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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章 前传

大明妖孽 冰临神下 19230 2024-03-03 19:26:47

前传一

百户赵瑛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飞冲天。他的身体虚弱,心里却极为亢奋,迫切地希望将自己刚刚见识过的种种奇迹说与人听。

但他最关心的事情还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胸中的小鸟,将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压抑着兴奋,声音微颤地问:“怎样?”

老奴沈老七没有开口回答,摇摇头,想说话却没有开口,他的神情已经给出一个确定无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鸟受到重重一击,再无一飞冲天的气势,可赵瑛没有认命,也摇摇头,用更加确定无疑的口吻说:“不可能。”

沈老七半张着嘴,更说不出话了,他本来带着悲哀与同情,这时全变成了惊讶,还有一丝恐慌。

“不可能。”赵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胸中的小鸟再度活跃起来,“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没有半点虚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说得一模一样。”

沈老七的嘴张得更大,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主人说得越热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赵瑛发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于是挣扎着从蒲团上站起来,脚下虚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开过来搀扶的沈老七,迈开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个字,这回是说给自己听。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门口倒是还聚着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邻居们说话。

“所以说啊,最要紧的就是心诚。”周玄亨背负双手,右掌里的拂尘像是偏在一边的尾巴,微微颤抖,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带着一丝遗憾与责备,责备对象当然不是自己,“我们算什么?和中间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绍给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们当中谁想见地面儿上的老爷,当然要找熟人介绍,可是最后能不能见到老爷、见到老爷之后能不能办成事儿,还是得看你自己的运气和诚意,有人运气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钱,当然怨不得中间人,对不对?回到求神上,败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诚,我们倒是尽职尽责了,已经将神仙请到了家门口……”

听众不住点头称是,有几个人的目光有所转移,周玄亨转过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赵瑛,没说什么,转回身,向众人摇摇头,轻叹一声,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后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在驱赶他。

街邻们慌忙让路,随后又聚成一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家的主人。

“仙爷。”赵瑛的声音有些沙哑,急急地向院门口追来,抬高声音喊道:“周仙爷!”

周玄亨已经没影儿了,一名年轻的道士拦在前面,怀里抱着铜磬,脸上似笑非笑,劝道:“算了,赵大哥,师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别追了,事情就是这样,福祸皆由天……”

赵瑛听不进去,一把抓住年轻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爷说的做了,一点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们给我的画儿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疼得一呲牙,赵瑛立刻松开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想要找出那张满是神仙的画纸,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赵瑛有个独子,刚刚五岁多一点,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气。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请过了,儿子仍没有起色,年过三十的赵瑛就这么一个儿子,视若珍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挽救回来,于是托了许多亲朋好友,花了几百两银子,终于从灵济宫里请来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爷。

周玄亨率弟子们铺案施法,与此同时要求赵瑛夫妻二人分别在东西厢房中静坐默想,祈祷神灵相助,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赵瑛,若能在默想时看到神仙的模样,则是大吉。

当时赵瑛跪在地上,虔诚地接过一张纸,上面画着两名神仙与众多侍从,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不吃不喝不动,直至晕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灵。

结果却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轻道士拦在赵瑛面前,收起脸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节哀顺便吧,令郎命该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业债。你还年轻,今后多多烧香敬神,若能感动上苍,或许命里还有一子……”

赵瑛感到一股火从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爷说得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笑了笑,轻声道:“做没做到,不是你说得算。”

“谁说得算?你?”赵瑛大声质问。

年轻道士摇头。

“周仙爷?”

年轻道士仍然摇头。

“究竟是谁?”赵瑛的声音更高了,引来了院门口众人的关注。

年轻道士略显尴尬,嘿然而笑,可赵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泛着狼一样的微光,让年轻道士既害怕又恼怒,“当然是神灵……”年轻道士转过身,向着大门口的人群说:“当然是神灵,这还用问?神灵不肯现身,当然是你心不诚,明摆着嘛。”

“不对,神灵现身了,我亲眼所见。”赵瑛努力回忆,昏迷时的所见如在眼前。

年轻道士又笑一声,将手中的铜磬交给另一名道士,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柔和,“赵百户,何必呢,终归那是你的儿子,又没人埋怨你什么……”

赵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轻道士的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邻们急忙上前劝阻,年轻道士连挣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胀得通红,“赵瑛,别来这套,你自己心不诚,害死了亲生儿子,怪不得别人,更别想赖在我们灵济宫身上……”

赵瑛挥拳要打,被众人拉开。

院子里众人拉拉扯扯,乱成一团,道士们抱着器物匆匆离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诚”三个字。

赵瑛还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静,无意打人,只想问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落得个“心不诚”,可是众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大声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挤进来,“老爷,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赵瑛心里一惊,儿子生了怪病,妻子伤心欲绝,她若是再出意外,这个家就真的毁了。

街邻一个个松手,七嘴八舌地劝慰,赵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儿子还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开众人,向西厢房跑去,妻子许氏就在那里静坐。

许氏也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但她没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听说了结果,让仆人将儿子带过来,抱在怀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语,直到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才终于回过神来。

赵瑛进屋,看到妻子怀中的儿子,整颗心就像是被人连捅几刀,又被扔在地上连踩几脚。

“这是命。”许氏强打精神,夫妻二人当中总得有一个保持冷静,现在看来只能是她了。

赵瑛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世上真有神仙吗?”

“什么?”许氏一惊,担忧地看着丈夫。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如果有,为什么要让咱们的儿子……他这么乖,没做过错事……”

“千万别这么说。”许氏越发慌乱,“人家更会说你心不诚。”

“嘿。”赵瑛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小脸,转身走出房间,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夫君……”许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绵软,怀里还抱着孩子,半点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消失。

街邻还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语,看到赵瑛走出来,纷纷闭嘴,一个个都准备好了劝慰之辞,可是不等任何人开口,赵瑛已经走出院门,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赵瑛什么都不想听,他有满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邻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去找谁,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赵瑛盯着对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经过一番恶斗刚刚获胜的孤狼,来不及品尝争夺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躯,昂首呲牙向其它竞争者示威,看看谁还敢上前与自己一斗,其实它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

胜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赵瑛不是胜利者,却有胜利者的眼神。

秀才胆怯了、后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讷讷地说:“刚想起来……有件急事……那个……我先告辞……”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瑛严厉地说,像是在训斥军营里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赵瑛越发严肃。

秀才还不到三十岁,经历的事情太少,不擅长应对这种状况,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轻轻转动,想起身就走,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咳数声,勉强回道:“子曰:敬神鬼而远之。我们儒生……差不多就是这种看法。”

赵瑛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仍然盯着秀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目光中却有垂死者的疯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变成了不敢走,转动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寻求帮助,结果只看到一张张幸灾乐祸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说,希望快些结束尴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吗?钦天监里仰观天象的不是儒生吗?你们不相信谶纬、星变、灾异吗?”

从一名百户嘴中听到这样的话,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远之,我说过了,就是敬而远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对……用不着太较真,对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个……”

“当然要较真。”赵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吓得刚刚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无神,这许多寺庙宫观和僧人道士要来何用?何不一举灭之,倒也省粮、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样才能与神沟通?朝廷常常颁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图?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内众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着柜台的一名长衫男子刚进来不久,不清楚状况,冷笑道:“谁说没有神仙?是你眼拙没认出来而已。”

赵瑛的目光终于从秀才身上移开,看向长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当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犹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发誓再不随便接受别人的邀请。

长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继续道:“可我见过,亲眼所见,吴老儿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儿子被鬼怪勾了魂儿,请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药都没用,后来请了一位真人,一场法事下来,那小子活蹦乱跳。”

赵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说得哑口无言,等了一会问道:“你说的真人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灵济宫……”长衫男子发现周围酒客的神情不对,不明其意,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嘿嘿笑了两声,“吴老儿胡同离这不远,自己打听去。”

赵瑛站起身,打量长衫男子一番,迈步离店。

“哎,赵老爷,账还没结……”伙计叫道。

掌柜冲伙计摆摆手,“常来的客人,记账就是了。”随后低头看账本。

长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刚才那人是谁?尽说些怪话。”

伙计道:“你不认识?怪不得,他是住在观音寺胡同的一个百户,叫赵瑛,他儿子……”伙计压低声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丢了魂儿,请的也是灵济宫老道,可惜……”

长衫男子恍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听说过,原来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诚,没请来神仙,怨不得别人。”

掌柜咳了一声,“少说闲话,勿惹是非。”

伙计乖乖地闭嘴,长衫男子却不服气,“区区一个百户,还敢怎样?”

没人搭话,长衫男子觉得无趣,敲敲柜台,又要一壶酒,自斟自饮,很快将赵百户忘在了脑后。

赵瑛却记得长衫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离开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吴老儿胡同,站在胡同口,看着几个小孩子在街上打闹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来,狐疑地打量来者,赵瑛转身离开,不知不觉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脚步,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家里冷冷清清,再没有儿童的欢声笑语,沈老七一个人弓背扫院,动作缓慢,追不上被风吹起的落叶。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怀里捧着一个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头,匆匆离去,经过赵瑛时,微施一礼,脚步几乎没停。

等女子消失不见,赵瑛问:“什么人?”

沈老七这才发现老爷,拄着扫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哦,那个,是王嫂介绍来的,给各家洗衣缝补,奶奶看她可怜,时常给些活儿,来过几次了,老爷不知道吗?”

赵瑛不知道,也不关心,自从儿子没了之后,妻子比从前更加乐善好施,总以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谅解,再生一子。赵瑛对“谅解”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寻常的贫女。

“老七,跟我来。”赵瑛不愿多管闲事,只想着路上产生的那个念头。

沈老七轻轻放下扫帚,跟着老爷走向东厢。

屋子里蒙着一层灰尘,沈老七老眼昏花,没看出来,说:“老爷,我来沏茶。”

“不用。我有句话问你。”赵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尘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着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声,他在赵家劳苦功高,在先后服侍过三代人,在老爷面前不是特别拘谨。

赵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体微微摇晃。

“文哥儿是怎么得的病?”赵瑛开口,儿子叫赵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儿”。

“啊?文哥儿没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丢了魂儿,大家都说或许是他太贪玩,睡着了魂儿也要跑出去,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湿润了,他对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吗?我记得那天你带文哥儿出过门。”

“就去市上买了一块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觉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爷,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还有奶奶呢,上司派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老爷要是再不去营里点卯,就要……”

“给我端盆水来。”赵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叹口气,转身去端水。

赵瑛呆坐一会,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两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处,没有坐下,盯着旁边的桌子,又一次发呆。

沈老七端水进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爷,你……你可别做傻事。”

赵瑛转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显,盆里的水微微荡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长大,我把你当亲叔。”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没当自己是“亲叔”。

“那你告诉我,文哥儿到底为什么会丢魂儿?”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赵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过去,心里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他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了解到会生出惧意,“老爷……听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赵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轻晃,发出嗡嗡的鸣声。

没能将桌子一刀劈开,赵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恶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与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更像是走投无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饿狼。

沈老七扑通跪下,“老爷,你别生气,那天确实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关家点心铺买了一块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爷不信可以去问点心铺。”

赵瑛握刀的手臂还在用力,桌子咯咯直响,“你一直陪在文哥儿身边?”

沈老七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赵瑛低喝一声,举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叫“老爷”。

赵瑛却冷静下来,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对赵家忠心,不会害人,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

沈老七瑟瑟发抖,“我、我就跟熟人打声招呼,小主人自己跑开……”

“然后呢?”赵瑛追问。

“我一发现文哥儿不在身边,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给了一块东西……”

“那人什么模样?给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爷,我真没看清楚,我一边跑一边叫‘文哥儿’,那人转身走了,我没太在意,也没多问,带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当时没有异常,回家之后还玩了半天,晚上才……应该跟那人没有关系。”

赵瑛又操起刀,越发坚定心中的念头,平静地说:“去请孙总旗。”

总旗孙龙是巡捕厅的一名军官,与赵瑛是结义兄弟,年轻时曾一起胡作非为,交情一直深厚,有请必至。

赵瑛丧子之后,孙龙只来过一次,倒不是无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孙龙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酱肉,进门之后冲赵瑛扬下头,“来点儿?”

赵瑛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两只茶杯翻过来。

两人隔桌对饮,半晌无语。

最后孙龙开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轻,还能再生,实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义……”

“找你来不为这个。”赵瑛放下杯子。

“嗯。”孙龙不再多说。

“你在巡捕厅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还有孩子丢魂儿?”

孙龙一怔,“这个……巡捕厅缉访盗贼,人家若是不报官,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干嘛问这个?文哥儿有何不对吗?”

“听说吴老儿胡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丢过魂儿,被灵济宫道士救活过来,我想,这中间没准有事。”

孙龙又是一怔,低头寻思一会,抬头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带兵轮值,后天傍晚给你回话。”

赵瑛点点头,他了解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嘱咐。

孙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别强求。”

孙龙走了,赵瑛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来,他走出房间,望着正房里的一点微弱灯光,想象出妻子念经祈祷的模样。

赵瑛不到二十岁成亲,直到三十岁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岁,确实不算太老,可他不觉得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儿子,也不想为之努力,他只是怀念文哥儿,一直怀念到骨头里,压得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我还年轻。”赵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儿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无名之火,“究竟怎样才算心诚?”

孙龙再度登门的时候,赵瑛备下一桌酒菜,两人关上房门,吃喝许久、谈论许久,期间只有沈老七进去过几趟,只见两人的脸越来越红,口齿渐渐有些不伶俐,别无异样。

夜深以后孙龙告辞,在院门口含含糊糊地说:“大哥还年轻,买个人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赵瑛笑着将孙龙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着沈老七关门上闩,随后回厢房休息,身形摇晃,脚步却显轻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气,觉得主人应该是想开了。

赵瑛收拾妥当,去见妻子许氏。

少年夫妻,中年丧子,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都无话可说。

许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声地诵经,自从灵济宫道士没能找回儿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萨,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多半时间用来念经拜佛,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燃香气味。

看到丈夫进来,许氏停止念经,抬眼望来,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责备。

赵瑛站立片刻,说:“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几天,我要出门。”

许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夫君,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还是瞒不过妻子,赵瑛心里生出一刹那的悔意,马上变得坚定,“文哥儿聪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辈子做过错事,就算做过,也不该用这辈子的性命来还。我也不相信咱们夫妻当初求神时心有不诚,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

“终是命中注定。”

赵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赵瑛不愿多说,“回娘家吧。”

赵瑛离去,许氏独自哭了一会,叫来丫环,一块翻箱倒柜,将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找出来,堆在桌上,然后让丫环去请沈老七。

沈老七刚刚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门,进屋又看到满桌子的金银首饰,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个单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施舍出去。”

“这可是……这可是……”

“对,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围的寺庙、几户穷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儿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许氏顿了一下,“这是给你们家老爷祈福,希望菩萨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与许多世袭军户一样,百户赵瑛并不带兵,平时也不入营训练,更没上过战场,每年向上司交纳例银,换得一身轻松,从此按时来卫所点卯,白领国家俸禄,年轻时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杀敌报国,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想法也就淡了。

点卯之后,赵瑛去找卫所里相熟的军官,追讨几笔欠债,还了一些银子,顺便打几句哈哈。

离开卫所,赵瑛走街串巷,兜了一个大圈子,拜访不少人家,同样是讨债、还钱,有些顺利,有些不顺,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记录在册,各自按下指印,以备日后有据可查。

他最后拜访的人是结义兄弟孙龙。

孙龙昨晚巡夜,此时正在家中睡觉,听说赵瑛到访,立刻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亲自将客人迎入房内,兴奋地低声道:“有眉目了,城外缨子胡同的人家报官,说有陌生人在街上给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发现之后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后昏了多半日。”

赵瑛嗯了一声,“有劳二弟记挂此事,日后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当然。”见义兄不是特别兴奋,孙龙稍感困惑,“大哥此来是有事吧?我给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岁……”

赵瑛笑着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送到孙龙面前,“这点东西你替我收着。”

孙龙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几块金子,越发意外,“这是……”

“总之先替我收着,以后若是看到赵家落魄,再还不迟。”

“这是什么话?大哥年富力强,何来‘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难道我会不管不顾?”

“收下,权当让我安心。”

孙龙犹豫半晌,勉强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转意,想要买个屋里人,用这些钱正好。”

赵瑛告辞,孙龙送到大门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义兄好好谈一谈。

离开孙宅已近午时,赵瑛在街口雇一辆骡车,走崇文门里街,然后沿城墙西行,拐到宣武门里街,一路向北,进宣成伯后墙街,骡夫停车,“老爷,灵济宫到了。”

灵济宫是座大观,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颇多,赵瑛给了车钱,不走正门,直奔西边小门。

他来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将近结束,一众信徒在殿外林立观赏,时不时下跪磕头。

赵瑛混在人群后面,跟着跪拜,目光却在扫来扫去。

参与做法的道士颇多,将近天黑时,法事完毕,道士们前呼后拥,护送真人离开,信徒们分列两边,争先恐后地往道士们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银铜钱。

赵瑛挤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钱,目光仍在扫视,终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灵济宫弟子,属于“后拥”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钱,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

隔着十几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户赵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赵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几枚铜钱,周玄享却合上袋口,大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赵瑛低声下气。

“究竟是谁的错?”

“我的错。”

周玄亨满意了,重新张开袋口,看到赵瑛手中的十几枚铜钱,又皱起眉头,“这么少?好吧,心诚就行。”

“手中不得余钱。”赵瑛将铜钱放入口袋,又往怀里摸索。

道士们按序前进,周玄享上前一步,让开身后的道士,靠近赵瑛,专门等他一会,“这就对了嘛,不在乎钱多钱少,而是这份诚心,孝敬神灵,绝不可藏私……”

周围的信徒纷纷点头称是,赵瑛也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顺势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时全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位熟人,正要开口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瑛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诚。”赵瑛说。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没感到恐惧,只觉得愤怒,还有不可理喻。

赵瑛却将周玄亨抓得更紧,“如果真有神仙,理应保护你,我这一刺,你不会死。如果没有神仙——”赵瑛抬高了声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骗子,就是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

“你疯啦!”周玄亨终于感受到惊恐,努力撤手,却忘了松开手中的袋子,金银铜在里面哗啦直响。

先是周围的信徒,随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道士,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大都以为是一场小纠纷,几名道士出言呵斥,几名信徒好言相劝,只有周玄亨本人双腿开始发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户真的疯了。

赵瑛觉得自己很冷静,想当年,他也是街面上的无赖少年,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深知一个道理,以少敌多靠的就是气势,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殴。

“不怕死的上来!”赵瑛扭动周玄亨的胳膊,强迫对方转身弯腰,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惨叫一声,赵瑛又举起匕首,昂首睥睨,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很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责的、劝架的、看热闹的,无不闭嘴后撤,反倒是稍远些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

虚张声势坚持不了多久,赵瑛大声道:“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卫世袭百户,姓赵名瑛,家住观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全无关系。”

赵瑛低头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弯着腰,一只手在赵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按肩上的伤口。

“自去年冬天以来,南城内外至少有七个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点请周玄亨做法,事后五个孩子活了,两个死了,我儿子是死的那一个,显然是周玄亨与歹人勾结,一个下毒,一个解毒。”赵瑛要将话说个明白。

“不对!不对!”周玄亨终于回过神来,高声否认。

“这么说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请神,能不能请来,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诚。”周玄亨还是嘴硬。

“嘿。”赵瑛望见几名道士手持长棍从远处跑来。

“让神仙来救你吧。”赵瑛吐出此行的最后一句话,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卫世袭百户赵瑛于灵济宫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后轰动全城,当时却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没有值得一说的异象,风有些冷,血有些骇人,仅此而已。

赵瑛丢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没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愿再站在这里。

没人上前阻挡,手持棍棒的几名道士也没有追上来。

赵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围,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后,发现自己是被送往锦衣卫,直到这时他才想,自己惹出的这场祸事大概不小。

审讯断断续续进行了将近一个月,赵瑛将所有刑具都受过一遍,并无隐瞒,将前因后果述说多遍,可锦衣卫并不关心这位百户为何杀人,只是不停逼问他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伙。

赵瑛抱着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他也实在没人可以出卖。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死在锦衣卫狱中的时候,却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锦衣卫的人从不多说话,刑部的狱吏倒还直白,第一天就对犯人说:“锦衣卫下手虽狠,但是在那里你还有三分辩白求生的机会,到了这里,那就是定下死罪,等着砍头了。算你幸运,错过了今年秋斩,要在这里多吃一年牢饭。可这饭怎么吃法,是硬是软、是冷是热,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吗?”

赵瑛明白,却不搭理狱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赵瑛以为自己又要受苦,结果却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单住一间牢房,没有床,地上铺的干草倒还厚实,饭食粗劣,竟能吃饱,只是天冷,他没有御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团苦捱。

十余日后,赵瑛迎来一位探望者。

自从义兄闯祸,孙龙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职低,在锦衣卫说不上话,直到赵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机会上下打点,减不了罪名,起码让义兄在狱中少受些苦。

赵瑛已经脱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孙龙看一眼就哭出来,赵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别挑礼,我现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闯下大祸了,灵济宫那天正为当今圣上祈福,被你冲撞,以至神灵震怒。道士们连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为何要这样啊?或是多等几天,或是找我帮忙,实在不行,咱们一块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经报仇,最近可还有孩子丢魂儿?”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伙这时候也躲起来了,唉,大哥太急,死无对证了。”

赵瑛又是一笑,“没人受连累吧?”

“家里人都好,大哥不必记挂,大家正想办法,看怎样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费了,灵济宫乃皇家敕建,我在里面杀了人,就没想过还能活着。”

“只要能证明周玄亨确实曾勾结妖人给儿童下毒。”孙龙不肯轻言放弃。

赵瑛又过了几天好日子,但是孙龙没再出现,某一天,狱卒态度骤变,踢翻了食盘,找借口惩戒犯人,一顿棍棒下来,伤势刚有好转的赵瑛又一次遍体鳞伤。

大牢外面两股势力正在较劲,体现在牢里,就是赵瑛一会好吃好喝,一会棍棒加身,他不辩解,该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饶,心里虽然记挂妻子,却从未向任何人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瑛挨打的时候越来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声隐约传来,躺在草堆上的赵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与其让孙龙等人破费,不如早死早超生。

赵瑛挣扎着起身,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衣,抬头望向高处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过去,将衣服的一头抛上去,连试几次,终于绕过一根铁条。

衣服两头系成死结,赵瑛用力拽了拽,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又去搬来干草,以做垫脚之物。

一切准备妥当,赵瑛将脖子套进去,只待双脚踢开干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随一声清晰的爆竹响,一团雪花从窗外冲进来,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烟雾。

“世上既没有神灵,哪来的投胎超生?”赵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开,赵瑛只将干草移回避风处,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竖耳细听外面的爆竹声。

几名狱卒进入牢房,二话不说,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赵瑛不解,待要询问,又觉得不会有人回答,转念想,大概是时候到了,灵济宫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提前被处决。

赵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

狱卒们将犯人拖到后门,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随即关门,再没有人出来。

时近黄昏,街巷上没有行人,赵瑛歪着身子站在那里,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应声。

赵瑛又等了一会,这才裹紧衣服,拖着残躯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刚过,新春气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宣武门里街,才有行人来往,个个脚步匆匆,熟人见面,只是点头,连作揖都免了。

赵瑛越发困惑,以为这是在梦中,可身上的伤疼一点也没减少,他这时已经确认自己真是被释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东城的观音寺胡同走去。

观音寺胡同比较长,赵家靠里,赵瑛走到胡同口时,天已经黑了,远远地就看到七八人走来,一人越众而出,几步跑到面前,双手抱住赵瑛,哈哈大笑。

赵瑛吃痛,叫了一声哎呦,对方急忙松手,“我们刚得到消息,没想到大哥已经出来了。”

“二弟,这是怎么回事?”赵瑛认得这是孙龙和几位平时交情不错的朋友,不及叙旧,先问原因,这一路上可把他憋坏了,京城肯定有大事发生,只有他一无所知。

“边走边说。”孙龙道,与众人簇拥着赵瑛,进入胡同之后,继续道:“太上皇复辟,大哥一点不知道吗?”

“复辟?”赵瑛没反应过来,大概半个月前,牢里的狱卒确实变得有些古怪,经常避着犯人切切私语,他没有在意,没想到外面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纠正道。

孙龙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拥立太上皇,也就是当今圣上,刚刚大赦天下,我想这是大哥的机会,和众兄弟正要去刑部询问,没想到大哥已经回来了,哈哈,天大喜事。”

赵瑛嗯嗯以对,仍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一个小小的百户,竟然因为一场复辟而死里逃生,实在是无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归,赵家上下哭成一团,孙龙等人劝解,很快告辞,要等明天给赵瑛接风洗尘。

几月不见,妻子许氏瘦了许多,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沈老七倒是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说:“全亏了奶奶,好心有好报,全亏了奶奶……”

等沈老七终于告退,许氏才来得及解释:“谁能想到呢,邻居介绍来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边的宫女,那时他们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来问过夫君的事情,也没多说什么,今天你就回来了,这不是上天保佑吗?”

赵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鲜血证明神仙不存在,结果兜个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处。

赵瑛奉命来到锦衣卫治所,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是罪犯,饱受拷掠,如今重返,双腿还有些发软,身上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昨天一名军官送来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赵瑛倒还镇定,“既然不是来人抓我,那就是没事。”

赵瑛被请到后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员接待他。

“在下指挥佥事袁彬,赵兄受苦了。”官员笑着拱手道。

赵瑛更加吃惊,他听说过袁彬这个人,当初太上皇亲征,不幸落入北虏之手,袁彬一直伴驾左右,回朝之后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复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亲自接见一位得罪的百户,却是意料之外。

赵瑛急忙行礼,“戴罪之人见过袁大人。”

赵瑛还没有恢复百户的身份,不敢自称官职。

袁彬上前,仔细打量赵瑛,叹息道:“锦衣刑具,赵兄都受过了?”

“是。”

“你我皆是过来人,锦衣大狱里哪怕只待过一天,此生难忘,到现在我一进大门,还有点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摆摆手,“从前的事情了。”

袁彬请赵瑛落座,闲谈一会,正色道:“赵兄知道自己为何脱罪吗?”

“正待指教。”赵瑛出狱以来听说过种种传言,都觉得不太准确。

袁彬向门口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外人,稍稍压低声音,“赵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话从何说起?”赵瑛想起妻子的话,难道给宫女帮的一点小忙真有这么大的功劳?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灵济宫为郕王祈福,经赵兄一闹,祈福失败,郕王当时就已染疾,转过年来,病情加重,才有复辟一事,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赵瑛没敢接话,整件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甚至动摇了他早已坚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数声,“赵兄仍不相信神灵?”

赵瑛犹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着利用我这样一个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着赵瑛看了一会,说:“好,锦衣卫正需要赵兄这样的人物。”

赵瑛完全糊涂了。

袁彬起身,“赵兄先回家养伤,过些日子再谈。”

十一

再见到袁彬时,赵瑛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亲朋好友纷纷祝贺,都以为许氏讨好了皇后娘娘,艳羡不已。

“举头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还是有天意的。”几句寒暄之后,袁彬这样说。

“是。”赵瑛不想争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难测、仙人难遇,自从太祖定鼎以来,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访,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赵兄对此事想必也有耳闻。”

“街谈巷议而已。”赵瑛总觉得自己走错了门、见错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见首不见尾,假冒者倒是层出不穷,宫中有意整顿,只缺一位人才。”

赵瑛惊讶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赵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缉访妖人最合适不过。”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赵兄有一句话说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谁也动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杀之何妨?”

赵瑛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将……受宠若惊,不敢领职,请袁大人另选高明吧。”赵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闲散的百户,没带过兵,没打过仗,更没有抓捕妖人的经验。

袁彬笑道:“赵兄过谦了,实话实说,锦衣卫里人才济济,若说访奸探秘、缉私拿犯、审情问实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种人不好找,就是赵兄这样绝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寻访真仙。”

“真仙另有人寻,赵兄不必考虑,只需专心缉捕假冒者即可。”

赵瑛开始心动了,“我可不分真假。”

“当然,只有一个要求,赵兄再给人定罪时,得有证据。”

赵瑛脸上微红,他当时十分确信周玄亨有诈,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证据,“我听谁的命令?”

“过几天我会调赵兄来锦衣卫北镇抚司,大事小情,直接报给我。”

赵瑛想了一会,“丢魂一案还没完,我要从灵济宫查起。”

“只要有证据,就算是皇宫,你也查得。”

赵瑛深揖,“赴汤蹈火,末将定不让袁大人失望。”

袁彬轻叹一声,“我倒盼着能有‘失望’的时候。”

十二

天顺元年的夏天,赵瑛调任锦衣卫北镇抚司,此后做出无数令人称叹的事迹。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终由指挥佥事升为都督佥事,赵瑛则一直都是百户,但是常受赏赐,家里越来越富。

妻子许氏再未产子,赵瑛也不纳妾,若干年后,他一次收养了四十个出身古怪的干儿子,组建了一支干练的小队,四处捉僧拿道、斩妖除魔,足迹遍布天下,因赵瑛无子,时人以为这是报应,称之为“绝子校尉”。

前传二

梁铁公有一个梦想,不大,但很实在。

乡间良田数顷,大屋七八间,厅堂能容十余人饮酒作乐,卧房能挡寒风苦雨,仓中之粮足够三年之费,箱藏之银用时不缺。贤妻一位,美妾两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当然,还要儿女双全,男儿读书博取功名,乡试中举即可,女儿嫁乡绅之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子安稳,亲家来往不绝。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梁铁公制定了一个计划。

首先是改名,梁铁公原名“石弹儿”,听着就是穷命,一定要改,“铁公”不错,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开头:“在下梁铁公,跟‘铁公鸡’没有半点关系,不过阁下若想向我借钱,务必找个好点的理由。”然后大笑三声,没有意外的话,就可以握着对方的手称兄道弟了。

其次是赚钱,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是说天道循环,就算你是秦皇汉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让于他人。

财富也是,你看那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门,说来说去,也是一个“循环”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谁手里都是暂时的,最终还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说梁铁公是骗子,他自己绝不承认。

我抢钱了?没有。偷钱了?也没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钱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难道还要筑坝拦着不成?

这不叫骗,这叫循环,天道循环,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是循环,所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无悔意。

张五娃被梁铁公说得心服口服,当即改名张五公,梁铁公说:“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张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问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铁公斜眼道:“天机不可泄漏。”

梁铁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样,所以他选了一位傀儡。

张五臣身躯伟岸,初次见面总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开口必笑,气势丢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改不过来,所以他干脆不开口,将说话的事情全交给梁铁公。

“进屋之后你就折腾吧,声音越大越好,但是不准砸坏窗户,记住了吗?”每次接到活儿之后,梁铁公都要叮嘱一番。

张五臣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钱之后就能大吃一顿。

贺升也被梁铁公说服了。

当时刚下过雨,道路积水,贺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对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来,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过时,贺升终于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贺家要倒霉,贺家要倒霉……”

贺升一把抓住道士,喝问道:“哪个贺家?”

“张家湾的贺家。”

贺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发生火灾,损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贺员外受到惊吓,一个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妾怀上了孩子,偏偏又爱得病,时常吃药,令全族人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贺升是贺员外的族亲,出来买药,撞上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这人嘴巴太损,不怕挨打吗?”

道士后退两步,打量贺升两眼,突然调头就跑。

到了这种时候,贺升不得不追,而且还要问个明白,“我就是贺家的人,你把话说明白了。”

道士又退两步,“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的。”

“好,那我就说实话了。你身上有妖气。”

贺升举拳要打,道士转身又跑,扔下几句白诗,“实话不爱听,贺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贺升再次追上去,问清道士的姓名与落脚处,也不买药,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铁公和张五臣一块登门,张五臣人高马大,长须茂盛,直垂腰际,身上的道袍扯下来能铺床,背后的宝剑赶得上齐眉棍,一亮相就把贺宅上下惊住了。

张五臣不说话,绕过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迈步疾行,脚下也没个套路,四处乱走。贺家人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梁铁公神情越发严肃,大声说话,将众人引到自己面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险中却一无所知,个个脸上都有妖气,你、你、你,还有你,都有妖气,再这么下去,早晚成为妖怪肚中之食……”

贺家算是富户,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都被这番话吓着了,抬手摸自己的脸,同时望向身边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怀疑。

“后院还有人?”梁铁公严厉地问。

众人顺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见胖大道士已经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双臂稍稍分开,像是振翅待飞的肥鸟。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没出来迎接道爷。”贺升回道。

“那就对了,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会吧。”贺员外的正妻郭氏开口了,在丈夫的遗腹子生下来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对这个孩子,她有理由比别人看得更重。

梁铁公指着张五臣的宽厚背影,“张三丰听说过吗?那可是本朝太祖爷金口玉牙亲封的神仙,就这样,张神仙也不领情,四处游山玩水,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位张五臣,就是张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孙,也是最后一位,只因为凡心未泯,被祖师打入凡间,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师门。也是你们家老爷积过阴德,死得又冤,才有张五臣亲来捉妖。我们不要钱,也不收礼。”

“一文钱也不要?”贺升很意外。

“不是说过了嘛,张五臣要捉够九十九只妖,今天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报酬。”

贺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特意请来的族中长老,得到默许之后,说:“空口无凭,捉妖得有证据。”

“那是当然。”梁铁公得到许可,向张五臣大声道:“可以恭请祖师爷了!”

张五臣抬起右脚,重重落地,顺手解下背后的长剑,全身抖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辞。

不摆香案、不动乐器,这样的法师可有点特别,众人又是一惊。

梁铁公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身看向周围的观众,“神仙降凡,连皇帝都要跪迎,诸位比皇帝还大吗?”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纵有怀疑,这时也不敢说出来。

张五臣抖了一会,猛地向前疾奔,冲入后院,很快就听得呼喝声起伏不断,间杂着摔壶折凳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众人心惊胆战,道士不起身,他们也不敢动。

梁铁公嘴上不闲着,一会快速诵经,一会介绍张五臣的种种异事,总之不让院子里的众人有提问和查看的机会。

哇——后院响起婴儿的啼哭,众人再无心听道士胡说八道,纷纷起身,梁铁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动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们贺家死无遗类!”

众人似信非信,实在听不出那啼哭声有何异样。

张五臣从后院出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动,将众人吓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张五臣脸色变幻不定。

“何种妖物?”梁铁公问。

“狐、狐妖。”

“本尊还是附身?”梁铁公不得不使个眼色。

“附身!”张五臣快要崩溃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问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还是妖物?”

张五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是妖,实实在在的狐妖之子。”

张五臣一直没弄懂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从来不问,这本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一次他却要问个明白,“那个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妈……真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种地?你连地都没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给十户人家做过法事,总该攒下点钱吧。”

梁铁公冷冷地看着张五臣,身材虽然矮了一大截,气势却高出一头。

张五臣心生惧意,却没有退缩,“给我钱,我要回家。”

梁铁公叹息一声,“才一年而已,那点钱勉强够路费。天道循环,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环’的法子你可一点也没教给我。”

“别急。”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今天就可以传授给你。”

“能学到东西,我当然愿意留下。”张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贺升赶到城隍庙,看附近无人,快步绕过正殿,到后面来找梁铁公,见张五臣也在场,不由得一愣,“不是说好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们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钱带来了?”

贺升面带狐疑,但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裹,缓缓递给张铁公,“做得不错,可是那个孩子竟然早产。”

“你若是早点找我帮忙,就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贺升摇摇头,松开包裹,“婴儿呢?你们会解决吧?”

张铁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说:“解决婴儿要另收钱。”

贺升的脸腾地红了,“二百两还不够?”

“一码是一码,你事先也没说会有一个活着的婴儿。”

“多少?”贺升阴郁地问。

张铁公竖起两根手指。

贺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些,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梁铁公点头。

“明天一早我送钱来,务必稳妥,我们贺家绝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

“二百两!这么多!”张五臣兴奋得直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们的生意就是这样,赚钱少的时候吃不饱,多的时候富可敌国,这笔只算是小意思,以后还会有更大的生意,够你吃喝几辈子。”

张五臣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没想到是贺升来给钱,除掉如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梁铁公笑了一声,“简单地说吧,贺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员外的家产,必须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婴儿,直接动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门去,提供一点帮助。”

张五臣一下子明白许多,“你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事,还能找上门去?”

“别贪心,这其中的门道你得慢慢学。”

“我不贪心。”张五臣笑逐颜开,突然听到隔壁的哭声,“小家伙怎么办?喂他米汤了,还是哭个没完。”

“交给我就是。”

“你是要……”张五臣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梁铁公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贺升既然只肯出一百两银子,我就要用这个婴儿再换一百两来。”

张五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梁铁公带走婴儿,入夜还没回来,张五臣开始担心了,因为梁铁公连贺家的二百两银子一块带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会骗我吧?”张五臣心生疑虑,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他若敢骗我,我……我自己单干!”

可他只学会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强能行,却接不到生意,甚至连生意藏谁家都看不出来。

“不会,老家伙需要我。”张五臣发现自己真离不开梁铁公。

外面传来敲门声,张五臣一跃而起,急慌慌地去开门,“你可回来……”

门外进来的不是梁铁公,而是一根木棍,劈头击来,正中张五臣额头。

张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捂着脑袋就往外闯。

乱棍齐下,张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实在受不得,伏地抱头求饶。

很快有人冲进来,将张五臣捆成一堆。

“你们……你们……”张五臣吃惊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进来一人,穿着与普通公差不同,张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带行走,能认得出来,“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

“我没犯法,抓我干嘛?”张五臣心虚,目光乱扫,希望看到梁铁公来救自己。

屋子不大,赵瑛看了两眼,“另一个呢?”

“就我一个。”张五臣嘴硬。

赵瑛从旁边公差手里接过棍子,照头就打,张五臣躲不开,硬接这一棍,额上立刻又鼓起一个大包,见对方再次举棍,急忙道:“别打、别打……你叫赵瑛,前年在灵济宫杀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张五臣气势顿消,“梁铁公带着婴儿出门了,说是天黑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

赵瑛放下棍子,迅速下达命令,公差们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绑的张五臣。

赵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哦。”张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连锦衣卫都招来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江湖传言你是个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吗?”

“你信?”

“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你还是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环,神明借我的手惩罚恶人,消除他们上辈子的业债,这不叫伤天害理,这叫替天行道。”张五臣丝毫不以为耻。

赵瑛冷笑一声,心想这个梁铁公还真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外面响起打斗声,赵瑛将刀架在张五臣脖子上。

张五臣小声道:“不是我多嘴,梁铁公一身本事,就凭那几名公差……”

房门被推开,一名公差兴高采烈地说:“抓到了,不堪一击。”

张五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梁铁公被押进来,他挨打比较少,头的包只有两三处,看到锦衣卫也是一愣,“凭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铁公?”赵瑛收起腰刀,上前问道。

“是我,阁下是哪位?”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还记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吗?其中一个是我儿子,他死了。”

梁铁公脸色骤变。

赵瑛难得地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结果一大清早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名公差惊慌地说:“那两人被抢走了!”

赵瑛大惊,“谁敢如此大胆?梁、张二人乃是锦衣卫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为此事困惑不已,“抢人者也是……也是锦衣卫,说是南镇抚司的校尉,有驾贴,我们不敢不交人。”

官场的规矩谁也突破不了,赵瑛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到指挥佥事袁彬的接见。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权负责丢魂一案吗?好不容易捉拿到两名要犯,为什么会被南司抢走?而且——南司什么时候开始管这种事了?”

袁彬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得知,陛下指派亲信太监坐镇南司,专管寻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发现了线索。”

“张五臣乃一无知蠢货,梁铁公专事坑蒙拐骗,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据我所知,梁铁公带走一名狐生之子。”

赵瑛恼怒地摇头,“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骗人的鬼话,贺家主母郭氏与族人贺升有染,共谋财产,贺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谓狐妖产子,全是梁铁公编造的谎言,我已问出口供,证据确凿。”

“那个婴儿呢?”

赵瑛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被梁铁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会说实话。”

“唉,就交给南司吧,如果真与妖仙无关,他们会将梁铁公还回来的。”

身为主管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曾经与当今皇帝共患难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宠,赵瑛没再纠缠下去,心里却对南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赵瑛没想到,自己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顺八年,二度称帝的皇帝驾崩,庙号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为都指挥同知,终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赵瑛从北司调至南司。

赵瑛到任之后立刻追问梁铁公的下落,结果南司上下竟然没人知晓内情,只是送来一堆簿册,请百户自行查找线索。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赵瑛看完了文书,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去了,南司众人松了口气。

三天之后,赵瑛带来一纸命令,袁彬亲笔书写,盖着锦衣卫印,还有皇帝的几句批语,凭着它,赵瑛直接进入南司内书房,随意查看最为机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过许多案子,很多时候冠以北司的名义,其中一些就是赵瑛过去几年里领办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从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当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结果正如赵瑛所料,全都一无所获,不过书写人很聪明,每次都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尾巴,或是一缕清烟,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声异响,总之无法解释。在一份文书中,书写者甚至大胆写下自己的猜测:神之不欲见人乎?人之心志不诚乎?天意难测矣。

赵瑛冷笑一声,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几行字:神仙见首不见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也不见一只?

两天之后,赵瑛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到梁铁公的内容。

记载很是简略,无非是用刑与口供实录,没有出人意料的内容,随后梁铁公被收监,看样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视。

赵瑛继续看下去,在梁铁公入狱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文书中,更加简略,通常是被带出去配合查案,事后归监。

渐渐地,梁铁公被带走得越来越频繁,天顺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监,从此再无下落,既没回来,也没有死讯,就此消失无踪。

南司没人愿意说实话,赵瑛直接去见顶头上司袁彬。

“这个叫云丹的是什么人?这些年来,每次都是他带走梁铁公,最后一次没有归还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其它文书当中。”赵瑛调至锦衣卫七年多了,从未听说过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来见我。”

袁彬在锦衣卫为官多年,历经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亲信,也曾在内斗中败给同僚远贬它方,最终,他是胜利者,掌控了整个锦衣卫,包括南北镇抚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认识云丹,正因为如此,他要向某人请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户透露实情。

次日再会,袁彬与赵瑛闲聊多时,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说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赵瑛垂头,没有接话,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请示的“某人”必是当今皇帝。

“南司寻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两天了。”袁彬继续道,叹了一口气,“太祖曾经派人寻找神仙张三丰,几度封号,甚至专为张三丰建立宫观,永乐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时将寻仙的任务交给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找到一位真神仙。”

赵瑛仍不接话,因为他觉得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谁都不愿意承认。

“先帝英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落难北虏,只有我陪在身边,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气馁,坚信自己是真龙天子,必有神灵护佑。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仅安全返回京城,还真的复辟了。若说没有神灵相助,怎么可能?”

赵瑛继续沉默,心里其实想问,既有神灵相助,为什么只帮英宗复辟,却要害死保卫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谦?

“当初调你到锦衣卫北司,一是你家曾对南宫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声,“这些年来,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没留下。”

这是功劳,也是罪过,赵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户,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非要寻找神仙,给奸人可乘之机?”赵瑛问道。

“长生。”袁彬只回答两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不过事情有变化了,先帝那么虔诚地相信神灵,未到不惑之年却已驾崩,当今圣上以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会与凡人来往,苦寻无益,不如不寻。”

只差一步,皇帝就会承认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赵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广西,那里正在剿灭叛匪,军情以外,你尽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监,四十多岁,看罢皇帝的亲笔手谕,他笑了,然后双手捧信送还原主,说:“百户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云丹相貌儒雅,颔下无须,显得更年轻一些,虽然拱手带笑,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铁公。”赵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广西,目标并非一名太监。

“真是遗憾,大人来晚一步,梁铁公——已经仙去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峡叛贼巢穴,梁铁公随军深入,不幸遇害。”

赵瑛一个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将梁铁公带出锦衣卫南司,一直没有归还。”

“嗯,这两年来我们东奔西走,一心做事,没机会回京,但是事事上报,百户大人没看到吗?”

“南司没有记录。”

“那就是在宫里了。”云丹回视赵瑛,面上依然带笑,全无惧意,更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瑛明白,自己碰上对手了。

十二

这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根烧焦的木头,从头到脚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这是梁铁公?”赵瑛问。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跷,烧死梁铁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数十名官兵亲眼所见,梁铁公乃是自燃,周围百丈之内绝无明火。”

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说,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个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过的痕迹还在,没人敢于靠近,赵瑛一个人观察多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说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接见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网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没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过刑。”

“能救几个是几个,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没有,可是太监试过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吗?”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过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吗?”赵瑛曾在证据问题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们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里,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个孩子挤在里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这个声音,将让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说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个桂字,桂花的桂,还有一个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说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个字或许就是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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