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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多玛

羔羊 九鱼 14706 2024-03-16 19:08:20

阿里亚乌旅馆的塔楼之间有着木质栈道相连,不受欢迎的「客人」侵占了作为接待大厅的第一塔楼。幸好因为一直被用作接待处的关系,第一塔楼没有太多客房,麻烦的是需要离开和刚到来的客人都聚集在这儿,上帝保佑,警卫队长乔终于把他们全都弄了下来(塔楼是4层的),然后就像一只殷勤且严格的牧羊犬那样驱赶着他的「羔羊」通过栈道撤退至第二座塔楼的大厅。

“你们为什么不开枪?为什么不杀了那些怪物!”一个老头儿冲着警卫们嚷嚷:“它们吃了我侄子!”

“那些畜牲很难一枪致命,”警卫之一脸色铁青,但还是尽量温和地做出解释:“受伤的巨蚺会疯狂地攻击任何一样它所能碰到的生物,何况还有交配球……”被打断交配的巨蚺更可怕,一旦那些缠绕在一起专心致志进行繁衍大计的冷血动物被惊扰,拥挤在一个不足二百平方米的大厅里的四十余人最起码会有一半被森蚺的牙齿与身体永远地留在阿里亚乌。

“你们这是殆忽职守,蓄意谋杀!”

“我们得首先保证您们的安全,先生,已经有人去……”

“闭嘴!叫你们的经理来!”

看来确实是安全了,游客们开始哭泣,抱怨,叫喊,提出形形色色的要求,总之什么样儿的都有;第二塔楼的客人们也开始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探问情况,比起前者来,他们显得更为兴致勃勃,情致盎然,甚至有不少人轻声讨论起是否可以近距离观赏一下「吃人的森蚺」以及以此为理由要求旅馆赔偿……嗯,一定的精神损失费用。

“这就是人类。”安东尼ꔷ霍普金斯低声说道:“尤为不幸的是,我同样是其中一员。”

“您说什么?”警卫队长乔摘下帽子,抓着自己的头发,安东尼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是拉丁文,他听不懂。

“啊,我是说,”安东尼微笑了一下:“需要帮助么?”

需要,当然需要,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样的灾祸,医生总是越多越好的。

在接近第一个病人之前,安东尼ꔷ霍普金斯先生隐秘地在空气中嗅了嗅,他闻到了撒沙身上那股好闻的奶香味儿,还有那个凯瑟琳身上综合着硫磺味儿和紫罗兰香味(旅馆提供的沐浴液)的古怪气息,他们就在附近,但不在人群之中。

不过知道她距离自己不远就足够了,安东尼无意去打搅自己女儿和那个凯瑟琳(真是活见鬼了,为什么一对孪生姐妹还非得用一个名字?)的交流。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给自己找点小乐趣。

霍普金斯医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那个「因为侄子在自己面前被森蚺吞吃」而有点失去理智和思考能力的老头儿面前,他已经从责备、诟骂、诅咒发展到要起诉整个阿里亚乌,从它的创始人、股东、经理、警卫以及服务人员,谁都跑不掉,他发誓要让他们一个个倾家荡产,而后在监牢里待上一辈子。

嗯,看来那个正在森蚺的强力消化液中消融的侄子并不是重点。

他已经很老了,却仍然充满贪欲。

“您喜欢烤小羊羔肉配藏红花吗?”

安东尼ꔷ霍普金斯这样问道。

——

ꁘ小女孩是由什么构成的?糖果、香料和一切美好的东西。小男孩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剪刀、蜗牛和宠物小狗的尾巴。ꁘ

凯瑟琳并不喜欢孩子,或者说,她不像一般的女性那样喜欢孩子,她不喜欢盯着小孩子瞧,也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更不想抚摸他们的头发或者拥抱他们。因为小孩子留给她的印象非常糟糕——在孤儿院里度过的十二年,让她充分地了解到那些玫瑰色的面孔与纯净如天空的眼睛下所掩藏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小小的拳头敲打在眼睛和鼻子上一样能够造成无法遗忘的疼痛,稚嫩的嘴巴里所发出的辱骂一样能像刀子一样剜你的心。

直至今日,她仍然对任何一个小孩子保持着警戒和疏远。即便她已经成年,再也不必担心会受到他们的攻击,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她不会去伤害他们,甚至会去救他们(如果他们正处于危险之中的话)。但她从来就不会亲近他们,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就像查莉丝ꔷ怀特的孩子,她固然向警方和医院提供了她从里查的记忆中所获得的东西以便于他们之后的调查与治疗。但她除了必要的接触之外就没有再看过这孩子一眼。

但姐姐的孩子是不同的。

姐姐比她坚强,比她有力,比她聪明。在孤儿院的时候,一直都是她在保护凯瑟琳。可惜的是,这种保护并未能保持太久,在姐姐被人收养以后,确定了她不会再回来,孩子们立刻开始变本加厉的戏弄与折磨凯瑟琳。他们甚至将这当作了一种日常娱乐和传统节目……凯瑟琳一直苦苦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姐姐回来,或者带她一起走,这个被嘲笑过无数次的设想始终顽固萦绕在她的大脑里。即使直到她中学毕业,离开孤儿院去读大学也从未停止过——大学毕业后,凯瑟琳思考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的姐姐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她被什么控制住了。

应该是她去寻找她。

凯瑟琳立刻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行动,她没日没夜地工作,好积攒起足够的钱和时间来寻找自己的姐姐,线索却最终断裂在警局的人事档案库里……她曾经一筹莫展,幸运的是,「机构」发现了她,并以寻找她的姐姐凯瑟琳为饵诱使她进入机构工作。

虽然早在四年前,一个没有任何原因的,巨大的,贯穿全身的疼痛就已让凯瑟琳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已经彻底地离开了自己。但另一个温暖的,若隐若现的奇妙召唤终究还是让她同意去机构工作。

凯瑟琳凭借着自己的特殊能力为「行动组」追踪与搜寻「猎物」,同时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与机构承诺并给于的权利去抓住那根看似已经无可追寻的线索。即便她并不明白这种召唤究竟来自于那里,她甚至猜测过姐姐只是遇到了一次危及生命的事故,受伤或者变成了植物人,而不是完全的死亡,却从未猜到,这份奇妙温暖的感受来自于血脉的承传。

姐姐已经离开了,但她留下了自己的孩子。

虽然她已经见过这个孩子,在旅馆的登记记录上查到了她的名字(撒沙,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名字啊,整整一个上午这个名字在她的嘴唇间来回了上万次),并详细考虑了如何带走与扶养她。但在撒沙的小胳膊伸过来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脖子,而她的手臂也真正地抱住了那个小巧的,柔软的温暖身体的时候,凯瑟琳仍然禁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在抱起撒沙之前,凯瑟琳最后看了一眼毅然转身离去的杰克,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上司与好搭档……也可能会是一个好情人,他一直很照顾凯瑟琳,而凯瑟琳甚至还没对他说过一声谢谢,还有对不起。

她大概不会回到机构了,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她近两年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全都扔在了机构里——办公室或者宿舍,哪儿有她喜欢的朋友和熟悉的同事,有机玻璃桌面的办公桌,有她的床,她的衣柜,她的书架,她养的一条小狗——希望爱玛能够代替她照顾它,还有热气腾腾的果酱鸡蛋卷……所有的一切令她的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感。

但他们无法与撒沙相比。

森蚺带来的恐惧根本不值一提,凯瑟琳紧紧地抱着她,孩子在她的怀里就像羽毛那样轻盈,她觉得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就这样带着她跑上好几百里,或者是逆向穿过整条河流。哪怕是穿过整个亚马逊丛林也无所谓,她会一直走下去。直到将那些会妨碍她们在一起的人完完全全的甩掉。

撒沙的手臂搂着凯瑟琳的脖子,年轻女人柔软富有弹性的肌肉在她的小手指下有规律的起伏着,她的呼吸带着芳香,紧紧抱着她的手臂不时地轻轻颤抖,然后收紧。有时这种收紧甚至影响到了撒沙的呼吸。但她并不觉得无法忍受,这个女性的怀抱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慰与快乐,她对撒沙的爱意是真切地,热烈的,而这些感情正和她身上的热量一起源源不断地通过撒沙的皮肤传达至她的每一根神经,而后经过神经的传达直接渗入大脑和心脏。

小女孩贪婪地感受着这一切并仔仔细细地将其中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记忆里,这样她以后就能随时在自己的记忆之宫里享受这种不仅融合了阳光与温泉,还能直接作用于身体与灵魂的美妙感受了。

“右转。”只有需要指引方向的时候她才会略微停止感受与汲取这份甜美的情感……而凯瑟琳总是毫不犹豫地听从她的安排。

“这是哪儿?”当她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凯瑟琳发现他们已经远离人群。虽然这里也应该是阿里亚乌旅馆的一部分。

“麦瑞告诉我的,一个秘密基地。”撒沙说,示意凯瑟琳抱着她坐下。

以为麦瑞是某个当地孩子的凯瑟琳没有过多地去追究这些,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好好地亲吻和尽情地搓揉这个可爱的孩子。

这对于撒沙来说,可真是一种相当新鲜的经验,安东尼,她的父亲会拥抱她,也会给她晚安吻。但要让他像舔抿与揉捏一团棉花糖那样对待撒沙……孩子在心里给自己的想象打了一个巨大的黑叉一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至于女性们,蠢蠢欲动的大有人在。但撒沙与年龄截然不同的冷静与沉稳总能遏制住他们的冲动。

这还是第一次,被人重重地搂在怀里,反反复复地抚摸与亲吻,语无伦次地喊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昵称,像是「小蛋糕」,「小苹果」,甚至「小虫子」之类的……她的怀抱是那样紧,那样的炙热,那样的柔软,让撒沙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和她一同融化,然后彻底地混合在一起。

撒沙微微动了动嘴唇,闭上了眼睛。

“妈妈。”

——

“神父,您要的纸和笔。”

“谢谢。”

接过服务人员送来的纸笔,神父安静地观察了一会正处于混乱与不安中的大厅,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后,他将旅馆提供的信纸摊平在膝盖上,在右手上试了试水笔是否流畅,这才在信纸上写起字来。

虽然是个左撇子,但他的书写仍然非常优美且流畅。不过在现场的数十人中,能够认得出那一行文字的人应该寥寥无几。毕竟那是现在已经不怎么多见,甚至被称之为「死亡文字」的古典拉丁文。

这句话同样来自于圣经。

创世纪——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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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HOUL(食尸鬼)第十一章火焰(上)

太阳最后的光芒殷红如血,它所能照射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像是在燃烧。

CH53大型载重直升机从马瑙斯市起飞,里面坐着六个成年男性,他们有的衣着整洁,神态从容,手腕上的手表和淡雅的香水味儿即便不看标牌也能知道它们价值不菲;有的则邋邋遢遢,皱皱巴巴,浑身臭气熏天;还有些只是套着简单的套头衫和牛仔裤,抱着胳膊一言不发,看上去就像是个挺老实的水电修理工或是卡车司机。可就算是你闭着眼睛,捏着鼻子也能感觉到他们绝对不好惹;其中只有一个小家伙看起来比较好摆弄——第一次跟着「机构」的行动组出猎,他兴奋的两眼发光,两只手指细长的手不断地在膝盖间反复摩擦,电火花时不时从他浅褐色的皮肤间冒出来,噼啪作响着跳得老高。

“看好你的手,否则我会在它惹出任何一件祸事之前就把它砍下来。”他隔壁的男人在一个小火星跳上他的鼻子后终于不耐烦了,他瓮声瓮气给出威胁的同时用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擦拭着一把狭小却锋利的斧头,让它反射出的寒光在年轻男孩的脸上划来划去——像是在为自己的话作出某种有力的旁证。

“好啦,别太紧张,马丁。”另外一个在外表上可以说与前者有着鲜明对比的男人客气地打着岔:“巴德只是想让你平静一下罢了,你看,你的能力很有用,但也很危险——我们现在正在直升飞机里,而一点点小小的电火花都有可能造成电器短路,”他说:“我们当中可没有能够举起一架飞机的超人,哈ꔷ哈ꔷ哈……”

除了新来的小家伙,没人搭理他,男人似乎也不以为忤,安静地独自发了一会呆之后,他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皮箱。

整整齐齐排列在小黑皮箱里的是各种镇定与麻醉剂——一般患者使用的安定(地西泮),手术常用的普奴卡因、利多卡因、乙醚和氯仿,精神病患者使用的氯丙嗪,动物安乐死的首选药物巴比妥盐及其衍生物,安定,杜冷丁以及吗啡和海洛因。还有让这些药物发挥最佳作用的各种工具——空心针,注射器,皮下注射飞镖,麻醉枪等等。

男人娴熟地摆布着这些令人心疼的小东西,往里面灌注各种药物,调整它们的身体以确保准头,等干得差不多了,他开始玩弄大约四到五只亮晶晶的小飞镖,它们在他的手指就像蜥蜴的舌头那样敏捷地吐进吐出。他想象着自己如何在猎捕行动中隐蔽着身形悄无声息地等待,潜行,搜索,在找到被其他人追赶到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的目标后又如何一击即中,而后又怎样将「猎物」搬走——如果他能单身带回那个活的「GHOUL」的话。除了那些「食物」与「食物」亲戚设立的悬赏奖金他还能得到机构的一笔额外奖金,也许干完这一票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自己的后半生,再也不用豁出性命和这些该死的怪物打交道了。

对于「GHOUL」,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是啊,他吃人,在十年前这种事儿挺耸人听闻的。可现在,也许你的隔壁邻居送来的圣诞节馅饼里就有着他丈母娘的鼻子或耳朵呢。喔哦哦哦,真遗憾,这玩意儿早就不流行了……何况他只干掉了几个……几个人?具体不清楚,反正没超过两打,如果放在今天,他根本上不了「机构」的榜单。

这叫什么?出名要趁早?

他想到了已经死去的玛利亚,绰号「麻醉师」的他在调配药物方面远远不如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他曾经提议和她搭档,却被她拒绝了,她喜欢那个除了有一身漂亮空皮囊之外别无长处的皇后区小流氓,她还是太年轻了,年轻的不懂得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儿的,现在可好,她不但没能保住那个小混蛋,还丢了自己的命。

马丁摊开手,让那些如同蓝色小蛇的电流散去,他颇有点依依不舍。但也知道,那些前辈说得对,他得改掉这种过于幼稚,愚蠢的习惯。他听着直升机的叶片在空气中轧轧地转动,机身在风里颤抖,黄昏仅余的微弱光芒照在行动组组员的脸上,他们看起来一个个都很强悍,冷静,无所不能。

在这个时候擦拭自己的武器来消磨时间或是平静心绪的人不少——除了先前的斧头和飞镖,马丁还看见了一种短的钉头锤,由一个钉着铁钉的钢球,一个尖利的刀刃,还有一个两英尺长的把手组成的凶器,还有用强化的聚碳酸酯制造的匕首,这种匕首的刀刃用刀鞘保护起来,刀鞘折叠过来就是它的把手,机场没办法检测出来,还有其他一些亮闪闪,冷冰冰的东西,暂时还没法接触那么多的男孩很难一下子将它们全部分辨出来。

当然,最多的还是枪,就算喜欢使用冷兵器的人也得拿把枪以备不时之需,它们基本上都是使用麦格农子弹的大型转轮手枪或是军用自动手枪,并且上满子弹。

马丁也有,他在机构里学过怎么用枪,也曾经去打过猎。但想到要对准一个人开枪他还是有点心惊胆战。

“我说,”他略带不安地瞧了瞧对面的男人,他是这次行动的头儿:“我们会有开枪的必要吗?”

“如果你愿意,”头儿回答:“你大可以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点,不过,”他打量了一下男孩:“我建议你还是将这种难得的慈悲心用在同伴身上,至少我们还会说声谢谢。”

马丁的脸红了,他把自己的嘴唇抿了起来:“我只是想要知道,如果我们杀了人……”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我们不是去参加圣诞晚宴的。”

“我只是想知道警察会不会因此找我们的麻烦!”

头儿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如果这小家伙不是杰克的弟弟,他才不会让这么个啰里啰唆的累赘加入自己的队伍。但谁让行动组中的大部分人都曾经承过杰克的情呢,在他还没有离开行动组的时候,他的预感可是救了不少人的命!

“我保证,”他板起面孔:“他们会很高兴听到又一个渣滓被清除出这个已经足够糟糕的世界。杰克没有和你说过,「机构」和上面的有联系,只要我们不要搞得太糟,上面的自然会以国家安全为借口使当地的执法机构不再调查此事。即便有这么一两个固执的家伙决心追查到底,他也只能得到一大把对我们有利的证据,包括不在场证明和别的什么。”

“但是,”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你得牢牢记住,我们是去追捕猎物,而不是成为猎物!”

马丁嚅动了一下嘴唇,他很明显没怎么听懂这份带有双重含义的警告。不过这没什么,本来这句话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一时间,机舱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我们距离阿里亚乌还有多远?”

头儿注视着从机窗玻璃中透出的红色光线。按理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应该越来越弱直至于无。可事实上,随着直升机的全速前进,它越来越亮,越来越鲜艳。

他站起来,走进驾驶舱,靠着机舱门向下看去。

他所看到的东西让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上帝啊。”他喘息着喊道。

整个阿里亚乌在燃烧。

——

没人知道火是怎样烧起来的。

高出雨林地面1020米的268间树顶客房、套房和树屋,以及连接着它们8公里长的栈桥都是木制的。但从未有人想到过会在这里遭遇到大火灾——整个阿里亚乌几乎被亚马逊河包围着,雨季这儿会被浸个半透。即便是在旱季,亚马逊河也从不断流,而在河畔生长的树木往往都把根扎得很深,从数公尺以下的土壤里汲取水分。所以它们不会像别处的树木那样在旱季枯萎凋零。反而因为光照充足而变得更为滋润茂盛,加上遮天蔽日的寄生与附生植物,从来就无法预测雨量和时间的暴雨,雨林间湿度惊人,叶片上逐渐集聚起来的水滴就像成熟的果实那样噼哩啪啦往下掉,很多时候,你想要抽枝香烟却会发现自己压根儿划不着火柴。

火焰从塔楼的底部升起,距离仅有一尺不到的水面对它的萌芽与生长不曾起到一丁点儿的妨碍作用,它就像雨后的藤蔓那样飞速攀升,变长,变粗,伸出触须,在爆裂的窗户与墙壁间钻进钻出。

阿里亚乌有着完善的警报与消防设施。可惜的是,这些精巧的灭火系统与装置只能对付一下偶尔丢下的烟头或未曾熄灭的篝火引发的小事故,对陡然窜出、掉落或是打着旋儿跳着舞扑进房间,足有四五尺高的火蛇与不知不觉间从地板与门扉的缝隙间渗入,就像块厚实的灰色大地毯那样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地板的烟雾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幸而它们在平面上的蔓延还不是那么迅速,人们得以惊慌失措地从不再可靠的绿色庇护所里跑出来,每个人希望能得到一点帮助,却发现其他的塔楼与栈道一样被包围在火焰和烟雾中。

其中一些比较聪明的人发现,那些呼呼作响的火焰与大团的灰色烟雾也许还不能算是最危险的东西——它们结出的恶果才是顶顶令人绝望的——为了躲避雨季升上来的河水和防备林间猛兽的袭击,阿里亚乌的每幢客房离地都有8米左右,支撑着它们的不是钢筋也不是水泥。为了彰显顺应自然、保护生态的生存理念,它们的建造者以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方法,在林间巧妙地用木结构支撑起来这些圆桶形的房子。

现在巨大的圆形客房在烟雾的笼罩中吱嘎作响。

GHOUL(食尸鬼)第十二章火焰(中)

撒沙有点轻微的头痛,她还是第一次去接触如同凯瑟琳般激烈、甜蜜、纯粹的感情,而且摄取的有点过量,确切点来说,她现在的状态很类似于醉酒。

她予撒沙的爱,感觉上与百利甜酒十分相似——新鲜的爱尔兰奶油、纯正的爱尔兰威士忌、各种天然香料、巧克力,通过独特的酿造工艺技术,既保持了奶油的天然新鲜和丝绸般的顺滑口感,又达成了与巧克力和酒精的完美融合——香甜可口,很容易就能让人忘记它17%的酒精浓度。

安东尼ꔷ霍普金斯给予撒沙的则是苦艾酒。

这种酒在冲淡调兑前味道非常浓烈且不可口。除了高酒精度(传统上高于68%)以外,还因为它的主要成分是苦艾(wormwood)药草(即洋艾(Artemisiaabsinthium))。这种苦味药草含有一种称为苦艾脑(thujone)的化学品,该化学品非常类似于大麻中的有效化学成分THC(四氢大麻酚)。科学家在二十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的研究分析显示,这种相似性并不是偶然的。这两种化学品都是萜类化合物。这意味着——「苦艾脑和THC都通过与中枢神经系统中的普通感受器交互作用而产生拟精神病药的药效」,科学家JdelCastillo在其撰写的苦艾酒与大麻之间的心理药效相似性的一篇文章(自然杂志,1975年1月31日)中如是说。

酒精和苦艾脑都是麻醉药,它有着强效的药力,会严重影响神经系统。但它带来的美妙幻觉却在十九世纪末在法国的文艺界掀起过一阵「绿色缪斯」的暴风骤雨,王尔德,凡高,马奈,缪赛都曾经倾倒在它深绿或碧绿的裙裾之下。

撒沙喜欢百利甜酒加冰淇淋,或是苦艾酒加方糖,它们会令她陶陶然,晕忽忽,心跳加快,身体轻盈,她可以和恶魔一样,化身为风或是雾气在空中自由穿梭,随心所欲地降临到任何一处地方,一个梦境,甚至一缕思想中。

这种感觉让她变得懒洋洋,软绵绵,就算是被人们的喊叫声无意间惊醒的凯瑟琳正在摇摇晃晃地抱着她到处走……她就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傻乎乎地咯咯轻笑。仿佛这一切只是大人们在和她玩一个颇为新鲜的游戏。

反正父亲就在附近,她不紧不慢地想道,麦瑞也离的不远。

——

凯瑟琳精神恍惚。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逗留在阿里亚乌。在她甩开杰克的手之前,她想着的是乘着那片混乱带着姐姐的孩子远远地离开他们——不管是猎人还是猎物。可是现在,她迷惑地四处张望,自己这是在哪儿?除了身后的圆形小棚屋和亚马逊河,所有的地方都是浓雾弥漫,燥热难当。

一阵热风穿过凯瑟琳的身前,浓雾倏地散开,伴随着滚烫的空气,金红色的火舌就像有生命的野兽那样贪婪而疯狂地扑了上来。

凯瑟琳发出一声尖叫,她紧紧地抓着撒沙向后倒去,火焰堪堪碰到了她蓬松的金色长发,比之前更为亮丽的颜色在年轻女性的身上跳跃着蔓延,她本能地在地上打起滚来。直到被一根绳索或者棍棒将她恶狠狠地拦住,撞击力让她的身体猛地对折起来——“天啊,”她呻吟道,疼痛让凯瑟琳的脑子更清楚了一点,她发现自己正挂在栈桥的一根栏杆上,整个上身都悬在桥面之外。而怀里的孩子因为这次意外的撞击几乎完全滑出了她的手臂。幸好,她的双手还紧紧抓着孩子的外衣。

撒沙闭着眼睛,看不出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凯瑟琳衷心希望是前者。现在的状况可不会允许孩子撒娇乃至挣扎。

现在凯瑟琳需要回到栈桥上去,但这可不容易。脑袋冲下的姿势令她头晕目眩,而且让她无法确定周围的情况:譬如说,除了那根该死的杆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可以供她借力的玩意儿?

她试探地移动双脚,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勾取的地方。但脚尖所碰到的只有空气,而且只要她一动,整个身体就会缓慢地下坠——她的大半个身体,还有撒沙都在栈桥与亚马逊河河面之间的空气里,这儿连根蜘蛛丝都没有。她甚至不敢大声喊叫,就怕这点震动让她和撒沙掉下去直接喂了鳄鱼。

嗨,晚上好。

撒沙在凯瑟琳的肩膀上探出头来,向那只栖息在大黑鳄鼻尖上的白化小眼镜鳄打了声招呼。如果来得及,她希望能让麦瑞来接住自己,森蚺对于自己肌肉的运用可谓出神入化,它能够轻而易举地绞杀一只皮坚肉厚的成年凯门鳄,也能卷起一枚新鲜的生鸡蛋在煎锅边磕碎弄个漂亮的「太阳蛋」而不是搞得一片黏糊糊乱糟糟,而鳄鱼……只能希望这8米的距离还不至于让那身粗糙的皮甲不会在她的皮肤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迹。

安东尼ꔷ霍普金斯喜欢在花园里用铜盆给她洗澡,洗澡水是用阳光温热的,非常舒服,且带着光线的香味。

那时候的父亲非常柔软和温暖。

——

“上帝啊,”凯瑟琳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下滑的势头,她又是悔恨又是懊恼,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她就不应该那么急着带走撒沙。假如那个男人真是「GHOUL」,撒沙在他的身边或许还能更安全点。不管怎么说,坏人活千年嘛:“上帝啊,”她喃喃祈祷:“哪怕救救这个孩子呢,她可不曾犯过任何罪哪!”

“神是仁慈的。”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随即凯瑟琳感到腰上传来一阵大力,她被人提了起来,连带手臂里的撒沙。

“他总愿意拯救愿意获救的人。”

凯瑟琳勉强站稳,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位拯救者正是她指给杰克看的神父。

他仍然带着那顶宽檐帽,黑灰色的头发在灼热的空气里打卷,浅色的眼睛反射着火光,就像有着宝石或黄金藏在里面:“跟我走。”他简单地命令道。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听起来就像是某种中古乐器,有着让人不自觉间倾服于其主人的古怪魅力。

凯瑟琳看着他转身重新投入烟雾中,烟雾被他推开,又在他的脚下聚拢,她喘了一口气,紧紧地跟了上去。

烟雾浓重,却不是那么呛人,但凯瑟琳还是扯下自己的丝绸衬裙蒙在撒沙的脸上。

撒沙粗暴地推开了那块丝绸。

凯瑟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还从不曾在一个人的眼睛中看出如此之多的焦虑,愤怒与轻蔑,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撒沙伸手抓住了凯瑟琳烧焦了的头发,努力把她的面孔向下掰。

她的力气可真大。凯瑟琳想,一边顺着孩子的意思向下看去。

她的脚下空无一物。

她放声大叫,神父转过身来,挥动手中的圣经,那本铜角的硬装封面书打中了她的手臂,她感到麻痹,而后剧痛,撒沙从她的手里脱落,束着黑色袖管的男性手臂准确地接住了孩子。

凯瑟琳向下掉去,在短短一两秒内,她看到神父的脚下同样什么都没有。

他居然是浮在空中的。

“只要秉持对主的信心,那么自然可以行走在水面,或者空气之上。”神父说道,他平静站立在距离水面大约三尺左右的地方,看着鳄鱼迅速地靠近拼命向自己游过来的凯瑟琳。

被突然甩开,又被突然抓住的撒沙想要呕吐,她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而后尽所可能地尖叫起来。

——

在现今这个世纪,几乎每个孩子都会被父母和老师耳提面命。如果有陌生人碰触或抓住自己,在可能的情况下一定要大声尖叫,好引来警察或者其他愿意伸出援手的成年人。

撒沙的尖叫有着同样的作用。只不过她召唤的并非人类。

从水里蹿出,扑向神父的是一条丝毫不亚于麦瑞的巨型森蚺。

神父向后退了一步,“耶和华我的力量啊,我爱你!”他低语道,而后从容不迫地向前踢出一脚,正中森蚺的下颌。

冷血的爬行动物比来时更快地跌入水里,溅起的水花形成了一道狭长的山峦。

但就是这么点儿时间,已经足够凯瑟琳爬上鳄鱼的脊背,她看准了那片在空中飘浮不定的黑色衣摆,就像只失了崽子的母豹那样凶狠地扑向劫持者。

她手无寸铁,但神父倒不怀疑这个女人会赤手空拳地撕碎了他。

不过前提是她要能碰到自己。

神父温和地微笑了一下,他再次后退一步,凯瑟琳在空中努力伸长了手臂,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裤管——好极了,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可惜的是神父并非阿基里斯,脚踝不是他的要害,他随时都可以将凯瑟琳一脚踢开,按照他踢开森蚺的速度与力量起算,凯瑟琳大概不会有重新浮出水面的可能。

撒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在神父的手臂里低下头,紫色的眼睛紧盯着凯瑟琳。

“凯瑟琳,”她轻而清晰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最痛的那一次吗?”

注:“只要秉持对主的信心,那么自然可以行走在水面,或者空气之上。”耶稣和门徒们在度过加里利海时发生的一个奇迹,他在水面上行走,并赋予信徒同样的能力。

GHOUL(食尸鬼)第十三章火焰(下)

凯瑟琳不明白撒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制止自己想起那些曾经给她带来痛苦与屈辱的事情。但事与愿违,撒沙的话就像一把钥匙,她打开了那扇门,那个黑洞洞的房间打开了,赤裸裸的恐吓、侮辱、伤害就像冷库里的生猪那样一条条地挂在里面,所有的伤痕都鲜明地外翻出来,在冰冷的雾气中展示给每一个人欣赏。

在孤儿院里,她被孤立,欺负;等她上了学,可爱的面孔和聪明的头脑倒是为她博得了些赞赏与善意。但好景不长,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们也上学了,他们继续追打和嘲笑她,向所有人介绍「没姐姐的小疯子」——因为她会无缘无故地哭泣或大叫大喊——没人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也没人想去知道。充满恶意的氛围一直延续到她读完中学,来到另外一个州读大学。因为长时间地被隔绝在正常的交际圈子之外,凯瑟琳在和别人交往这一方面显得十分生疏与胆怯,而别人觉得她既孤僻又冷漠,难以接近,虽然她确实很漂亮。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她尝试性地交了一个男朋友,结果是一场几乎等同于强暴的性爱和州精神病院暴力病房一年零四个月的监禁与强制治疗(反向束缚衣,口塞,镇定剂)——她抓掉了那家伙的一只睾丸。

这份特殊的履历让她几乎找不到工作,许多地方宁愿雇用一个有着犯罪前科的男人也不愿意和一个有着暴力精神病史的小姑娘打交道,有一阶段,她住在整个州最差的地区,干着最累最脏,时间最长的工作,被抢劫过,殴打过、或是在这样那样的强烈暴力之下受到凌辱……每次都很痛,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可要找最重的那条伤痕很容易,因为它最早,最大,最深。

那是六岁的姐姐,金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柔润的粉色,她冷静地对凯瑟琳说:“再见。”

她被收养者牵着手,上了停在孤儿院铁门后的那辆拉着白色帘子的黑色轿车,自始自终没有再回头看过一眼。

再见,再见……

凯瑟琳再也没有见过她。

——

剧烈而尖锐的痛苦冲击着神父。

他原本就苍白无比的面孔突然凹陷了下去,嘴角与眼角流出了鲜血,手脚就像那些被高压电流击中的人那样震动、张开,在空中摆动,圣经和撒沙同时掉了下去,他高大的身躯向后倒去,直挺挺地跌进了水中。

原本就有半个身躯浸没在水里的凯瑟琳猝不及防之下向后摔去,在差点与一条宽平的鳄尾相撞后沉入了黑魆魆的亚马逊河。

在最初的混沌过去之后,她看见有东西在水里发着光,那是撒沙的头发……或是身体,凯瑟琳来不及想的太多,她向孩子游去,握住她的腿,先把她举起来,然后才是自己。

她一边痛苦地大口呼吸着,平息自己快要爆炸的肺,一边眯着眼睛扫视附近的水面,一顶宽檐帽孤零零地在水上打着转,两三只鳄鱼在四周巡梭。没错,就是巡梭,就像女王身边的便衣警卫那样,它们发光的眼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乌木般的身体漂浮在河面上。没有攻击凯瑟琳,也没有按照它们的习性沉入水里等待下一个猎物。

凯瑟琳的头发紧贴着她的面颊和脖子,遮挡着她的视线的同时令她至少是感觉上行动受限,她踩着水,把撒沙放到肩膀上,腾出一只手把它们全部捞到脑袋后面去。撒沙看起来情况也不怎么好,她小声地咳嗽着,眉头紧皱,肩膀向胸前收拢,两只手抱紧了凯瑟琳的脑袋,努力不让自己再次掉下水;鳄鱼们很快游过来帮忙,它们小心翼翼地托起凯瑟琳和她肩膀上的撒沙,一直把她们送到一段尚未被火殃及的栈桥边。

其间撒沙含混不清地咕哝了几句,凯瑟琳的耳朵里灌满了水,嗡嗡作响,没能听清,只把它当作了小孩子受惊之后的呓语。她靠着栈桥的木基部休息了一会,扭动着身体脱下外套,用它代替救援绳套,把撒沙绑在自己身后,活动了一下手脚,开始往上爬。

她没注意身后。

那儿的水就像煮开的牛奶咖啡那样滚动着,大量的泡沫从浑浊的液体中翻搅出来,在雪球般的月亮下呈现出动人的粉红光泽。

——

撒沙知道今天自己是有点超负荷了,幼儿的身体暂时还不能完全支持她的能力,而且就在刚才,她还有幸作为一个中间人,将凯瑟琳最为强烈的痛苦与憎恨进行扩增与提纯后传到神父的身上,就像一个稳压器「错误地」将过高的电压输入某个电器,电器是烧毁了,可那个稳压器也不好受。

再则,她还向那条陌生的森蚺发出了命令——它会去搜寻那个神父的尸体,然后吞下肚。这个诡异莫测的人物撒沙始终觉得还是存放在森蚺肚子最保险。

问题是,就如所有的恐怖片那样,主角总是不得清闲。

撒沙将面孔贴在凯瑟琳湿漉漉的背脊上,感受着肌肉的扭动与伸展,在暗淡的光线下看上去更近黑色的紫色眼睛注视着沸腾的水面。

不仅是森蚺,连鳄鱼们也已经加入了围攻的行列。但撒沙所看到的是一个身着法衣的参孙,亚马逊河和陆地对他而言似乎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先前的痛苦让他行动间有点迟缓,那几条鳄鱼也要步上森蚺的后尘,荣幸地获得被一个神父开膛剖腹的资格。

它们缠不住他,撒沙对此心知肚明,只能拖延一点时间而已——所以虽然麦瑞就在附近徘徊,但仍然被她严厉地喝止住了——她也没有提醒正在竭尽全力向上攀爬的凯瑟琳,就像被妻子剪去头发夺去力量的参孙不会给于其第二次背叛的机会,神父也不会再给她们第二次轻易近身的机会。至于其他的,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量,凯瑟琳根本无法与其相比。

对付这个家伙的,另有其人。

——

凯瑟琳终于得以将自己的面孔与身体贴上干燥粗糙的沥青桥面时,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有这么几分钟,她以为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可以脚踏实地的地方。

她就那样趴在哪儿,扭着脑袋,大约数百米之外,阿里亚乌的第一塔楼仍在燃烧,火焰从那个被森蚺的交配球压塌的屋顶和窗户间窜出,几根粗大的主体构造柱在重重火墙的遮蔽下发出耀眼的赤色光芒,原先那些让人称心如意,欢喜不尽的家具,装饰,点缀都差不多要烧光了;一张燃烧着的吊床飞出窗户,在火浪造就的热空气漩涡中翻滚着向上卷去,点点火星被风扬开,就像春之女神将花朵洒向大地,火焰的花骨朵儿一落在那里,哪里就会大片大片地盛开金黄鲜红的毁灭之花。

一个人从熊熊燃烧的地狱中走了出来,他昂着头,步履坚定,原来梳理得就像水貂一样光滑顺溜的头发被火焰烤干了,现在就像一捧柔润的羊毛那样覆盖在他的脑袋上。猎装的下摆有点皱了,边角则戴上了少许焦黑,亮可鉴人的靴子上满是灰尘。

即便如此,他的神态与形貌仍然可以让他走进任何一个歌剧院或大饭店。哪怕它们有着不止一个眼神绝佳,性情苛刻的恶毒门卫。

安东尼ꔷ霍普金斯。

撒沙发出一声安慰的叹息,她低下头,垂下胳膊,切切实实地昏迷了过去。

凯瑟琳搂住了撒沙,在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时,她僵硬了。

神父已经简单地打理过自己了,他湿漉漉的前额发被撸到后面,浸透水的法衣压在腰带里,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握着他那只大十字架。

那只十字架很大,足有四五十公分,造型是典型的拉丁十字,纵向的那一根要比同类型的十字架略长一点,上面刻满了花纹与符咒,看上去像是中世纪十字架的变体。

但安东尼只要略略一瞥,就能知道那十字架的真面目。就像他能不费吹灰之力辨识出面前的这个同类那样。

这只十字架是一把经过精心修饰的马来刀——它并不怎么出名,安东尼ꔷ霍普金斯也是因为有个收藏武器成癖的祖父才会对这种出自于东南亚土著之手的奇特武器有所了解——以陨铁及各种成分的金属,经过精巧地反复折叠锻打而成的刀,它的表面往往会呈现出类似于植物叶脉一样的图案,纹路清晰,可以用手触摸出花纹凹凸起伏。最后打造完成之后,还要经过处理才能使刃身花纹更加清楚,常用的方法有两种:一是用鲜柠檬汁加砒霜水浸泡。二是用加了硫化物和食盐的米汤,烧煮几个小时。

前一种带毒,在致人于死地方面更好,据说上面的毒素可以保持近百年。或者还可以加入其他的,譬如亚马逊数以百计的剧毒植物与生物的体液。

令霍普金斯医生更为惊喜的是,这个年轻的同类对自己似乎颇为了解,他甚至能准确地说出医生以往用过的数十个名字,按时间排序的。

“那么,”安东尼ꔷ霍普金斯先生愉快地问道:“你需要我的签名吗?”

用硝酸银,签在他的心脏上。

注释1:参孙(英文:Samson;拼音:shēnsūn)是圣经士师记中的一位犹太人士师,生于前11世纪的以色列,玛挪亚的儿子。参孙以藉著上帝所赐极大的力气,徒手击杀雄狮并只身与以色列的外敌非利士人争战周旋而著名

GHOUL(食尸鬼)第十四章舞蹈

两只野兽在狭窄的栈桥上跳着攸关性命的舞蹈,一对一,霍普金斯先生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对神父伪装成十字架的马来刀,身后是作为背景的火焰与漆黑的天幕,塔楼与树木燃烧时发出的轰隆与噼啪声,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哭喊声,都是这出短小舞剧的伴奏,他们被光线拉长的影子在凯瑟琳的身体上晃动,撒沙仍旧昏迷不醒,呼吸急促,面颊潮红,凯瑟琳用额头与嘴唇为她测试体温,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一切正常,而是她的体温已经无法成为评测的标准,她先是和撒沙一样凉,然后又是一样的热。

一架直升机从凯瑟琳的头顶飞过,发出嗡嗡的声音,她忍住晕眩,抬头向上看去,那是架黑色的大直升机。或许是想要降落。

凯瑟琳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黄色的圈和白色的十字上面,看来这个地方能够从火神的肆虐下侥幸逃生并非毫无理由,阿里亚乌大概只有直升机停机坪使用了大量的钢筋与水泥。

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会,飞走了。

——

直升机里的行动组成员都很兴奋。

并不是每次「出猎」都能够满载而归的,有时候狡猾的猎物会赶在他们到来之前甩掉或干掉情报组的成员逃之夭夭,有时候则是分析组做出错误的判断,他们抓住的只是一个空袋子(指那些被误认为罪犯的无辜者),更多的是在情报组组员进行指认以及后续的设伏包围工作中出现纰漏和失误,让已经烤得香喷喷,撒着香料和盐的鸭子拍拍翅膀飞走。

像今天这样的好运气可不多见,甚至无需指认,他们一下子就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了目标——两个对象!其中一个很可能是「GHOUL」,而与他拼刀子的十有八九就是「黑祭祀」,他们的情报组组员凯瑟琳抱着一个小女孩坐在两者附近,看来情况很不妙。

“靠近点,靠近点!”一个组员将自己的眼睛紧贴在望远镜筒上。然后将镜筒的另一端贴在机窗玻璃上:“降低些,降低些……啊哈,瞧瞧,瞧瞧,那是什么,金头发的小女孩,我敢发誓,她有着一双紫眼睛。”他乐滋滋地说道:“两头恶龙,一个公主。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干,等着他们其中的一个咬死另一个。”

“他们好像看到我们了。”占据了另一个机窗的家伙喊道,他似乎看到目标之一向上看了一眼。但他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或者是两个?他们移动的速度与动作都太快了,人类的眼睛根本无法准确捕捉。

“看到又怎么样,这儿可不止我们一架直升机。”「麻醉师」叫道。

“可没一架像我们这样什么事儿都不干的。”一个家伙低声反驳,另两架有着阿里亚乌标志的直升机正在围绕着起火的塔楼盘旋,试图将困在塔楼顶部的旅客与服务人员救出来,有人在向他们招手,但这里没人回应他们。驾驶员甚至有意关闭了空中对话系统,这让他有点不舒服。

“谁说我们没事干,”「麻醉师」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们可以飞到他们的头顶上,撒下渔网,让我来射上几枪,然后……我们就可以收工回家了。”

“你认为渔网能落的下去?”巴德注视着那张被热风卷起的吊床:“除非加上你。”虽然他也在想如果有国家精锐部队里所使用的防暴手榴弹就好了,这种手榴弹能够产生让人暂时神志混乱与麻痹肌肉的毒气,如果能丢这么几颗下去……那可真是痛快。只可惜这种东西管制的太严了,就算「机构」可以算是半官方的,但仍没可能拿到,或者有拿到,却没有知会过像他们这种……嗯,不怎么可靠的家伙。

直升机驾驶员斜睨了他们一眼。一群没常识的家伙,他想,或许是动作电影看得太多了,直升机威风凛凛地夹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在火焰与烟雾里穿进穿出,看上去确实很酷。但事实上没人那么干,火场上空湍动不定的气流会让直升机的操控变得极为困难(就像现在),技术一般点的驾驶员根本应付不了;而且如果在火场上空悬停过久,发动机会吸入烟尘导致受损,甚至坠毁。

驾驶员看向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他脸色阴郁,闭着嘴巴,似乎对这场讨论毫无兴趣。

「机构」的组成并不紧密,尤其是行动组,组员可能无业,也可能有业,没有机构所指定的固定配合,纯粹看个人高兴以及事发时的距离远近。毕竟很多时候,那些滑溜溜的家伙不会乖乖地等在原地让人来抓;行动组所谓的头儿也只是看谁的经验更为丰富些,他在这些人中并没有太大的威信,也从不指望自己能控制这些桀骜不驯的混蛋——特别是局势相当有利,且诱惑格外巨大的情况下。

一个活着的「黑祭祀」就有五千万,而那个「GHOUL」,他的悬赏额度起初只有几百万。但由于一些所谓的「罪犯收藏家」的出现,悬挂在他名字上的赏金已经可以兑换成两倍于他体重的铂金。

干完这一票,这里的6个人就都可以回家养老了,不用风吹雨淋,不用担惊受怕,更不会受伤或死去,想到这里,头儿就很难说出取消这次行动的话来——他也很需要钱。他的女儿在一所费用昂贵但物有所值的艺术学院里进修,妻子的肝脏与肾都需要调换,父亲和母亲则需要一栋阳光充足,带有庭院和车库的小房子。

“好啦。”最后他说道:“不管要干些什么,都让我们干起来吧。”

——

霍普金斯医生与神父确实都注意到了那架直升机。

神父的应对略快点,而霍普金斯医生略慢点。因为后者考虑了一下那架直升机会不会与凯瑟琳有关,当他观察到那架直升机不曾对困在火焰中的人们做出任何反应时,他就放下了心。即便那架直升机确实是「机构」的,它也不会冒险先行带走凯瑟琳与撒沙,她们两个压根儿不值钱。

两只凶兽默契地(虽然这样说会让两个人都很恶心,但事实如此)地从对方的武器下退开,拉开彼此的距离。直升机隆隆地从他们头上掠过,好像只是偶尔经过那样,它在雨林和亚马逊河的交界线处稍稍倾斜,划了一个半圆弧,消失在漆黑的植物群落和燃烧的塔楼后面。

无论是神父,还是医生,都能嗅得到追捕者的味道:他们在直升机上,直升机开始在低空盘旋,降低高度,他们一个紧接着一个地往下跳,落到树枝或栈桥上……各个装备齐全,精神充沛,信心十足,他们会确定一下彼此和目标的位置,然后分散,拉长,像个口袋那样向他们包围过来。

他们今天的目标看似无路可逃,栈桥在燃烧,连接着塔楼和直升机停机坪的那一段鲜红透亮,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别说一个成年男性,就连一只老鼠都没可能从那上面走过。

凯瑟琳把脸埋在撒沙的肩窝里,透过孩子又湿又冷的头发关注着他们。

神父划了一个十字,弯腰从栈桥上捡回了圣经,而后就像之前那样,大踏步地走向了空中,步幅很大,相当稳定,和走在沥青路面的栈桥上没什么两样。

霍普金斯医生看了一眼撒沙,转身跳下了栈桥,凯瑟琳竖起耳朵,却没有听到水声或者其他什么声音,他就像一缕烟雾那样消融在黑暗里。

凯瑟琳屏心静气,等待了好一会儿。可以说,其间她几乎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去倾听空气中传来的声音——当第一声惨叫传来时,她知道是时候了。

之前的种种事情几乎已经耗尽了她的力量,但她还不能算是无路可走。

凯瑟琳小心翼翼地托起撒沙,把她从肩膀上放下来,横放在自己盘起来的膝盖上。

她腾出两只手摸索着自己的腰带,那是根漂亮的女式装饰腰带,金属的腰带扣很厚实,上下两端有着看似只是用作装饰的按钮。因为如果你只是按住其中的一个,或是一起按动上下对称的两个的时候它就像被浇铸出来的那样巍然不动,只有用两只手同时按住最前面的两个,和最后面的一个时,它里面的小机关才会显露出来:凯瑟琳闭上眼睛,感觉着一根细小的如同头发丝的针头从腰带扣的内侧伸出来,直接刺入了仅隔着一层薄衬衫的皮肤,藏在里面的药水在内外压力地作用下迅速地流入了她的体内。

这是玛利亚专为凯瑟琳调配的兴奋剂。

用予最后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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