啊,好带不?”声音竟无比温柔。

小家伙是被他姐姐压下来的,提早了一个多月出世。俞护士长说:“早产儿要观察,惠才先不要回去,在病房住一晚。”

惠才催着吕回家去照看两个女儿,她自己只得留下来住一夜。

第二天早上,吕来住院部看望惠才。惠才要吕送她回家,她实在不放心两个女儿。吕便骑着车把惠才带回了家,又跑了一趟去接儿子。

得知惠才是被驮回去的,医师和护士都很吃惊,接连问吕:“惠才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生孩子的人,全身骨头都松了,只能用担架抬,不能驮。”

惠才的奶水出奇地营养。出了月子,儿子长得结实红润,和姐姐们如出一辙。

12

有段日子,一批地区医专的学生来县医院实习,一个唐姓女学生被分派给吕带。吕当了师傅后格外忙碌,泡在医院的时间更多了。

一晚,四岁的二女儿发高烧,半岁的儿子扁桃体发炎,一吃奶就哭。到了十一点多,女儿高烧不退,儿子哭泣不止。惠才急得没法可想,决定去医院找吕,再一起去找医生。

有条小路通往门诊部,比走大路要快,但得经过医院的太平间。惠才把孩子们留在家里,自己抄近路去医院,远远地看见太平间门口吊着一盏孤灯,发着幽幽的光。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她强令自己不往那盏灯的方向张望,一路飞奔到了门诊部。

值班室的门没关拢,留着两三寸宽的缝隙。透过门缝望去,只见吕和小唐面对面坐在火盆两旁,快活地聊着天。火盆里堆着许多木炭,火苗很旺,火星不断上蹿,两个人的脸都烤得红彤彤的。

惠才气得想进去骂吕一顿,但又骂不出口。她退到楼梯处,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走到门边叫了一声吕的名字,然后推门进去,说:“十一点多了,你还不回家?”

吕连忙起身,跟着惠才一起离开。走下楼梯,惠才再也忍不住了,说:“孩子这么小,你忍心不管不顾,整天陪着你的学生吗?女儿发烧,儿子扁桃体发炎,急着要看医生,我一个人怎么办?快十二点了还不回家,孤男寡女的待到深更半夜,我要去告领导。”

吕不服气地说:“你告我什么?我做了什么坏事?她是我的学生,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不陪她谁陪她?”

“你的学生都二十四了,还要人整天陪着。我和你结婚时还不满二十岁,不论远近,你都不愿花时间陪陪我。别人都是人,都值得你关心,唯独我不是人,可以不理不睬!”说着惠才便痛哭起来,一边走,一边历数自己的委屈和吕的种种不是,“你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你该有点责任心,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其实你这人不该结婚,我跟着你,没沾得半点被疼惜的福分。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哪,但凡你把关心别人的心思分一点点给我,我也满足了……”

吕沉默地听着,忽然张口道:“你说要告领导,你该不是往那事上面想了吧?看你的思想多肮脏。”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往那事上想!我知道你不是花心人。但你整天围着个女生转,全不顾家,我气愤不过。”

回到家里,儿子正在哭。二女儿沉沉睡着,原本就红扑扑的脸因着发烧越发红艳了。吕走到床边,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又去试探鼻子,生怕女儿没气了。

惠才赶紧抱起儿子去看医生,吕在后面跟着。儿子打针吃药后,又吃了会儿奶,慢慢睡着了。惠才挨着儿子睡下了。二女儿睡在对面床上,吕一遍遍打湿毛巾贴在女儿头上,给她退烧。

天亮后,女儿不烧了,儿子也好了不少。

惠才想带着三个孩子回趟吕的老家,让公婆看看他们的孙女、孙子。她和吕商量,但吕要上班,脱不开身。

惠才有蛮劲,说反正她认得路,她带着孩子们去就好了。两天后,她带着三个孩子出了门,先坐车到县城,再转车到江口。下车后,惠才抱着二女儿,大女儿背着弟弟,母子四人一路走到了吕的姐姐家。

姐姐见到他们,开心得合不拢嘴。她牵着三个孩子的手,嘴里不停地讲着:“百百岁,百百岁。”

下午,姐姐陪着惠才去了吕的父母那里。见到孙女孙子,老两口眼睛都笑眯了,兴奋得手忙脚乱。

吕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矮矮的靠背椅,专给惠才喂奶用;还买了两个小方凳给姐妹俩坐,买了一个新脚盆给孩子们洗澡。后来,他又从外面借回一张小摇床,好让孙子白天睡觉。吕的母亲则一次又一次地爬到阁楼上,给孩子们拿好吃的。

吕父总是用慈祥、温和的眼神打量几个孩子。傍晚一有空,他就抱着孙子去外面走动,叫孙子看那里的牛、狗、鸡、鸭。惠才也牵着两个女儿跟在后面。

安安生生住了两天,第三天忽然起了狂风暴雨,雨点就像核桃般直往屋上砸。三天三夜过去,村里已是白茫茫一片,好似汪洋大海。极目望去,水连着天,天连着水,无边无际。

雨再不停,水就要进屋了,村民个个战战兢兢。惠才小心翼翼地看顾几个孩子,不敢让他们离开半步。偏偏这时,小儿子发烧了。门外一片汪洋,根本没法出门看医生。惠才急得直掉眼泪,生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但也只能一遍遍将湿毛巾敷在他头上。还好一天后,儿子退了烧。

暴雨总算停了,水也开始退去。一能出门,惠才就催促公公去买票。吕父回来后说,路上塌了方,不通车,正在抢修。惠才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硬是等到三天后才买上票,惠才和孩子们终于平平安安回了家。

13

当家属的几年中,惠才有过两次参加工作的机会。

一次,惠才抱着二女儿在门诊部门口的大路上玩,恰好碰到了县幼儿园的张园长。张园长向来很有派头,加上丈夫当官,轻易不搭理人。

看到惠才女儿那一刻,张园长却面露欣喜,亲切地说:“这小孩真好看,又白又胖。”说着还用手不停地抚摸孩子的小手小脚。随后,她将目光移向惠才,说:“看你样子,是个能歌善舞的人,到我们幼儿园当老师吧!”

惠才尴尬地说:“我不会唱歌,跳舞也只能跳个集体舞。”

“你总有文化吧?”

“中专差两个多月毕业。”

“那好那好,来幼儿园当老师吧,只是有点大材小用。你回去商量一下。”

惠才征求吕的意见,他说:“那地方都是当官的和有钱人的小孩,难管理,不要去得罪人了。”

惠才没有争辩,她感觉吕的话有道理,就放弃了这份工作。

惠才住的平房,前后有三幢,住着不同单位的人。不过大家共用一口水井,每天早晨都能碰到很多人到井边打水。

时间一长,惠才认识了县中的李校长。李校长是武汉人,四十多岁,不管碰到谁都是一副微笑的神态,眼睛在镶着黑框的镜片后闪着温和的光。

一个清早,惠才去挑水,李校长也在。他和蔼地跟惠才打招呼:“来挑水了?你好像每天早晨都会来挑水。”

惠才说:“早晨挑满一缸水,用上一天,第二天早晨非挑不可,不然水缸就见底了。”

“我家也是这样。我听过你跟别人讲话,觉得你是块教书的料子,还听说你念过中专,去我们学校当个代课老师好不好?”李校长望着惠才说,“你能教哪些课?”

去中学当代课老师,干得好是能转正的。惠才好不兴奋,感觉脸在发烧,连忙答道:“我能教初中语文和化学,这两门功课我最喜欢,也学得最好。我在江西读的是师范班,在学校实习过,老师学生都满意,自己也觉得能胜任。”

“太好了,我等你的消息。”

惠才细细盘算了一番。当务之急是请保姆,除了领工资,保姆还要在家里吃饭,那就得买黑市米。如此一来,她虽有工资拿,剩下的钱也为数不多了。

她也不知道保姆讲不讲卫生,又会不会尽心对孩子。有的保姆给小孩喂饭,先是把舀在调羹里的鸡蛋全部放进嘴里,试好凉热,再吐出来喂给小孩。吃鱼也要把鱼嚼碎,确保没刺了再吐出来。想到这些,她就不愿假手于人了。

惠才的心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拿不定主意。问吕,他只说:“随你。”犹豫再三,她又一次放弃了。她决定等儿子能自己吃饭了,再出去工作。

14

等到两岁多的儿子自己能用调羹吃饭了,惠才下定决心走出家门去找工作。

事有凑巧,县医院的党委书记调到县劳动人事局当了局长,有权安排工作。“文革”初期,书记被揪出,但吕从没斗过他,和书记的爱人也相处得很好。也许人家会念这一点情分。

惠才和吕商量了几次,终于怀着忐忑的心,登门去找书记。书记夫妇很热情地邀请他们坐,俩人两手空空,不免有些尴尬。吕不善言辞,到了求人的时刻就更紧张,讲起话来结结巴巴,很难讲到点子上去。

这时,书记的爱人对书记说:“还没给惠才安排工作吧?你真会拖。吕医师和我讲过多少次了,我又和你提过多少回,你赶紧给人家安排一下吧。惠才有文化,又能吃苦,做什么都可以。”

书记当面就答应了,说:“星期一来拿介绍信。”

不承想事情办得这么顺利,两人欢天喜地。回家路上,惠才对吕说:“你找过书记爱人的事,怎么不告诉我?搞得我还有些埋怨你,觉得你太不关心我。”

吕答:“还没办成的事,不能先讲,怕你空欢喜一场。”

到了星期一,惠才果真拿着介绍信到运输公司报到去了,工种是车辆调度员。

次日,惠才便四处打听保姆的事。听说县中一位老师的儿子要上幼儿园了,家里不用再请人,保姆正在找新的人家。

惠才立马去县中附近打听,走到球场边,恰好碰见一个六十来岁的婆婆牵着一个男孩在那里玩。上前一问,保姆居然就是这个婆婆。事情简直顺利得出奇。当时,惠才身上有一块钱,她拿给了婆婆。婆婆好高兴,说明天就上家里去。

第二天,一家人刚吃过早饭,婆婆就来了。

婆婆穿蓝色大襟褂子、黑布裤子,脚上是自己做的布鞋,右手拎着个布袋子,装着些换洗衣服。她将布袋放在给她准备的床上,就开始做事。

吃饭时,吕总是将好一点的菜或荤菜放在婆婆面前,有时买点零食,也要先分给婆婆——即使是半斤饼干,也会平均分配,绝不少她那一份。婆婆很快乐,说她从没碰到过这么好的人家,简直比自己的儿子媳妇还要好。

大女儿上学了,儿子快三岁了,不怎么要人抱,婆婆只消看着老二老三姐弟俩玩。于是,婆婆把所有家务都包揽下来。换下的衣服藏都藏不住,她总是快速洗净、晒干、叠好,然后整齐摆放在床上。家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连锅盖都用谷壳加碱擦得黄里泛白,水缸也总是满满的。

婆婆在的日子里,吕无须帮忙做一丁点事,又过上了不被束缚的自由生活,和惠才也从没拌过嘴。婆婆成了家里举足轻重的人。

冬天,婆婆喜欢带三个孩子围着火盆烤火。傍晚时分,婆婆做好了饭,一边等着夫妻俩回家,一边给孩子们讲故事、猜谜语。

有一次,惠才在门口就听到婆婆在讲长发妹的故事,但她一进门,婆婆就不讲了,怕自己讲不好,被人笑话。

这天,惠才有意轻手轻脚地走近,想听婆婆在讲些什么。原来婆婆正叫孩子们猜谜语:“一物坐也坐,站也坐,走也坐,睡也坐。”几个孩子都猜不出。

又听婆婆说:“你们想到明天吧,再猜不出,我就告诉你们。我再出一个,你们接着猜,‘一物坐也卧,站也卧,走也卧,睡也卧。’‘卧’就是睡觉的意思,是我孙子说给我听的,要不我也不懂。”

晚饭时,惠才问婆婆她的孙子多大了。婆婆说:“我孙子十五岁,在学篾匠。他聪明,会读书,要不是我儿子儿媳淹死了,他还在读书呢。”

“能不能叫你孙子来我们这里玩几天?我带他上街逛逛,他可能没来过县城吧。”

婆婆一听,眼睛都笑眯了:“陈同志,你想得真周到!我好久就有这意思,只是不好开口,明天我就搭信叫他来。”

三天后,婆婆的孙子就来了。他是个十五六岁的青涩后生,清清秀秀,有些腼腆,但并不内向。一见面,他就把手里的布袋递给婆婆。

婆婆拿着袋子转向惠才,说:“我孙子饭量大,每餐能吃半斤米,这是他这几天的口粮。国家粮有定量,别人吃掉一碗,你们就吃不饱了。”

“婆婆你太见外了,吃几餐饭还要带米来,没有这个道理。”

“你不收下这几斤米,就是不想要我孙子再来了。”

惠才只得说:“好好,我收下就是。以后啊,他想来就来……”

婆婆的孙子果真又来了几次。

15

七十年代初,运输单位很吃香,要车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运木材的、运化肥的、搬家的……五花八门。有时调度室下班了,要车的人还会找到家里来。为了便于工作,领导给惠才在单位附近安排了一套房子,一家人很快就搬了过去。

儿子三岁多了,二女儿也上了学,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惠才不打算继续请婆婆了。可婆婆实在太好,惠才难以开口。婆婆也隐约知道了惠才的意思,几次对夫妻俩说:“陈同志、吕同志,趁我身体还好,你们再生一个吧,我再给你们带大一个小孩。”

惠才考虑再三,决定不生孩子了——光生不养,会害了孩子一辈子。可她又舍不得婆婆,便把婆婆介绍到一个同事家里,有空还能见见面,心里也好受些。

春天过去,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县医院向省城医院要来了结扎的医师。妇女们奔走相告,都说若要结扎,这次是个好机会。

一日中午,吕下班回来,在饭桌上很有兴致地讲,省城医院的医师做结扎手术,快的只要五分钟,慢的也不过七分钟。

讲者无心,听者有意。吃过饭,惠才去厨房洗碗,满脑子都想着结扎的事:“这是个多好的机会!三个孩子慢慢长大了,我可以专心工作,赚钱培养他们。”

洗好碗,惠才决心已定。她走出厨房,看见吕坐在房门口,正呆呆地望着自家养的四只鹅在草里觅食。她走到他面前,笑着说:“我要去结扎,你没意见吧?”

吕不说话。惠才像个顽皮的小孩,边笑边走出门,嘴里说着:“我真的去结扎,现在就去报名。”他仍不言不语。走到坪里,她笑着回头说:“我去报名,是当真的。”

当天报了名,第二天惠才就结扎了。别人结扎,都有家人跟着,她却是独自一人。她在临时病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而后请一个认识的护士将吕找来。

吕来了后,始终一声不吭。

惠才说:“我已经结扎了,你生气也没用了。我一再征求你的意见,可你一直不言语,我只有自己做主了。我现在不能走远路,请你找个车把我拉回去,家里有三个小孩,我不放心。”

吕默默地走出病房,找好车子,把惠才拉回了家。

一到家,吕就对惠才说:“不知你逞什么积极,医院里还没一个人结扎,就只有你。要是再生一个,肯定是个男孩,老三也有个伴。”

惠才说:“昨天征求你的意见,你总不开口,我只能自己做主。细伢子只生不培养,会害了他们一辈子。你身体不好,好多事都不能帮我,我一个人真是力不从心。结扎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绝对没做错,好儿不在多。”

16

收到惠才关于结扎的信,几天后母亲便从老家赶来了。母亲一来,惠才才像是个做了手术的人,终于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了。

一日,惠才请司机从外地买回两只母鸡(比本地的更便宜)。中午吕回来,惠才对他说:“等下请你把两只鸡杀了,让妈妈炖上,你们几个吃那只大的,我吃那只小的。”

吕问:“家里还有猪头肉,又杀什么鸡?”

听两人说到杀鸡的事,惠才的母亲连忙从厨房里出来,对吕说:“你只要杀一刀,拔毛什么的都由我来搞,我就是不会杀鸡。”

只见吕将衣袖朝上一捋,指着母亲大声道:“你不会做人,你不会做大人!前两天她已吃了一只鸡,你都没叫我吃一点,假心假意都没有,你就这么偏心!”

母亲也生气了,大声说:“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结扎的是你老婆,又不是你。动手术的人当然要补补身子,这鸡该归谁吃就归谁吃。假心假意做什么?我们是一家人,没必要假心假意呀!鸡是让你老婆吃了,又没给别人吃,结扎了吃两只鸡,莫非你还有意见?因为女儿在这里,我才会来,要不是为了女儿,你用轿子抬我都不来。”

亲眼看到吕和母亲吵架,惠才气得一句话都讲不出,只知道哭。

吕上班去了,母亲对惠才说:“儿啊,别怪妈妈心狠,不疼你。我明天就走,不能再住下去了,吵了这场架,待在这里实在尴尬。我在跟前,你们夫妻更难和好;我回去了,他若能向你认个错,也就算了。让人不是怕人,你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太操心了。”

惠才泣不成声,她留不住母亲,也不敢留,怕吕会再做出无理之事。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离开了。

惠才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她忘了周围的一切,也忘了自己,只是死命地哭!就这样一连三天,她不吃不喝,以泪洗面。

吕始终没有走进惠才的屋里,更别提到床前安慰几句,说声“对不起”了。他每天都尽量躲着惠才,只是给孩子们做饭,和孩子们讲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又臭又硬。

第四天,惠才感觉肚皮隐隐作痛,低头一看,刀口那里鼓起一个包,大概是哭得太多了。

又过了两天,惠才收到了哥哥的信,母亲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了哥哥。哥哥异常气愤,言辞激烈,在信末写道:“我看你还是带着孩子回来吧,哥哥和弟弟再苦也要养活你们。”看完信,惠才大哭了一场,打算带着孩子们回娘家。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起了床,一边做饭吃饭,一边整理东西。就在这当口儿,儿子忽然发起烧来。路上要转两次车,万一儿子有个好歹,怎么得了?惠才不敢贸然动身。

女儿们把妈妈要回外婆家的事告诉了吕,他这才慌了神。第二天刚吃完早饭,从前的邻居刘婆婆就来了,吕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

刘婆婆抓住惠才的手,说:“惠才,你是个贤惠的好女子。听说你要回湖南,吕医师急得不得了,要我帮他在你面前求求情。你就看在我这个七老八十婆婆的分上,放他一马吧!你一走,这个家就散了。你不要回去呀,硬要给我这张老脸一个面子……”

完了她又指着吕说:“你是个猪呀,找到这样的老婆是你的福气,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惠才有哪点配你不上?她年轻漂亮又能干吃苦,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她顶着。就算你不同意她结扎,心里有气,也不该把气撒在她妈妈身上。”

惠才伤心得无以复加,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而吕仍旧不发一言。

儿子的病时好时坏,一拖就是好几天。惠才离家的决心本来也不十分坚定,这下便顺水推舟地放弃了。

回娘家一事最终没能成行。惠才对自己说:“看来我注定要和吕磕磕绊绊过一辈子,认命吧!”

17

随后的日子里,吕变得小心翼翼,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也不敢正眼看惠才。惠才炒菜做饭时,他会主动帮着烧火,也会帮忙拣拣菜。

然而,惠才仍憋着一肚子委屈和愤怒,它们仿佛浓重的乌云般久久无法消散,又似有万重山压得她透不过气。彻骨的冰寒和猛烈的怒火交织在心头,她气愤,她恼火,一见到吕,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我是你的仇人,你来世上就是为了惩罚我。也许是我前世害了你,今世你必须要报复。如今,连我妈妈你都不放过。十多年的夫妻,我始终没有搞懂你,不知你心里想些什么。三个小孩出生,你都没照顾过我,最后一次结扎,你又把我气成这样。你这个人太可怕了!你要是成心害我,干脆买包老鼠药把我毒死算了。”只要有机会,惠才就忍不住数落他,从夏天到秋天,绵绵不断。

一天,吕去值班,而后一连四天没回家。惠才变得更加沮丧,这下连个发泄对象都没有了。她也担心他就此不再回来,彻底离开这个家……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攫住了她。

这天中午,惠才决定去找文枝商量商量。见了面,惠才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文枝想了想,说:“吕医师是个老实人,但他不会说话。你吃鸡时,你妈妈没有喊他也吃点,哪怕是做做样子。他好面子,所以非常不满。加上他对你结扎有意见,又不好对你发脾气,就把气撒在你妈妈身上。他没想到,这样做对你的伤害更深。你天天数落他,他也不作声,说明他晓得自己错了。但你见面就说,他也受不了,只好躲着你。要是他从此再不回家,也不拿钱出来,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呢?到时受苦的还是孩子。我知道你不想这个家散了,今天你就让孩子们去接吕医师,给他个台阶下,否则他不好意思回家。以后你别再数落他了,放他一马吧。”

这一席话好比掰开肉抹盐,惠才听进去了。

女儿们放学回到家,惠才对老大说:“你带弟弟妹妹去医院接爸爸回来吧,你爸爸几天都没回家了。”

大女儿带着弟妹欢快地去了医院。傍晚,吕一手牵一个娃,一行人开开心心地进了门。惠才飞快地瞟了吕一眼,他脸上笑嘻嘻的,手里还拿着床毛巾毯。她心想,这家伙啥时都忘不了享受,早早就买好了毛巾毯。

惠才张口调侃:“我和你结筋时,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还当真了,行动起来了。”说完又看了一眼吕,发现他正在偷笑。

性格不合的夫妻,平日只能是结了筋又和好,和好了又结筋,任谁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幸亏孩子们在慢慢长大。

这年年底,运输公司造车库。泥工们赶着完工,好早点回家过年。小工不够,领导便动员职工家属帮忙挑砖。从起点到终点有两三百米,挑一块红砖算两分钱。

惠才的大女儿放学后,便带着妹妹和弟弟去搬砖。大女儿一趟挑六块,二女儿挑四块,儿子还小,只能抱着两块砖屁颠屁颠跟在姐姐后面。

吕给两个女儿做了两副挑砖用的竹夹子,精巧又轻便,比别的小孩用畚箕挑要轻几斤。

那些日子惠才下班后,总会看到三姐弟在路上来回奔跑的小小身影。老三卸下砖来时,胸前的衣服上往往沾满了灰泥,好似一块地图。惠才笑望着孩子们,有种流泪的冲动。

18

快过年了,惠才正在井边洗衣服,忽然听到有人叫“姐姐”。她转身一看,居然是弟弟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鲜活的大阉鸡,手一动,鸡就发出咯咯的叫声。弟弟来过年是件喜事,惠才高兴极了,她好几年没见过弟弟了。

星期日,惠才上街买了一斤猪肉。肉买回来,吕叫惠才一起去种马铃薯。惠才说:“才十几个马铃薯,用不着我去。土挖好,窝子打好,肥料放好,把马铃薯放进窝子里,盖上土就可以了。”

惠才的弟弟也说:“姐姐,你不用去,我和姐夫去就是。”吕就是不肯,非要惠才去不可。惠才虽觉奇怪,但也随他去了。十几个马铃薯,三个人一下就种好了。

回到家里,惠才洗好了一大堆衣服,接着去厨房做饭。正翻炒着肉片,吕进来了,他拿过她手里的锅铲,便去炒肉。惠才心里温暖了一下,想着到底是弟弟来了,他还知道帮忙做饭。

吕拿着锅铲大力翻炒,一下、两下、三下,声音越来越响。惠才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砰的一声!她吓了一大跳,伸头一看,吕用锅铲把锅打烂了!铁锅穿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一斤肉全部掉进灶里,顷刻就燃烧起来。空气中先是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肉香,后来又变成焦煳味。

吕知道自己闯了祸,马上溜走了。惠才气得想哭,可又不能哭,喉咙里就像堵了沙子般发痛。她不能让弟弟知道这事,弟弟才来,好歹让他过了年再走。于是,她用一口缺了边的旧锅炒好菜,叫大家吃饭。

吕从菜地里摘了白菜回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惠才强忍着眼泪,说:“锅子坏了,肉掉进灶里烧掉了,明天再去买吧。”

听了这话,弟弟赶紧安慰道:“斤把肉,烧掉算了,吃块肉也不会长块肉。”看着惠才躲闪的目光,他又说:“姐姐不要伤心了,明天我去买锅子和肉。”

吃完饭,惠才的弟弟带着三姐弟去外面玩。惠才怎么也忍不住了,便躲进被子里大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将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弟弟此时恰好进了屋。听到哭泣声,他立马走至床边,说:“姐姐,你为什么这么伤心?不就是烧掉一斤肉、烂了一口锅吗?不值当把自己气成这样啊!”

“我头痛得厉害。”

“好像不是头痛,是姐夫有意打烂了锅子吧。是我来坏了,真是欺人太甚!”

看到吕也走进屋来,弟弟便起身关拢了门,说:“姐夫你坐。”

吕坐在那里,脸色很不好看。

弟弟张口说:“大概是我来坏了,你有意见,就把锅子打烂了。我来看看我姐姐,住几天就会走的,何必生那么大的气?你这样欺侮我姐姐,要是她哪天被你气死了,我绝不会放过你!我会从湖南赶过来,活活把你掐死,要你抵命!

“我姐姐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待她?她要上班,要管三个小孩,还要锄园、种菜、砍柴、洗衣、做饭……全家人的衣服鞋袜,也是她在打理。要你帮一下,你都不肯。

“一家人有事就该互相帮忙。夫妻一场,互相体贴是最起码的。那天,我看到姐姐要你帮忙拧床被子,求了你好久,你都不肯。”

吕说:“她被子洗得太勤。”

弟弟说:“这好办。一个月内,如果你认为只要洗一次被子,而姐姐洗了三次,那你就帮她拧一次,其余两次都不要管,这样总可以了吧!

“还有件事我也想不通。昨天来了客人,姐姐知道是你下乡时认识的老表,热情地留他们吃饭,给你挣面子。你好不容易盛一次饭,每个人都盛了,偏偏没替姐姐盛。你是不是也该照顾一下她的面子?姐姐一日三餐都替你盛好饭,你就不能做一次顺手人情?不知你平时有多不关心我姐姐!我过了年就回去,不会在这里待上好久,你只管放心。请你不要把气撒在我姐姐身上。”

吕没反驳。

大年初一中午,惠才带上三个孩子,一起踏着残留的雪,顶着冷冷的风,去看电影《黑三角》。

初一来看电影的人还真不多,空荡的影院里寒气逼人。多亏惠才想得周到,她怕冻着孩子们,带了一个小火炉,于是母子四人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场电影。

出了电影院,惠才领着姐弟仨往家走,很远就望见弟弟站在那里等他们。吕该不是把弟弟赶出来了吧?她心里一惊。

弟弟看见惠才,立马迎了上来,小声说:“姐夫熏腊肉时,坐在灶前睡着了,结果着了火。隔壁邻居见我们厨房冒烟,进去一看,发现腊肉烧得噼噼啪啪,灶台旁边的板墙也烧了起来。幸亏火不大,几下就扑灭了。我和姐夫把板墙钉好了。腊肉没烧完,姐夫把烧焦的部分刮掉了。大过年的,你不要怪他,更不要讲他什么。”

弟弟住到大年初五就回去了。

19

惠才不想跟吕和好了。平日她尽量不看他、不理他,万不得已要讲话,也是一百句减成一句。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人要做到形同陌路,不是一般地难。但为了不再受到伤害,惠才只能坚持少讲话。

吕知道惠才有气,但他既不会认错,也不会主动找话讲。

这日子味同嚼蜡,最大的好处就是安静,安静中掺和着痛苦,让人欲哭无泪。

一晃几个月过去,孩子们就要期末考试了。考试前,连降了三天三夜大雨。小核桃大小的雨点,密集而有分量地砸下来,天与地都笼罩在雨幕中。

第四天正赶上期末考试,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然而辛苦了一个学期,不管下多大的雨,孩子们都不愿错过考试的机会。惠才给每个孩子的书包里都放了条干裤子。姐弟仨将书包挂在胸前,穿着雨衣打着伞,匆匆赶往学校。

临近中午,开始涨水了。惠才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心急如焚又一筹莫展。思前想后,她决意冒险去学校把孩子们接回来,也顾不得自己是个旱鸭子了。正要出发,忽然眼前一亮,是吕牵着孩子们回来了。

原来吕看见雨势越来越猛,便从单位径直去了学校,把姐弟几个接了回来。惠才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进肚里。要是没有他,今天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惠才飞快地瞥了吕一眼,心中升起一股温暖。

进屋没多久,洪水就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猛烈地冲撞着窗户和门板。水一个劲地朝屋里灌,似乎要把整排房子冲垮。此时惠才一家成了个牢不可破的整体,大家齐心协力地将被子衣服搬到吊楼上,又将低处的东西往高处搬。

顷刻之间,屋里的床铺、桌子、椅子……凡是能动的东西,都像没停稳的船只似的,在有限的空间里漂来荡去,狼藉又壮观。

水渐渐齐胸了,吕大喊一声:“走!再不走就出不去了,外面的水更深。”

吕的水性很好,他驮着老三,牵着老二。老大拽着吕的衣角,惠才又牵着老大,把一袋衣服顶在了头上。一家人相互牵着出了屋子,半漂半走地往食堂所在的高坡上去。

坡上聚集了很多人,大家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惊恐万状。站在上面朝低处看,平地成了一片汪洋。不知从哪里冲来的长长短短的木头,随着水势上下翻腾;大大小小的西瓜,在水上慌里慌张地翻滚;大猪小猪趴在水里,载沉载浮;鸡鸭鹅扑腾着翅膀,惊叫个不停,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出门时未及带上吃食,到了两点多,孩子们纷纷喊饿。吕拿出几块生豆干分给孩子们,也递给惠才一块,一家人就靠这点豆干抵挡了一阵饥饿。

下午五点,雨势渐渐收敛,雨点越来越小。最后,雨终于停了,天空豁然开朗,洪水遑遑退去。人们陆续下山,各自回家。惠才一家五口也随着人流往家里走去。

走到下坡处,惠才看到远处有个圆圆的墨绿色火盆在水里悠闲地荡着,便对孩子们说:“这火盆真好看,涂上去的釉还闪闪发光,赶上我们家的火盆好看了。”到家清理东西,发现火盆没了,原来那火盆正是自家的。大女儿赶紧奔出去把火盆拾了回来,又好奇又欣喜地说:“火盆漂那么远,居然也没碰坏一点点。”

屋里积了一尺多深的水,姐弟仨用脸盆、桶子将水舀起来往外面倒。惠才忙着将灶里的水弄出来。米桶幸亏放得高,没有打湿,很快就有饭吃了。可惜几只母鸡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晚上一家人睡在屋里,感觉到处都湿乎乎的。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热辣辣的。大家好像在抢太阳,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蹲在那里洗东西。桌子、椅子、茶几……凡是漂在水里的东西,都糊了一层薄薄的泥巴,必须搬出去洗净晒干。尤其是那些没来得及收拾的鞋子,里面装着沉甸甸的烂泥巴,十分难洗。

遭水灾后这些日子,吕也帮着清洗东西,出了不少力。惠才感到些许温暖,不想跟吕和好的想法,似乎随着大水冲走了。日子又回到原先的轨道。

20

遭洪水冲刷后的家什特别脏,木板凳、木柜子、木床的缝隙里全是泥巴,得用锥子一点点抠出来。只要一有空,惠才和吕就忙着善后。

一日,吕的老家来了客人:一个男人和他三个女儿。这男人和吕一起长大,吕当年被亲生父母推出门时,男人家收留过他一阵子。吕热情万分,鸡鸭鱼肉的买来招待他们,又给每个姑娘扯了一块花布,让她们带回家去做衣服。

第二日清晨,惠才去地里摘菜,可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下地要穿的半筒雨鞋,就连吕的雨鞋也不见了。看她急得想哭,吕这才说,他把两双雨鞋都送给家乡的客人了。

惠才真哭了,说:“你看我这样一通找,也不早些告诉我,一点不知心疼人。你怎么连天天要穿的雨鞋也给了人?这雨鞋少不得,今天就得去买。”她边说边去拿钱,打开抽屉,里面只剩了五块钱。

她立马去厨房找吕,问:“钱你也拿给他们了?”

吕低着头,说:“拿了。不要紧,很快又会发工资。”

“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呢!这五块钱够用半个月?他们又没给你带什么礼来,没必要这样倾囊而出。”

“那你弟弟从湖南来这里过年,就空手提了只鸡,又算得什么礼?”

惠才听了恍然大悟,难怪那天吕把锅子打烂了,原来真是对弟弟有气,是冲着弟弟去的。说来也奇怪,弟弟大老远跑一趟,怎么就提了只鸡?妈妈那么爱体面,怎么也该搞个东西把鸡装好,坐车也方便些……

没等她想清楚,吕又说:“你把我父母给的两只白鸡卖了,不也是为了寄钱回家?”

“你说什么?我把白鸡卖了?”惠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呀。当时两人结婚不久,惠才独自去吕的家乡看望公婆,公公送给她一对漂亮的白鸡。结果她因大意忘了锁门,鸡被人偷掉了。之后,吕好久都没搭理她。那段日子至今想起来还郁闷至极,她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那般对待她……

多年来的悬案,不承想今朝有了解答。原来吕压根不相信鸡是被偷走的,还以为是惠才偷偷卖掉了鸡,把钱贴补了娘家。真是天大的冤枉!“难怪你两个多月都不理我,原来是怀疑我把鸡卖了。我家里是穷,但我要是卖鸡肯定会如实告诉你,绝不会偷偷摸摸卖了,再撒个谎骗你!”惠才悲愤不已。

下次回家探亲,惠才第一时间便向母亲求证:“妈妈,上次弟弟去我那里过年,空手提了只大活鸡,怎么没给他搞个袋子装好?”

母亲听罢,愣了一下,然后把筷子搁在饭碗上,望着惠才说:“肯定是这家伙把东西搞丢了,等下问他就清楚了。那次过年,你哥哥学校分了十三斤半猪肉,半斤是凑秤的肥肉,家里留下了。十三斤猪肉分成四块,腌了盐,晒了几次。去江西的头天晚上,你哥哥用牛皮纸包好四块咸肉,放进帆布包里。我还做了四个大糍粑,有小脸盆那么大,也是用牛皮纸包好,放在包里。你哥哥提着包试了试,说是蛮沉的。你弟弟出门时,你哥哥提着行李送了他一段,还再三叮嘱他别把东西弄丢了。”

晚上弟弟回到家,这才真相大白。年前的火车站人山人海,弟弟根本买不到票,就滞留在车站里,在候车室的长凳上睡了整整四晚。他用旅行包做枕头,把脑袋紧紧贴在上面。可人一疲累就睡得死,他丝毫不知道包是啥时被偷走的。

弟弟说:“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姐姐家,还好在路上买到一只鸡。”

哥哥说:“大冬天的,你在候车室里睡了四个晚上,没冻出病来还算好。你应该把事情告诉姐姐,她顶多难过一阵子,但会了解实情。光提只鸡去姐姐家过年,未免太寒酸,你姐夫还会怪我们小气……”

弟弟却不以为意,调侃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弟弟初中毕业时,以令人咋舌的高分考了全市第一。那时上高中,需要当地出具“政审合格”的证明,而当时的乡镇党委书记偏偏为弟弟出了份“父亲是旧官吏”的证明。结果,弟弟由于家庭成分而没上成高中。后来,他整整修了十年地球,直到恢复高考,才以扎实的基础考取了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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